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涛
(江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江西 南昌330022)
费正清(John King Fairbank,简称JKF,1907-1991年)是哈佛大学终身教授,哈佛东亚研究中心创始人,美国最负盛名的中国问题观察家,美国中国近现代史研究领域的泰斗,著名历史学家。生前历任美国远东协会副主席、亚洲协会主席、历史学会主席、东亚研究理事会主席等重要职务,还曾是美国政府雇员、社会活动家、政策顾问。费正清在近60年的中国问题研究生涯里,笔耕不辍,硕果累累。其中,《美国与中国》是他的成名之作,是他的第一部比较有影响的美中关系史著作,也是一部美国东亚区域研究起始阶段的中国学著作。该书一经面世,就因新颖的观点和有力的表达,占尽天时,立即走俏,对美国朝野产生了振聋发聩的作用,成了战后美国一般知识阶层认识中国的一本“入门书”,给了美国公众一种真切的史感和史识的体验,也为美中关系走向正常化和良性化奠下了稳固的思想认识基础。
一
初版刊于1948年的《美国与中国》,与费正清的专业性极强的博士论文相比,则是海阔天空、一气呵成的著作。该著常被误认为是一本中美外交史,事实上是一本普及性读物,一本教科书,或许还是一本中国通史,是为了使美国人认识中国而写的。然而,严格地说来,这部书算不得历史专著,因为它涉及面太广,从政治、经济到外交的诸多领域,观点很新颖,材料也很详实。这种销路很广、影响持续的著作效应,显然有它独特的撰纂特点。
首先,费正清以大家手笔和磅礴气势构建中国历史概要和中美关系历史过程。在这部书中,他向他的美国读者简略地介绍了中国的自然环境、社会结构和文化传统,颇为精辟地分析了中国的农业生产、社会、政府和家庭结构以及在此基础上衍生和发展并凝固下来的儒家学说。在有限的篇幅里分析一个几千年历史的文明内涵和4万万人口的生存方式,的确需要高屋建瓴的气势。在书中,费正清主要对于中国的社会、政治、文化和历史提出系统的观察和论断,但详近而略远,大多数的篇幅都集中在近百年的历史发展上。显然,全书的组织设计有两大块,即从历史的观点来认识中国的一切,再从这一认识的基础上提出对华政策的可行方案。作为哈佛大学的“美国外交政策丛书”的一种,费正清非常清楚,《美国与中国》一书并不需要非常严密的史学研究架构和细致的论证过程。书中并没有出现任何摘引或文献出处的对应说明,全部是他对于中国历史和中美关系的认识和理解的全部感受。《美国与中国》出版后,经过了3次修改和扩大,即1958年、1971年和1979年的第二、第三和第四版,最后他在1983年又增添了一章新跋。这些不断扩版的现象,不仅说明了费正清的中国历史知识在与时剧增,也充分反映出中国史研究在西方的阶段性发展。初版的参考书目仅有薄薄的18页,第二版达到24页,而到1983年版则已扩大到92页。根据作者的约略估计,所收参考书当在1 300种以上。由于不断地根据最新的研究成果修正这一部综合性的《美国与中国》,费正清在许多个别论点上常有重要的改变,但他的整体概念结构并未改动,调整都是局部的。这取决于他在1946-1947年构思该书时,便决定采用社会科学的概念来统摄全书。所以在局部见解上,虽能与时俱新,但全书基本论点则仍然保持着1947年的面貌。[1]596-597无疑,这是大家手笔的作品,尽管当时费正清刚过而立之年,但也可以看出他对中国历史的熟悉程度,以及对中国文化的概括能力和科研水平。
