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 云
( 德州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德州,253000 )
新世纪以来,新移民文学的小说创作呈现出相当繁荣的状态,每年有10多部长篇小说出版,大量的中短篇小说发表于国内文学期刊,在各类小说排行榜和文学评奖中也不时可以见到新移民作家的名字。在这20年的发展历程中,新移民小说在主题的拓展上发生了诸多变化。因此,在新世纪的第三个十年开始之际,梳理一下新世纪以来新移民小说所取得的成就及其展现出来的新的特质是很有必要的。
新移民文学是随着中国的改革开放而产生、发展的,因此,其发展的每一阶段都与中国的政治、经济发展进程有着微妙的对应关系。20世纪的新移民小说,其主题集中于异国场景中对故乡的深情回望或者新移民在移居地的生存窘迫、文化震撼、成功炫示等几类。这正是与中国的政治、经济形势相契合的。在交通成本、甚至通讯成本高昂且不够便利的时期,故乡是重洋阻隔的难以回归之地,遥远的地理距离让移民带着对亲人的浓烈思念而下意识地美化着故乡:小桥流水,稻香蛙声,乡情淳朴,平和静谧。在唯美的雾霭背后,那影影绰绰的故乡有时不免有几分虚化。而从国门初开的落后发展中国家初抵西方最发达区域的新移民的窘迫、悲欢与文化不适,也是他们最切肤的生存体验。进入新世纪之后,中国飞速发展的经济以及对全球化进程的进一步融入,不仅改变着本土国人的生活,也对全球的华人移民发生着潜在的影响。华人移民的生存状态和文化心态都在某种程度上回应着这种变化。他们通过回国定居、回国创业和参与同故国的经贸文化往来活动而越来越深度地介入到故国的经济与文化发展变迁之中,这使得他们在生存状态上成为“跨国华人”。“从文化认同的角度来看,跨国华人既是中华文化在海外的重要载体,也是在东西文化融合与创新基础上形成的第三文化(Tird Culture)的建构者。”(1)刘宏:《当代华人新移民的跨国实践与人才环流——英国与新加坡的比较研究》,《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6期。华人移民的跨国生存状态以及他们的跨域经验,对于新移民文学的发展自然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新移民文学的发展是从20世纪80年代的“留学生文学”起步的,很多作者的写作开始于中文网络,其原初的创作动机确实具有排遣异国孤寂、抒发个人愁绪与感慨的偶然性和无功利性。但当“留学生文学”发展到新移民文学,且开始成为内地的阅读热点,并引起研究者关注之后,这种自发性和无功利性渐趋改变。因为新移民虽然身在中国以外,但作品的发表和出版大多是以中国海峡两岸和香港、澳门的华语文坛为依托的。在其后的发展历程中,非中文写作者——戴思杰(法国)、山飒(法国)、哈金(美国)、李翊云(美国)、李彦(加拿大)、应晨(加拿大)等人的作品一般发表和出版于所在国,但其部分作品仍会被译成中文在国内广为传播;中文写作者的作品则绝大部分是首发于国内,仅有少量在国外的华人出版社出版。因此,新移民作家虽然工作、生活于海外,但通过作品的发表、出版、评奖和影视改编等一系列的文学活动,事实上建构起了一个跨国社会场域。而新世纪以来,随着国内文坛对新移民文学研究的日益重视,各地举办的相关笔会、研讨会、评奖等文学活动日渐丰富,新移民作家群体中的很多作者与国内的互动越来越多,一些作者甚至是半年时间在国内生活、半年时间在国外生活,成为从生活上到创作上的全方位的跨国华人。这种生存状态使得新移民文学的跨域特质愈益显著,具体而言,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一些作家的现实生活存在着明确的回流或环流状况。比如王芫(美国),她的写作起步于国内,曾是北京市作协的签约作家,出版有《什么都有代价》《幸存者》等作品;2006年移民加拿大,2012年回国;2015年再次移民到美国;移民后有中短篇集《路线图》出版,同时也在国内某些媒体写作专栏。曾晓文(加拿大)1994年赴美,2003年通过技术移民再次迁移至加拿大。江岚(加拿大)在移居加拿大数年后,又转赴美国高校任教。张惠雯(美国)1995年赴新加坡留学,后留居,2010年再次移民到美国。陈思进和雪城小玲这对夫妇作家也是先移居美国,再移民至加拿大。严歌苓在留居美国后,因丈夫的工作关系而在世界多国不断迁徙,目前居住德国。多次迁移的经历,对他们的创作都产生了一定影响,既丰富了创作的素材,也提供了多重视野。还有一些作家开始回流祖国,比如施雨(美国)、庄伟杰(澳大利亚)都在出国定居多年后“反向留学”,在福建师范大学攻读了文学博士学位,并先后回国内工作。秋尘(美国)和吕红(美国)也分别在北京师范大学、华中师范大学攻读了文学博士学位。陈谦(美国)2018年受聘成为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的客座教授,每年为本科生开设“创意写作工作坊”课程。施玮(美国)每年也有四分之一以上的时间生活在中国,在北京宋庄还有画室。老作家木心,生命的最后五年,也在故乡乌镇度过。其他如王威(美国)、陈永和(日本)等也都处于跨国生存状态。当然这种回流并非是新世纪才开始出现的,有的新移民作家在20世纪末已经开始进入跨国生存状态,如少君(美国)、薛海翔(美国)等。只是,在20世纪,这种情况为数较少。同时,新移民文学社团也日渐增多,且与国内文坛、高校、传媒等交流日渐密切。比如洛杉矶华文作家协会、日本华文作家协会、欧洲华文作家协会、新移民作家笔会等,都先后与中国作协、世界华文文学学会等国内官方的组织或学会联合举办了华文文学论坛、研讨会等诸多活动。这些跨国文学活动经常得到各级侨办等政府部门的大力支持,显示出新移民祖籍国对移民跨国文化交流活动的强大推动性。可以说,新移民作家的跨国社会场域,基本上是以国内的大中城市为节点,以文学研讨会、创作笔会等文化活动为经络来构建的。另外,互联网技术的发展为新移民作家跨国社会场域的构建提供了重要的技术支持,如创建于美国的“文心社”网站和诸多新移民作家微信群等都已发展成为联结海外新移民作家和国内新移民文学研究者的重要网络园地,部分新移民作家甚至是通过这些网络园地而进入国内学术视野的。
新移民文学的汉语文本从始至终都是以中国的海峡两岸以及香港、澳门的华语文坛为依托的,在其初期,确乎处于“双重边缘”的境地:在新移民作家生活的移居地,无论是北美、欧洲、澳洲还是日本,华语作品都属于华裔族群内部的文学,对主流的文坛而言存在感是很低的,因为非华裔能够并且有意愿阅读的人数是极少的,最多有个别作家作品能被部分高校的文学研究者作为族裔文学引入课堂,影响力限于小圈子;在中国当代文坛,新移民文学一度也被忽视、被边缘,甚至被贬为“海外打工文学”。严歌苓曾经颇为不平地说过:“为什么老是说移民文学是边缘文学呢?文学是人学,这是句Cliche。任何能让文学家了解人学的环境、事件、生命形态都应被平等地看待,而不分主流、边缘。文学从不歧视它生存的地方,文学也从不选择它生根繁盛的土壤。有人的地方,有人之痛苦的地方,就是产生正宗文学的地方。有中国人的地方,就应该生发正宗的、主流的中国文学。”(2)严歌苓:《波西米亚楼》,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18页。新世纪以来,这种双重边缘的境地显然已经不复存在。在国内,每年有大量的新移民文学作品被推出,人民文学出版社、花城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作家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等都是主力。