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凡宇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沙坪坝 401331)
梅尧臣,字圣俞,又称“宛陵先生”。他一生专注作诗,诗名传天下,现有2800余首传世,著有《宛陵先生集》。历代学者多把其五言古体诗作为主要研究对象,以“平淡”论梅氏诗风。这种以“平淡”为主导的诗风被称作“宛陵体”,又叫“圣俞体”。但在“平淡”内涵的理解上,学界存在着两种不同倾向。严羽就明确指出,梅诗诗风受唐人平淡之诗的影响,提出了梅尧臣师法“唐人平淡处”的观点。朱东润称,在梅尧臣本人看来,“平淡”诗风的内涵,其实就是陶渊明“那些山林隐逸、翛然物外”作品表现出的特质。这类学者总体认为,梅诗的“平淡”风格,与陶渊明、王维自然冲和的诗风类似。另一类学者持有不同观点:“平淡”风格不是平易浅率、容易理解的表现之意,而是经过精心锤炼后达到的很高的审美境界。《瀛奎律髓》中,方回称梅诗“淡而实丽”“平淡而丰腴”。明代胡应麟《诗薮》赞赏宛陵体“淡而不枯”“丽而有则”,说明梅诗兼具淡雅和精巧两种气质。学者钱钟书说梅氏诗风“于浑朴中出茗秀”[1]。莫砺锋强调,“平淡”完全能以愤激感情为心理基础。梅尧臣实则是借“平淡”之貌,以抒深远之情。
梅尧臣诗平淡风格的形成,与他对陶渊明的学习、反思有关[2]。需要指出的是,梅诗对于陶渊明的接受经历了一个由浅入深的过程,这反映在他对陶诗平淡美学价值的认识上。梅尧臣的早期诗歌以描写田园山水居多,学习的是陶渊明诗作的题材、典故同语言。中期则力学陶诗的理趣并超越陶诗,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在平淡之外,还表现出雄肆古硬的特点。中期诗风是梅诗对陶渊明平淡诗风发展的产物。在艾思同看来,中期的诗风为其一生创作的基本风格。由于心态和审美追求的改变,他的晚期部分诗作显得圆熟和乐。
陶渊明、王维、韦应物等人的山水田园诗对梅尧臣深远闲淡的诗风形成产生了巨大的作用。梅尧臣继承了此类诗人的创作特色,在特定时代背景之下对陶渊明为代表的平淡诗风加以发展,形成了具有自身个性的诗歌风格。梅诗中的“平淡”,不仅表现在风格上的自然冲和,它的“平淡”应该具有深厚而独特的审美意蕴。
唐诗与宋词的地位在世人眼中不相上下,称为“双绝”。唐诗展现出盛唐气象,宋词则彰显了宋代市井文化的兴起。宋词的确为宋代文学的巅峰,宋诗价值却不被重视。对此缪钺指出,“宋诗之美在气骨”(《诗词散论·论宋诗》),点明了宋诗的美学特征。宋诗的成就虽然没有唐诗那么耀眼璀璨,但它的独特在于其平淡的气质和蕴含的人生哲理。这种“平淡”特质,在宋初成为了一种独立的风格和文人的理论自觉。梅尧臣作为开风气之先的人物,从刘性《宛陵先生年谱序》“变晚唐卑陋之习”这句,我们可以窥见梅尧臣所提倡的“平淡论”背景。
梅尧臣的“平淡”诗论,恰是他反对浮华文风而喊出的口号。白体、晚唐体和西昆体,它们在当时诗坛有着无可撼动的地位。北宋初期诗文存在着两大弊端:一是格局狭窄,境界不高,缺乏时代气息;二是模仿跟风,没有自己的风格。宋初诗文绮靡的匠气之风,沿袭了唐五代诗文浮华艳丽的风格。与此同时,宋初三体将北宋诗风引入歧途。
