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变革”与宋代朝贡体系的转向

2021-02-13 05:14李东泽
石家庄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朝贡变革贸易

李东泽

(山东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山东 济南250100)

一、中外关系的历史分期与唐宋变革论的提出

20世纪初,梁启超在《清议报》上发表了一篇名为《中国史叙论》的文章,文中按照西方史学分期的方法,将中国的历史分为三个时期。其中自先秦时期为上世史,谓之“中国之中国”;秦统一到乾隆末年为中世史,谓之“亚洲之中国”;乾隆以后为近世史,谓之“世界之中国”[1]11。很显然,梁启超的这一分期是以中国对外交流状况为依据划分的,足可见中外关系在他眼中的重要性。

事实上,中外关系与历史分期之间的联系是显而易见的,“历史最大的特性就是‘变’,研究历史就是要明了它的变化情形,若不分期,就不易说明其变化真相”[2]62。而一个时期历史变化的原因,往往是内外因兼具的,很难摆脱外界的影响,这一时期的对外交流固然会受到来自本国内部政治、经济乃至社会变迁的约制,但反过来看,外来因素在相当程度上亦会促成文明内部的进一步转变,二者的影响可以说是相互的。从长远来看,中国历史上几次比较典型的社会转型与中外关系的变化是趋于一致的,比如先秦到秦汉时期的封建化过程和明清时期的近代化过程①关于中国历史上的社会性质变化的分期,目前来看还是存在比较大的争议的,由于这种变化往往是一个长期性的、渐进的过程,我们很难以某一个时间段或典型事件来作为划分历史分期的依据。但总体来看,中国的封建化进程长期存在于先秦秦汉时期,而在明清时期,随着商品经济发展以及与世界接轨,中国近代化肇始。,都伴随着中外关系的一个大的变化,这一变化或许稍有提前或者滞后,但外来文化在其中产生的影响不容忽视。如此以来,一面通过历史分期来观照中外关系的发展,另一面从中外关系角度探寻历史的变化特征,就显得格外有意义了。

一般来说,中国的对外关系经历了以下几次大的变化:先秦时,是古中国的内部发展阶段,周边地区尚未出现稳固的国家形态,这一时期虽然与一些异族有了初步的接触,并形成与之相对应的外交思想,但毕竟规模尚小,亦不成系统,天下秩序模式才是当时处理中国与周边地区的基本模式;秦汉时期,通过对周边异族的征伐,尤其是汉武帝时对匈作战取得决定性胜利后,以汉民族政权为代表的中原王朝在东亚地区的领先优势得到巩固,汉朝统治者迫切希望通过制度和观念将优势地位给予确认[3]73,此时周边地区的国家形态日趋巩固,于是天下秩序模式逐步转变为君臣之礼的外延模式[4]138,以中国为中心、以朝贡为名目、以贸易为手段的东亚国际新秩序——朝贡体系②朝贡体系这一名词的指代,是以中国为中心的东亚外交关系网络,包含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和贸易等诸多方面交流的制度和秩序。除此以外,与朝贡体系含义相近的说法还有费正清的“中国的世界秩序”、高明士的“中国的天下秩序”、何川芳的“华夷秩序”、黄枝连的“天朝礼制体系”、西嶋定生的“册封体制”以及滨下武志的“天朝贸易体系”等。由此建立;明清之际,尤其是鸦片战争之后,随着全球化的进行,西方殖民者陆续东来,中国逐渐被纳入全球贸易系统,传统的朝贡制度日益衰落,直至瓦解,取而代之的是欧洲列强主宰的所谓条约体系。在这几个阶段中,以“朝贡—贸易”为基本内容的外交模式持续时间最长、存续状态最为稳定,成为主导古代中国乃至东亚国际秩序的核心规则。然而,从汉代到清代,在如此长的时间跨度运行不辍的朝贡体系不可能一成不变,伴随着中国历史的几经变迁,朝贡体系也不可避免地经历了许多变化与调整,其中比较显著的一次就发生在唐宋之间。

