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李焕英》:异托邦场域、集体记忆与母爱共同体

2021-02-13 09:10陈钰冰
四川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你好,李焕英异托邦李焕英

陈钰冰

(中国人民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海淀 100872)

贾玲执导的《你好,李焕英》是一部兼具温情与眼泪的自传式家庭影片。电影的主角贾晓玲从小就不让母亲省心。母亲在她的升学宴后因交通事故身处弥留之际,她却在病床前意外穿越到1981年的胜利化工厂,遇见年轻时的母亲李焕英。贾晓玲假扮其远在省城的表妹,与李焕英结为好姐妹,并努力令李焕英高兴,试图改变她的命运。然而,影片在最后揭开了谜底。贾晓玲发觉桩桩件件都是母亲在提前来到穿越世界后,对她满怀爱意的配合与守护。两人在泪水中彼此告别。电影在异托邦空间里进行贴合历史的怀旧叙事,通过母亲细腻而真诚的爱感动并连接了荧屏内外的观众,以真情实感打动人心,创造了广泛的受众基础。

一、异托邦镜像与现实:自我缺憾的弥补

穿越题材在亲情电影中并不罕见。相似主题的电影有陈可辛、李志毅1993年导演的《新难兄难弟》与韩寒在2017年上映的电影《乘风破浪》。两部电影刻绘的都是父子关系的理解与重建,而《你好,李焕英》的电影主题,则聚焦母女关系的相互依存,并放大母亲单向度的爱。电影的主体部分发生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女主角贾晓玲穿越后的世界形态与福柯在《另类空间》中对异托邦(heterotopia)的表达不谋而合,形成独具特色的空间叙事。福柯曾引用拉康的镜像理论,将异托邦定义为基于真实空间的镜面存在。相比于不在场的乌托邦(utopia),异托邦并不归属于非真实的幻境状态,而是在某个历史的时间节点或空间状态中确切而真实地存在过,具备“想象与真实的双重属性[1]56。”电影中的穿越世界是真实存在的1981年,却附加了贾晓玲和李焕英两个外来闯入者。异托邦是无法自由地进入的,“必须有一个打开和关闭的系统”[1]56。打破两个空间隔阂的是贾晓玲强烈的内心渴求,她在重伤昏迷的母亲床前痛苦忏悔,含泪诉说:“你说我当你一回女儿,连让你高兴一次都没做过。”在这种强烈的内在目的性趋使下,贾晓玲的穿越成为一种必然。因为穿越的动因就是“让妈妈高兴一回”,所以这也成为她在异托邦世界行事的逻辑基础。电影开端所提及的具体事件都在穿越后的世界中得到一一对应:例如庆功宴上众人谈论的“人生赢家”王琴买第一台电视、排球比赛夺冠、嫁给沈光林等诸事。异托邦世界构建的源动力是贾晓玲希望的投射,她希望依靠自己的介入与帮助,能够改变母亲李焕英的人生轨迹,扭转故事结局。在她的不懈努力下,母亲李焕英不仅超过竞争者王琴抢到了首台电视,也因排球比赛中表现出的不服输精神与韧劲得到厂长的青睐,被安排给厂长的儿子沈光林相亲。但异托邦终究是破碎化的真实,贾晓玲穿越回到的八十年代,也留下一些隐匿的暗示,例如冷特这个角色,就从未在现代生活的情境中被提及,像可以认为是贾虚构的人物,从而侧面证实了穿越世界的属性。

贾晓玲的异托邦的构造在最大程度上仿造了真实世界,它的逼真程度,给予了贾晓玲一种能够改变母亲命运的错觉。虽然在电影中这项心愿并未完成,但当她理解李焕英始终以她的诞生为最大的幸福之后,心中的遗憾与愧疚得到抚平的契机,构筑异托邦的初衷便不复存在,她也随之回到了现在。