梅尧臣作品中有几处提到了“平淡”。庆历六年(1046),梅尧臣在汴京续娶太常博士刁渭之女后返回许州,在经过颍州时便去拜访了晏殊。在去拜访的路途中,他纵观物象。当小船在寒潭树荫之下停留的时候,瑟瑟秋荻激发了他寄情山水的雅兴,于是吟咏了首《依韵和晏相公》并呈寄给晏殊,全诗为:
微生守贱贫,文字出肝胆。一为清颖行,物象颇所览。泊舟寒潭阴,野性入秋菼。因吟适情性,稍欲到平淡。苦辞未圆熟,刺口剧菱芡。方将挹溟海,器小已潋滟。广流不拒细,愧抱独慊慊。疲马去轩时,恋嘶刍秣减。兹继《周南》篇,短桡宁及舰。试知不自量,感涕屡挥掺。[3]368
“文字出肝胆”指的是作诗源于内心真挚情感的流露,不能捏造感情。平淡之诗,也需要遵循这个出发点。除此之外,诗人还要能够从自然美景中陶冶情趣,“寄适于诗”,“顺情玩物”,从而忘却世俗的烦恼。另外这首诗在谈及“平淡”时,不忘提到《国风》中的《周南》。他把晏殊的诗比作《周南》,自己所作与之对比就是“短桡”和“舰”。这样一形容就变得十分具体生动了,显示在梅尧臣本人看来两人诗作的差距之大,当然也不排除有其自谦的成分。《诗经》被视为比兴的范本,梅尧臣能把《周南》的地位看得如此之重要,不仅是对时任宰相晏殊文采的倾慕景仰,同时反映出他对于中国传统诗教观念的认同。“平淡”一词,在《读邵不疑学士诗卷》中再度被提到:
作诗无古今,惟造平淡难。譬身有两目,了然瞻视端。邵南有遗风,源流应未殚。[3]845
我们可以把这首诗看成梅尧臣作诗“平淡论”的宣言。他直接把创作诗歌和“造平淡”联系了起来,称平淡诗代表一种很高的水平。诗中,他对于邵学士的诗赞赏有加,认为邵不疑诗中有“邵南遗风”。两首诗都提到了“正风”之作,可见诗人所说的“造平淡”,与发挥诗歌的教化作用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数量庞大的诗人群体,想要作出平淡之诗的却屈指可数,实属不易。
宋初诗歌创作沿袭了晚唐五代绮靡诗风,但是从梅尧臣这里宋诗开始转型。梅尧臣提出的“平淡”诗论及诗歌创作,一反西昆体带来的华而不实的风气,给宋初诗坛吹来了一股清新之气,开启了苏轼、王安石、黄庭坚、陈师道为代表的“宋调”。宋诗在这时出现了全然不同于唐诗的风貌,转而向以文为诗、好议论的特点发展。
梅尧臣的“平淡论”,继承了古代诗歌创作中的“风雅精神”。所谓“风雅精神”,简单说就是《诗经》托物以讽传统的延续。因而他所创作诗歌是立足于社会现实的。他对于宋诗的贡献,可以与同时期诗文革新运动的倡导者欧阳修、尹洙相提并论。
钟嵘每次在阅读陶潜诗文时,便不禁“想其人德”。(《诗品·宋征士陶潜》)所谓“想其人德”,也就是在说想到他的为人品德。五柳先生一生自守清贫,享布衣之乐,连作诗也不用鲜明华丽的词句,诗句却有着“豪华落尽见真淳”的魅力。古人习惯于将作家品格与他的作品文风联系起来,正所谓“诗以言志”“文如其人”,古人对于陶诗的认识,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对五柳先生闲适恬淡的性格与高洁人生志趣的钦慕眼光之上的。