按照严格的学术规范,在观点和史实方面,美国学者或许难侦其伪,而中国学者则能滔滔不绝罗列而批评费正清,诸如他忽视中国传统文化的固有价值,他淡化帝国主义自近代以来侵略中国所造成的阻碍作用,他肤浅地看待国民党政权与美国利益的联系,他未能深入考察国际共产主义运动而弱化中国革命的国际性,而且还有许多史实采信上的不妥当,特别是重要史实的舛错和遗漏。然而,在短短的三五百页的篇幅里,费正清不可能对中国历史作详尽的介绍,也不可能将中美关系史上的大大小小事件条分缕析,只能择其荦荦大端引以为证或细加说明,而所择之史实亦当为中心论点服务,即中美关系的正确方向。因此,在这部书里,费正清采取了综合以前西方学者的重要观点,并糅合进去他在先前亲历中国社会的感受以及长期关注中国问题的思考成果,这样的论述显然具有整合性的学术价值,也具有承上启下的学术传承和启迪的作用。某些无伤主干的枝节错漏,是无损于《美国与中国》这部著作的整体效应的,而其中的精彩阐释不失为各级各类的读者深入思考的基础认识。因此,若不以严格的学术著作标准来看待这部书,那它就是一本通俗的简明中国史读物,或者是一本中美关系史的一般书籍,而这正好符合了费正清撰写该书的初衷,即教育美国的普通民众,告诉他们一个真实的中国样子,以及中美100多年来交往的重大史实。从这种高度宏观的撰写史著的开创性意义而论,费正清确实拥有巨大的自信心,他既能做史学专题的研究,也能做概论性的整体研究。实际上,他始终把中国看作一个整体,即便是台湾和中国大陆处在隔离对立的情况下也是如此。正如余英时先生所指出的那样:“值得注意的是费氏很早便已认识到:研究中国近代和现代的历史必须反溯到中国的文化传统。此后数十年间,他也是在美国推动传统中国研究的热心人士之一。就此点认识而言,他不失为一位有眼光的史学家。”[2]594
其次,费正清打破一般历史书籍的时间顺序,对庞大的题材进行去粗取精的宏观剖析,颇有纪事本末体的叙述性质,也具有高度的总结效果和诙谐又凝炼的语言风格。例如,在分析中国文明的生命力时,他写道,大规模的劳动力使用修建了古代帝国的金字塔和其他奇迹。但唯有在中国,这种习俗才延续至今。在分析关于中国儒家的人文主义时,他指出,在中国,每个人的价值要视他对社会福利和稳定的贡献大小而定。一个人本身不足夸耀,他既不独特,又非永生,也不是宇宙的中心。对人类的研究就应是人本身。强调个人意见的表达在这里会导致自由放任和混乱。正因为这样,中国的传统强调社会行为、妥协和宽容。敏锐和幽默感,对人性的睿智,对通过自我约束来陶冶的性格,所有这些构成一个目标和规范的统一体,它是每个人在他的社会环境中的驱动力。在分析中国文字的作用时,他写道:“它(指文字)是中国人生活中的问题之一,如果小老三找不到足够的时间来掌握这种语言,那他就永无出人头地的机会。也就是说,中国的文字非但不是将农民引进真理之光的大门,而是他们向上发展的难以逾越的障碍。”[2]40关于地主阶级在中国社会的地位和影响,他认为:“在过去的一千年里,绅士阶级对中国人的生活的控制越来越强。这使得有的社会学家称中国为一个绅士国家……。但是请读者千万别把中国的绅士跟英格兰那些吃烤牛排和骑马狩猎的快乐的绅士混为一谈,因为中国的绅士是一个有双重意义而且内容颇为含混的字眼。”[2]33关于中国人的经济发展模式,他写道:“中国人对创造性的、开拓性的企业的鼓励远远比不上垄断——即买通官府从而控制市场的途径——有吸引力。这样,中国的传统就不是如何造出个更有效的捕鼠器从而捕到更多的老鼠,而是如何取得对老鼠的官方垄断。”[2]47当然,对中国自明朝以来的资本主义发展缓慢的原因,几十年来各学派都有详尽的论述。关于中国的工商业不发达的原因,费正清把它归咎于绅士阶级对中国的政治和意识形态的控制。由于中国商人阶级始终未能摆脱绅士阶级及其官僚代表的控制,中国资本主义的不发达也就在意料之中。封建时代欧洲的商人阶级在城市里发展起来,因为拥有土地的贵族多半定居在他们的庄园领地上,对城市的控制比较微弱。这样,欧洲早期的资产阶级就在城市开辟了发展的空间。在中国,与欧洲类似的封建制早就被取消。皇帝和中央集权的政府机构控制了城市,其权力基础却扎根在乡村的绅士阶级。相当数量的绅士也麇集在城市里面。这使中国的商人难以在“既成秩序”以外找到可以依靠的政治权力。绅士既与官僚机器相辅相成,对贸易和工业也就不免采取消极的态度。更有甚者,在儒家学说中,商人因为其唯利是图的本性,被视为社会里的蠹虫。这当然严重阻碍了商业的发展。中国延续数千年的土地耕作和所有制度也不利于工商业的发展。首先,广大农村的土地兼并和地租剥削造成两极分化和小农经济与家庭手工业的结合,在这种自给自足的经济模式里,独立的手工业很难起步。