《人民文学》《当代》《北京文学》《收获》《小说月报》《花城》《江南》等很多纯文学期刊也都发表大量新移民文学作品。海外的华文期刊与国内部分文学研究期刊之间也存在互动交流,如美国旧金山的杂志《红杉林》就与汕头大学主办的《华文文学》保持定期交流。各类文学奖项中不乏新移民作家的名字,严歌苓、李彦、陈谦、陈河、张翎、袁劲梅、张惠雯、薛忆沩等都多次获奖。显然,在国内文坛,新移民文学已经成功摆脱了边缘地位,参与到中国当代文学的审美品格和叙事类型的建构中。当中国当代文学在努力谋求“走出去”、获取外在世界的充分关注时,新移民文学——主要是汉语创作,却一直沿袭着相反的路径“全面内转”。虽然经历了多元文化的洗礼,但华人第一代移民大多仍然以获得故国世界、母语文化的价值认同为精神追求,于是新移民文学显现出越来越强烈的文学生产的目的性,即获取国内文坛和读者群的最大肯定,包括图书发行量、影视改编版权、获奖、入排行榜、评论反响等。这使许多作家在强烈的读者意识支配下,在叙事方式上追求脚本化、画面感;部分作家对主题的选择也更为审慎,尽量不触碰一些争议性话题,也不乏一些追逐国内热点的情形。于是有意识地规避有关的限制性规定就成为必然,那么在写作中不可避免地就存在一定程度上的自我审查、自我规约。而新移民文学最初引起内地文坛的关注恰恰在于其挣脱言说桎梏的那种自由表达。正如有学者指出:“一些海外华文作家是通过海内读者和学界而产生和发展的,即为国内——不一定只是读者——写作,成为文学生产和消费的 ‘出口转内销’。这甚至成为许多作家从事创作的主要动力和目的。因此,在写作中许多作家必然极力去适应国内的价值尺度,成为当代中国的一块文学‘飞地’。”(3)张福贵:《“世界华文文学”学科性的三个概念》,《江汉论坛》2013年第9期。至于在移居地的边缘状态,对于汉语文本而言,可能是短时间内很难改变的。华裔族群要实现对主流文化的“反抗遮蔽”“抵制遗忘”或“文化协商”,恐怕还是应该借助于获得语书写。因为以获得语写作的作家在移居地能够凭借无障碍的文学表达获得主流文坛的承认,哈金、李翊云、李彦、应晨、山飒等都获得过所在国的主流文学奖项。他们的部分作品以中译本回流至国内后,也受到了国内文坛和研究者的重视,从而实现了双重的文化融入。
新移民小说中越来越多地出现对华人移民的回流和环流现象的描写,表现出移民回流或者环流对于移民群体现实生活的深度冲击,跨国华人形象也相应地日渐增多。在经济全球化的时代,资本与人才在各国间越来越自由地穿梭,形成一股涌动不息的生机之流。而中国已然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因此在中国与他国之间的资本和人才流动也是这股生机之流中的重要一束。在新移民小说中,这种跨国流动通常被叙述为高科技人才的“海归”创业或者是被称为“海鸥”的跨国生存。对于已经在移居国落地生根的华人新移民来说,“海归”意味着生活方式和文化认知上的再次冲击。黄宗之、朱雪梅(美国)的《平静生活》(单行本易名为《幸福事件》)、陈谦(美国)的《无穷镜》、曾晓文(加拿大)的《捞人》、秋尘(美国)的《盲点》、尧尧(加拿大)的《你来,我走——一个中国女人的移民日记》等许多作品都对跨国华人是否回归故国、回归后的二次文化冲击以及“海鸥”式生存所带来的家庭分隔两国造成的亲情、爱情的耗损等问题进行了思考。对于跨国华人而言,他们构建的跨国社会场域联结着两端——移居地与故国。这两端通过全球化进程而产生着紧密的关联,产生着某些越来越趋同的社会生活和文化元素,但它们毕竟是两个建基于不同制度、文化传统和意识形态的社会空间。作为穿行于两端的跨国移民,既有对双重情境的切身体认,又有一定程度上的双向情感疏离。因而,他们能够较为客观地认知、深度地比较两种文化、两种制度,使得这种双向开放的场域成为移居地文化与故国之间的第三文化空间。当然,由于一定程度上的双向的情感疏离,他们在心理上的国族归属感也可能有所弱化。“要理解当今全球化背景下人类社会文化的变迁,需要重新审视甚至突破传统以民族国家为视角的方法和理论,以一种动态的、联系的、整体的视角来探究跨国流动性对跨国移民的身份认同、文化适应和社会融合的影响。”(4)余蓝、郭世宝:《跨国移民时代加拿大多元文化课程建构——基于跨国主义与跨文化主义》,《比较教育研究》2019年第7期。这些因素必然使得新移民小说创作产生新变。因此,新世纪以来的新移民小说创作在主题上的深度嬗变、在华人移民形象塑造上的多重突破,都是值得关注和思考的。
当然,我们也应该承认,新移民小说的新变可能只是存在于一部分作品中。因为在新移民小说繁荣的另一面,是其芜杂性。新移民小说虽然在数量上不断攀升,但精品仍是少数,还有数量不少的作品属于通俗的婚恋小说,充满着一见钟情、艳遇、出轨等习见情节。这些小说如果不是有一个故事发生的异国背景的话,与国内的通俗文学别无二致。作者虽然身体嵌入到新的国度,但精神上也许没有,因为在他们的写作中对移居国的呈现是表层的和肤浅的,“无法以一种有穿透性的视点切入其中”(5)陈晓明:《无法终结的现代性——中国文学的当代境遇》,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21页。。移居国在他们的叙事中始终只是一个僵硬的布景。也有一些作品,从技巧层面看,圆熟、精致,却缺少叙事的真诚和移民生活的烟火气,只满足于讲述传奇故事,像流水线上生产的无瑕疵商品,虽然是合格的阅读物,却未免缺少了几分心灵的冲击力。因此,有学者认为,部分新移民作家的写作“远离新移民血肉征战的沙场”,在“‘象牙塔’闭门造车”,“批量出产国内历史传奇和当代都市传奇。……移民文学最常见的身份意识、文化困惑等已被她们抛弃”(6)罗玉华:《新移民文学的原罪与原味——重评〈北京人在纽约〉和〈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及其历史影响》 ,《宁波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19年第1期。。主张新移民文学一定要书写何种类型的主题,这或许是一种苛求,但新移民文学从诞生之初就被视为具有“跨国”“跨民族”“跨文化”“双重经验”的写作,如果无法体现这些特性,那么是否可以被视为真正意义上的移民文学也是值得讨论的。
不过,正如陈晓明在评点新世纪十年的长篇小说时所指出的:“‘佳作难觅’这个问题其实是一个‘永恒的’问题”,但是,寻常之作“也构成了这个时代的文学氛围,如果没有这些基础和氛围,也不会有‘佳作’从中脱颖而出。”(7)陈晓明:《无法终结的现代性——中国文学的当代境遇》,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212页。从这个意义上说,一些尚显粗糙的作品,或许作为构成新移民文学底色的一部分也是有关注价值的。
20世纪八九十年代、新移民文学发轫之初较有影响的一些小说作者,在进入新世纪以后出现了较大的分化。譬如苏炜(美国)与查建英(美国)都是新移民文学发展初期杰出的作家,查建英的中篇小说《丛林下的冰河》《到美国去,到美国去》是新移民文学最杰出的作品之一,但她在写作了数量不多的中短篇(结集为《留美故事》)后就放弃了小说写作,成为文化学者。苏炜在1988年出版的短篇集《远行人》是“留学生文学”的代表作品,新世纪以来陆续有《迷谷》《米调》以及《磨坊的故事》等长篇小说问世,近年主要致力于散文随笔的写作。曹桂林(美国)、周励(美国)等都属于成名作具有极大影响、但学界评价很有争议的作者。周励的《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在1992年出版时曾畅销百万册,之后其没有再发表小说作品,2006年出版的《曼哈顿情商——我的美国生活与励志实录》属于纪实散文,2020年出版的《亲吻世界:曼哈顿手记》则是旅行散文。曹桂林的《北京人在纽约》由于同名电视剧的热播而影响深远,之后其继续创作了《绿卡》《偷渡客》等,但反响有限,新世纪以来只出版了《纽约人在北京》一部作品。至于以英文写作的张戎(英国)、闵安琪(美国)各自的成名作《鸿:三代中国女人的故事》和《红杜鹃》都存在很大争议,其后各自所创作的历史小说作品也在国内受到了批判。
