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眼”与“百宝箱”
——论琼瑶《梅花英雄梦》叙事技巧与创新

2021-02-13 13:00叶雅玲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琼瑶梅花英雄

叶雅玲

(岭东科技大学 通识教育中心,台湾 台中 40852)

2020年,琼瑶出版新作《梅花英雄梦》,这部耗时7年、长达80余万字的长篇小说,将其创作推向了另一个高峰。她在新书扉页上写道:“我为爱而生,我为爱而写。文字里度过多少春夏秋冬,文字里留下多少青春浪漫,人世间虽然没有天长地久,故事里火花燃烧爱也依旧。”[1]扉页这是琼瑶于暮年为一生写作生涯所作的批注。她不意老年时,丈夫平鑫涛久病卧床,自己与皇冠文化集团、平氏家族闹翻,写《雪花飘落之前:我生命中最后的一课》提倡临终生命自主权,竟还能以7年的时间创作出充满悬疑色彩,强调忠与义,融合情与侠,大大有别以往“以情为重”风格的新作。

逾半世纪以来,琼瑶共创作了71部作品。①2017年出版《琼瑶经典作品全集》65部(春光出版社),2018年出版《雪花飘落之前:我生命中最后的一课》(远见天下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20年出版《梅花英雄梦》5部(春光出版社),共计71部。1963年至1983年,琼瑶小说陆续被拍摄为40余部电影,“琼瑶电影时代”纵横近20年。1986年后,琼瑶开始自制电视剧,在20多年的时间里,共拍摄25部、多达千集的电视剧②1986年《烟雨濛濛》创收视率53%的纪录,开始掀起“琼瑶电视”的热潮,而《几度夕阳红》是首部于大陆推出的台湾连续剧。。1990年为琼瑶创作的转折点,除写作《雪珂》等以民国初年的大陆为背景的小说,她还首开先例于大陆取景拍摄电视连续剧。1994年起,琼瑶以清朝公主为主题进行创作,这股“格格热”风潮有别于其早年以小说文字为主的创作,由读者“阅读琼瑶”转向为观众透过影视剧“观赏琼瑶”,可视为日后大陆宫廷剧、宫斗剧之先行者。

琼瑶擅长以编写青春儿女的纯爱故事及运用影像媒介吸引年轻世代,除以小说文字魅力横扫不同世代,相关的广播剧及电影、电视、歌曲等流行文化更是传、听、观、唱不绝,不同世代的人阅读、欣赏琼瑶作品的经验或传播媒介不甚相同,藉由大众文化,她于华人世界不断形成并展现无人匹敌的“琼瑶风潮”。①参见叶雅玲:《半世纪文字影视魅力不减──琼瑶风潮》,简弘毅主编:《台湾文学精彩一百》,台湾文学馆2011年出版。

一、挟影视之长,回归文学创作

琼瑶曾将自己的写作生涯分为三个时期:少年时期、青年时期、中年时期。她曾自言:“少年及青年时期的我,大概和我的遭遇有关,是个非常忧郁的女子。我多愁善感,心事重重。看到下雨会伤心,看到落叶会叹气。春夏秋冬,每个季节的变换,都会引发我不同的感伤。写作对于我,常常是一种抒发感情的管道。”[2]3-4该阶段琼瑶以小说创作为主,虽描写人物兼摹善恶,但仍偏爱写真挚的情感。

中年时期,琼瑶的生活、感情皆稳定,作品充满浪漫气息甚至有异国情调。1987年,台湾开放民众到大陆探亲。1988年,琼瑶赴大陆,面对故都山水充满感动,于是创作了很多相关背景的作品。此阶段琼瑶的创作方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由于电视连续剧的兴起,她进入编剧行业并乐此不疲,迷上了影视剧。影视剧之魅力在于演员能将想象中的人物饰演出来,将平面作品变得立体化,将文字之喜怒哀乐变成活生生的笑与泪,这种“创造”有其独特、迷人之处。然影视剧也有其残酷的一面,尤其是电视连续剧,往往戏落幕了,此“剧”也跟着消失。其夫平鑫涛为出版家,无法忍受此种消失,用尽各种方法让琼瑶把影视剧再写成小说。[2]5小说被拍成电影、电视剧,还是以文本为主要传世载体,有着完备的小说要素特点。然为影视剧编写剧本,乃以戏剧效果为主,琼瑶先创作剧本,拍摄成电视剧,再写成小说,完成了《苍天有泪》《还珠格格》等作品,这类小说的结构较不完整,大幅缩减场景描写与人物内心描写,景物描写也不那么细腻,但有大量对白,重戏剧张力。