其次,土地自由买卖诱使商人购置田产,由商业转向地租剥削,商业资本因而流向农村,商业资金的这种倒流,使中国的现代工业缺乏最初的启动资金。中国历代的商业大多以农业为基础。农业落后,商业自然难以发达。但实际上,绅士阶级为基础的官僚集团常常依靠商人,把他们变成国家和官员们自己收入的来源,“更基本的是,随着这些农业、公共工程和官僚制度的建立,在人们心理中就产生了一种顽固的观念,根据这见之于经籍中的价值观念,官吏高人一等,而商人则是低贱的。东方社会不赞成个人主动性和个人进取的哲学,不赞成创造发明的无限可能性和个人的占有欲,这里实行的是一种等级分明的制度,强调个人的顺从”[2]50。关于中国的个人与社会的复杂关系的分析上,他先提出问题:“如何解释这样的矛盾:一方面中国人才荟萃,而另一方面又几乎没有个人自由的传统?”后告诉读者,不要用他们习惯的西方尺度去解释这一现象,而要客观地考察中国的历史。一个中国人只有在他与别人的关系中才能界定自我,在“道”里去发现自己,这种“道”把他和其他的人连接在一个互相依赖的人际关系的网络中。[2]71跟西方的以个人主义为中心的文化相比之下,中国的文化可称为“环境中心文化”(Situation-centured Culture)。
最后,费正清的着眼点是世界人民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之后的东亚局势、中国的使人眼花缭乱的政局变化以及在这一背景基础上的美中关系走向。这是费正清在这部书中的最大主旨。显然,在写作时,他对中国的局势和美国政府被动而盲目的对华政策感到忧虑。但是,对现实的认识必须有历史的依据。在这种意义上,费正清从来不是为历史而历史的学者,他的学术活动自始至终贯穿着犀利的现实眼光。这种出于现实的考虑,在历史中寻找答案,用历史研究的结果来解释现实的方法构成了费正清学术思想的宏观构架。《美国与中国》一书中,他对中国的学术研究和对现代中国的第一手资料的掌握赋予他特别的视角。在这部书中,费正清要说明的问题是严重而严肃的,它关系到美国人的利益、中国人的前途,也关系到整个世界在二战后的国际政治格局。他苦心孤诣要说明的是:第一,中国有历史悠久的文化,有着与美国截然不同的政治传统、价值体系和道德标准。第二,中国的政治有其特殊的历史背景,中国不是美国政府的全球战略上的一颗棋子,它的变化不以美国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第三,中国革命是近现代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领域里的变化的逻辑发展,不能轻率地单以苏联的影响来解释它。第四,以中国革命为敌的外交政策是极不明智的,它只会危及美国在远东地区的利益,美国政府必须对它进行修正。[3]67-68
《美国与中国》一经哈佛大学出版社推出,立即荣膺美国政治科学学会1948年度最佳国际关系著作奖。它适应了当时美国人迫切了解中国的心理,引起美国学术界、新闻界和政界人士的广泛兴趣,产生了轰动效应。1948年版《美国与中国》和5年后的《中国口岸贸易与外交》牢牢地树立了费正清在美国中国史领域的领导地位。他的成就使他1958年被选为美国的亚洲学会主席,1968年更荣任美国历史学会主席。[4]《美国与中国》在以后的30多年时间里几经修改,5次再版,成为西方中国学的经典著作。多次修订重印和再版,是为了适时地反映西方学术界在中国研究方面的最新成果和适应变化中的美国对华关系的需要。《美国与中国》1948年初版时是384页,1983年第四版时扩至632页。美国许多大学的亚洲史和中国研究专业把它作为学生的必读书目。截至1988年,该书的销售总额已达30余万册,是西方历史上关于中国问题的最畅销书之一。[5]107
二
