近代社会教育与女性自立
——以辛亥革命时期上海妇女社团活动为中心

2021-02-13 13:00任婉华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女报主妇家政

任婉华

(苏州大学 社会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近代社会教育着意打破教育的时空限制,致力于将教育覆盖到整个社会层面,尤其是底层民众。它是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的重要补充,对提高民智具有重要意义。20世纪初,随着佐藤善治郎和中岛半次郎等学者提出的关于“社会教育”的理念的传入①日本教育家佐藤善治郎的《社会教育法》是中国近代最早的社会教育译作,1902年8月《教育世界》第31号作了较为详细的译介;1903年6月10日,日本学者中岛半次郎的教育学讲义《论学校对家庭与社会之关系》被翻译、发表于由留日学生创办的杂志《游学译编》第八册中。,一些中国社会精英开始系统地接触社会教育理论,试图进行社会教育的实践。至辛亥革命时期,随着西方女权主义思想的传入,一部分有识之士以发展女子教育为己任,在妇女解放运动的重镇上海,建立妇女社团,开展社会教育,以补学校教育之不足。近代中国出现了一股践行女子社会教育的时代潮流,这其中,女性自立是个非常明显的特征。但是,学界对于辛亥革命时期妇女社团的研究多侧重于对其基本活动的介绍②参见吕美颐、郑永福:《中国妇女运动(1840——1921)》,河南人民出版社1990年出版;荒砂、孟燕堃:《上海妇女志》,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0年出版;张莲波:《辛亥革命时期的妇女社团》,河南大学出版社2014年出版;夏晓虹:《晚清的女子团体》,《杭州师范学院学报》1996年第1期,第13——19页;陈文联、胡颖珑:《论20世纪初年的女子社团》,《南昌航空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2期,第40——46页。,而对于社会教育与女性自立的关系问题,却缺乏相关探讨,笔者拟以上海妇女社团活动为中心,集中讨论二者的关系。

一、女性社会教育的方式

随着社会教育理论的传入,1903年,上海《蒙学报》开始关注西方社会教育,并重点介绍其近代教育方式。在英国,“随处多立过去伟人之铜像、石像”,旨在感化“妇稚匹夫,其愚顽儒劣者”;德国则因“戏剧之感人最易”,故通过“演历史于眼前,以唤起国民的精神”;美国则多开讲演,讲述“理学及时事之问题”时,“力求显浅,使一般皆能领会”,这为中国的社会教育实践提供了可借鉴的路径。[1]1906年,蓝公武指出,社会教育难以贯彻的主要原因在于“积习之难除”和“市政之未举”,所以他主张多开办图书馆、公众演剧院、报馆等,以普及社会教育。[2]

在此基础上,一批先进知识分子有意识地将社会教育理论与饱受封建传统思想影响的近代女性群体的教育结合起来,探索近代女性社会教育的理论与方法。1904年,初我在《女子世界》上率先发起关于“女子社会教育的方法”的讨论,主张将妇女的苦楚和残害女性的陋习,以喜闻乐见的戏剧方式展示出来,使女性知晓“竞争自立的道理”,寻求“自谋生活”的途径。[3]1911年,上海城东女学校长杨白民主张“在各地多开办妇女宣讲会”,令“妇女人人均受社会教育”,提高中下层贫困女性学识。[4]1913年,王简慧珍也提出,女子“欲占优胜,宜先注意新闻纸”,才能提高学识。[5]

在社会各界人士的提倡与鼓动之下,以振兴女界为己任的家政改良会、妇女宣讲会、神州女界协济社等上海妇女社团逐渐走向普及女子社会教育之路。主要采取两种方式:

一是演讲。1906年家政改良会成立后,便组建演讲团,从女子个人修身、女子与家庭、女子与社会、女子与国家、主妇与社会和国家间的关系等方面,宣讲女子社会教育。演讲团队中,既有初级小学校长程颖、民立女中学校长苏本岩这样的一线教育工作者,又有朱丽英、万纯祥、邓宝诚等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学生,还包括叶鸿英夫人苏本清、沈缦云夫人沈钦苓、朱棣华夫人苏本绮、杨觉巽夫人杨王震等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上海士绅夫人们,他们连续举办41期演讲,主动肩负起女子教育的社会责任。1911年9月起,妇女宣讲会陆续邀请顾铁僧、黄韧之、李默非和费公直等社会名流,以及聂诸英、杨雪琼、程佩清等女界精英在城东女学校宣讲妇女问题,“辅助女学之扩张”“助纸报之进行”,持续大半年之久,共计20余场。[4]