1922年,日本学者内藤湖南在《概括唐宋的时代观》一文中首次系统阐述“唐宋变革”的观点,认为唐和宋之间存在显著的差异,提出唐宋之交发生了一种大的变化,这种变化正是中国历史中古向近世的过渡。在此之后,内藤湖南和他的后继者进一步发展他的学说①参见内藤湖南《概括的唐宋时代观》《中国近世史》及宫崎市定《东洋的近世》,具体可见刘俊文主编《日本学者研究中国史论著选译》第1卷《通论》,中华书局1992年版。,最终形成了完整的“唐宋变革论”,遂成为“今天日本学界的定论”[5]26。内藤湖南所言的“唐宋变革”所指涉的范围很广,涵盖了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领域。包括了“贵族政治衰落和君主独裁政治的兴起”“君主地位的变迁”“君主权力的确立”“人民地位的变化”“官吏录用法的变化”“朋党性质的变化”“经济上的变化”“文化性质上的变化”等八个方面。具体来说,政治方面,主要表现为唐代贵族政治的衰落和宋代君主独裁的确立。在此之前为贵族统治的时代,政治权力为全体贵族共享,君主只是贵族的代表,只有得到贵族集团的认可,其政治方可施行。从宋代开始,君权无限增长,贵族官员已经无法再对君主形成掣肘。而随着贵族阶层被消灭、租庸调制度的破坏和科举制度的改革,平民也从贵族统治中解放出来,获得了处置土地、支配私有财产以及参与政治的权力,宋代社会亦走向平民的社会。经济方面,宋代的货币经济大为盛行,商业交换在宋代经济变化中具有突出地位。文化方面,文化性质发生转变,学术风气、文学、艺术等方面均由贵族专属逐渐走向通俗,呈现出平民化的倾向。总而言之,唐代时中国仍然处于贵族社会的时代,到了宋代,由于下层人民力量的兴起,逐渐成为了平民社会的时代。

尽管目前来说,学界对于“唐宋变革论”有着不同的理解②关于“唐宋变革论”,许多学者都参与过讨论。其具体的研究状况,可参见张广达《内藤湖南的唐宋变革说及其影响》,载《唐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利柳立言《何谓“唐宋变革”?》,载《中华文史论丛》2006年第1期;李华瑞《“唐宋变革”论的由来与发展(上)》,载《河北学刊》2010年第4期和《“唐宋变革”论的由来与发展(下)》,载《河北学刊》2010年第5期等;牟发松《“唐宋变革说”诸问题述评》,载《历史教学研究》2014年第4期;张邦炜《唐宋变革论的正解与误解》,载《中国经济史研究》2017年第5期;李济沧《“宋朝近世论”与中国历史的逻辑把握》,载《中国经济史研究》2017年第5期等。,但大都认同在唐宋之间,存在着普遍的、巨大的、深刻的转折或变化,涉及传统中国的政治、经济、社会、思想文化等诸多领域,毫无疑问的,这一变化同样彰显于对外交往的方面。

二、从朝贡到贸易的转变

一般认为,唐代是古代中国对外交流最为频繁和开放的时期,以至于说起唐代的社会特征,很难不想到描绘胡人形象的唐三彩。事实上,中国古代的朝贡体系,正是在唐代达到了一个高峰,周边国家都频繁地向唐王朝派遣朝贡使节,“四夷大小君长争遣使入献见,道路不绝,每元正朝贺,常数百千人”[6]3211。盛唐之时,与中国建立朝贡关系的有“七十余番”,仅贞观十五年(641年)来华朝贡的外番就达15个之多,“朝贡”一词频频出现于唐代文献中,已成为为专门的术语。[7]36

与朝贡同时前来的还有规模庞大的贸易行为,这本身也是朝贡制度的应有之意。贸易分为两种,一种是由使者直接向皇帝“进奉”贡物以换取“回赐”,由于回赐的礼物往往遵循“计价酬答,务从优厚”[8]1868的原则,许多藩国乐于前来朝贡,“进奉”之贡物数量庞大,以致沿途转运成为唐王朝的一大负担。[7]38另外一种则是在政府的特许与监管下,在地方或者边境进行的贸易,即所谓的互市。当时唐朝政府在各边境设有互市监,主要用以交易牛马等牲畜,如《六典》卷二二有如下记载:

诸互市监,各掌诸蕃交易之事。丞为之贰。凡互市所得马、驼、驴、牛等,各别其色,具齿岁、肤第,以言于所隶州府,州府为申闻。太仆差官吏,相与受领印记。上马送京师,余量其众寡,并遣使送之,任其在路放牧。马十匹,牛十头,驼、骡、驴六头,羊七十口,各给一牧人。[9]580

从这条规定中可以看出,政府对互市中的贸易行为监管还是比较严格的,官方色彩比较浓厚。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比较特殊的情况,如吐鲁番文书72TAM230:46/1(a)就记有一条交州、灵州以及朔州有关报蕃物的规定:

拟报诸蕃等物,并依色数送□。其交州/都督府报蕃物,于当府折用,所/有破除,见在,每年申度□□部。其安北/都护府诸驿赐物,于灵州都督府给。单于大/□护府诸驿赐物,于朔州给。(以下略)[10]328

使者所携带的贡物,并未抵达首都呈送给皇帝,而是在边境就被就近贸易了。这一做法的依据缘于一条规定:贡品(交易品)不能够直接带入国境,而是需要提前接受检查,并由朝贡使节所在的州县与鸿胪寺取得联系,贡物被认为没有进奉中央的必要或者价值,可以由地方州县扣留进行贸易。此种贸易方式亦不过是第一种朝贡贸易的变种罢了,并没有脱离官方的视野。由此可见唐前期的朝贡贸易,仍然处于传统的贸易是手段,招徕朝贡才是目的的阶段,官方色彩比较浓厚,政治支配占据主导地位。

然而,唐中期以后,情况发生了变化,安史之乱、藩镇割据以及异族侵凌极大削弱了唐王朝的国势,朝贡中的政治影响因素开始下降;而随着经济中心向比较安定的东南地区转移,商品经济迅速发展,海外贸易兴盛起来。中国与南中国海周围的东南亚国家联系开始频繁,“来贡”的记载和民间贸易明显增多,朝贡体系中推动中外往来的经济因素在逐渐增大。[11]

这一转折过程已经为较多学者所注意,如早年间西嶋定生在探讨“东亚世界形成”的机制时,就曾提出“随着唐朝的灭亡和‘册封体制’的崩溃,东亚世界的构成原理出现重大变化,即由政治支配转变为贸易关系,10世纪以后出现的以中国明州与日本博多之间为主体的‘东亚贸易圈’由此形成”[12]88。之后不断有学者提出新的证据,并将这个时间逐步向前推进,如陈尚胜就认为东亚贸易体系滥觞于安史之乱后淄青镇节度使的经济利益驱动,此时以登州港为中心,地跨唐朝与新罗、渤海两国间的走私贸易开始出现,淄青镇李氏割据势力被平定后,张保皋所主导的登州与新罗、日本间的海运贸易也渐成规模,自此,单纯的“朝贡”论就很难成为东亚间国际交流的表征。[13]可以看到,在这一过程中,正是地方政府涉外权力的增强和对经济利益的追求,促成了商人们进行东亚海域国际贸易的行为,这一论断恰恰契合了“唐宋变革论”的部分观点。事实上,开元年间唐政府在广州开始设立“市舶使”,兼具“进奉、纳舶脚和禁珍异”等多项功能,或许就意味着当时有了关于民间贸易的政策,但摆在首位的仍是“进奉”,即负责征收和管理蕃商进献唐帝的贡物。[7]41并且市舶使这个职官似乎并非常设,尚未形成定制。唐代以后,“市舶司”的设置为宋代所沿用并发展完善,然而其性质却已经截然不同了。