《美国与中国》的学术思想是丰富的,对中国研究的学术影响也是多方面的,其中费正清关于中西文化异质性、中国共产主义革命和新中国行政体制上的官僚主义的诠释,都具有独特性的观点,迄今仍不乏发人深省的认识高度。《美国与中国》在澄清中西文化异质和各自性质方面是比较深刻的,体现了费正清的渊博学识和洞察力。一些现代中国历史学家和西方史学家认为,中国与西方的历史似乎不存在异质性,中国一直走着和西方基本相同的历史道路,而中国与西方的差别仅仅是一种社会制度的差别,而不是文化形态上一系列根本性的差别。费正清在《美国与中国》一书中却不以为然,他关注的焦点之一则是中国历史文化传统与西方历史文化传统的异质性,并试图对这种异质性作出深刻的辨析和说明。他指出,“中国根本上是一个既不同于俄国又不同于美国的社会,是按照它自己的传统和环境而发展的”,“我们之所以不能够了解中国,部分由于我们错误地把中国的现代化装饰当作了中国生活的全部”,“现代中国的底层和它的后面,隐藏着一个扎根在另一种古老文化传统上的中国社会,是我们西方人,也往往是现代中国人所不能了解的。从这里我们可以找到中国不同于西方的关键”[6]287。在同西方文化的比较上,费正清提出了中国文化独特性的观点。中国文化独特性首先可以从中国独特的地理形态和生态空间中找到说明。中国封闭状的地理空间结构,所导致的结果就是华夏古代文明的封闭状态。古代城市从来只是专制主义的堡垒,而不像西方中世纪那样,是自由主义和民主主义的策源地,因为在中国古代都市中,商业和手工业是城市的附庸,而不是主体。交通不发达,商品经济不发达,使中国虽然具有统一的文字,却具有成千上万的方言,也使得那些终世与外部隔绝的地区可以几千年如一日地保持着古老的生产方式、生活模式以及大量愚昧落后、顽固守旧的风俗和观念形态。在《美国与中国》第四版中,费正清结合大量考古与历史材料,对中国独特的历史文化勾勒出更为清晰的轮廓。他指出,传统中国基本上是一个古老的农业社会,具有一个封闭型的经济体系;90%以上的人口居住于农村,生产单位是家庭,自种自食,自给自足,代代相传,这样造成了一个“巨大的农民—官僚式国家”的传统中国:“自古以来就有两个中国:一是农村中为数极多从事农业的农民社会,那里每个树林掩映的村落和农庄,始终占据原有土地,没有什么变化;另一方面是城市和市镇的比较流动的上层,那里住着地主、文人、商人和官吏——有产者和有权势者的家庭。”[7]20在价值形态上,传统中国崇古尊老,内圣外王,在政治上具有“长老”文化形态,权威导向来自于传统。在做人上提倡忠臣孝子,在经济上重农抑商,在伦理上注重人伦关系和谐,尊尊与亲亲,在宗教上以祖先崇拜为主要信仰。因此,传统中国与西方历史是异质文化的两种不同文明,“不管是文明的什么组成部分——民族或文化特征——只要已进入中国,它们就都并入具有中国特色的生活方式,受其土地和土地利用方式的哺育、制约与限制”[7]11。
在关于中国革命的问题上,费正清表现出了惊人的预测性。“事后解释历史总是容易的,人们早已有足够多的历史哲学和意识形态框架,使每个持不同观点者几乎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一种有效或有利的解释。但是预测历史,特别是使一种方向性预测,在历史中经得起检证却是至为困难的。费正清这本书的旧版本之所以有价值,正是因为其中包涵着一种惊人的预测——它们在若干年后得到了历史的证实。”[8]279《美国与中国》非常重视中国近代的变迁,尤其强调马列主义必将征服中国这个古老文明的国家。该书第一版在1948年问世时,中共还没有夺得天下,1958年修订版便强调了为什么中国会被马列主义所征服;1971年增修第三版时,美国的政策已经转变,准备要与中共打交道了;1979年第四版时,美国正式承认了北京政权。可见,《美国与中国》一鸣惊人且持久不衰的文化效应,不仅源自中国革命的世界性震撼和美国在华利益攸关的现实,也是费正清对中国的长期研究和三次中国之行的一种客观结果和精神回报,更来源于作者在书中的真知灼见和令人信服的表达,尤其是费正清对近代以来中国经历的革命性变化的条件和过程,以及美国与中国之间的矛盾关系的由来和发展的阐释,在他以前还不曾有任何一位西方学者达到他的认识水平。