迄今,琼瑶创作了71部书、15部电影剧本、25部电视剧剧本,电视剧共有1000多集,每集剧本约13000字,一生心血尽留于作品中,步入老年的琼瑶并没有减少创作,于照顾病夫的数年间,以写作疗伤,由过去重影视创作又回归文学创作。但浸润于影视行业已久,琼瑶以数十年影视创作经验融入写作,以更宏阔的视角论世。同时,敏锐的触角使她觉察2005年后兴起的IP(Intellectual property,知识产权)风潮,可以说《梅花英雄梦》是一部呼应影像时代来临、为将来改编成影视剧、以IP为初始观念的作品。

二、侠与情:家国与爱情多线书写

《梅花英雄梦》共5部,每部20节,共100节,每节又分若干小节。此书兼顾侠义与爱情,以李氏王朝三代更迭为时代背景,以皇后与奸臣伍震荣父子谋逆、太子与各路英雄豪杰行侠仗义护国锄奸为经,以三对青年男女——袁皓祯与白吟霜、窦寄南与裘灵儿、方汉阳与李兰馨——曲折的相遇、相知、相恋经历为纬,再以医术与武术的施展为串联情节的主要内容。五部分别为:“乱世痴情”,写吟霜、皓祯定情;“英雄有泪”,叙恋情受阻;“可歌可泣”,写斗奸救忠;“飞雪之盟”,写寄南、灵儿定情;“生死传奇”,写英雄为国除害。虽非描写武林争霸之武侠小说,但小说中有非常多的武功招式与武打场景描写。在家国与爱情两个主题下,琼瑶在《梅花英雄梦》中设计了两大谜团,除主角皓祯等人的“身世”之谜外,因皇后欲篡位为女皇,遂有神秘高人“木鸢”暗中集结忠臣及民间英雄组织“天元通宝”,与伍震荣恶势力对抗,因此形成众好汉的真实“身份”之谜。小说不是单线进行,两条暗线隐隐浮动,与宫斗武打、爱情发展两大主轴形成交织绵密之网,文中虽略露端倪,却不得窥见其奥,因果设计通常先见果,后知因,最后一一收摄揭晓,布局严谨,回应巧妙,制造悬疑效果。有别于琼瑶过去以言情为主的作品,强调“侠义精神”与“阅读悬念”是此部小说的主轴与特色,结合三对恋人的曲折恋情,大大增加可读性。读者阅读该书时,爱情的满足、解谜的需要、武侠的刺激、性别转换的新奇,融合诸多元素的类型混搭,使人有全新感觉。

琼瑶的作品通常有数个主题,情感问题与家庭问题最为常见,新著中的宫斗其实也是帝王之家的家庭问题,而爱国思想在琼瑶作品中较为少见,早期的《人在天涯》以旅居意大利的声乐家与雕塑家兄弟为主角,虽主旋律仍是爱情,但充分描写了第一代海外移民对家国的热情,这篇小说刊登在《海峡》杂志1981年的创刊号上,这也是琼瑶第一篇刊登在大陆期刊上的小说。1985年起,琼瑶小说开始被大陆出版社大量出版。晚年此作,“梅花”为女主角身上的梅花簪烙痕,深层文化意涵乃国族意象,并含傲霜独立精神;“英雄”除男性外,“英”亦指几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性,如悬壶济世的银针西施吟霜、正直豪爽爱打抱不平的灵儿、武功过人的公主兰馨;“梦”则涵括了家国与爱情的理想,提出善为人本,忠孝仁义则为立国之根本。

晚年琼瑶照顾老病丈夫,即是家庭护士身份,《梅花英雄梦》中的银针西施白吟霜,可谓其心理投射。琼瑶作品经常书写疾病与残缺:一方面,疾病能营造主角的曲折命运;另一方面,也提出普遍存在的问题。主角或配角有的为身体残疾,有的为精神病患,如《庭院深深》中男主人公眼盲;《秋歌》中竹伟患有智力障碍,《菟丝花》中嘉嘉亦然,小说中心理有忧郁情绪者更多。有人说琼瑶作品梦幻,其实此方面颇写实。新作中医术描写甚多,也跟皓祯、吟霜感情发展息息相关,与众多武术招式、武打场面交叉串联剧情,笔墨浓淡交错,彰显她写情之长,与武打场面刚柔并济,亦令读者不会产生阅读疲惫。