二是办女报。1912年11月,神州女界协济社社长张昭汉在《神州女报》发刊词中提出,“欲权之平,必先平教育”,并希望以社会教育方式,达到“教育之平等”“政治之改良”的效果。[6]1913年初,该报在发行八期之后改为月刊,继续执行其普及女子社会教育的历史使命。①谈社英:《妇运四十年》,内部资料,1952年,第6——7页。同年,张汉英成立“万国女子参政会中国部”,因“灌输女子之学识,则在编述报章”,创办《万国女子参政会旬报》,该报批评以往女报“自视过薄,类以苟且简陋之纪载,为一知半解之饷遗,是使吾女界终无与男子知识平等之日矣,即吾女界终无与男子权利平等之日矣”,立志以“最高尚之理想,达最英锐之论调,以最翔实之述录,造最正确之言论”,补女界之不及。[7]

二、女性自立意识的觉醒

数千年来,女性在中国传统封建伦理纲常的重重约束之下,思想被禁锢、身体被残害、权利被剥夺、生活被破坏,缺乏自我主体意识,自甘为男性附庸,是社会中的弱势群体。

为了唤醒近代女性的主体意识,培养其自立观念,张志学苦口相劝“女子须求自立”,以带动更多女性加入自立群体,树立独立生活的意识。[9]王引才则向女性阐述“多妻之害”,即“教养子女之无力”“家庭之不和”“社会之不顾”“政治之牵涉”等,鼓励通过法律与教育改变传统婚姻制度的不合理。[9]女界精英谈社英(社英)也致力于向社会传达“一夫多妻者不遵人道”这样“离经叛道”的先进思想,呼吁近代女性革除落后的婚姻观念,脱离传统婚姻体系的重重桎梏,培养自立思维。[10]杨王震在许多场合都列数缠足妇女的各种生活惨状,以及妇女放足后的种种便利,鼓励深受缠足之苦的妇女群体早日放足,摆脱传统思想的枷锁,培养独立精神。[11]尤惜阴还提出“勤俭储蓄为女界独立之无上上策”[12]的观点,为女界培养自立精神、寻找自立之法提供更多有利途径。

为唤醒近代女性的权利意识,培养其自立精神,一些报纸在介绍欧美女子争取参政权利历程的同时,还大胆讨论中国女性被剥夺的遗产承袭权的归还问题。1913年,《神州女报》连续四期刊载美国哈士肯博士(Dr. Hoskins)的《世界各国妇女选举权沿革谈》译文,介绍了美国各州妇女争取选举权的盛况,以此培养近代中国女性争取参政权利的意识。①参见《神州女报》1913年第1期第111——117页、第2期第143——148页、第3期第113——119页、第4期第85——88页。该报还向中国女性阐述了英国妇女激进的参政斗争经历,既有像参政会员兰斯伯列女士这般不惧拘捕的激昂演说之法[13];又有像武装女权党领袖斑甘斯夫人这样的激进举动:她“纠合同志,倡言焚烧议员乔治之居宅”,即使被判定监禁三年之罪,也不投降服软[14]。这些介绍旨在唤醒近代中国女性敢于争取、敢于斗争的自立意识。同年,谈社英还通过《神州女报》向社会发出拷问:“男女既同为人类,同为若父若母所生育者,何一不能享同等之权利?”并援引欧美各国女子承袭遗产的先例,批判近代中国“知识剪陋、品德卑污,为人类所不齿”的男子皆可获得遗产,而“学术知识超过其兄若弟万倍”的女子却不能承袭遗产的丑陋现实,主张实现“遗产平均,子女各半”,以此鼓励近代女子勇于挑战传统社会秩序,积极争取其应有的遗产承袭权,以求振兴女权,维护人道,也为自身追求独立生活谋取更多的经济支援。[15]

三、女性自立能力的提高

时至辛亥革命时期,中国大部分女性仍因学识浅薄、思想陈腐而被男权社会赋予“无知”“愚昧”的标签,难以自立。上海妇女社团为撬动历史的车轮,积极向近代女性普及知识,以拓宽中国女性群体的眼界,提高其自立能力,推进其自立解放进程。