[3]77《美国与中国》的影响力是渐行渐涨的,特别是在越南战争出现转机的年份,新成立的尼克松政府正在着手拟定一个新纪元的计划。对此,费正清在1971年适时地推出《美国与中国》第三版,诚然是对美中邦交的一种预言,而这个预言正是源自深为越南战争感到耻辱的哈佛的中国问题权威之笔,如同《美国与中国》第一版之于国民党失败和第二版之于朝鲜战争败北的预见一样,可谓是远见卓识之作。从第一版到第三版时跨20余年,世界局势发生很大变迁,美苏接近,冷战弱化,中苏反目,越南战争,美中关系也因极度被动而呈现物极必反之势。在《美国与中国》第三版的前言中,费正清首先正告美国介入越南战争的错误,“由于我们在越南的轰炸,美国生活中出现了道德灾难”,美国卷入越南,像以前卷入中国一样,是“灾难性的,无结果的”,“不会取得胜利的”,只会增添“羞愧和耻辱”,因为在越南,如同在中国一样,炮舰外交的时代已经不光彩地一去不复返了。接着,费正清在该版书的正文中,充分地采纳了近20年来,尤其越南战争以来的许多学者的研究成果,并通过与自己大量的解释相结合,深刻地论述了中国问题,尤其阐述了中国文化区域的“文化主义”。这些新成果主要包括威廉·施坚雅的研究农业中国社区市场的性质、拉蒙·迈尔的关于中国农村贫困的原因并非阶级剥削的观点,以及两年前他帮助组织的会议上就已出现的关于中国好战精神的作用的新见解。同时,他对中国传统的政治秩序的描述并不趋于暗淡,注意到它的成就,包括个人主义的特殊形式的发展;还注意到外来统治的传统,并看到这样的悖论,即在19世纪中国缺乏民族主义而在20世纪却发展了“遗传所至的自尊”,一种文化主义。费正清预言,这种文化主义在长时期里可能大大超过由欧洲经验导致产生“纯粹的政治民族主义”。在中国,如同在越南一样,这种民族主义对西方具有无限的含意。由此考察新中国的外交政策和美中关系,使费正清感到“北京未必期望加入1950年6月苏联武装的北朝鲜入侵”,而(美国)帝国野心的根子产生于比单纯经济规律更深厚的土壤。美国更大规模地卷入中国文化区域是不道德的和悲剧性的。因此,要想理解这种悲剧和不道德,研究中美相互影响的主要方面就变得至关重要。[9]333最后,也是该版书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它试图归纳美国在中国文化区域接连失败的根本原因。这种时跨四分之一世纪的接连失败,在费正清眼中归咎于美国理智上的失败,源于对中国(文化)的无知和缺乏自知之明。根据错误的估计,在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地点发动了一系列错误的军事行动,不仅仅是冷战的反共策略,更在于对华遏制政策的滥用和久拖不变。费正清指出,遏制政策对欧洲是合适的,但对东亚是不合适的:“我们在20世纪60年代后期介入越南,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40年代后期我们没有介入中国而在50年代介入朝鲜……60年代我们为支持南越而介入,就像介入朝鲜一样,是确立在同一个反击侵略、支持自决的道德框架之中的。然而情况表明是不一样的。此外,我们发现,共产主义并不是铁板一块,越南的民族利益不同于中国的民族利益,同样,中国的民族利益亦不同于苏联的民族利益。我们已经卷入了另一场内战,反对另一场革命,不是中国的革命,更不是莫斯科领导的运动。”[10]421实际上,这段话已然向美国政府、学术界和普通民众提出了关于对待文化差异的问题。费正清认为,对于文化差异的起源和性质的探究可能用各种不同的方式来进行,范围从外交史到教会传教事业的研究。纠正美国介入越南的理智上的失误,无论在理论和实践上都会在为发展对太平洋两岸各自观念构成的研究铺设有效的道路,而对美国一方而言,根本目的就是使美国更好地认识东亚,以及更好地认识美国本身。当然,这也正是费正清本人在包括《美国与中国》在内的所有学术著作中践行的伟大目标。同时,更值得赞许的是,美国在中国文化区域的接连军事失败并没有使费正清感到爱国主义精神受挫,对中国及其危害的仇视,反而呈现出一种新世界观的学者胸襟:“在(美国)失败、自大和愚蠢中,他觉察到了中美关系的未来有希望的迹象。中国革命的扩张阶段如果曾存在过,那么已过去了;在美国,遏制主义的终结为产生更多的思想开辟了道路。”[9]334