有评论者认为琼瑶作品情节夸张、人物神化,琼瑶对此曾作出解释:“我写作的最大缺点,就是往往会‘神化’我小说中的人物,也‘夸张’了一些情节。我的朋友们常对我说:我小说中的爱情,世间根本没有。我听了,总会感到悲哀。”[3]261面对自己的作品最常遭人批评的唯美梦幻取向,琼瑶在早年就提出辩解:“我承认自己的确爱挑美好的一面来写,但不能说美好就代表不真实。美好与丑恶都实实在在地共存于人间,只不过我不喜欢去注意那些丑恶的。即使不去注意,丑恶依然存在,这没错,但注意它除了增加痛苦之外,又有什么真正的好处呢?何不接受它,然后努力将它遗忘。我想这不应该叫做逃避。”[4]

琼瑶小说多塑造外型俊美、个性独特的主角,《梅花英雄梦》亦不例外。长篇创作能更多地描写人物的心理活动与细节,令其骨肉丰满,形象鲜明。《梅花英雄梦》在人物设定上,以侠衬情,以情柔侠,三对情侣,一对温文儒雅配飘逸脱尘,一对玩世不恭搭古灵精怪,一对正经善良配强悍刁钻;写人物优点就将之最大化,皓祯“深邃的眼睛,浓密的睫毛,挺直的鼻梁,能文能武,是个人中豪杰,他身上最吸引人的地方是他那文武双全的特性,时而温文儒雅,时而动如脱兔”[1]24,吟霜则是“带着几分仙气的,那股不食人间烟火的韵味,遍布在她身上。她也是美丽的,眉如春柳,眼如秋水,小巧的鼻子下,配着小巧的嘴,白皙的脸庞,纤细的身材,整个人细致轻盈,像是深山中传说的仙子”[1]31,这些都是满足读者阅读期待的人物设定。

此外,身份悬殊的设计在恋爱中也是必要的,琼瑶小说必有因“落差”而产生的“冲突”,设计落差是为了制造冲突,男女主人公之间财富或身份的巨大差距往往带来冲突。组织情节时,由父母、公婆或第三者带来误解或冲突,消弭冲突的过程富有扣人心弦的戏剧张力,男性通常具有解救受困女性的能力。琼瑶早年作品如《一帘幽梦》中的费云帆最具代表性,冲突高潮使读者感受阅读的快感,当经历种种误解、猜测、拉锯以及内心较劲后,强势的男主角为柔弱却有主见、有个性的女主角所折服,这种落差满足女性读者的内心幻想,幻想有朝一日也会遇到比自己优秀的男性,将自己从种种困境中拯救出来。《梅花英雄梦》中,少将军皓祯拯救失怙孤女吟霜,皇子寄南与杂技班灵儿成为欢喜冤家,都是男尊女卑的身份设计;而在汉阳(即木鸢)的身份未揭露前,设计武功高强、个性剽悍的公主兰馨与善良正直的汉阳这组“女强男弱”的反套路人物,是为了增加差异性与可读性。

三、“镜头眼”:推移、滞留与转场

小说与剧本都重说故事,用文字呈现的是“小说”,用真人表演与镜头拍摄呈现的则是“影视剧”;电影用画面说故事,电视剧用对白说故事。小说是个成品,剧本却是为了拍摄成影视剧的过渡工具。小说是用文字呈现故事,往往需要依赖大量的对白,对白少而叙述多的小说,通常会显得沉闷;而剧本则是用文字呈现影视剧,所以当由剧本转写成小说时,除有许多对白外,还会充满画面感。无论是小说写作还是影视剧剧本写作,或是将剧本改写成小说,琼瑶都有很丰富的创作经验。

琼瑶的新作《梅花英雄梦》不是剧本,但长期的编剧经验使她具有一双“镜头眼”[5]。创作时除了文字叙事外,琼瑶对其还有后续影视改编的期待,这种期待内化在写作中表现为以“镜头眼”去叙事,主要体现在有很多对白,避免沉闷,最特别的是充满画面感,用画面说故事,写小说如同拍影视作品,使读者在阅读小说之余,同时得到如同观影般的快感,否则80万字的长篇巨构,恐怕读者无法耐心阅读,此乃当代视觉文化影响下不可逆的趋势。

《梅花英雄梦》中有大量对白落诸文字,画面感也靠文字呈现,琼瑶在叙事时以如同摄影机的“镜头”带领读者通过此“眼”观看小说的一幕幕。影视作品呈现给观众看的是完成品,但小说为读者保留了更多的想象空间,小说的画面感皆是糅合作者与读者过往的人生经验所构成,独一无二。阅读为私密行为,每个人的内心世界都不一样,脑中想象的画面自然大不相同,进行由文字到影像的再创内容也会不同,好比看过“还珠剧”的读者很容易将对应的演员形象带入新作,对号入座,在脑中“播映”,没看过者则不会。小说创作虽无法精准控制读者们所想象的画面,但是在某种程度上能达到相近的效果,运用文字中的画面感,把写小说当成拍电影,手法之一是制造“视线推移”的感觉。以“吟霜采药”一节为例,仅是发现峭壁上的药,作者就设计了视线由天、到头顶、再到天、再到面孔、最后到悬崖的动线:

天上,有只矛隼在飞翔,不时低飞,故意略过吟霜的头顶,搧乱了吟霜的发丝。吟霜抬头,看着那只矛隼喊道……

猛儿不听吟霜,一个低飞,掠过吟霜面孔再高飞,然后直接鸣叫着飞向峭壁。

吟霜抬头向峭壁看去,惊见峭壁上有两朵白色像昙花的花,长在石缝里。[1]32

由远至近,由近至远,远近交错,字句创造空间,形成画面感。琼瑶还擅长用“镜头滞留”,如在纸上搬演无声戏,人物形象跃然纸上,试举一例,如描写一个笑容:“吟霜眼睛里浮起一层雾气,眼珠黑黝黝又亮晶晶,一瞬也不瞬的看着他,然后,唇边展开一个微笑。这微笑像水波的涟漪,从嘴角向上漾开,漾开……整个脸孔,都被那漾开的温柔给淹没了。”[1]159读者阅读文句,脑中画面也如镜头般聚焦在脸部特写上。上述两种手法在小说中比比皆是,作者运用得炉火纯青。

此外,作者在谋篇布局、设计情节时以符号“*”间隔每一回中的各个小节,众多小节的最后一个“镜头”,即段落结尾处,以人物停格的效果,运用“眼睛”的动作描写,带领读者进入某一个画面,这是类似剪辑转场的手法。如“吟霜站在那儿焦虑的目送着”[6]132、“三人不禁心有戚戚焉的互视起来”[6]49、“三人互看,不禁大笑”[6]14、“汉阳若有所思的微笑着,看着两人的背影”[7]89、“皓祯与皇后对峙,双方犀利的眼神,充满怒火的交战中”[7]97、“太子满眼欣赏和崇拜的看着汉阳”[8]134,等等。

最能传达人物思想的就是灵魂之窗——眼睛,“镜头眼”与人物之眼重叠为一,从眼睛传达出人物的所思所感,叙事就此打住,但又利用各种“观看”,使读者的脑中产生许多画面,好比影视剧一幕幕停格,使观者有想象的空间,余韵未绝,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想要赶紧再阅读下去,可以说是一种运镜技巧。小节末用“看”“凝视”“深深看着”……这些文字将影视剧中的画面表现出来,达到进入人物内心世界与推动情节发展的双重效果。而叙述段落中,也屡屡使用观看指令:

只见皓祯和寄南、灵儿三人举着长剑,三人背对背像画圆般的向羽林军一扫。羽林军纷纷退后。骤然间,寄南皓祯夹带着灵儿,两人同时一提内力,一招“扶摇直上”,三人向天上旋转跃起,三个黑影就飞向夜色的星空,消失无踪。[1]311

此处通过“只见”指引读者“观看”下文中的叙事,是运用镜头的快速聚焦方式。

四、写作“百宝箱”:积累与翻新

传统戏班有各式老戏箱,是打造戏曲世界各种人物的“百宝箱”。拥有数十年写作经验,琼瑶也积累了写作“百宝箱”,人物形象塑造、情节设计、写作技巧上有自己惯用的元素,并不断在既有基础上翻新。琼瑶小说的结构通常由几个要素组合而成,小说虽看似有重复,却有差异变化,组合多变,使读者读得出琼瑶特色,又不会有雷同之感。

