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琳,谭 欢
(湖南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湘潭 411201)
《踩影游戏》是美国女作家路易斯·厄德里克的第十三部小说,小说出版后在美国掀起了新一轮的厄德里克阅读潮,该小说是一部致力于空间建构的作品,空间性特征明显。现代小说中,伴随着传统时间观念的突破和颠覆,空间性的维度已经被提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1]7-8,许多学者开始对空间叙事进行研究。其中,Gabriel Zoran提到的文本空间为解读叙事文本提供了理论支撑[2]。法国哲学家Henry Lefebvre对于空间的独特认知将空间层次划分为物理空间、社会空间和精神空间。本文根据Gabriel Zoran提出的文本空间与Henry Lefebvre提出的物理空间和精神空间,对《踩影游戏》进行空间解读,进而探究空间是如何在文本中表现出来的,以及空间对于塑造小说人物形象、推进叙事进程发展及揭示人物内心等方面的积极作用和独特意义。
文本空间是通过破坏时间流、打乱时间顺序的叙事手段构建的一个关于作品语言文本层面的空间,展现了空间在文本中如何表现出来。Gabriel Zoran认为,体现共时性的叙事手法如并置、闪回等构成的叙事文本的空间形式就是文本空间。正如David Mickelsen指出,并置和闪回的叙事手法都是破坏时间顺序、取得叙事结构空间性的手段[3]88-93。从文本空间的角度来看,厄德里克正是运用了这些手段,才使《踩影游戏》的语言文本呈现出空间性特征。
“并置”是把分散的、游离于叙事过程之外但与叙事过程有关的情节和意象并列置放的一种叙事手法。厄德里克采用情节线索并置和不同叙述视角并置来构建《踩影游戏》中的文本空间。《踩影游戏》中情节主线是艾琳不满自己的隐私被剥夺,于是在红日记里编造自己出轨来刺激和报复吉尔,吉尔在偷看红日记后通过各种行动来挽救这段婚姻、挽回家庭。与这条情节主线并置的还有两条情节副线,一条是艾琳与同父异母的妹妹梅两人的相认和互动,一条是艾琳、吉尔与女儿瑞尔的互动交流。这些互动和交流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艾琳和吉尔的心理变化,这些心理变化又牵引主人公们的行为,影响后续的故事情节发展。比如当艾琳知道梅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之后,在蓝日记里开心地记录下有了属于自己的亲人的喜悦心情。吉尔想为艾琳举办一个惊喜生日派对,他拜托梅以聚会的理由先把艾琳支出家里,随后梅把艾琳带到了咖啡厅,她们关于家庭的谈话影响了后续艾琳对吉尔的看法。还有在一年冬天艾琳带着三个孩子在湖面上滑冰,瑞尔曾问过艾琳要是她不小心落水了艾琳是否会救她,艾琳表示自己肯定会奋不顾身去救自己的家人,这也为后来艾琳救吉尔导致两人双双溺亡留下了伏笔。这两条情节副线对情节主线的发展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并且阻碍情节主线的发展,与主线并置达到共时性的效果,使小说的叙事结构及文本具有空间性特征。