一方面,上海妇女社团着重普及家政知识。其主要内容包括:第一,儿童抚育。苏本绮提出,主妇应注重“开儿童之智”“养儿童之德”“保儿童之健康”[16];邓宝诚告诫主妇,“教养子女,宜处处留意”,父母的一言一行“皆能感移幼童之性情”[17];俞凤宾讲授“婴孩保育法”,试图破除抚育婴儿的种种陋习、谬误[18];《神州女报》介绍了美国教育家柯克的教育方法,提出父母宜使孩童“养成其静心温课之习惯”[19]。第二,家庭理财。家政改良会多次鼓励主妇列举其家庭“出入款项之预算”[20],并主张主妇“当审量家主之才(财)力如何,进款如何,于食品上、衣着上、家具上,量为限制,则家计自能裕如,家主自不为债务所困”[21];杨月如指导女性可将其家庭历年来在伙食、衣服、教育、杂用、正税、储蓄等方面的用度列表比较,以此节约靡费,合理支出,改善生活[22]。第三,家庭卫生。苏本绮指出,鸦片肆虐流播易致“家事废弛、人种哀弱”,以此警示主妇严禁鸦片,严肃对待家庭卫生[23];妇女宣讲会邀请中法药房医士倪雨三先生演讲“普通家庭卫生”“通俗救急法”,向主妇普及多种保障家人生命安全的家政知识[24];《神州女报》系统地讲授夏日穿衣、饮食、起居的宜与禁,强调家庭卫生对于家人身体健康的重要性,以此提高女性的家庭卫生意识[25]。得益于家政知识的传授,主妇在家政改良过程中,有意识地摆正其在家庭中的“主妇”位置,革除家庭陋习,改善家人生活,这有助于近代女性争取家庭话语权,提高家庭地位,增强寻求自立的自信心。

另一方面,上海妇女社团致力于普及生物、地理等自然科学知识。妇女宣讲会邀请李默非从人口、交通、教育、军事等方面演讲“中国于世界之位置”,带领近代女性全方位地了解中国的世界地位[8];邀请费公直演讲有毒动植物如烟草、河豚的解毒方法,向近代女性普及生物学知识[18]。《神州女报》特开专栏向近代女性普及自然科学知识,如欧洲各国人民的平均寿命,其中,瑞典与挪威为50岁,位居第一,其次分别为英国人、法国人,平均寿命最短是奥地利与西班牙,仅33岁[26];欧洲的天气情况,其中以西班牙最佳,多为晴朗天气,而英国多为阴雨天气[27];西伯利亚的盐湖,“满湖皆盐之结晶,且日有增加之势”[28]。所有这些虽然现在看起来是常识,但对于长期处于封闭状态的中国女性来说,却是闻所未闻的。从中,她们不但能了解近代欧美国家的自然和人文,也会不自觉地与中国进行比较,增强民族自信心。此外,该报还曾借美国医学家之口,科普若女子涂脂抹粉而没有妥善清洁,则会堵塞皮肤毛孔,妨碍体内“废料”的排泄,最终可能致病、致死,以此劝诫女性正确化妆、护肤;[29]该报还以墨西哥黄热症爆发致死数十万人为例,科普蚊虫可传染疾病的知识,并传授使用捕蚊器与蚊帐等防避蚊毒之法[30]。得益于地理、生物等知识的普及,一批传统女性在近代社会的浪潮中率先抛弃愚昧、无知,了解丰富多样的自然科学知识,掌握了多方面的社会基本常识,丰富了学识,提高了自立能力,更有助于其重新构建近代女性的社会地位与身份。