琼瑶小说的主角大多带有传统色彩,主要有几种人物原型:“我小说里的男主角大都很高、很俊,由男主角眼里所见的女主角也都很美、很飘逸,我不否认这也许有一点心理的补偿作用吧!”[4]男性大多具有救赎女性的角色任务,所以被塑造得富有又深情,极具魅力,或是贫穷落魄不羁但有才华、有骨气,充满自信。男主角多具有音乐、绘画、雕塑等艺术才华,职业多为建筑师、富商、医师或是将军,放浪不羁却深情的浪子形象也常出现,是女性心目中白马王子的典型。女主角则大多十七八岁,身份多为孤女,温柔、痴情、柔弱,或是身弱穷苦、孤独无依,或是对爱情有独到见解与处理方式,琼瑶主张这些女性的自我认同为“我越贫穷,我越该自重;我越微贱,我越该自珍;我越渺小,我越该自惜”[9]183,其职业多为教师、护士、秘书、女工,《梅花英雄梦》中的白吟霜则是妙手回春的女神医。她们往往历经磨练,却坚强有智慧。琼瑶曾说:“我笔下的女性往往都很坚强、任性,具有极强的自尊心,和相当的自负。”[10]琼瑶以此类男女形象描绘出爱情王国的蓝图,叙事发展秩序(或称公式)则多为男女主角在冲突中产生误会,误会冰释,互诉钟情,最终情意缠绵。在琼瑶笔下,还有着另一类女性,那就是刚强、阳光、活泼、潇洒的女性,《梅花英雄梦》里的第二女主角裘灵儿即是依此塑造刻画,又如早期《翦翦风》里的何飞飞、《人在天涯》里的朱丹荔、《还珠格格》里的小燕子,这类女性可以说是琼瑶另一面自我的投射,这两面结合才是琼瑶心中的理想女性形象。琼瑶擅长将这两类女性摆在一起,刻画极端不同的两类女性形象,从而凸显人物性格,带来冲突效果,好比紫薇与小燕子、何飞飞与蓝采、冰儿与阿紫。《浪花》中子健初见晓妍,为其气质迷惑,“她浑身都是‘劲儿’,满脸都是表情,而又丝毫都不做作……又有那么一股‘调皮’和‘狂热’,她是个具有强烈的影响力的女孩”[11]。这类女性总是欢乐、天真、童心未泯的。即便如《菟丝花》《金盏花》描写柔弱女性,也有“在我,宁愿作疾风中的一苇劲草,也不愿作一株菟丝花”[12]的对比形象出现。《梅花英雄梦》对女性形象的刻画更具差异化,多了兰馨这类剽悍、敢爱敢恨的形象。

琼瑶小说作为青年男女恋爱手册,亦满足读者的性爱幻想。纯爱无性却饱含性暗示的男女关系,向来是琼瑶写情欲的准则,她也常运用特殊的具有性暗示的词汇,例如“要”“小东西”“痛楚”等。《一帘幽梦》中通过描写一对白马驰骋来象征紫菱与云帆新婚,最为经典。[13]新作《梅花英雄梦》中描写皓祯与吟霜的新婚之夜,沿用了典型的琼瑶式性爱描写。

琼瑶亦擅长细描男女在身体、心理上的接触与变化,营造出缠绵的两性关系,“皓祯这才发现自己还抱着吟霜,这可是他此生第一次这么紧抱着个姑娘。眼中接触的,是吟霜那对略带惊惶,却又深如湖水,亮如星辰的眸子,这样的眼光令他心中没来由的一跳”[1]34。女主角楚楚可怜,男主角为情落魄,易勾起女性的怜惜心理,而激情描写常使读者脸红心跳。对于情感中的失恋心理,年轻时的琼瑶认为:“不可能不吃醋,不可能不生气,不可能不嫉妒……但是,更深更深的伤痛,来自对自己的否定。”[14]247失恋是恋爱的产品,而真爱的面貌“不止有怜惜,有宠爱,还有更多的尊重、崇拜,与那种令人心酸的柔情和甜蜜”[14]204。这种对男性的崇拜心理,不知影响了多少琼瑶小说的读者。但琼瑶晚年描写吟霜与皓祯、兰馨与汉阳之情已无忌妒,全然以国家兴亡为重,充满包容。

当拿掉谈情说爱的内心戏及陷入情网的缠绵悱恻情节,琼瑶小说还剩下些什么?其实仍有许多元素丰富其作品。琼瑶经常建构庄、园、宅、院为小说的织梦场域,营造气氛,《梅花英雄梦》中有吟霜小屋、小小斋与画梅轩,早期《月满西楼》中的翡翠巢、《庭院深深》中的寒烟山庄、《寒烟翠》中的幽篁小筑等,这些住所可以说是一般人所无法企及的,也就成为读者充满幻想沉浸其中的场景。这一点,琼瑶是受到了1960年代台湾翻译西方罗曼史小说的影响,陌生化永远是吸引读者阅读的利器。

20世纪80年代,由琼瑶小说衍生出来的“三厅电影”①“三厅”是指客厅、饭厅和咖啡厅。风靡一时,拥有很多观众。“三厅电影”一词因琼瑶而起,不无贬意,被认为是狭窄的、物质的、局限的小说叙述场景,且一般是低成本的电影拍摄场景。②对此,琼瑶曾借小说《冰儿》主人翁之口作如下辩驳:“因为,现代人生活的范围都太小了,小小的公寓、小小的房间,人的喜怒哀乐,全在房间里发生。前两天,我看到报纸上攻击三厅电影不写实,我就觉得很好笑,三厅是太写实了,我们现代人,就生活在客厅、餐厅、咖啡厅里,如果再加一个办公厅,就更好了……”琼瑶:《冰儿》,皇冠出版社1990年出版,第162——163页。当时民众的生活普遍朴实,餐厅吃西餐、咖啡厅喝咖啡,是西化时髦的象征,也是上流社会日常生活的代表,无怪乎受到普罗大众的关注与欢迎。而《梅花英雄梦》建构皇宫、府邸、小院及热闹市集、山野为小说的场景,也是生活场景的陌生化,这与近几年盛行的宫廷剧有相同趋势,流行文化与经济资本为读者与观众提供复古的情境与富丽堂皇的宫廷影像,正满足了其对历史的搜奇与窥视。