此外,林湄(荷兰)、戴舫(美国)、章平(比利时)、薛海翔(美国)、少君(美国)、宋晓亮(美国)、欣力(美国)、丹娃(美国)、方思(美国)、毕熙燕(澳大利亚)、抗凝(澳大利亚)、刘奥(澳大利亚,亦用刘澳)、蒋濮(日本)、华纯(日本)、樊祥达(日本)、吴民民(日本)、张石(日本)等都在20世纪90年代开始创作。林湄出版有长篇《泪洒苦行路》《漂泊》等,戴舫出版有长篇《第三种欲望》,章平有长篇《孑影游魂》《冬之雪》以及很多中短篇,薛海翔有《早安,美利坚》《情感签证》等,少君出版有《现代启示录》《大陆人生》等,宋晓亮有长篇《涌进新大陆》《切割痛苦》《梦想与噩梦的撕扯》、中篇《无言的呐喊》等,欣力有《联合国里的故事》,丹娃有《风雨花季》《毁誉婚变》《纽约情殇》等,方思有《纽约遗恨》《金子街的女人》《缓慢的绞刑》等,毕熙燕有《绿卡梦》,抗凝有小说集《女人天空》,刘奥有《云断澳洲路》《蹦极澳洲》,蒋濮有《东京有个绿太阳》《不要问我从哪里来》,华纯有《沙漠风云》,樊祥达有《上海人在东京》《上海新贵族》等,吴民民有《中国留学生心态录》,张石有《东京伤逝》等。这些作品在新移民文学或海外华文文学研究界都引起过关注。新世纪以来,部分作者依然在坚持写作,林湄出版了长篇《天望》《天外》,戴舫出版了中短篇集《猎熊之什》,章平出版了“红尘往事三部曲”《红皮影》《天阴石》《桃源》以及《楼兰秘史》,毕熙燕有长篇《天生作妾》,薛海翔发表了非虚构作品《长河逐日》,欣力出版了长篇《纽约丽人》,丹娃有科幻小说《穿梭魔域》,抗凝推出了长篇财经小说《金融危机600日》,刘奥有《澳洲黄金梦》,少君有《人生自白》《少年偷渡犯》,吴民民有《世纪末的晚钟》《海狼》,宋晓亮有《传奇老北漂》等中短篇作品。但总体来说,他们在新世纪的小说创作数量不多。
还有一些作者,犹如电光朝露,在小说写作圈子一闪而过,如《娶个外国女人做太太》的作者武力(澳大利亚),在2000年出版了纪实作品《我与五个英国小鬼佬》之后因患病归隐,后成为从事企业培训的“潜能开发”训练导师。曾因出现于纪录片《流浪北京》中而广为人知的张慈(美国),在出版过长篇小说《浪迹美国》后,主要从事专栏写作,出版有散文集《我的“西游记”:从云南到加州》,之后转型成为纪录片制作者,拍摄过纪录片《哀牢山的信仰》《硅谷中国人》等。音乐人刘索拉曾是中国先锋派小说的佼佼者,出国后主要从事音乐创作,新世纪以来仅见《女贞汤》和《迷恋·咒》等少数作品出版。而《漂流北美》的作者陈霆(加拿大)、《自由女神俱乐部》的作者纪虹(美国)、《美国围城》的作者邬红(美国)、《纽约的天空》的作者殷茵(美国)等大批作者,现在都已很难检索到他们的创作信息。这种情形在新移民文学中十分常见,其与新移民文学作者写作的业余性质有关。一时兴起,浅尝辄止,或者工作繁忙、家事所累,难以分身,都是可能的原因。也有一些作者主要在所在国的华人报纸发表作品,在国内少为人知,如施国英(澳大利亚)、黄惟群(澳大利亚)等。在新世纪最初几年,也有一批作者,如美国的严力、程宝林、石小克、鲁鸣、木愉、沈理然、裔锦声,英国的苏立群、张朴等,都是在发表了一两部小说后淡出。(8)其发表的作品,严力有《母语的遭遇》《遭遇9·11》,程宝林有《美国戏台》,石小克有《美国公民》《基因之战》,鲁鸣有《背道而驰》,木愉有《夜色袭来》《黑白美国》,沈理然有《长岛火车》,裔锦声有《华尔街职场》,苏立群有《混血亚当》,张朴有《轻轻地,我走了》。他们有的在大学任教,致力于学术研究;有的供职于金融行业,无暇分身;有的主要从事音乐剧、影视编剧工作等。20世纪90年代后期,还曾有一些影响较大的海外题材小说,是由当时正在留学或访学的国内作者创作,如王小平的《刮痧》、王周生的《陪读夫人》、刘观德的《我的财富在澳洲》、朱世达的《哈佛之恋》、李蕙薪的《月是故乡明——北京姑娘在东京》等,今天来看是不能归入新移民小说的。
在20世纪影响较大的作家中,严歌苓(美国)和虹影(英国)的作品数量是最多的。她们的写作均起步于国内,20世纪90年代就有大量作品问世。新世纪以来,她们依然保持了比较密集的创作节奏。严歌苓几乎每年均有长篇推出,如《一个女人的史诗》《寄居者》《第九个寡妇》《小姨多鹤》《金陵十三钗》《赴宴者》《陆犯焉识》《妈阁是座城》《补玉山居》《床畔》《舞男》《老师好美》《芳华》《小站》《穗子的动物园》《666号》等,其多数作品成为出版市场上的畅销之作,影响很大;虹影在新世纪出版了《孔雀的叫喊》《阿难》《上海王》《上海之死》《上海魔术师》《康乃馨俱乐部》《好儿女花》《小小姑娘》《罗马》等多部小说。
张翎(加拿大)也在20世纪90年代开始写作,出版了长篇《望月》,发表过一些中短篇,但她的主要作品发表并引起关注是在21世纪。继2001年推出《交错的彼岸》后,先后有《邮购新娘》《金山》《睡吧,芙洛,睡吧》《阵痛》《流年物语》《劳燕》《廊桥夜话》等长篇出版,并有数量颇多的中短篇发表,结集为《雁过藻溪》《盲约》《生命中最黑暗的夜晚》《胭脂》《死着》《一个夏天的故事》《向北方》等等。
当然,有消失的,也就有新起的。新世纪以来,一些作家仿佛是突然间盛开的花朵,其作品技巧的成熟、创作节奏的密集等都令研究者瞩目,譬如李彦、陈谦、陈河、袁劲梅、曾晓文、薛忆沩、黄宗之与朱雪梅夫妇、秋尘、施玮、施雨、张惠雯等人。
李彦1995年在加拿大出版了英文小说《红浮萍》,并获得1995年度加拿大全国小说新书提名奖。新世纪以来,先后有《嫁得西风》《羊群》《海底》《吕梁箫声》等作品问世,《红浮萍》中文版也在国内出版。最近几年,她转向了非虚构写作,有《不远万里》《校园里那株美洲蕾》等作品出版和发表。
从旅居阿尔巴尼亚经商到移民加拿大的陈河,是新移民文学中异军突起的典型。其创作从2006年在《当代》发表中篇《被绑架者说》开始,十几年来出版了《沙捞越战事》《红白黑》《在暗夜中欢笑》《米罗山营地》《甲骨时光》《外苏河之战》等多部长篇小说,并有《黑白电影里的城市》《布偶》《女孩和三文鱼》《去斯可比之路》《义乌之囚》等多部中短篇小说集。他对域外战争主题的关注、对东欧华商形象的塑造取得了很大成功。
硅谷工程师出身的陈谦从2002年发表中篇《覆水》开始,陆续发表了不少中短篇作品。《莲露》《繁枝》《特蕾莎的流氓犯》《下楼》《虎妹孟加拉》以及新作《哈蜜的废墟》《木棉花开》等对女性心理创伤的深度挖掘在新移民小说中无出其右;而《望断南飞雁》《无穷镜》与早期的《爱在无爱的硅谷》等作品对中产阶级女性自我实现的探讨,也是颇具深度的;《爱在无爱的硅谷》被视为第一部塑造硅谷华人形象的长篇小说。
美国克瑞顿大学的哲学教授袁劲梅的小说对故事性的追求远逊于在思想内涵上的着力。从早期的中短篇集《月过女墙》,到后来的《罗坎村》《老康的哲学》《九九归原》《忠臣逆子》《青门里志》,再到2016年的长篇《疯狂的榛子》,她的叙事追求始终都落脚在中西文化的比照上。
退休前在加拿大某建筑公司担任IT总监的曾晓文,其创作也是从国内起步的,但作品产生广泛影响则在移民之后。从2006年发表长篇《梦断德克萨斯》(后改名为《白日飘行》)开始,先后有《夜还年轻》《移民岁月》《中国芯传奇》(与孙博合著)等几部长篇问世,以及《金尘》《鸟巢动迁》《寡妇食物指南》等大量的中短篇小说发表于国内的文学期刊,并结集为《爱不动了》《苏格兰短裙和三叶草》《重瓣女人花》等。