不同叙述视角的并置与转换能造成时间静止的假象,所以多元化的叙述视角也是体现语言文本空间性特征的重要手段。西摩·查特曼提到叙述视角和聚焦对于文本空间的重要性[4]37-45。热拉尔·热奈特区分了三大叙述视角,分别是“无聚焦”“内聚焦”和“外聚焦”[5]14。“外聚焦”是叙述者对故事情节不带任何主观色彩的纯客观描绘,比如厄德里克在《踩影游戏》中从旁观者的角度讲述吉尔和艾琳一家的日常生活,这样的叙述角度无法透视人物的内心,造成了读者和人物之间的距离感,有一种“陌生化”的效果。单一的“外聚焦”叙述视角不足以很好地推动情节的发展,所以作者还采用了限制性的“内聚焦”视角。限制性“内聚焦”视角是以某一人物为视角,读者只能跟着该人物的视角看到他看到的和感知他感知到的。在《踩影游戏》中,通过艾琳的“内聚焦”视角,读者可以看到艾琳红蓝日记的内容,感受到艾琳对吉尔的怨恨;吉尔所做的各种挽回婚姻、挽回家庭的行动是从他的“内聚焦”视角展开的叙述,让读者体会到吉尔挽回艾琳和婚姻的急切感。不同叙事视角构建不同的空间,视角的转换与并置营造时间暂时停止的假象,使文本结构体现空间感,这样兼具“内聚焦”和“外聚焦”的视角并置也能填补情节发展的空白,使文本具有更大的叙事张力和吸引力。
闪回又叫倒叙,是按时间顺序发生的事件被早前发生或存在的事件打乱的一种叙事手段。在这部小说里,厄德里克多次采用了回溯和闪回的叙事手法,使故事情节通过片段化的空间呈现。小说中按时间顺序发展的叙事情节多次被回溯和闪回的叙事打断。艾琳的第二篇蓝色日记(2007年11月2日)被分为两个部分,在不同的章节分别展开:小说的开篇,作者对2007年11月2日的蓝色日记展开叙述;在后面的章节里厄德里克打破了时间顺序,展示了11月1日的红色日记;随后的章节里厄德里克又展示了11月2日蓝日记的第二部分。这样叙事结构中自然时序的打破会造成情节发展的中断,从而达到时间停顿和共时性的效果,文本的空间感也随之加强了。
回忆是闪回叙事的主要方式,在回忆过去时当下的时间就会暂停静止,为读者呈现的是过去空间里发生的事情,线性叙事顺序就因此被打乱。小说中吉尔多次回忆过去,比如在偷看完艾琳的红日记后回忆起这本红色日记本是在小儿子斯通尼出生后他送给艾琳的礼物,回忆起在斯通尼出生时自己曾丢下痛苦等待生产的艾琳而跑去看球赛,回忆起在生孩子之前艾琳也是一个很优秀很有学术前途的学生。甚至在小说最后揭示的全知视角的身份,表明《踩影游戏》这个文本就是瑞尔在成年后所编写的一本家庭回忆录,前面全部章节都是瑞尔的回忆。后半部分时间又回到了艾琳和吉尔溺水事故发生的多年后,三个孩子也已经长大了,瑞尔对母亲所做的选择一直不能理解,但在拿到母亲的两本日记之后,瑞尔似乎明白了母亲做出那样选择的原因。她通过咨询母亲的精神医生和母亲留下的两本日记,完成了这样一本家庭回忆录。这样的回溯和闪回的叙事手法破坏了时间的线性顺序,把过去和现在并置,使文本作品的叙事呈现了空间性。同时,这样的叙事手法解答了读者的疑问,使小说的叙事曲折迂回,对读者更具有吸引力。
叙事是一种语言行为,语言是线性的和时间性的,因此之前对文学作品的研究大多关注的是其时间性,忽视了语言的空间维度,但空间对文学作品的叙事也是非常重要的。厄德里克采取了并置和闪回叙事手段来打破时间流,使语言文本体现空间感,构建了能增加作品吸引力的文本空间。
小说中的物理空间就是故事发生的背景和场所,“是行为者所处和事件发生的地理位置”[6]79。故事场景的意义不仅在于它是小说中必不可少的情节要素,而且它和小说故事的发展和人物的刻画也有很大关联。正如Lefebvre所说,空间不是空洞的,它往往蕴含了某种意义[7]95-103。《踩影游戏》中的物理空间除了作为刻画人物的重要要素之外,同时也展现了当时社会的一些问题,是与社会空间糅杂在一起的结果。《踩影游戏》中的物理空间有一家人居住的房子、吉尔的画室和艾琳的浴室,这些空间展现了当时家庭里的女性在男性权力下被禁锢的生活。厄德里克没有对物理空间进行直接描写,而是通过空间里的人物活动来呈现物理空间,这样能让读者对物理空间产生联想并且能更好地刻画人物形象。