正如同安德烈·巴赞所言:“电影是现实的渐近线。”当我们在更宽广的视野下审视这部作品,则会发觉电影本身成了现实生活的异托邦镜像。《你好,李焕英》的出发点其实是非常私人的创作。影片是导演贾玲本人对亲生母亲的遗憾与缅怀的产物。19岁时,贾玲母亲因在摞稻草时坠落,不幸离世,在外求学的贾玲痛哭着哀求陌生人借给自己手机打个电话回家,却依然错过了母亲的最后一面。每当提及母亲去世的往事,贾玲依然潸然泪下。残存在脑海里的母亲影像,成为贾玲始终无法磨灭的心理创伤,进而演变为贾玲创作这部电影的初衷。在2014年贾玲将《你好,李焕英》成功作为小品呈现在舞台之后,她又力求在更大的荧屏上将其加以展现。贾玲曾在综艺节目上介绍电影时,说“我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大家看”,更直言当母亲离世以后,“自己的快乐永远缺了一角”。贾晓玲的行为逻辑,是贾玲本人的情感投射。为弥补自己的内心缺憾,贾晓玲穿越后所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让母亲开心”。电影结尾处,贾晓玲如愿功成名就,开上跑车,身畔的母亲笑容满面,穿上心仪的绿色皮衣,也是为弥补贾玲在现实中还来不及将外套送给母亲的心愿。然而,尽管她事业腾飞,过上幸福优渥的生活,当镜头重新定格的时候,副驾驶座位上的母亲却在瞬间消失不见,残酷地提示着上映的电影依然是飘渺虚无的异托邦场域,现实中的母亲早已溘然长逝。然而,电影的创作与上映已完成了贾玲对母亲的缅怀与追悼,也实现了她长久以来想将母亲介绍给众人的心愿,给予了她情感世界的慰藉。

在《你好,李焕英》中,电影作为异托邦,是贾玲邀请观众来观赏自己心路历程的入场券,影片参照现实中的历史,建构的仿真异质空间是获得观众好感的主要原因。反而言之,如果影片所塑造的影像是叛离现实,子虚乌有的,就无法获得观众的共鸣。

二、历史的贴合与怀旧:集体记忆的重现

相比于汇聚流行元素与丰富视觉特效的银屏巨制,能够还原个体记忆世界的怀旧作品,更扩大了受众群体,为全年龄层的共同观影提供了可能。《你好,李焕英》对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呈现,由同时代风靡的经典符号黑白电视机发端,伴随着播音员抑扬顿挫的声调介绍彩色影像技术的运用,进入观众的视野。当贾晓玲从天而降,迷迷糊糊地被背着送往职工医院的时候,镜头通过她的眼睛串联起流动的景观,缓慢地扫过胜利化工厂中的一草一木,完成从单调的黑白色到丰富多彩的过渡,全景式展现出八十年代平和而质朴的社会风情画:听着收音机下象棋的老大爷,上下翻飞着跳皮筋的孩子,路边的爆米花摊,双手拎着盒饭骑行的员工,乃至人群背后巨大而鲜艳的工农壁画“实现四个现代化”,成为“富有中国特色的‘墙上记忆’”[2]114,动静结合的层次感,都让场内观众产生身临其境的感受。为了更好地完成生活景观的复现,电影选址在湖北化纤厂,襄阳卫东化工厂等数个保留旧有建筑的厂房进行拍摄,也实地来到贾玲童年成长环境下取景,致力于令影院观众产生共鸣。

锦上添花的部分在于,影片着重描绘的改革开放初期恰好是讲求集体凝聚力与团结力的时代,拥有生活经验的群体也更具有代入感。在国营工厂的集体生活下,众人的情感认同与联系更加紧密。多个集体镜头叙事穿插于整部电影当中。无论是大家聚集在电视前观看排球比赛,紧张期待地等待中国队获得胜利,还是热火朝天的职工排球比赛,众人争先恐后,让整个场地洋溢着青春的朝气蓬勃与汗水,表现的都是八十年代职工生活中常见的场景,有意勾起中年世代对远逝的青春年华的缅怀。哈布瓦赫在著作《论集体记忆》中,探讨过集体记忆的形成旨在为观众搭建框架,即“我们的个体思想将自身置于这些框架内,并汇入能够进行回忆的记忆中去。”[2]69电影《你好,李焕英》的成功之处就在于对集体框架的成功再现。电影在日常生活的场景里,插入了年轻人在约会时观影划船的叙事段落,既让年轻群体体验到来源异时代的新鲜,又给予了中年观众重温青春的情感体验,涌动的愿望被重新唤醒。当观众置身于这些框架之下,就产生了回忆的可能,与电影之间的距离也大大缩短。