生活在加拿大蒙特利尔的薛忆沩虽然是在新世纪引起关注的作家,但他的创作开始于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移居加拿大之后,他从2003年发表短篇小说《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开始,陆续出版了《流动的房间》《不肯离去的海豚》《首战告捷》《与狂风一起旅行》等多部短篇集,还有长篇《白求恩的孩子们》《空巢》《希拉里、密和、我》,以及旧作翻新的长篇《遗弃》、短篇集《深圳人》等,2020年发表了《“李尔王”与1979》。
洛杉矶的黄宗之、朱雪梅夫妇,本职是医药研究,业余从事写作。从2001年出版《阳光西海岸》开始,他们先后创作了《未遂的疯狂》《破茧》《平静生活》(又名《幸福事件》)《藤校逐梦》《艰难抉择》等多部长篇,以及《科技泄密者》等中短篇,对教育主题十分关注。
旧金山的秋尘,退休前供职于旧金山市政府,在公职之余创作。新世纪以来,先后发表了数量不少的中短篇,长篇则有《时差》《九味归一》《盲点》《青青子衿》等数部。其创作对办公室政治这一主题的切入在新移民文学中是比较早的。
已经“海归”的施雨创办的“文心社”网站为海外华人的文学创作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平台,对推动新移民文学的发展有很大的贡献。她基于自己的外科医生从业经历而创作的《刀锋下的盲点》《纽约情人》《下城急诊室》等长篇,是为数不多的涉及美国医疗行业的新移民小说。洛杉矶的施玮,既是诗人、画家,也是小说家,出版有长篇《放逐伊甸》《红墙白玉兰》《世家美眷》《故国宫卷》等,还有大量的中短篇小说发表。
张惠雯(美国)在新移民作家群体中是相对比较年轻的作家,主要致力于短篇小说的创作,其作品在国内多次获奖,受到评论界的瞩目。她出版有短篇集《在南方》《两次相遇》《一瞬的光线、色彩和阴影》等,善于描写中产阶级女性的细腻心理。
老作家木心,2006年被画家陈丹青引介至内地后,因其文字风格的古意氤氲而被学者孙郁视为“民国的遗民”,吸引了诸多年轻读者。他的作品以诗歌、随笔为多,往往文白相间、文采斐然,而小说数量较少,但《爱默生家的恶客》和《温莎墓园日记》两个短篇集中的作品有着油画般的丰富层次与光影色彩,令人印象深刻。
此外,还有很多较受关注的作家,如旧金山的吕红,主编美国著名的华文文学杂志《红杉林》,在努力为人做嫁衣之余,自己也钟情创作,先后出版有长篇《美国情人》、小说集《午夜兰桂坊》等。其中,《美国情人》是新移民文学中为数不多的触及美国华人社区政治生活的作品。旧金山的范迁出版有《古玩街——柏克莱童话》《错敲天堂门——曼哈顿童话》《丁托雷托庄园》《桃子》《风吹草动》《失眠者俱乐部》《锦瑟》等长篇小说。加拿大多伦多的孙博,从2000年的长篇小说《男人三十》开始,出版了《回流》《小留学生泪洒异国》《茶花泪》《中国芯传奇》(与曾晓文合著)等多部作品。旧金山的沙石,通过中短篇集《玻璃房子》以另类笔墨触及移居国的底层群体,而他的长篇《情徒——一个中国人的美国故事》更是以元小说的手法对新移民作家群体本身进行了毫不留情的讽刺,其辛辣极为少见。曾以《伤痕》进入中国当代文学史的卢新华,在移居美国后沉寂数年,进入新世纪后重拾创作,2004年推出长篇《紫禁女》,2013年出版长篇《伤魂》。日本的元山里子(原名李小婵,中日混血)的非虚构作品《三代东瀛物语》《他和我的东瀛物语——一个日本侵华老兵遗孀的回忆录》,对自己的中日跨国家庭的沧桑历史和丈夫元山俊美从侵华日军到反战人士的艰辛历程的述说,在日本新移民文学中也是独特的存在。加拿大文章的《失贞》对于新移民在留居与归国上的情感挣扎有着独特的切入角度,她的《剩女茉莉》则是叙事圆熟的职场小说。加拿大蒙特利尔的陆蔚青的“纽曼街”系列是对移居地的边缘人群和底层人群进行描摹的精彩短篇。加拿大的笑言的《香火》以子嗣问题为切入点,对文化的融合与传承提出了新的见解。曾以《花季雨季》少年成名的郁秀(美国),新世纪以来,陆续推出了《太阳鸟》《美国旅店》《不会游泳的鱼》和《少女玫瑰》,始终对成长小说兴趣浓厚。
部分作家虽然作品数量不甚多,但甫一出手即是较为成熟的作品。如日本华文作家陈永和,大器晚成,其《光禄坊三号》和《一九七九年纪事》将常见的故乡叙事以悬疑笔法写出了新意,语言精致流畅;美国学者作家王瑞云的《戈登医生》《姑父》等短篇,对人性的裂变、创伤的深重与人类情感的复杂给出了精彩的表达;德国的海娆,其《早安,重庆》是新移民作家中少数能够真正切入当下中国变迁之腠理的作品;比利时的谢凌洁创作的长篇《双桅船》对二战创伤的书写既有强烈的故事性,又含蕴丰富的知识内容;孙康青(美国)的《解码游戏》是叙事节奏把控很好的犯罪小说。美国华裔文学批评家林涧在致力华人文学研究20余年后,又以自己的英文回忆录《我的教育:一位好学生的回忆》和中文回忆录《一号汽车:旧上海的故事》而成为新移民写作群体的一员,其基于旧上海家族往事的中文回忆录被称为“后现代的回忆录”,“因为用了后现代的文本拼贴的手法,给出了后现代的政治与文化阐释;作者是‘寻根问祖’的后人,更是解构豪门神话与拜金主义迷思的哲人,她的回忆是她说与读者的话语——她不仅在说,更是在催促着读者思考、思辨、完成那个形而上的提升与转变”(9)潘雯:《重温林涧的“后现代”——论美华文学的跨国研究》,《华文文学》2019年第2期。。
除此以外、欧阳昱(澳大利亚)的《淘金地》、倪湛舸(美国)的《异旅人》、陈思进和雪城小玲(加拿大)的《心机》、董晶(美国)的《七瓣丁香》、黄鹤峰(美国)的《西雅图酋长的谶语》、余泽民(匈牙利)的《匈牙利舞曲》《狭窄的天光》《纸鱼缸》、余曦(加拿大)的《安大略湖畔》、钟宜霖(英国)的《唐人街:在伦敦的中国人》、穆紫荆(德国)的《情事》《活在纳粹之后》、江岚(美国)的《合欢牡丹》、方丽娜(奥地利)的《蝴蝶飞过的村庄》《夜蝴蝶》、王琰(美国)的《落日天涯》《我们不善于告别》《归去来兮》、凌岚(美国)的《离岸流》、老木(捷克)的《新生》《义人》、海云(美国)的《金陵公子》、常琳(加拿大)的《雪后多伦多》、融融(美国)的《素素的美国恋情》《夫妻笔记》、应帆(美国)的《有女知秋》、枫雨(美国)的《八零后的偷渡客》、李凤群(美国)的《大风》《大野》、夫英(美国)的《洛杉矶的家庭旅店》、刘瑛(德国)的《不一样的太阳》、柳营(美国)的《姐姐》、亦夫(日本)的《无花果落地的声响》、于仁秋(美国)的《请客》、叶周(美国)的《丁香公寓》、陈九(美国)的《挫指柔》、孟悟(美国)的《逃离华尔街》、南希(美国)的《娥眉月》《足尖旋转》、黑孩(日本)的《惠比寿花园广场》《贝尔蒙特公园》、吴越(美国)的《最寒冷的冬天是旧金山的夏季》《当时已惘然》、吴帆(美国)的《二月花》、虔谦(美国)的《玲玲玉声》等都是受到研究者关注的作品。
除了汉语作品以外,使用获得语写作的作家新世纪以来也发表了不少作品,主要有加拿大的李彦、应晨,美国的哈金、裘小龙、李翊云,法国的戴思杰、山飒、黄晓敏,以及英国的魏薇等。李彦继《红浮萍》之后,又出版了英语小说《雪百合》;哈金出版了短篇小说集《新郎》《落地》,长篇《疯狂》《战争垃圾》《南京安魂曲》《通天之路:李白传》等。裘小龙出版了系列侦探小说《红英之死》《石库门骊歌》《外滩花园》《红尘岁月:上海故事》《红旗袍》等。李翊云出版有短篇集《千年敬祈》《金童玉女》,长篇《漂泊者》《无因无果》等。戴思杰有长篇《巴尔扎克与中国小裁缝》《狄的情结》《无月之夜》等。山飒有《围棋少女》《柳的四生》《裸琴》等。法国尼斯大学中文系教授黄晓敏出版有《翠山》和《莲花》。应晨于20世纪90年代就在加拿大开始写作,先后出版了法语小说《水的记忆》《自由的囚徒》《再见,妈妈》《磐石一般》《悬崖之间》等。她获得费米娜文学奖和加拿大总督奖提名的作品《再见,妈妈》于2002年在国内出版了中文版,是她目前唯一在内地翻译出版的作品。魏薇出版有《幸福的颜色》和自传体小说《一个壮族姑娘》。