琼瑶特别喜欢在小说中架构出两代人的纠葛,如男女主角的父母可能曾为恋人,因时代动荡或误会等种种原因无法结缘,因而时间长度跨越两代人,故事具有了层次感与厚重感;或是两代人之间的想法不同,从而产生冲突,如《船》《烟雨濛濛》《几度夕阳红》就采用了这种结构。《梅花英雄梦》中,第一代伍震荣对九凤的始乱终弃,引发冷烈的复仇;袁柏凯夫人雪如重男轻女,遗弃亲生女吟霜而抚养因贫穷鬻子的方世廷与采文之子皓祯,经由第二代儿女的婚恋,通过倒叙抽丝剥茧地说出前代恩怨。

激烈的对白、内心独白及以对白谈情说爱,也是琼瑶作品的特色。琼瑶擅于利用内心独白来勾勒人物形象与推动剧情,后期创作中更常运用对白来谈情说爱,内心描写、景物描写则显著减少。这些先写剧本再拍摄,最后改写成小说的作品,失去了早期作品中细腻绵密的文字风格,而当激烈的对白出现在影视剧中时,演员的演绎则显得突兀夸张,这也是琼瑶影视剧最受批评之处。《梅花英雄梦》中明显减少了激烈的对白和内心独白,只剩用对白谈情说爱,不必再利用激动的对白营造戏剧张力。

其实,琼瑶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反而接触甚多社会现实,提出很多社会问题,并对之进行反思,只是这些问题意识通常于婚恋主题包装下而被忽略,《船》里的赌博、《碧云天》里的不孕夫妻与代孕母亲、《失火的天堂》中女主人公被继父家暴甚至性侵、《人在天涯》中的移民困境等,都反映了社会现实。《梅花英雄梦》这部侠义爱情宫斗小说,也描写了家庭失和、贫而鬻子、重男轻女等问题,甚至突破了传统文化,将两性平权、同性恋、提倡女权都融入情节中。早在以民国初年为背景的几部小说中,琼瑶对传统贞节牌坊及女性受到的桎梏就曾提出批判,她对旧时代女性寄予了接受教育、有思想、能随时代进步之厚望。

中国古典诗词在琼瑶小说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小说中时常交织着古典意象,具有古典美,如以下几部小说书名即取自古典诗词——《几度夕阳红》出自杨慎《临江仙》,《寒烟翠》《碧云天》出自范仲淹《苏幕遮》,《在水一方》出自《诗经·蒹葭》,《青青河边草》出自蔡邕《饮马长城窟行》,《水云间》出自李煜《木兰花》,《梅花三弄》来自古琴曲名,《匆匆,太匆匆》出自李煜《相见欢》。通过《庭院深深》女主角的自白,多少可窥见琼瑶的心情:“日子对于我,常常是很苦涩的,于是,我就念诗念词,每当我烦恼的时候,我就大声的念诗词,念得越多,我就越陷进那份优美的情致里,于是,我会觉得超然物外,心境空明,就一切烦恼都没有了。”[9]192-193《梅花英雄梦》中吟霜、皓祯新婚,二人出口成章,对话取自诗经《国风·唐风·绸缪》,书中亦常常穿插人物自创的诗词以丰富意象。《船》中年轻的雅真与杜沂以《菩萨蛮》唱和,成为他俩步入老境时的回忆,雅真写道:“双双玉笛临风弄,罗襦同绣金泥凤,绣倦倚雕阑,披香纫蕙兰。留春频缱绻,泪滴琉璃残,生小太多情,多愁多病身。”杜沂则唱和:“海棠袅娜情丝软,垂杨拂地和愁卷,扶病过花朝,开帘魂欲消。寻芳题丽句,莫负韶华去,惆怅为花痴,问花知不知?”[15]可谓是托古典诗词以蕴藉传情。