与此同时,服饰文化也成为影片着重还原的怀旧符号。来自千禧年的贾晓玲所穿的破洞牛仔裤,让初见面的张江无法理解这种代际差异的时尚,转而产生她“家庭条件一般”的想法,令观众捧腹大笑。年轻女性身着设计简单的单色衬衣,惯常的发型是齐耳的短发或麻花辫,男性角色不是一身工装,就是衬衫加上毛背心的装扮。当贾玲为李焕英筹备约会所用的行头时,选择用鲜艳的红桌布来制作明丽的连衣裙,让年轻的李焕英脱颖而出,成为朴素人海中的一抹亮色。至此,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服饰文化,同样用色彩与造型,为走进影院的中年观众回忆年轻时的情境搭建了记忆框架。此外,部分文化符号的重现,背后蕴含的是中国重大历史事件的支撑:东北二人转出现在湖北工厂的联欢会上,看似突兀,实则是中国从1964年施行三线战略的直接反映,购买电视机需要的票证,是计划经济时代留下的凭据,都体现出鲜明的时代特征。另外,还有不少拼贴的器具符号,例如排球比赛第二名的奖品搪瓷杯、常用的交通工具自行车、最后李焕英取出的结婚证,都碎片式地散落在整部电影当中。这些符号对拥有记忆的观众而言,促成了一种自主的捕捉与探索,延展了电影的观赏性。

除此之外,贯穿在其中的时代金曲更加强了观影群体的情感连接。导演王家卫所言:“音乐不啻是气氛营造的需要,也可以让人想起某个时代。”虽然电影发生的时间点是1981年,但电影的音乐却选择并涵盖了整个八十年代流行的歌曲,不局限于当年创作的的音乐。例如《路灯下的小姑娘》(1987)、《万里长城永不倒》(1982)、《年轻的朋友来相会》(1980)等歌曲,成长在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的中年观众对电影中的音乐耳熟能详,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当贾晓玲和冷特挤在狭小空间里,歌手用与刘德华酷似的音色,演唱着“想面对面地看着你的眼睛,就这样感受你的心跳”,既让暧昧里参杂着几许幽默,又用似曾相识的旋律走向令观众回忆起年少时的偶像,赋予了他们青年时代记忆的载体。而在影院安排上映的电影《庐山恋》也产生了相似的怀旧效果,作为新中国电影史上第一次出现吻戏镜头的电影,寄托着当时中国青年的爱情期待与情怀,它作为回忆的典型事件,激起影片中的电影院里的一片惊呼,也触发了现实观众内心中蕴藏的美好记忆。

“成功的怀旧,往往在于打通过去与当下,他者与主体之间的时空壁垒和情感隔阂。”[3]电影通过复现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社会景观,在取景、布景中照顾了各个年龄层的观影需求,成功搭建了集体记忆的框架,顺利汇入观众回忆中几个较大的事件,拓宽了“70后”和“80后”的受众面,唤起观影群体的怀旧情感。大家顺利地在影像中寻找到自己过往的青春印记,也让《你好,李焕英》成为真正适合春节假期的合家欢电影。

三、母爱的温情与泪水:共同体美学的建构

立足喜剧电影的定位,《你好,李焕英》调动了整个开心麻花的团队,通过密集的笑点营造出轻松幽默的氛围。其中的喜剧效果,一方面与年代特色有关,例如厂长在排球比赛上照本宣科地念稿,沈光林在文艺晚会上摔跤出糗,台下却噤若寒蝉等桥段;另一方面则是由于贾晓玲的穿越带来的认知错位与碰撞,例如牛仔破洞裤被张江认为家庭条件不好、电影院因连号票导致的误会等。但无论如何,每一处笑点都顺其自然地发生,没有堆砌的生硬感觉,使得影院观众在笑声中与电影产生了自然的互动。

当然,整部电影贯穿的母爱主题使得贾玲私人化的情感被推广到极致,也是影片-观众共同体得以构建的最根本原因。电影探索建立了学者饶曙光首提的“共同体美学”的概念,它的建立过程被概括为“建构有效的对话渠道、对话方式、对话空间,形成共情、共鸣,形成良性互动”[4]。与现实趋近的异托邦和集体记忆框架的构建,让《你好,李焕英》在形式和内容上赢得了观众的支持。而母爱主题的演绎,使其与观众达成更深层次的情感互动,成为共同体美学的内涵支撑。