总体而言,目前比较活跃的新移民小说家,其主要作品基本上都是在进入新世纪后面世的。不过,有部分作家虽然出版的作品数量很大,也的确存在不断重复自身的状态。在他们频繁推出的作品中,表层故事虽然不断变换,但作品内涵、人物类型却鲜有变化。对于这些作家而言,如果没有真正的突破,靠自我复制和稀释自己的文学才情来提高作品数量,多少有点虚假繁荣的意味。而且,不可否认,新移民小说创作中的模式化是明显的,即留学/移民+爱情,部分小说过度执着于对强烈戏剧性的追求,习惯通过艳遇、性描写和极端事件来推动叙事进程。这或许是由于新移民作家群体有着大致相似的生活经历、生活体验和共同的情感结构,以及文本生产背后新移民群体相对稳定、一致的生存本相,使得许多以个体经验为书写资源的小说有着同质化倾向。从研究和解读的角度来看,当然存在着价值和意义不断稀释、阐释空间不断逼仄的状况。但从创作者的角度来说,即便经验相似、体验雷同,但千万人的书写亦不能抵消个人的诉说冲动。这是写作者最原始、最强烈的文本生产动力。
在新移民文学发展的最初阶段,有很多作品偏好表现异国生存苦痛。这些作品尽管都是以移居地为叙事背景,但这个背景经常很模糊,读者透过这些文本所窥见的往往并非是一个客观的、层次丰富的异域国度。除了生活细节的碎片外,当地的政治生活、经济运行、教育机制、文化事件、艺术活动等,或者缺失,或者面目模糊,移居地仿佛只是置放在现实生活背后的混沌布景。新世纪以来,由于互联网技术的极速发展,特别是2010年以后新媒体的崛起,信息的传播方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无数涌向西方世界的留学生和跨国从业者都在通过新媒体传达域外的各种信息和风土人情。这种传达更为及时、甚至迅速,而新媒体“所有人向所有人传播”的特性也使得这种传达所辐射的范围更广阔,由此造成新移民文学原本具有的异域时空下的现场感已经不再是其独有的叙事表征,读者也就不再对域外的人与事具有那么强烈的浅表性好奇。在这种时代语境之下,部分有自觉性和判断力的新移民作者已经意识到,不能再继续沉溺于个人的异域悲情或者在不同文化之间、不同国度之间转运西洋景和生活碎片,而应从文化比较、尤其是一些制度建设、社会运行机制等方面做更多的勾画。在新世纪以来出版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越来越多的小说开始摆脱旧日的标签,走出浅表的景观化描述,更为注重对现实经验、尤其是异国情境中政治、经济、法律、教育、族裔文化特性等重要社会层面上的文化思考,再现和传达中国文化与世界的对话和沟通。在这些沟通中,华人移民开始建立起自己的文化自信,从单纯地反思自身到客观地认知双方。
新世纪以来新移民小说的发展,从主题的丰富性来说,宛如一场正在绽放的绚烂烟花,有多个精彩的爆点。一方面,20世纪新移民文学发轫之初比较集中的主题依然在延续中,譬如生存苦痛、故乡叙事等。另一方面,随着部分新移民生存境遇的改变,一些新移民作家开始从初抵异国的“漫游者”式的肤浅、猎奇的凝视向定居者的介入式观察转变。这使他们对居住国的教育运行、医疗制度、职场文化、生态意识等制度层面、文化层面的思考更趋深入和阔达。由此,他们也力图在创作中勾勒出移居国的立体多维面目,涤荡部分猎奇和观光文本所创造出的刻板印象,从而构建一个更具认知价值的新移民文学的意义场。同时,作为跨国华人,部分作家对居住国与故国之间的历史勾连与文化往复产生浓厚兴趣,从而发掘出许多掩埋在历史烟尘中鲜为人知的故事。这些变化反映在创作上,也就产生了一批有深度的新移民小说以及非虚构性叙事作品。
虽然新移民文学已经走过40年历程,但从目前的创作态势看,由个人经验出发的创作仍是新移民小说最主要的类别,如着重于移居经历中生存苦痛描写的类自叙传、故乡叙事等主题。有的研究者认为,书写新移民群体围绕生存、求学、居留权获取等问题产生的情感痛楚和精神迷茫,以及对事业成功的炫示等主题的作品主要存在于新移民文学发展的最初阶段。事实上,这类主题的书写是具有一定延续性的。综观新世纪以来的新移民小说创作,这类书写数量上依然很大,从新世纪之初至今,不断在出版。如叶周(美国)的《美国爱情》(2001)、融融(美国)的《素素的美国恋情》(2002)和《夫妻笔记》(2005);少君(美国)的《人生自白》(2003);凌之(澳大利亚)的《海鸥南飞》(2004);曾晓文(加拿大)的《梦断德克萨斯》(2006);夏尔(澳大利亚)的《望鹤兰》(2008);尧尧(加拿大)的《你来,我走——一个中国女人的移民日记》(2009)、刘加蓉(美国)的《洛杉矶的中国女人》(2009);钟宜霖(英国)的《伦敦爱情故事》(2010);洪梅(美国)的《梦在海那边》(2012);老木(捷克)的《新生》(2016)、王海伦(加拿大)的《枫叶为谁红》(2016);牧童歌谣(美国)的《北美枫情》(2018);岳韬(荷兰)的《一夜之差》(2019)等。这种延续性应该说是新移民文学的一种常态。在这种类别的新移民小说中存在一种常见的情节结构模式——出国留学/定居+情感波折+事业成功,可以说是新移民小说情节元素的“三件套”。
陈思和曾多次指出,海外华文文学一直是靠从国内向国外横向移植来延续的,因此新移民文学之“新”是永恒的。在笔者看来,新移民文学呈现两端开放的状态:一方面,永远有刚刚抵达的“新”移民汇入华人移民群体,因此也就永远有人在书写初抵异国的生存苦痛、乡愁与故国回忆;有些作者虽然并非是初抵异国,但他们开始写作、开始书写个人生活经验的时间点却是各有不同的。生存苦痛和乡愁于新移民文学或可视为老生常谈,于写作者个体却是无可取代的切身经验,不吐不快。正因为如此,这类主题的书写长盛不衰。另一方面,留居日久、写作多年的移民作家,则在写尽回忆和浅表的新奇之后,逐渐向纵深开掘,许多作家开始关注留居国的制度运行和周遭其他种族的生存世相。因此,由于移民个体的生活经验与文学经验各有不同,必然产生风格各异、主题纷繁的作品,它们以各自的方式在共同书写着新移民文学史。新世纪以来新移民小说在主题上的嬗变,突出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回归主题的嬗变、故乡叙事和历史叙事的嬗变、底层书写、生态书写、创伤书写和中产阶级话语的书写等。
新移民作家群体最初大多是以留学、访学的方式开始去国离家的。“归”与“不归”的选择一直是他们必然要面对的人生课题。这种选择的犹疑、痛苦不仅关乎个体的人生路径走向,而且承载了许多道德上的自我批判、尊严上的心理失衡。因此,回归主题在新移民小说中的嬗变映射的是中国的国力发展、在世界舞台上的话语分量以及对全球化的融入进程等诸多政治、经济和社会性问题。在早期的留学生文学中,回归与否常常关乎道德的承担,在国家需要面前,对个人前途利益的考量,使主人公们不自觉地有一种羞愧、甚至是负罪感。这反映了在留学大潮的初期,赴外留学知识分子群体的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新世纪以来,回归主题开始淡化政治色彩,回避道德承担,而凸显寻常的芸芸众生在“留”与“归”的选择上对个体尊严的现实考量。如黄宗之、朱雪梅夫妇的《阳光西海岸》、树明的《暗痛——两个中国男人在美国》等都是如此。这种书写从一个侧面说明,随着国家的发展重心转向经济建设,国家的政治和文化空间趋于宽松,民众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自觉不自觉地动辄将个人的生活选择涂抹太多的政治色彩,个体生活开始回复到正常的社会氛围中。而黄宗之、朱雪梅《平静生活》、孙博的《回流》、文章的《失贞》、尧尧的《你来,我走——一个中国女人的移民日记》、洪梅的《梦在海那边》,以及孙博与曾晓文合著的《中国芯传奇》等作品中对回归的探讨,既过滤掉了早期回归主题中的道德承担和悲情色彩,也甚少关涉新移民脆弱的个体尊严,而是开始将“海归”现象视为华人移民的一种理性选择,客观呈现出跨国华人群体在回归选择上的个体复杂性,在得失的纠结背后既有经济驱动,也有个人价值实现以及家庭利益考量等多维因素。他们的回归行为是全球化时代高技术人才的正常而理性的行动,也是跨国华人生活的真实图景。