“不特六朝时文士无与比拟,即古今大作家求其真能表其特性,写其真情者,屈原、杜甫而外,复有几人,堪与同日而语哉”[4]。陶渊明归于田园,全然是一个“闲静少言”的隐士。陶诗佳处全在平淡自然,真性流露,不堆垛典实,不追求字句雕磨,而无华艳辞藻。梅尧臣宣称“宁从陶令野”“方闻理平淡,昏晓在渊明”(《答中道小疾见寄》卷十五)。梅尧臣生于农村,对田园生活是再熟悉不过的了,于是大量写田园闲适生活与田园之乐的诗篇应运而生。《宣州环波亭》里,梅尧臣的“平淡”体现在心境上,多了几分类似陶渊明与世无争、复得自然之乐的闲适心情。诗中有“芙蓉”“荷浪”等夏日典型的意象,也有“心闲不竞物,兴适每倾酿”的宁静心情,不觉天色向晚。在景情交融中也夹杂着诗人“醉咏而归”的议论。梅尧臣不把文字的整饬有度、语言的华美瑰丽当作其创作追求,也没有试图营造那种气势恢宏、浩浩荡荡的场景,而是把重点放在叙述日常平淡生活上,写景朴素清新,和谐自然。《田家》四首以春夏秋冬四时写田园风光,其一云:
昨夜春雷作,荷锄理南陂。杏花将及候,农事不可迟。蚕女亦自念,牧童仍我随。田中逢老父,荷杖独熙熙。[3]161
本篇心境闲适,意趣淡远,语言平淡古朴。它与《归园田居·其三》中“带月荷锄归”反映的内容一致,都是田中耕耘劳作之事。“蚕女”“牧童”“老父”这些人物念及农事,“不违农时”,勾勒出一幅忙碌的乡间农作图。其用语多来源于陶诗,深得陶诗平淡的意蕴。陶渊明作品中其他题材也被梅尧臣所借鉴,比如《武陵春》的题材来源于《桃花源记》,《田归赋》则是明显受到了《归去来兮辞》的启发。
梅诗的“平淡”,一部分体现在散文化的诗歌风格上。这种“以文为诗”的方式,提升了诗歌整体内涵,增强了诗歌的表现力。在《晚坐北轩望昭亭山》里,梅尧臣自比陶渊明,全诗为:
少客两京间,熟游嵩与华。归来宛溪上,厌往昭亭下。何以厌昭亭,衰迟倦驱驾。况复惭咏歌,嘉辞前有谢。咀嚼在人口,甘美如食蔗。方向陶渊明,苦语近田舍。节行固不变,出处亦多怕。常防恶少年,豪横使出胯。譬如李将军,尚被亭长骂。不若守弊庐,读书至中夜。[3]531
结尾处“豪横使出胯”“尚被亭长骂”采用了韩信少时受胯下之辱、霸陵醉尉的典故,仍抒发了作者心中抑郁不平之气。受到此前较长篇幅的影响,情感因此变得不再激烈,而显得舒缓有余了。此外,梅尧臣将目光投向了底层老百姓,创作出一系列关心民生的具有现实主义特色的作品。梅尧臣创作的田园诗,不仅含有陶渊明归田之乐的意趣,同时也注入了对农民生存现状的关注与同情。他在对自然风光的描绘中体现出对农民悲苦命运的体恤,诗里没有激烈的言语、鲜明的对比和浓重的色彩,充满了理性与节制,在平白直叙的文字里透露出梅尧臣对现实清醒的认识。
陈衍在《宋诗精华录》赞赏梅尧臣写贫困的农村“有画所不到者”,又称其“末句婉而多风”,“风”即“讽”。他不采取直抒胸臆的方式,而是将所见之物一一铺陈在诗中,让读者自行体会,产生了讽喻的效果。如庆历八年秋所作“寒鸡得食自呼伴,老叟无衣犹抱孙”(《小村》卷十八)。一个“寒”字无疑是点睛之笔,在描摹出鸡子瑟瑟发抖情状之外,也是作者在看到如此震撼场景后,心中寒意顿生之意。这和陶诗“孤云独无依”(《咏贫士》其一)句有异曲同工之妙,“孤云”不仅是诗人眼中之景,更是他在看到天边的片云后,想到了孤独的自己,发生了“移情”作用。“寒鸡”和缺乏衣物、只能抱孙取暖的老人一道,给人以画面感,仿佛在无声地哭诉“民生多艰”。全诗又有“棘篱”“枯桑”等意象,梅尧臣用简单的修饰语,却深刻地反映出小村在遭遇洪水侵袭后破敝衰败的样子。在语词的选择上,梅诗显然受到了陶渊明的启发。
他的《汝坟贫女》写的是一个农家女凄惨的处境,揭露了黑暗的社会现实。他“以布衣诗人的身份,近距离地观察和体验民间疾苦,投注真诚的关心和深切的同情”[5]。陶诗浅易不晦涩的语言风格也影响了梅尧臣的诗歌创作。在反映民不聊生的讽喻诗中,梅尧臣的语言十分口语化,以《陶者》为例:
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3]93