精神分析学家艾瑞克·弗洛姆将爱定义为“爱是对所爱对象的生命和成长的积极关心。”[5]30而在提到母爱时,形容其“是对孩子生存及其需要的无条件肯定。”[5]53相比于其他种类的爱来说,母爱的发生并不需要我们有无限大的成就。无私是母爱的最大特性。在母亲的眼里,“没有任何错误或罪恶可以剥夺我对你的爱以及我对你生命和幸福的期望。”[5]48因此,贾晓玲即使伪造录取通知书欺骗母亲,在升学宴上被当众揭穿,母亲过后的数落与责备依旧满怀温柔与期待。

母爱得到升华的时刻,正是电影达到高潮的最后十五分钟。随着故事的发展,贾晓玲见证了父母幸福平顺地成婚,不再执着于让李焕英换一种方式生活。她终于解开了心结,自己也做好了穿越回去的准备,却在无意中从精细的针线活里觉察到事情的端倪。这样令观众纷纷惊呼的反转,不仅满足了叙事与情感逻辑的建构,也再度阐释了李焕英种种异常举动背后的原因。随着贾晓玲在路上拼命奔跑回家,谜题也慢慢揭开:原来病床上的母亲早比贾晓玲先一步穿越回自己的年轻时代。视点的切换让贾晓玲明白事情的原委,也令观众理解隐藏在深层的母爱信息。因为贾晓玲的到来,镜头画面在八十年代慢慢染色的过程,经过浪漫化的解读后,仿佛象征着母亲李焕英的内心世界也随之变得丰富多彩。贾晓玲从天空中坠落,并不是砸中李焕英,而是母亲义无反顾地张开双臂,接住了自己向下坠落的“我宝”。李焕英又用省城二姑家表妹的称呼,帮助贾晓玲掩饰自己的身份,到之后她积极张罗比赛,并配合贾晓玲的提议相亲。穿越后经历的一系列事件,与其说是贾晓玲绞尽脑汁逗母亲开心,则更像是母亲尽心尽力用最后的时光陪伴女儿,试图圆满其遗憾,让她不必带着愧疚继续生活。哪怕早已知晓自己今后人生的走向,但李焕英义依然无反顾地选择了原本的生活轨迹,沉默地隐瞒了一切,选择让贾晓玲成为自己的女儿,并用所剩无几的时间抚慰女儿内心的愧疚与遗憾。这样深沉而无言的母爱,令观众潸然泪下。

电影在塑造李焕英的形象时,通过开篇一组快速镜头中有意避开脸部的拍摄,只选择定格在饱经沧桑、头发斑白的中年妇女脸庞上。更多地昭示了影片中的画外音:“打我有记忆起,我妈就是一个中年妇女的样子。”结尾处,一系列蒙太奇的镜头再次快速地回顾了贾晓玲成长的一生,和影片的开头对比,让观众清晰地看见年轻母亲的脸,让年轻的子女理解母亲曾经也是花样年华的少女。而兼具父母与子女身份的中年一辈,则在母爱之外,又从电影的主体叙事中体会到另一份对个人青春的回顾。而母亲在冰天雪地里为了节约车票,欺骗自己的女儿上了车的感动瞬间,也让观众在凝视中看见童年时期母亲对自己关心与爱护的影子。而李焕英发自肺腑的那句“我只要我的女儿健健康康的”,更是现实生活中无数母亲对自己孩子的期盼,情感连接也得以产生。观影群体在个体亲情的基础上产生共鸣,个体不同的成长经验,使得我们不由自主将情感投射到自己的母亲或子女身上,至此完成了共同体的形塑。

另外,电影上映期间,还掀起了微博的话题热潮,则更佐证了母爱共同体构建的成功。

“晒出我的李焕英”的活动,让网友纷纷在网络平台上分享自己母亲年轻时的照片。电影的话题性拓展到网络空间,掀起了一场跨媒介的参与热潮。它深化了与观众的情感共通,更为共同体的型塑注入了动力。

四、结语

《你好,李焕英》在喜剧框架下,通过异托邦的构建,帮助导演贾玲弥补了情感世界的缺憾,也令广大观众成功融入集体记忆的框架下,得以回顾自己独特的青春。虽然影片的镜头语言稍显生涩,剧情的转折也偶有不合情理之处,但真诚与爱是打动人的关键,母爱将观影群体凝结成坚实的共同体,让大家共同感恩亲情,也使整部电影在春节档脱颖而出,赢得不俗的口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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