故乡书写作为依托于个体经验而产出的文学叙述,是新移民文学的重要主题之一。新世纪以来的故乡书写仍以延续性的家族叙事为主,如李彦的《红浮萍》、元山里子的《三代东瀛物语》、陈永和的《一九七九年纪事》等,这些家族叙事通常都是以家族的历史变迁为坐标轴的。民族和国家大历史所表述的治乱兴衰中势必要舍弃亿万普通个体和平凡家庭碎片般的小历史,而从个体或者家族的小历史来呈现时代的复杂性正是文学的使命之一。这些家族的历史是民族历史的缩微映像,是20世纪时代光影的点点投射。新移民作家在异域时空中以新的视野审视家族伤痛,书写家族记忆,既是对自身记忆框架的建构,也是“一种国族文化和历史的自我诠释与重审”(10)汤俏:《北美新移民文学中的家国寻根与多重认同》,《当代文坛》2020年第3期。。
海娆的《早安,重庆》与上述作品的厚重沉郁不同,它主要截取的是当下生活的片段,通过郑长乐一家在社会转型期经历的下岗、拆迁、买房、养老、残疾人和重病患者的医疗保障等问题,将底层群体的悲苦、无奈、坚忍与守望互助、积极乐观展现得淋漓尽致。字里行间既没有情感的过度宣泄和夸张矫饰,也没有居高临下、隔靴搔痒的空洞评议,唯有真挚的情感静静流淌,勾勒出一道中国大地上升斗小民的蜿蜒的生命轨迹。
在这些传统的故乡书写之外,袁劲梅的故乡书写显示出独有的特色。她对中西文化的比照是基于新经验的新思考,是依托现代科学与现代政治哲学理论来展开的关于责任与批判思维的思考。因此,袁劲梅的新故乡叙事既尖锐地戳破了早期故乡叙事的唯美面纱,也毫不客气地抛弃了眼泪和诉苦。她带着爱之深责之切的强烈乡情拿起手术刀,解剖传统中国在走向现代化的历程之中,一方面顽固延续着文化中的落后与保守、另一方面努力拥抱经济和科技新潮流,在二者的绞接中所发生的奇异变形。虽然作者在言辞激烈之下不免有不及义之处,但她提出的问题正是一个处于急剧变化发展中的民族所必须面对、必须思考的。
新世纪以来,新移民作家的历史叙事作品蔚为繁盛,这些作品的写作源起大多与作者的移民身份、移民经历有关。这些作品的叙事风貌也与他们作为移民的身份和生活方式有密不可分的关联,在文本中通常存在多国时空勾连、多族裔共处。显然,当他们作为跨国移民频繁往来于故国与居住国之间时,作为文化居间者,他们已经不仅仅满足于单纯地回望故国或者是讲述在居住国落地生根过程中的辛酸与成功,而是利用作为文化居间者的身份便利,以移民的特有敏锐触角,搜寻、打捞在两种甚至是多种文化交接处的历史遗迹,将移居国的历史文化与故国的历史文化勾连在一起,叙述出一个个曾经湮没于历史尘烟中的跨国故事,从而展现出新移民文学的跨文化视野。
李彦的非虚构写作,其笔墨主要集中于一些与中国历史产生过交集的加拿大历史人物,如加拿大的明义士家族、白求恩、托马斯·亚瑟·毕森等,先后发表了《小红鱼儿你在哪里住——甲骨文与明义士家族》《不远万里》《校园里那株美洲蕾》等作品。作为新移民作家,将定居国与故国之间的历史关联纳入书写版图,以文学的方式在传播史上增加一节链条是深具价值的。
薛海翔的《长河逐日》、元山里子的《他和我的东瀛物语——一个日本侵华老兵遗孀的回忆录》都是对家族中的二战/抗战历史的非虚构叙述。《长河逐日》是薛海翔寻找自己人生来处的跨国之旅,是对家史的书写,也是对20世纪上半叶的青年革命者群体所做的文学素描。因此,他的书写以时间的线性历程为经,以父母所处的不同空间为纬,穿梭编织,逐步收拢,由此完成了一次家族的寻根。在追踪父母的革命轨迹时,他还把父母的口述、相关回忆文章以及其他可以印证父母人生经历的历史文献都嵌入文本之中,使家史成为一段国史、甚至“辐射至整个亚洲的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大潮的历史”的缩微映现。《他和我的东瀛物语——一个日本侵华老兵遗孀的回忆录》不仅对元山俊美作为曾是侵华日军一员的忏悔和反思、以及他后来的积极反战进行了细致的解说,而且对日本共产党的发展演变历史、日本左翼和右翼之间不懈斗争的历史也作了很多介绍。元山里子以侵华老兵遗孀的内部视角,提供了更具细节化的文本,使这部非虚构作品不仅在新移民文学中具有不可取代的价值,而且在有关中日关系的书写中都占有一席之地。
袁劲梅的《疯狂的榛子》和陈河的系列战争小说的战争书写均建立在大量史料的基础之上,既进入了战争的本相,又在本相之上关注战争创伤、战争伦理和战争中复杂的政治纠葛。《疯狂的榛子》以对美国第14航空军的中国抗战历史的发掘为叙事主线,但真正的主旨则是文化比照。作品通过战争带给军人的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来努力阐释战争与和平的逻辑联系,指出战争创伤不只是身体与心理上的,更是道德上的,强调区别战争伦理与和平伦理的重要。陈河的战争书写则选取了一个特殊的切入点,即中国国界之外的华人战争史实,《沙捞越战事》《怡保之夜》《米罗山营地》和《外苏河之战》等均是域外战争书写。2020年发表的中篇《天空之镜》则是以寻访格瓦拉的一个华裔战友奇诺为叙事主线,近乎非虚构写作。陈河比较关注战争中复杂的政治纠葛所导致的悲剧和荒诞性,以及人在残酷环境中的自处与作为。其战争美学呈现为一种悲凉的质地。而陈河作品中通常存在的多族裔的共处与交接使得战争的正义性与多国政治利益的考量绞结在一起,战争的残酷、爱情的纯真与政治的荒诞也绞结在一起,营造出广阔的叙事空间。
严歌苓的许多作品都可视为历史叙事,其中《寄居者》《小姨多鹤》《第九个寡妇》《金陵十三钗》以及新作《666号》等也都涉及抗日战争。这些作品普遍具有强烈的传奇性,如《寄居者》和《666号》都存在身份错置,《小姨多鹤》是隐藏身份,《金陵十三钗》是身份/身体替代。因此,她的叙事通常关注的是战争背景下的人性裂变和情感纠葛,而非对战争本身的思考。其中,《金陵十三钗》与哈金的《南京安魂曲》、郑洪的《南京不哭》都涉及“南京大屠杀”,在部分史实细节上也存在一致性。“南京大屠杀”是我们民族的巨大创伤,除了历史学、政治学、社会学等学术研究之外,以文学叙事书写这一创伤性历史事件,也是具有极大意义的。从此意义上说,这几部“南京大屠杀”题材的小说具有非凡的文学价值。并且由于它们均由美籍华人作家完成,对它们的对照性阅读也常常成为文学研究的题目。张翎的《劳燕》与袁劲梅的《疯狂的榛子》在叙事元素上存在一定相似性,都有战争中的爱情,都涉及抗战中的中美合作。不过,《劳燕》相对来说更关注战争中女人的情感历程而非历史本身。
全球化时代,大规模的、普泛的迁徙和流动,几乎已成为现实生活的常态。全球流散人口成分复杂,既有技术与文化精英、跨国商人,也有合法与非法的劳工群体。当跨国华人的中上层尽享全球化时代的迅捷交通和发达资讯所带来的优裕生活之时,身处底层的劳工群体、尤其是非法移民,却可能面对物质和精神的双重窘迫。因此,关注底层华人移民群体的生存,关注所在国当地的底层劳工群体,描摹他们悲喜交织的精神世界,也应该是新移民文学的书写重点之一。钟宜霖的《唐人街:在伦敦的中国人》仿佛是移民版的“72家房客”,透过叙述者截取的房客生活片断,我们得以窥见在中国经济高速发展和拥抱全球化的浪潮中,那些缺少知识资本、经济资本的底层民众是如何渴望通过国际迁移来改变人生、实现梦想的。夫英的《洛杉矶的家庭旅店》以一个华人移民群居的家庭旅店为中心,呈现了一些身无所长、梦想大于能力的底层移民勉力生存的现实。沙石的《玻璃房子》关注寂寞的单身花匠、失恋落魄的作家、妻离子散的倒霉父亲、在种族歧视压力下心力交瘁的职员等移民群体中失意的灰色个体,在荒诞的故事中,以另类的方式揭开了种族区隔、阶级区隔之下底层移民的精神压抑。方丽娜的《蝴蝶坊》则把视点聚焦华人移民中的性工作者身上,对于这些既要忍受同胞的歧视,也要面对街头黑恶势力的劫掠、还会时刻面临遣返风险的底层女性来说,身后的家园并不是她们的退路,只会令她们无颜面对。她们的生活始终笼罩着灰色的阴霾,出路十分狭窄。