《陶者》一诗,采用白描手法将事实娓娓道来,朴实自然,无造作之语。寥寥二十字,却勾勒出贫苦百姓深受苦难的情形,反映出悬殊的贫富差距。“平易而深刻的描写中能够看出诗人本真、沉静的精神所在”[6]。
早在先秦时期就产生了“诗言志”的文学观念,《毛诗序》里谈“情志并举”,可见诗歌用以“言志”外,还要“发乎情”。陶潜诗作里就蕴含了真切浓厚的思想感情,他的田园诗不仅注重描摹自然风物,还注入了作者亲自耕耘的体验,这一点是难能可贵的。在《归园田居·其三》最后,他感慨道“衣沾不足惜,但始愿无违”,虽然起早贪黑进行劳作十分辛苦,但能做到不违背自己的理想,心情也就变得欣慰安然了。又如《饮酒·其五》结尾处,这里的“真意”,正是五柳先生的人生哲学,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含蓄而隽永。
在读来“平淡”的梅诗中,有着真实蕴藉的情感。《七月十六日赴庾直有怀》抒写了在“流光有情”“有月相守”的夜晚,此时有着丈夫和父亲双重身份的宛陵先生羁旅在外,心中放不下对家中妻儿的思念与牵挂,饱含深情。诗人触景生情,表达了最朴素真实的感想。
朱自清以为“平淡”有两种:一是如“艰宕”“怪变”的梅诗,另外一种如“出于自然”的陶诗。梅尧臣式“平淡”,“首先是与‘初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的诗味相结合的,是与见于言外的深永意蕴相结合的”[7]。初读苦涩难嚼,只有细细品味,才能够咀嚼出其中醇厚的意味。另一方面,“平淡”不是平易浅率,容易理解的表现之意,而是苦于吟咏,对于用词造句都追求稳实严谨,刻苦构思,力求新意。梅诗中意象的变化就可以出“新”,例如他的《鲁山山行》。这首诗内容并不复杂深奥,“平淡”之中却带有几分清丽。意象里有“山”“树”“云”等普通的自然风物,巧妙的是,颈联却写的是熊爬树的情景,在古代诗歌里,“熊”并不是在诗人笔下经常出现的意象。文人在写山水清幽之景时,通常会采用花鸟鱼云水等意象,但梅尧臣却偏偏弃之不用,用了“熊升树”,给人一种“意新语工”的感觉,令人耳目一新。结尾处“云外一声鸡”蕴藉深长,发人深省。
梅尧臣既是一个注重诗教传统,又是追求艺术效果的诗人。他的部分诗歌创作反映现实,抒怀寄慨,在沿袭《诗经》风雅精神传统的同时,吸纳了白居易面对现实的创作精神,同时也学习了孟郊、贾岛苦吟诗派对于诗句的锤炼推敲,并在此基础上加以创新发展。在诗歌创作艺术上,梅尧臣有着独到的见解。欧阳修在其诗论《六一诗话》中转述了梅尧臣的观点:“意新语工”“言不尽意”才能被叫做好的作品。如果写别人都去写的东西,不能给人身临其境之感,让景物“如在目前”,那就没什么值得称道了。在他看来,写景要意象鲜明,表意要含蓄深厚,言有尽而意无穷。这些艺术主张,将诗歌意境抉发殆尽。
梅尧臣不是陶渊明田园诗、韦应物山水诗的搬运工,他达到的是“炉火纯青的艺术境界,一种超越了雕润绮丽的老成风格”[8]47。他的最终目的是要达到平淡诗美的境界。梅诗的“平淡”,继承了陶渊明诗风,却能别出心裁,写出了属于自己的风格。他不满足于一味的平淡,他对诗歌的雕琢恰恰是拓展了平淡诗风的内涵。梅诗“平淡”不仅仅作为一种纯粹的诗歌风格,还有更高层次的艺术境界,包含了清丽、枯涩、劲峭、古硬、老健等风格。