“房子”自古以来都有非常的含义,它不仅仅是一座建筑物,更是代表了家所处的空间,代表了安全感和依赖感,是家人愉快温馨的记忆点。房子不仅仅是一种背景或“容器”,它深深植根于人性并影响着人的观念、个性、欲望和情怀。《踩影游戏》的故事大都发生在“家”里,这个“家”从物理的角度来看就是这一家人所居住的房子,它在整个小说中占据了大部分篇幅,一般的叙事都发生在这里。虽然厄德里克没有直接描写房子是怎样的构造和装修,但是读者依然可以从艾琳一家日常生活中的互动交流模糊地推测出这是一栋规模中等、有上下三层且装修精致的房子,是他们一家人吃饭睡觉放松的地方。房子里人物活动的描写对人物性格的刻画也起到了重要作用。例如,小说里提到艾琳和吉尔有不同的看书习惯,吉尔喜欢看一些深奥的文学作品,很爱惜书并且看完书后会把书归置得很整齐;而艾琳恰恰相反,喜欢看一些娱乐性强的书,对书不爱惜且看完的书都随意地散放在各个地方。这些人物活动体现了艾琳和吉尔截然不同的性格特点,艾琳偏向自由,喜欢无拘无束,而吉尔有点强势和循规蹈矩。
对于不同的家庭成员,房子的意义也不一样。对吉尔来说,这个房子就是他施展“权力”的空间,是当时社会背景下男权的缩影,在这个房子里,艾琳服从于他,孩子们惧怕他。是吉尔通过画画,售卖他的画作来维持这个家的日常开支,维持这个房子里的“日常运作”和“存在”,所以吉尔是这栋房子的控制者。对艾琳来说,这个房子是压抑她的牢笼,她被困在里面,被禁锢了女性意识,被监视和规训,这就是为什么后来艾琳需要找到一个宣泄自己女性意识的地方。艾琳在生完三个孩子后不得不放弃自己的学业,担负起贤妻良母的责任,枯燥的家务活压抑束缚着艾琳,而且她还要作为吉尔的模特,被剥夺了隐私,这栋房子对她来说像是牢笼。
画室是吉尔操纵艾琳身体和踩住艾琳“影子”的场所。吉尔在画室这个空间里通过创作画作来赚钱养家,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呆在画室里,画室里摆放的是他的绘画用具和一部分已经画好的画作。小说中提到吉尔会把绘画工具都摆放得整整齐齐,体现了吉尔有条理、爱整洁的性格特征。在这个空间里,吉尔控制着艾琳的身体,无视她的隐私,还把她的影子踩在脚下来获得男性权力的自我认可。吉尔把艾琳的裸体画命名为America系列,放到画展和市场上售卖。他在画室里进行的绘画创作和对艾琳身体隐私的侵犯行为,是男权社会下男性将女性当作物品的表现。这个空间象征着男权主义对女性的压迫和控制,暗示了画室里的男性在两性关系里的掌控权。
房子里的压抑和在吉尔画室里被剥夺了隐私让艾琳只能躲在浴室里。浴室这个空间像是这一栋房子里艾琳仅有的一块能展示自己女性意识的狭小空间,是一处艾琳可以释放自己被压抑的精神的空间。所以当吉尔试图想要进入浴室时,她极力阻止了他。艾琳在浴室这个空间里审视自己被吉尔画了几百遍的身体,在浴室里阅读那本记录自己真实感受的蓝日记,浴室象征着男权社会下女性能保存自己隐私的一处狭小生存空间。
房子、画室和浴室这些物理空间反映了当时男权社会背景下女性被禁锢的生活,男性是主导,女性没有隐私。这些空间不仅反映了艾琳和吉尔的生活经验,也反映了当时当下的社会背景,是人物身份和性格的双重标志。
人物的心理空间是小说中人物内心世界的展现。空间理论不仅包括关注物质,也包括关注精神,“心理现象也同产生物理空间的自然现象相似,是一种空间的事件”[8]79。物理空间的并置与对比,其实是和主人公们的心理空间交相辉映的,人物心理空间的变化也有阐释和深化小说主题的作用。人物的心理空间指的是Lefebvre提到的精神空间,指的是小说中人物的精神世界呈现出来的空间特性,也是指外部生存空间和人物生命体验投射于人物内心之后产生的对某事或某人的感悟和认识[7]95-103。