历史上以积贫积弱著称的宋代是一个比较特殊的时期,周边几个少数民族政权相继实现封建化,先有辽、夏,后有金、元,其实力甚至凌驾于宋之上。在这种情况下,宋朝政府显然无力维持一个稳固的朝贡关系,在北宋前期“柔远人以饰太平”的几番尝试失败后,最终转变其外交策略,朝贡与贸易的优先地位遂发生颠倒。如宋神宗曾对臣下明言:“东南利国之大,舶商亦居其一焉。若钱、刘窃据浙、广,内足自富,外足抗中国者,亦由笼海商得术也。卿宜创法讲求,不惟岁获厚利,兼使外藩辐辏中国,亦壮观一事也。”[14]239可见当时宋朝统治者对待外藩的态度已经转向追求实利,朝贡中原本最为重要的炫耀威仪之作用已经退居其次了。到南宋时,原本的朝贡体系已经大大萎缩,不仅原本与西北诸国、西夏、高丽的朝贡关系断绝,对于南方诸多藩国的态度也冷淡了起来。如绍兴三年(1133年)大理主动提起的“请入贡且卖马”的要求,就被断然拒绝,“令卖马可也,进奉可勿许,安可利其虚名而劳民乎?”[15]1168而对于朝贡往来更加频繁的东南亚诸国,更采取了“诏免赴阙”、却而不受、一分收受九分抽买等多种手段加以限制。

“岛夷朝贡,不过利于互市赐予,岂真慕义而来。”[16]2602当宋朝政府最终放弃“壮朝廷之威灵,耸外夷之观听”的政治诉求,追求实利的外交思想就主导了当时的对外关系。与朝贡往来的冷落不同,贸易往来却倍受重视,迅速发展起来。

宋辽金疆宇分错,敌国所产,各居其有,物滞而不流,人艰于所匿,于是特重互市之法,和则许之,战则绝之,既以通货,兼用善邻,所立榷场,皆设场官,严厉禁,广屋宇,以易二国之所无。而权其税入,亦有资于国用焉。[17]1202

“由于宋辽以及宋金的分立,客观上必须开展互市以促进物流,从而弥补因政治分裂所带来的物质匿乏局面。”[13]64正是出于这种原因,宋代统治者始终积极推进对外贸易以获得利益,不惟榷场互市,海外贸易亦得到大力鼓励,甚至在传统的朝贡往来中,对于贡物也采取了“所贡物以十分为率许留一分,其余依条例抽买,给还价钱”[18]221的规定,这里的抽买就是市舶贸易中按规定比例抽解和博买,属于商业贸易中交换和管理行为,实质上就是将原本的朝贡关系变成了双方平等的贸易行为。终宋一世,不仅维持了巨大规模的与辽夏金的榷场贸易,更掀起了海外贸易的热潮。[19]994-1009

然而,除了战争分立导致的“敌国所有,各居所产”之外,还有更深层的原因导致了贸易的频繁发生,那就是商品经济发展的客观要求。日本学者斯波义信在论述唐宋变革的时候,着重强调的就是商业在宋代经济变化中的突出地位,“交通运输的主要方式——水路系统进一步扩大,为各地农村及城市经济的扩展提供了基础……从而极大地提高了贸易量和贸易额。……另一个商业上的突破则是长江流域市场的扩大。政府所制定的有关市场组织与程序的规则开始松动,商业状况逐渐依赖于更高水平的私人交易与商业交换,交易场所的形成更趋自由”[20]。而这样的转变并不仅仅限于宋国腹心经济发达地区,同样深刻体现在偏远边疆的社会和经济变革中。金勇强对唐代以降的青海交通演变进行研究后指出,青海的交通格局在唐宋之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汉代以来所形成的以东西沟通为主的青海道基础上,又构建了南北向的唐蕃交通线路,形成了两大交通干线纵横交错的局面,这一变化基本奠定了现代青海交通格局的基础;从商业功能的角度来说,则从使节往来的中转枢纽转变为互补性的双边贸易通道,其输入和输出的主要产品是茶叶与马匹,也就是所谓的“茶马互市”。这一变革的背后折射出的是内地经济变动对于周边地区的影响,在这个过程中,青藏高原逐渐加强了与内地的联系,还在政治经济上逐渐与内地融为一体,终至元代以后,已经成为中华版图不可分割的一部分。[21]