而曾晓文的《金尘》、陈河的《在暗夜中欢笑》《红白黑》、枫雨的《八零后的偷渡客》、范迁的《桃子》、少君的《少年偷渡犯》等,都明确涉及华人移民生活中经常讳莫如深的地下生态链:偷渡以及偷渡后通过各种合法或非法途径获取居住国合法身份的运作过程——这是每天都在世界各地的唐人街运行着的黑色或灰色产业。这条地下生态链上,有获利颇丰的黑帮,有利用法律漏洞从中牟利的律师,更多的是裹挟其中的非法移民。这些作品将偶尔出现在媒体上的新闻事件,具象化为一个个跌宕起伏、悲喜交加的传奇故事,使得这一伴随移民历史而生的问题不再是移民文学创作中的“房间里的大象”,而成为记录移民历史和移民群体悲欢的一个重要侧面。
此外,陆蔚青的《纽曼街往事》、李彦的《泥藕的羞惭》《吉姆老来得子》、穆紫荆的《老猫旺空》等作品都属于新移民文学中的跨族群书写,或者说是“在地叙事”。这些作品聚焦的是所在国本土居民及其他移民群体的底层,关注他们具体的日常的生活状态,观察他们精神世界中的悲喜。这种书写为我们更为全面地了解新移民文学发生地的社会面貌提供了重要的样本,因为“如果不了解海外华人定居于其中的那些非华人的生活、传统和态度,就无法理解海外华人的经历。”(11)[美]孔飞力:《他者中的华人:中国近现代移民史》,李明欢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前言》第4页。
虽然由于这些写作者本身都是知识分子,生活状态上属于中产阶级或者中产阶级之上,作为底层生活的旁观者,他们是否能够真正理解底层,为底层发声,是受到很多评论家质疑的。但是,能够突破个人生活圈层边界、关注底层群体精神世界的写作,在一定意义上使新移民文学对移民经验的表述更加全面和丰富,也使我们能够从多维度生发对于华人新移民群体和他们留居国的文学认知。
在生态环境发生剧烈变化的当下,如何构建人类与自然环境的相处模式成为当下的热点议题之一。而新世纪以来的华人移民文学,也有一些作品涉及生态文学中的动物关切、人类中心主义批判等主题,展现了新世纪以来新移民文学具有的超越性视野。
陈河的《猹》、李彦的《大雁与乌龟》、曾晓文的《鸟巢动迁》、朱颂瑜的《大地之子穿山甲》等作品以人与动物之间爱恨交织的相处关系,昭示出一个重要的哲理——自然并非是为人类而存在的。动物作为独立的生命个体,也不仅仅是作为满足人类需求的客体而存在。如果人类对动物的爱憎只是一种自说自话的情感投射,或者是一种基于自身需求的价值取舍,那么人类在动物面前就没有任何价值超越性可言。在人类与动物的关系框架中,人类真正可以体现自己价值超越性的地方只能是担负起对动物的道德义务。而陈谦的《虎妹孟加拉》通过留学生玉叶与孟加拉虎的故事将思索从人与动物的关系一直延展到现代社会中人伦亲情的淡漠。
袁劲梅的《父亲到死,一步三回头》通过父亲作为一个鱼类生物学家,终生致力于环境保护、却始终未能阻止环境持续恶化的悲凉描述,对现代性、“人类中心主义”提出了痛切谴责。黄鹤峰的《西雅图酋长的谶语》则是一篇涉及“生态整体主义”以及环境正义的作品。小说以两代印第安人与白人之间发生的爱情故事为叙事线索,从多个侧面展现了古老的印第安文化,颂赞以印第安人为代表的美洲原住民文化所具有的万物有灵、自然平衡的生态整体主义观念。
从这些生态主题的作品来看,新移民作家的书写已经超越了简单的族裔视角,开始深度切入居住国的重要社会议题,而且在对故国的关注上也超越了普泛的乡愁和怀旧,开始发挥他们作为跨国华人群体的价值,对故国的社会发展路径投入了更多的关注。
巨大的情感容量和哲思空间使得创伤书写成为当代文学创作中的重要主题类别。新世纪以来,新移民作家也先后推出诸多创伤书写的作品,其中以陈谦的创作最具代表性,她的《繁枝》《莲露》《哈蜜的废墟》和新作《木棉花开》等持续关注女性在家庭空间中遭遇的心理创伤及其疗愈的艰难,包括性侵、遗弃、亲情畸变等,为读者推开了一扇又一扇潜藏着秘密的沉重之门。袁劲梅的《疯狂的榛子》、曾晓文的《巴尔特的二战记忆》、谢凌洁的《双桅船》、戴舫的《手感》等都是对人类战争、种族屠杀等极端境遇的创伤书写。陈谦的《特蕾莎的流氓犯》《下楼》和王瑞云的《姑父》是对政治创伤的书写。张翎的《余震》聚焦自然灾难带来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新移民文学中的创伤书写,涉及的类型较为丰富,很多作品都深刻触及华人移民群体精神生活的本相,从不同的痛点介入现实和历史的褶皱中,掀开其下被遮掩的严重创伤,探索疗愈的可能,其书写中的悲悯是被忽视和回避的黑暗世界中的一缕柔光。
新移民作家群体在其居住国基本都属于中产阶级,但与国内的中产阶级构成不甚相同的是其知识分子背景更加深厚,因为这一群体是以赴外留学者为主力形成的,这一背景决定了他们的书写中既包含对自身阶层属性中浅薄、平庸、保守等特质的批判,也彰明较著地将自身阶层属性中的正面价值进行了精彩的表达。陈谦的《爱在无爱的硅谷》《望断南飞雁》《无穷镜》和王芫的《路线图》主要表达中产阶级女性如何在各种现实的撕扯中拼力追求个人实现;张惠雯的《醉意》《失而复得》《岁暮》、曾晓文的《重瓣女人花》、毕熙燕的《天生作妾》都表现中产阶级女性婚姻中的沉闷、家庭中其他成员对于婚姻本身的干扰,以及家庭之内女性在试图保持精神独立、自足时所遭遇的世俗阻击。而秋尘的《盲点》、裔锦声的《华尔街职场》、文章的《剩女茉莉》、孟悟的《逃离华尔街》、董晶的《实验室的风波》等作品表达的是职场中女性对自我价值的认知和社会角色的评估。吕红的《美国情人》、陆蔚青的《乔治竞选》、余曦的《安大略湖畔》、陈思进和雪城小玲的《心机》、抗凝的《金融危机600日》等都是涉及对居住国在政治选举、法律体系、金融体系等基本社会制度方面的深度观察的作品。黄宗之、朱雪梅夫妇的《破茧》《藤校逐梦》是对华人移民教育焦虑之下的中西理念碰撞和重塑的书写。
新移民文学的发生是新移民群体对自己跨域生活经验的表达,他们的创作“既有群体趋同性,更有内部差异性”(12)黄万华:《“出走”与“走出”:百年海外华文文学的历史进程》,《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这使得新移民文学的面貌极为复杂,也因此对新移民文学的各种特质、趋势和发展阶段的概括可能都有不可避免的片面性。譬如,有的研究者阐释新移民文学时常常会以乡愁、漂泊等作为内涵上的标签,对于移民文学而言,这通常是比较突出的文字底色。早期的华人移民由于历史、政治的原因而追求落叶归根,于是,在他们生活在异域的大部分时间里,身体安置在异国,灵魂却始终不曾落地,而是处在随时起身携带身体回归故国的预备状态。这使得相关的文学表述格外强调乡愁与漂泊。这种表征不仅在19世纪中叶到20世纪前期的华人移民文学中存在,而且在以白先勇、於梨华等为代表的“台湾留学生文学”中也是色彩浓烈的存在。但在新移民文学中,虽有许多文本、尤其是那些以新移民初抵异国的打工求生为主题的作品中弥漫着乡愁和漂泊感,但更多作品的叙述立场是推崇落地生根的。新移民视移居国为“继母”或者“养父”,努力成为所在国的模范族裔,努力融入所在国的文化,并使自己的子女成为主流社会的中坚力量。