四、女性自立的实践

除了宣传女性自立理念,上海妇女社团也在自立实践中指导近代女性投入救亡强国、革除陋习的队伍,加速其步入自立解放时代的步伐。

1907年10月,清政府准备向英国借款修建苏杭甬铁路,放弃路权。为了挽回路权,家政改良会在沪南演讲会上一再倡议集股,并召开特别会议,动员女界认股救国。同年11月,在家政改良会的第25期演讲会上,苏本绮、程颖和张运莲三位女士从“土地”与“身家”间的关系入手,激情演讲,“提倡集股”[31]。会上,无锡女学生邓宝诚备受鼓舞,慨然脱其戒指,自认路股三股,以纾国难。[32]在第26期演讲会上,叶庄敬劝导主妇“上下一心”,将国事视为家事,认股保路,并“独力劝集二百股左右”[33];杨王震通过描绘历史小说《吴越春秋》中的“亡国之惨”,唤醒主妇的“爱乡之心”及认股保路的爱国之心,会后,女界“仍有陆续签名认股者”[34]。此外,在家政改良会的特别大会上,杨王震告知众人,竞化女子师范学校的女佣亦慨然认购路股,呼吁各位主妇“急宜合力挽救”路权,“以示不顾受亡国之辱”;程颖呼吁女界捍卫路权应“坚持到底”,直至苏杭甬铁路筑成之日,其人捍卫之责才可交卸,该会共认定路股“五百五十股”,股洋共计“二千七百五十元”。[35-36]经此,足见家政改良会在社会教育的过程中,有意识地将近代女性的个人视野从家庭、家政方面引导至国家大事上,积极带领近代女性步入自立救国的历史进程中。

1913年,神州女界协济社会员陈绚云因丈夫关瑞麟弃妻重婚,而诉诸公堂,利用法律武器维护自身权益,抵制封建婚姻制度的荼毒。但不久,陈绚云便因无财无势,孤立无援,难以维持。[37]神州女界协济社为“维持人道,尊重法律”,主动向陈施以援手,设法救助,但是该社也清楚地知道仅其数十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必须引起更多女性的关注与支持,只有利用社会舆论施压,才有机会赢得这一场以弱敌强的离婚诉讼案。几日后,神州女界协济社便将此事的详细情形撰文登报,并制成传单分送女界,以“此事不止女士一人之关系”为由,号召更多女性参与。5月25日,援助大会顺利召开,到会女宾多达300余人。会上,该社采取轮番演讲的教育形式,以转变女界婚姻观念,带领更多女性抵制一夫多妻制。女界精英舒蕙桢重点控诉关瑞麟弃妻重婚、欺骗洋妇、强迫离婚的三重罪;亚冷君指出该案发生的原因在于“女权不振”;汤国黎发言警醒女界“慎重婚姻”“珍守女权”;杨季威认为该案是“女界恢复名誉之机会”;且女界共有纠察一夫多妻制的责任。在几轮演说教育结束后,引起女界共鸣,也成功号召了更多女性加入援助办法的讨论。最后,集群智群力探讨出以法律惩治关瑞麟、要求经济赔偿、将关犯法之事告知洋妇、集资为女方延请律师等四重应对办法,特别是集资请律师辩护这一办法对陈绚云诉讼案的最终胜利起到了关键作用。[38]结果,该案因众多进步女性的关注与施压,“先声夺人”[39],最终得到了正义的审判,关瑞麟被判罚五等有期徒刑,刑期80天[40];并判处陈绚云与关瑞麟离婚,关瑞麟赔偿陈绚云白银6500两[41]。该案的胜利不仅是陈绚云个人争取离婚自由、维护合法权益的胜利,更是上海妇女社团通过社会教育,带领近代女性抵制一夫多妻制、走向自立解放的一次重大胜利。这既有利于新式婚姻观念在近代女性间的广泛传播与深度接受,加速传统婚姻制度的动摇与革新,也有利于培养近代女性群体拿起法律武器维护自身合法权益的意识。

五、结语

辛亥革命时期,普及女学逐渐成为时代公认的解放女性的重要途径。家政改良会、神州女界协济社、妇女宣讲会等上海妇女社团肩负起了妇女解放的重任,她们将目光转向没有条件进入女子学校接受正规新式教育的妇女群体,主张通过宣讲、办女报等社会教育方式唤醒女性的自立意识、提高女性的自立能力,指导近代女性走上自立解放之路。然而,在特殊的历史情境之下,上海妇女社团的社会教育方式的受众是较为有限的,事实上,仅有在竞化师范女学校与城东女学校听演讲之人,或有一定文化基础、可以识字读报之人才能亲身参与这样的社会教育活动,而其他文化水平较低的广大妇女群体仍难以直接参与。由此可见,辛亥革命时期上海妇女社团通过社会教育的方式,引导近代女性走上自立道路的社会成效也是有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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