在新中国行政体制的官僚主义的问题上,费正清通过《美国与中国》作出了精辟的分析和预测,具有很强烈的警世作用。他指出,自1840年以来,近代中国发生了巨大的社会变迁和革命运动,这种社会变动深入和席卷了中国社会的整个领域。在付出了无比巨大的代价和牺牲之后,现代中国和传统中国相比,究竟发生了哪些根本性的变化,历史学家和社会学家却有不同的解释:历史学家强调了今日中国与古老中国的连续性,社会学家强调了革命变化与新生事物的新特点。作为历史学家的费正清却希望将这两者结合起来解释中国近代以来的变化。要真正理解20世纪以来发生在中国现代史上的那些事件,决不能把它简单地理解为某种外来思想输入的结果,因为在中国发生的变革具有两种因素,一类是循环的,一类是永久性的。所谓循环的变革是指单纯的钟摆式的动荡,比如从统一到分裂,再从分裂回到统一,这种变动在中国历史上经常随着皇朝的兴替而发生。所谓永久的变革是指改造了中国人生活的那些似乎不可逆转的潮流,例如妇女解放、政党开始代替皇朝治理国政、机器的使用推广、现代观念的传播等,其意义是更为深刻而基本的。可是它们的每一步发展都要受到旧式循环的阻挠。因此,费正清探讨了中国近现代史上循环和变革的两条脉络及其它们的衔接方式,进而发现,在实行国家高度集中控制、以农业为主体的现代经济体制中,就其深层结构看,东方特有的政治经济传统具有深刻的渊源关系,而这种国家对社会实行全面控制的制度,必须借助于庞大的文职官吏系统,“旧中国的帝王统治是一种彻底发展的最圆熟的官僚政治,这一事实是了解中国政治的一把钥匙”,“在清朝,一个行政区划的巨网分布在中国的18行省,这许多地区的官吏和他们的遍地皆是的助手和属员们,构成地方行政的主体”。这种传统的官僚制度具有巨大的弊害,“一切事情在形式上都须由下层发动,层层上报到最高的皇帝由他决定”,“低级官吏倡议举办没有前例的新事业,既困难又危险。比较稳妥的办法是墨守成规,以致在下层就扼杀了主动性”,“而最上层的那一个人,由于瓶口狭窄形成梗阻,就往往影响他的效率”。这种官僚主义是造成腐败的源头:“官僚要依靠我们今天称作系统化的贪污来生存,这种贪污也时常变成勒索。每一官吏必须在他的上司、同僚、下属之间维持错综复杂的私人关系。下级官吏在履行他们职责过程中,照例要对上司馈送礼敬。这种礼物的数量,像旧中国的一切物价一样,是看个人关系而定的。中国式官僚政治的显著特征就是揩油和任用亲戚。”站在传统文化的延续性立场上,费正清特别指出,“现代中国仍在受着这种传统的弊害”,“隐蔽在现代官僚主义背后,中国从它的过去承袭下来的另一部分遗产,是官吏以外的人们对于政府的特殊被动态度,这就是每一公民对国家事务的显然不负责任”,“这种消极性补充了专制主义之不足,也有助于专制制度”。[7]101-128实际上,费正清或许已经提出了消弭官僚主义遗毒的发人深省的举措:“官僚政治在西方传统中曾为法律所冲淡。个人反对官僚虐政求助于法律保护,我们的公民自由就靠这个。可是中国传统生活中的法律(主要是刑律、行政法典即公法,几乎没有私法,法律很少严格执行;中国法律没有沿着与西方相同的道路发展。法律、契约义务、自由企业三者之间,从来没有组成西方式的神圣三位一体),不能从政治权利方面保障个人。”“现代中国庞大的新官僚主义,必须对照上述传统去认识。在它的总的效率方面是史无前例的。可是它同时也面临着那个古老的难题,即怎样使官员们永远精力充沛、效率高而又廉洁奉公。”[7]108-114
三