通过写作,艾琳找到了抗拒和报复吉尔的男权主义的方法。艾琳在发现吉尔会偷看自己的红日记后,逐渐用文字控制了吉尔,她通过在红日记里编造自己出轨甚至说三个孩子有不同的亲生父亲,来试图“牵引”吉尔的心情,报复吉尔在家里行使男权权力,让吉尔感受可能会失去婚姻和家庭的慌乱。艾琳改编画家乔治·凯特林为少女明科绘画的故事来展现自己的女性自主意识。奥吉布瓦文化认为人的个体不仅是限于肉体,还包括了影子,如果一个人的影子受到了伤害,那么他真实的肉体也会受到伤害。艾琳对画家与少女故事的结局做了改编,她说画家没有归还画像并把画像在展览上进行了展出,所以没过多久少女明科就去世了。艾琳通过这样转喻的方式,想向吉尔表达自己的影子已经被他伤害到了,自己的隐私也被侵犯了。
艾琳蓝日记的内容是她内心独白的直接展现。物理空间的局限和压抑,让艾琳只能将自己的蓝日记作为抒发心声的媒介。小说开篇的蓝色日记里,艾琳记录了她在银行里租了一个保险柜来存放蓝日记的过程。在这篇蓝日记的最后艾琳写道:“我的心跳得那么快,我无法分辨我是感到恐慌、悲伤还是幸福。”[9]15这一段话展现了艾琳很高兴她终于能采取行动来“报复”吉尔,但可能因为是第一次“反抗”,她心里还是有些紧张。艾琳与她同父异母的妹妹梅相认之后,梅打电话来邀请艾琳去一家餐厅吃饭,挂断电话后艾琳想:“要是梅跟我独处之后不喜欢我怎么办?谈钱应该会冒犯到她吧?她会更喜欢吉尔还是我呢?”[9]125这里体现了艾琳内心深处的自卑。梅能未婚生子并自己抚养孩子,能大方表明自己的同性恋身份,还有自己的工作,这些对艾琳来说都是她在当时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去做的事情,梅的出现是对艾琳女性意识的一种“刺激”,她们俩不同生活轨迹的对比让艾琳的女性意识后续表现得更加明显。
吉尔是这个家庭里的“一家之主”,艾琳和孩子们受他控制,他的绘画创作不仅侵犯了艾琳的隐私还踩住了艾琳的“影子”。吉尔一直是以严父的形象对待三个孩子,导致孩子们都很惧怕他。所以当吉尔偷看了艾琳编造自己出轨的红日记后,他开始感到恐慌,怕艾琳和三个孩子会离开他,这个家庭会破碎。吉尔对艾琳和孩子们的情感是复杂的,在当时男权主导的社会背景下,吉尔想保持自己作为男性在家庭里的主导者和控制者的形象,所以他是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去对艾琳和孩子们示好。偷看完红日记后害怕失去孩子和家庭的恐慌使吉尔采取了一些行动去弥补艾琳以及孩子们。例如制定“梦想清单”去帮助孩子们实现他们的愿望,以此来跟孩子们变得亲近一点;知道艾琳出轨后害怕失去艾琳,于是给艾琳举办了一个惊喜派对,准备惊喜礼物来试图讨好和挽回艾琳。但是在艾琳的惊喜派对上,吉尔变相地把派对变成了他画作的展览会。吉尔邀请了很多人参加这个派对,因为他还想着或许能趁这个机会把他之前创作的几幅画作拿出来展示,觉得在这样的情形下能卖出几幅画也是不错的。吉尔并不是纯粹地为艾琳举办这一场派对,他对艾琳“卑微”的示好里又夹杂着一些在那个时代背景下他作为男性的一种“高傲”。
深入艾琳和吉尔的心理空间,能使读者感受艾琳和吉尔挣扎的内心和复杂的情感,使读者能够更加深入地感知人物的内心世界,进而使人物更加立体。
在文学中,时间一直被认为是时空体的主导因素,但很多现代和后现代主义小说挑战了这个论断,打破了线性叙事的主导格局,呈现明显的空间叙事特征,《踩影游戏》就是一个范例。小说中的文本空间体现了厄德里克对空间叙事手段的匠心运用,物理空间的构建深刻体现了男权专制的社会背景,心理空间呈现了人物内心的内在真实,这些空间因素都是推动情节发展、刻画人物形象和增加作品感染力的重要因素。从空间叙事的角度解读《踩影游戏》,不仅丰富了空间叙事理论的实践应用,还为读者理解文本提供了新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