叶燮《原诗》认为,苏轼、梅尧臣、黄庭坚等人的创作特色皆是来源韩愈,随其流而扬其波。梅诗有着韩愈奇崛诗风的成分。如《青龙海上观潮》篇,《宋诗钞·宛陵诗钞》用了“清丽”“闲肆”“怪巧”等词来评价。又如《送韩文饶寺丞宰萧山》,这首赠别诗想象的是友人抵达萧山观看广陵潮奇观的场景。颔联云“横江百马怒,卷海万鼙嚣”,“横”“卷”二字,突出了广陵潮蔚为壮观的气势,“百马怒”“万鼙嚣”则是从声音的角度突出了潮水声势之大。在意象的选取和表现手法的运用上,他肆意发挥,不拘一格,使得整首诗呈现出奇崛雄峻的风貌。
梅诗力求表现一些崎岖波折,带有一种曾经沧海的成熟与老劲,古拙简劲中不免存在着古硬和平淡。梅尧臣于五十四岁创作了《东溪》这首名作。《东溪》这首诗,并没有表达什么波澜起伏的情感。这首诗“平淡”蕴藏着一种老成,诗人对于山水自然景物深入观察,故作苦涩之笔,不再有唐诗中蕴涵的丰腴情思。颔联运用了“老”“丑”这两个醒目的字眼,此类字眼在同类题材诗歌中是不多见的。梅尧臣把这两个字运用得恰到好处,整首诗的清远意境并没有被险怪的字句破坏。梅尧臣诗歌追求平淡邃美,不止学习陶诗一家,虽“宁从陶令野,不取孟郊新”,但是仍“窃比于老郊”(《别后寄永叔》卷十八)。可以这样说,梅诗的平淡风格实际上有着多层次的艺术境界,他吸收了前人创作的多种营养,最后形成“气完力余,益老益劲”(欧阳修《梅圣俞墓志铭序》)的独特个性。
从思想角度来看,陶渊明的平淡和梅尧臣的平淡是有区别的。陶诗的平淡面向的是自然山水,而梅尧臣的平淡所面对的则是社会人生。东晋时期玄学盛行,好“清谈”、倡“贵无”的风气在社会蔓延。在多次历经“仕”与“隐”的抉择后,陶渊明不再抱有出仕的幻想期待之心,决心归隐山林,他的审美理想逐渐和“无为逍遥”道家主张靠拢。与之相反的是,梅尧臣一生都处在宦海浮沉之中。他自景祐元年(1034年)始入仕途,历经多次起起落落,于嘉祐五年(1060年)迁尚书都官员外郎,定居汴京,生活较为安定。这样看来,梅尧臣一直有着“兼济天下”的入仕热情,虽然个人命运多舛,但始终没有放弃仕途,所以在梅尧臣诗歌里,弥漫着人间烟火气,少了些老庄陶谢的清高成分。
陶渊明开创的田园诗,实质是追求一种超越狭隘社会功利性的、关于人生叹喟、反思和领悟的宇宙意识[9]。儒家追求入仕,讲求社会责任,艺术上尚功利。道家则把归隐无为作为人生法则,无功利地欣赏事物。在中国传统文化里,儒道两家思想并不是全然对立抗衡的,而是两方面相互借鉴与吸收,有着极强的互补性。这种对立统一的文化思想,体现在梅尧臣既弘扬儒家诗教传统,又崇尚平淡自然,在艺术上则是审美性与功利性并存。
梅尧臣开“宋诗风气之先”,元人龚啸称赞他“去浮靡之习”“存古淡之道”。在改变宋初诗坛浅切浮华的风气上,他功不可没。他能创造出“宛陵体”,形成新诗风,为宋诗作先导,一方面是因为他继承和发展了前人诗歌创作理论,另一方面他提出的“平淡”诗论体现了他对艺术创作上的独特见解,十分契合宋人不追求高华绚丽的审美追求。
然而,梅诗古淡的诗风并不能立刻被时人所接受。欧阳修云:“梅穷独我知,古货今难卖。”(《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可以看出,欧阳修是梅尧臣文学创作的“知己”,但当时真正能够体会理解梅诗精髓的人并不多。只是后人在追忆梅诗功绩时,将其诗歌与陶渊明、韦应物等人的这类诗作对照,从而确立“平淡”作为梅诗的主导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