《美国与中国》不仅是国外汉学界的一部名著,也是有助于解读中美关系的政治课本,自1948年初版以来,该书一直是美国国务院研究中国问题和制定对华政策的主要参考书之一。无可讳言,《美国与中国》研究的是中国的过去和现在,并从中国的历史发展和演变过程分析中美关系,目的在于通过介绍、分析中国的历史传统和现状,使美国人了解中国,从而消除中美两国的隔阂和误解,进而改善中美关系。费正清的立足点是善意的,基于中国在世界上的地位,深感不了解世界中的中国,对于美国来说是一种遗憾,因为“中国人占全人类五分之一以上,而美国人拥有全世界约四分之一的财富。这两个大国之间关系,他们彼此的了解和误解,他们的合作或摩擦,将对于决定人类的未来起重大作用”[7]序,所以,“改变美国人对中国的歪曲理解”,使中美“双方彼此了解对方的不同动机有助于接受对方的不同点,这是我们的希望所在”[7]前言。在认清中国的历史传统背景后,费正清对中美100多年的关系史进行认真分析与反思,承认近代美国对华政策是帝国主义侵华行动的产物,是帝国主义扩张的一部分,但强调这是美国人以美国的生活方式和政治经验来改造中国,是事实的善意方面。然而从总体上看,费正清在《美国与中国》一书中,以学者的智慧和良知,看待了人类历史发展的总趋势,并认为发展并非一种模式,也未强调美国是唯一的模式,他在分析中国的现状和中美关系时,并没有脱离中国的历史传统和历史基础,不像某些汉学家那样隔靴搔痒。在《美国与中国》的结尾,他作出了这样的结论:“总之,我们的美国方式并不是唯一的生活方式,甚至也不是大多数男男女女的未来生活方式。我们求助于立法、合同、法权和诉讼,但这种方法的效果是有限的。中国提供了别的出路。时间可能对中国有利,因为我们一向习惯的爆炸式的生产发展不可能永远继续下去;崇尚个人主义的美国人可能比中国人更需要进行调整,以适应未来的生活……在以新的方式关心自然环境中的人(生态学)和社会中的人(社会集体生活)的过程中,旧日中国作为其他民族文化榜样的中心职能又在恢复了。”[7]459“中美关系步入第三个世纪……因为中国对人类现代面临的问题解决之道对我们非常珍视的维护品质构成强有力的挑战;中国人的生存能力可能远胜于我们。我们应了解与中国的分歧所在。这是符合我们共同面对的人类首要利益的惟一的方法。”[7]473这种以“智者的视野”把中美关系置于世界历史中的思考、以人类历史发展的多元模式为基点的研究,有助于加强不同国家民族之间在制度、文化和心理上的相互理解,是世界和平与共同发展的基础。费正清的上述结论,无疑是一种高明的结论,应当予以重视和学术推播,“我们应当重视费正清的观点和结论。人类需要更多的心理文化上的理解,这才是共同发展的基础”[11]。
《美国与中国》虽然有振聋发聩的分量,但对美国的亚洲政策的影响却十分有限。说到底,费正清只是一个学者,对美国的外交政策没有直接的影响。中国内战时期美国对华政策的主要设计者是国务卿马歇尔和后来的艾奇逊,《美国与中国》充其量反映了美国的中国观察家当中的一种日益形成的共识和情绪。比起白修德和贝尔登等人,费正清其实要温和委婉得多。只不过因为他的思维层次较高,加上他的哈佛大学教授的地位,才使《美国与中国》一经出版便引人瞩目。因此,从历史上看,无论《美国与中国》有多强的说服力,美国的对华政策都积重难返。
综上所述,《美国与中国》堪称费正清正式而强有力地跻身于美国中国学研究新领域的一部最重要的学术著作。作为成名之作,《美国与中国》连续四版给世人留下的是沉思,是探究,它阐释了理性运行的古代中国、激情勃发的近代中国、略带偏狂的现代中国和理性回归的当代中国,而“当代中国已开始新的旅程,这是费正清所不能看到的,但他以他的学识、他的智慧造就预测到了中国的未来。对我们来说,也许前方还会有些波折,但理性前行的趋势是无法逆转,我们坚信我们的历史开始了她的新的循环。不论是激情,还是偏狂,都会渐渐成为远去的历史,成为我们心中骄傲的回忆,那是我们民族在危机时刻生机与活力的见证。它们也许会在久远的未来重演,但决不是现在,我们庆幸我们的民族走上正常的轨道,我们期待一个理性、和谐社会的到来”[12]。站在后冷战时代的中美战略性合作伙伴关系的历史境遇里,我们不能否定费正清在冷战初始阶段对中美友好关系的真知灼见,而《美国与中国》正是这种最初的和最佳的历史载体,费正清被誉为美国现代中国学泰斗和当代世界“中国通”是名至实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