歌词创作与民歌民谣的运用亦是琼瑶小说的特色,男女主角多能创作歌曲,擅长歌唱,或是会笛子、钢琴、吉他等乐器,而具有特色的民歌民谣能带来异域色彩,带领读者进入陌生化的想象时空,从而带来阅读的享受与乐趣。脍炙人口的歌曲《在水一方》改写自《诗经·蒹葭》,由邓丽君演唱,风靡一时。琼瑶也自创歌词,大多是文白相间、朗朗上口,如早期的《我是一片云》等,这些歌曲随着电视、电影与电台广播节目的传播,流行于大街小巷。《梅花英雄梦》中利用民间歌谣讽刺贪官伍家:“五枝芦苇压庄稼,万把镰刀除掉它。”[6]197构思可谓巧妙。琼瑶也经常书写少数民族,《梅花英雄梦》中写波斯女子,写朝贡横征暴敛之害;《寒烟翠》描写台湾少数民族;中后期的民初戏、宫廷戏中也涉及少数民族的地域、人物等,如云南的特殊风情与景观,亦是其极佳的写作素材。

琼瑶善用颜色书写,《梅花英雄梦》中写羽毛就有“鸳鸯紫”“锦鸡红”“鹅黄”“孔雀蓝”等名称,人物有“青萝”“枫红”“白羽”“蓝翎”等名字;琼瑶也重描摹山水花草景观,小说多发生在山、海、森林、大漠等处,通过描写海景、庭园、植物,增加可读性。1966年创作的《寒烟翠》中,琼瑶对自然景物的描写非常细腻:“秋天在不知不觉之间来了,几乎是一夜的工夫,原野上的槭树就全转红了。绿色的旷野上,到处都是槭树,绿的绿得苍翠,红的红得艳丽,来到台湾,这是我第一次嗅到秋的气息。树林里,落叶纷飞,小溪边,芦花盛放,梦湖上,寒烟更翠,秋雾更浓。”[16]但在中晚期作品中这类描写就不再多见着墨。随着台湾地区的经济发展,她开始着重描绘都会男女恋情,逐渐成为年轻男女的爱情“教母”,小说内容也多是都会男女于餐厅、咖啡厅约会,但到了《梅花英雄梦》,自然景观书写又有所增多。琼瑶对植物,尤其是花卉颇有研究,有几部小说即以花命名,如《菟丝花》《金盏花》,描述充满自然气息。在她心中,万物皆有情,植物如此,动物亦有情,除串联《梅花英雄梦》整部小说的矛隼猛儿与白狐,武功招式也多以动物命名构思。

五、娱乐性:奇巧与悬疑

《梅花英雄梦》书名强调“英雄”,爱情故事加入武侠功夫满足读者对英雄崇拜的阅读期待,我们可以套用坎伯①坎伯,即乔瑟夫·坎伯(Joseph Campbell),通行译法为约瑟夫·坎贝尔。的英雄历程理论来解释。坎伯曾通过分析著名神话故事,得出一些共通的英雄故事模式,主要分为三个阶段:首先是启程,其次是启蒙,最后是回归。②参见乔瑟夫·坎伯著、朱侃如译:《千面英雄》,立绪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97年出版。英雄故事中,主角会因为某个原因,启程前往十分危险的地方,通过一连串的考验,净化了自我,最后胜利而归。这样的历程使他获得一般人所没有的智慧及经验,回归之后就成为众人钦佩的对象。坎伯在英雄历程理论中提到,英雄在旅程中必定学到了某些道理,了解了人生或世界的一些规律,提升了能力。《梅花英雄梦》中男女侠客都经历了——探索身世,纠正种种错误认知,提升了能力,开阔了眼界,最终恢复身份,为国除害,成为英雄——“启程——启蒙——回归”的英雄历程。通俗文学重视叙事创意与故事性,武侠英雄故事正是此书有别于琼瑶旧作之处。

《梅花英雄梦》强调忠、孝、仁、义、善、爱,虽非新鲜主题,且对忠奸、善恶简单地二分,没有深入刻画人性之复杂,但情节构思翻奇出新,好比“兰馨顺口说出的一件百鸟衣,害死了吟霜的爹,又害得灵儿陷进项魁府。这一切都是连锁关系,一件事带出另一件”[1]207,环环相扣,推动整部小说发展,而运用“镜头眼”的叙事手法则让故事更流畅可读。

通俗文学首重可读性与娱乐性,琼瑶对“传统”非常感兴趣,曾将24大本的中国笔记小说从头看到尾,她认为:“事实上,人生很平淡,有大部分的人,永远在重复的过着单调的岁月。我认为,小说或戏剧既然是为了给人排遣一段寂寥的时光,就应该写一些‘不寻常的事’。”[3]260“不寻常的事”须“新”与“奇”,有人批评其历史小说脱离史实,她却认为正史反而限制了读者阅读之乐趣,跳脱正史架构而在其上虚构的人物情节,反而丰富了读者的想象:“你们想象的时候,千万不要被正史限制住了。那么,你们就会发现,读完书之后,还是会有一些乐趣的。”[17]