因此,乡愁和漂泊感总体上是不断淡化的。在新世纪、特别是近10年以来,伴随着互联网的蓬勃发展,地球村日益成为现实,曾经由于空间分隔、通讯不便而被阻隔开来的世界各地的华人移民,在互联网上逐渐聚集形成虚拟空间中的各类社群。高度发达的通讯,早已将地球两端连接得近乎无缝接合。在这种时代氛围中,如果说乡愁和漂泊感是新移民群体的共同精神属性,恐怕是值得质疑的。尤其是中青年作家,很多是最近10年之内移居他国的,他们是互联网改变世界的最直接受益者,而且由于持续性的经济高速增长,中国与发达国家之间的经济差距已经大大缩小,中国在世界舞台上的话语权也越来越强,这都使得他们在移民之初已经具有了更多的经济与文化自信,对于族裔文化与所在国的主流文化之间的共处有了更为通达的心态。但也不能否认,依然会有一部分人在体味着乡愁与漂泊感。因为作家个体的生活方式是千差万别的,既有很多“海归”或“海鸥”呈现跨国生存状态,也有人身体“落地生根”在移居国,但精神通过微信、微博等社交工具深度介入中国当下现实生活,有可能“身在国家领土边界之外,却在想象的民族边界之内”(13)吴前进:《跨国主义的移民研究——欧美学者的观点和贡献》,《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17年第4期。。当然,也还会有一部分人维持双向疏离状态,他们与所在国文化保持一定的距离,他们认知中的故国也凝固在离开的时刻。对后者而言,乡愁与漂泊感也许是永远的个体情感。因此,漂泊与乡愁的标签,对新移民作家而言是需要审慎地加以个体化区分的。所以,笔者观察到的新移民小说主题嬗变的发生或许不是源于内生性的、必然的循序渐进,不是绝对的阶段性变化,而是由创作者的现实生活状态而促发的。这些新的特质并不会覆盖、取代或超越之前的文学主题。尤其是对于华文写作而言,几乎永远是第一代移民在创作,必然始终存在着一些由迁徙而产生的相似情绪,也就必然始终在生产一些对这些情绪进行具象化表达的作品,那也就很难摆脱一些常规的书写模式。
新移民作家在异域空间中书写,我们作为隔离在那个空间之外的研究者,最关注的是新移民群体如何立体地呈现自己的行进历史,如何为自己的异域生存和发展作证,如何传达移民群体的生活况味,如何多维度呈现移民生活的粗糙和丰满,如何捕捉移民群体中芜杂而又生机勃勃的追梦之音,从而为华人/华文文学提供新的文学经验。这是新移民文学立身之所在,也是研究者研究的价值之所在。因此,在书写的主题与叙事的风貌上,新移民文学必然应具有其独有的特质,这是除了作者身份之外,我们判断、界定新移民文学的依据。但是,在研究过程中,笔者也时常产生许多困惑与犹疑。我们所认定的这些特质是否经得起推敲呢?从近年来的部分小说创作来看,它们在作品主题与叙事风貌上几乎与新移民文学别无二致。譬如南翔的《洛杉矶的蓝花楹》、於可训的《移民监》、唐颖的《上东城晚宴》,都是在美国发生的华人故事。《洛杉矶的蓝花楹》是中国访问学者与洛杉矶当地的货车司机之间的爱情故事和文化碰撞。《移民监》是随子女移居国外的老年华人移民在美国生活的精神不适与观念解放。《上东城晚宴》虽然本质上是一场都市中的情爱迷失,但通过短暂旅居在纽约的上海剧作家里约的视角所展开的纽约华人艺术家群体的生存百态却被刻画得入木三分。同时,随着里约在纽约的漫游,纽约的咖啡馆文化以及纽约这个世界艺术之都所特有的多族裔艺术家汇聚在一起而氤氲出的自由、颓废和挣扎的迷离气息也被描绘得极为精彩。这种传神和精彩,我们很少在真正的新移民小说中读到。从这几篇作品来看,如果具备一些国外生活的基本经验,那么国内作家创作的风貌类似、甚至更具水准的海外华人题材小说在描摹华人移民的生活质感上是毫不逊色的。南翔与於可训都是教授作家,多年的文学研究赋予了他们足够开阔的文学视野,南翔早前就已有《东半球·西半球》涉及移民题材。唐颖向来被视为当代都市小说的重要作者,但通过她的非虚构作品《与孩子一起留学》来看,她其实是在中国生活的“美国绿卡持有者”,或许可以算是一类特殊的跨国华人。与一般的华人移民在定居多年后“海归”的历程不同,她虽然早已拥有美国绿卡,但在陪同孩子留学之前,家庭生活并没有发生根本性变化,一直定居在中国。《与孩子一起留学》所描写的正是她作为陪读家长与儿子一起面对“文化休克”的过程。但是,唐颖在此之前从未被视为新移民作家。如何界定其身份和创作,是一个令人有些困惑的问题。
在这种对照下,新移民作者如何体现出自己独特的叙事立场呢?新移民小说作为中国当代小说的特殊局部的特质又该如何界定呢?这些都是非常值得思考的。不过,新移民文学仍处在变化发展过程中,具有多种的生长可能。因此,这一疑问也许可以暂且搁置,留待观察更好。随着大批的新移民成为“跨国华人”,他们的跨域经验一定会更加丰富,移民可能只是他们“跨越国界流动的人生轨迹中的某一个停留点”,因为“跨国迁移可以是多次的、循环的和反复的”(14)[加拿大]郭世宝:《从国际移民到跨国离散:基于北京的加拿大华人研究的“双重离散”理论建构》,丁月牙译,《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17年第3期。。在循环往复的迁移中,移民的多次文化冲突和对世界、对人性的探寻都应该会形成更多、更新鲜的经验,进入新移民文学的书写领域。所以,跨国华人群体的扩大,使得新移民文学赖以生长的土壤也将发生变化,新移民文学或许不会再是当初异域时空下寂寞而热忱的文字怀乡,而是在连通着多国时空的“第三文化”空间中纵横捭阖的现代舞蹈。
同时,我们也需冷静地看到,跨国华人在构建“第三文化”空间时如果缺乏清醒的自我意识和开阔的精神境界,那么所谓“对两个国家、两种文化的同步嵌入”也可能只是表层的,是虚浮无根的,而双向疏离却会加深。譬如很多新移民作家的中国书写多呈回溯式,对中国当下现实生活的表现相对来说数量较少,通常是撷取了社会新闻中的片段敷衍而成。在这些片段背后真实的社会生活,作者其实缺乏感同身受的理解,一般是通过采访、采风等短暂的了解作为现实支撑。有些作品虽有大量篇幅是以当下中国为背景的,但笔墨更集中于个人之间的情感纠结而非中国的烟火人生,有隔窗看景的视野局限。因此,在作品的写作过程中,作者不自觉地还是会回到自己固定的精神理路上,并不是对现实真正的介入式观察。如海娆的《早安,重庆》、薛忆沩的《空巢》、张翎的《死着》等对中国现实生活有深度观察和思考的作品仍属少数。另一方面,新移民作家对所在国的介入式观察和文化关切虽有很大推进,但也尚有局限。虽然新移民文学是所在国的族裔文学,以族群的自我表达为主要的叙事追求,但作为移居者,理解所在国本土居民的思想脉络、族裔冲突,关注人类的共同命运、共同的情感诉求与共同的精神创伤也应是新移民作家写作的价值旨归。以“9·11”事件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群体性创伤事件,但在美国华人移民作家的笔下极少得到深刻的展现,他们在作品中涉及这一事件时,通常的关联的方式是设置一个情人、伴侣或朋友,用他/她死于“9·11”来完成主人公的一次情感历程,或者将作品中的某个人物死于“9·11”作为主人公人生选择发生重大改变的契机。在新移民文学中,不曾产生一部类乎《特别响,非常近》这种深刻表达“9·11”创伤体验的作品。这是部分新移民作家在一定程度上疏离于所在国现实生活的一个折射。
这种在一定范围内存在的双向疏离、双面滑脱的状态提示我们,跨国华人构建“第三文化”的过程是复杂的,是朝向多种可能性的,从目前新移民文学的发展现状来看,与社会学家、移民史研究学者从政治、经济领域中得到的对移民的观察未必完全一致。如何认知和理解新世纪以来的新移民文学仍是需要持续追踪和思考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