生产技术与生产关系的进步促进了市场交换的需求,政府在私人经济领域的放开为商业发展提供活力,江南地区的开发以及经济中心的南移为商品贸易提供了新的动力和市场,这就是唐宋变革给当时的中国社会带来的新变化,同样的,商品经济的活跃也极大地刺激了原材料和商品的进出口需求,毫无疑问地推动了传统朝贡关系朝着贸易导向的转变。

三、文化上的内敛趋向

文化史观是内藤湖南在提出“唐宋变革”之时所格外注意的。他在《中国上古史·绪言》中开篇即称:“余之所谓东洋史,就是中国文化发展的历史”。[22]3所以“如果要作有意义的时代划分的话,就必须观察中国文化发展的浪潮所引起的形势变化”,在确定文化发展阶段性特征的基础上,“依照文化的时代特色而划分时代,这是最自然、最合理的方法”[22]5。可以说,他在很大程度上是从中国文化发展的角度出发来进行历史分期的。在内藤湖南看来,从唐末武宗、宣宗时代开始,中国文化的性质就开始发生重大变化,原来贵族所垄断的文化,逐渐向非贵族的平民阶层下移,显示出其平民化、通俗化的倾向。[22]388这是一种带有近世性质的文化变迁,代表了平民时代新的生活方式的发生。

事实上,早在1909年内藤湖南就在京都帝国大学开设了中国近世史的课程,他在备课笔记的“绪言”部分即从五个方面初步论述了唐宋变革的想法,其中第二条便是“与邻国的关系”。他认为,宋朝对于自己作为与辽、金、元等夷狄国家对峙、对等甚至相对为更弱“一国”,而不再是以往的一统天下国家有着高度的自觉。[23]在当时列国环绕的国际环境中,宋朝早非原来的“天下共主”,甚至在对外战争中屡屡失败,却又始终不能忘情于天朝上国的年头,不甘于与他国为伍,视之为文化上的夷狄蛮夷。当时朱熹提出所谓的正统论,其内涵来源于列国体系下的形成的国族认同,却又时刻以天朝上国的天下意识为理论寄托,很大程度上便是时人这一矛盾心理的写照。在这种情况下,宋人对待异族和外来文化的态度就不那么友好了,甚至说是趋于保守和极端的。与唐代中华夷狄兼爱如一的兼容并蓄不同,在民族矛盾尖锐、边患频繁的情况下,传统的华夷之辨在宋代再次被加以强调,成为对外思想的主流,这与当时经济贸易往来频繁的局面形成了鲜明对比。

在北宋建立之初,面对异族政权的巨大压力,强烈的夷夏观念就初露端倪,如韩琦就认为契丹“非如汉之匈奴、唐之突厥,本以夷狄自处,与中国好尚之异也”[24]672,甚至大骂他们“犬羊之性,切于复仇”[25]1516。吴育也曾说西夏“异俗殊方,视如犬马,不足以臣礼责之”[25]1447。到了南宋时,在经历过靖康之耻亡国之恨之后,一干学者又纷纷重新举起“尊王攘夷”的大旗,以期“恢复中原”。受如此强烈的民族情绪的影响,对外来文化的排斥就日益加深。宋初学者石介就曾将儒家文化视为“华”,将佛老学说视为“夷”,提出“各人其人,各俗其俗,各教其教,各礼其礼,各衣服其衣服,各居庐其居庐,四夷处四夷,中国处中国,各不相乱,如斯而己矣。则中国,中国也;四夷,四夷也”[26]250,提倡本民族的本位文化。到了南宋时,理学发展壮大,道统思想既立,民族本位文化愈加巩固,渐渐趋于保守,对外来文化的排斥也就越发的加深。