在熟谙武术的友人指导下,琼瑶在《梅花英雄梦》中描写了数十种武功招式,为全书带来智斗之外的武斗场面,这是她过去作品中所没有的新尝试,全书巧妙结合侠与情,增加可读性,招式多以动物命名,如“玉兔带怀”“双龙抱珠”“灵猫扑鼠”“抱虎归林”等;又寓形于名,如“翻花舞袖”等,读来使人目不暇接,虽大多招式描写仅点到为止,然场面热闹精彩。新著形式上穿插诗、词、说论,加以运用典雅的插科打诨营造喜剧效果,叙事峰回路转,几乎每回都设计了一个新奇点,如吟霜为村妇剖腹取胎接生之惊险,寄南与灵儿乔装引来断袖之癖的误解,灵儿闹伍项魁府表演杂技之刺激等情节,又如龙卷风之险、蝗虫之灾、男扮女装、腹语变声、巫术妖术、诈死药丸等桥段,构思甚巧,无不出人意料且新奇有趣。

《梅花英雄梦》借用章回小说形式,但去掉“回”与“回目”名,只标数字,回中小节结尾屡屡运用“镜头眼”方式,悬疑布局十分巧妙,神秘人物“木鸢”穿针引线推动情节发展,答案看似呼之欲出却又被推翻,直到最后,才揭开天元通宝首领与众将、斗笠怪侠等人的真实身份。主人公身世之谜亦奇,较“还珠系列”更复杂,皇家、官家以至民间,父母、儿女分离之因有宫斗、官斗灭门、重男轻女、贫穷等,身份之谜,身世之谜,还有谜中谜,绝对意料不到的结尾使读者大吃一惊,悬疑亦是琼瑶前所未有的创作风格。

随着年龄增长,琼瑶作品风格屡有转折,有别于早期的“忧苦”,60岁创作“还珠系列”时提出“娱人娱己”的创作观,使读者进行幻想或情感投射,纾解压力。①“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觉得我的人生观,也有很多的不同。我越来越宽容,越来越柔软。生命里经历了太多的喜怒哀乐,看多了各种悲欢离合,使我越来越相信,人生,什么都不重要,快乐最重要!就是这种想法,让我改变了自己的风格,写了这部连续剧和小说。我要带给读者的,只是‘娱乐’。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写作,娱人娱己而已。希望它能让你感动片刻,或大笑数声,我就心满意足了。”参见琼瑶:《还珠格格:风云再起》,皇冠出版社1999年出版,第5页。琼瑶创作近六十载,在新作中扮演妙语说书人,写情写侠,寄寓理想于其中。

六、结语

琼瑶目前与台湾城邦集团旗下春光出版社合作,已分别于2018年、2019年举办琼瑶读者会,2020年推出《梅花英雄梦》,琼瑶此长篇巨构在阅读碎片化时代难以拥有以往那样庞大的读者群,应另有全盘策略。有学者指出,IP产业强调影视化改编,重视故事性、人物塑造、镜头感,无论是网络出版还是实体出版,“适合影视改编的小说一定要有成功人物形象,要有主角光环,人物的鲜明个性和作为能产生打动人心的艺术力量。先有‘人’再立‘文’,影视创作才有腾挪的空间。同时,文学是语言艺术,影视靠视听表达,文学文本如果有了镜头感,将有利于影视创作”[18],这正符合本文对琼瑶新作的观察。经由上述研究可以发现,琼瑶将此作改编成影视剧的意图明显,此书出版即创造IP的第一步。其实,琼瑶与其夫平鑫涛于20世纪60年代起就擅长跨界,小说、广播、电影、电视、流行音乐、网络等媒介都有涉足,可谓IP观念与行动的先行者。琼瑶风潮延续半个多世纪,与适时结合新兴媒体有极大关系。

《梅花英雄梦》结合爱情元素的英雄崇拜,男女英雄的角色设计,各小节中繁复的巧思设计,甚至可发展为图文书、动漫或电子游戏。单纯的爱情故事很难设计有张力与变化的情节与画面,然而爱情加上武侠,武打场面极具发挥空间,符合电子游戏讲究快速、刺激等条件,未来甚至可以结合VR(Virtual Reality,虚拟现实)或AR(Augmented Reality,增强现实)等科技效果。八十伞寿,人生新境,眼光与时俱进的琼瑶宝刀未老,至于此书能否在相关跨界后再掀风潮,值得后续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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