事实上,这一态势的形成并不是从宋代才开始的,其变化发展仍可以见诸于唐宋之间的变革时期。傅乐成在《唐代夷夏观念之演变》一文中就提出,在安史之乱后,唐人已不复华夷一家的精神,夷夏之防因而转严。[27]218-229但此时毕竟与外来文化融合已久,思想根深蒂固,远远不及宋代那样严密,也未形成主流,唐王朝的对外思想也并未发生显著变化。在傅乐成的另一篇文章中,他表示“大体说来,唐代文化以接受外来文化为主,其文化精神及动态是复杂而进取的”[28]354,“至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儒学,从魏晋开始,即受这三种文化因素的压制,日渐衰微,在唐代大半时间的情形,仍是如此”[28]385。

到了中唐以后,唐王朝逐渐陷入严重的社会危机,继而导致了思想秩序上的混乱,外来思潮与传统思想相互激荡,引发了思想层面激烈的论争。虽然在后世看来,这是一个“摧毁了中国中世时代的门阀文化,开启了一个自觉探索和对观念进行争论的时代”[29]116,但在当时之人来看,却是不折不扣的道德危机。在他们看来,自汉朝以来至于唐代,“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归于墨;不入于老,则归于佛”[30]15,佛老思想和异端学说已经严重扰乱了中唐时期的思想秩序,进而削弱了唐王朝的统治权威和国家认同,于是以韩愈为代表的一大批士人纷纷呼吁“抵排异端,攘斥佛老”[30]51,宣扬道统之论,试图通过恢复儒学“一元化”的统治地位来纯净思想,由此恢复国家权威和社会秩序,同时也希望借此以推尊民族文化的形式来抵御外侮、增强民族认同。在他们的积极推动下,儒学已然成为民族文化之载体和代表。

到了宋代,文人政治占据主流,科举制度成为儒家思想传播的工具,儒学复兴之态势就不可避免了。在宋与辽、金相继对峙的新的语境之下,民族意识与儒家思想逐渐走到了一起,成为构成中国民族本位文化的要素。偏偏此时环顾四周,无论是辽、金还是之后的蒙元,抑或是周边诸多小国,其文化水平和经济发展程度都远远不及于宋,很难对居于中原人文荟萃之地的宋国予以启迪,外部无从采撷,便只能转向于内,致力于内部思想意识的整合。因此,“各派思想主流如佛、道、儒诸家,已趋融合,渐成一统之局,遂有民族本位文化的理学的产生,其文化精神及动态亦转趋单纯与收敛。南宋时,道统的思想既立,民族本位文化益形强固,其排拒外来文化的成见,也日益加深。宋代对外交通,甚为发达,但其各项学术,都不脱中国本位化的范围;对外来文化的吸收,几达停滞状态”[28]384。至此,注重内在,崇尚一统,排斥多元,有着内敛、封闭和排外特征的宋型文化基本形成,并在后世进一步延续,成为儒家本位文化最显著的特征①刘子健在其著名的《中国转向内在——两宋之际的文化转向》一书中表达了类似的观点,不过将转折的时间点放在了两宋之交。他认为北宋在总体上是外向的,而南宋则在本质上趋向与内敛和保守,宋代初期在建立新的文化模式之后,在进入南宋之后,原本开阔的外向的进步,却转而趋向内向、保守甚至是僵化。可参见刘子健《中国转向内在——两宋之际的文化转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四、结语

20世纪初,内藤湖南提出唐宋之间存在着巨大变化的观点,这就是所谓的“唐宋变革论”,按照这一理论,这一变化涉及到政治、经济、文化等几乎所有领域。在这其中,对外关系领域的变化是比较奇特的,形成一种内外不相一致的异化状态:一方面,传统朝贡体系在唐代达到顶峰之后,在宋代逐渐衰落,与之伴随的是对外贸易的迅速发展,从朝贡趋向贸易,从政治支配转向经济主导,中外交流走向了另一种繁荣;另一方面受外部异族入侵和内部文化整合的影响,作为朝贡体系思想内核的文化动态转向内在,民族意识、理学思想和科举制度成为民族本位文化的三大要素,对外排斥,对内守旧,并在后世进一步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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