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纯艳：《宋代朝贡体系研究》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1月，477页)

张彦晓

黄纯艳：《宋代朝贡体系研究》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1月，477页)

张彦晓

朝贡体系的研究，自20世纪以来一直为海内外学界所关注，研究成果多集中于汉唐与明清，学界对宋代朝贡体系的系统研究尚未出现。《宋代朝贡体系研究》系宋史专家黄纯艳教授集多年之功写就，全书以双向认识和区域秩序为基本研究思路，全面、系统、深入地考察了以宋、辽、金三朝为中心的政治经济秩序的构成与运作，揭示了宋代朝贡体系的构成形态和运行机制，格局宏大，思路明晰，语言精练，论证深入，极大地丰富和完善了中国古代朝贡体系的研究成果，实为一部史学佳作。

全书除了绪论和后记部分，正文共分为八章。绪论中，黄教授回顾了中国古代朝贡体系的研究，分析了相关的主要理论，并对基本问题进行了探讨。全书着眼于体系双向认识的考察，不仅重视宋、辽、金在朝贡体系中的经营与设想，宋辽、宋金两大朝贡体系的互动关系，还兼顾朝贡各国对朝贡体系的理解与认识，为学界对朝贡体系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全书还十分重视宋朝朝贡体系与汉、唐的比较，使“东亚世界”的新变化得以体现。更为可贵的是，全书并没有将宋代朝贡体系当作单一原则构成的秩序或是单纯的垂直体系，而是将其视为包含若干区域秩序的复杂系统，并且随着政治经济形势的变动而改变，动态地对宋代的朝贡体系进行了全方位考察，对系统了解宋代朝贡体系的构成与运行大有裨益。

第一章主要考察了宋、辽朝贡体系的二元并存和多层结构。北宋时期，宋朝和辽朝各自建立了以自己为中心的朝贡体系。宋朝的朝贡体系以皇帝为圆心，除直辖郡县外分为三个层次：境内少数民族羁縻地区；被视为朝廷与藩镇关系的境外政权；被视为宗藩体制下国家关系的境外诸国。辽朝自994年转奉高丽正朔，完成了其朝贡体系的构建。辽朝的朝贡体系主要分为直辖区域、羁縻各族和藩属国等。辽朝朝贡体系的维持主要依靠武力，其对周边朝贡国家或民族的控制较之宋则更为紧密。宋、辽两大朝贡体系从一开始即处于对等并存的状态，澶渊之盟后，对等状态得到双方的承认并以条约的形式加以确认。同时由于高丽、西夏、高昌、于阗、吐蕃等政权同时向宋、辽两国朝贡，因此两大朝贡体系呈现出二元并存、多层结构而又相互交错的格局，双方在复杂的关系中相互竞争。雍熙战后，在对北方各族、各政权的控制中，辽朝较之宋朝占有明显的优势。从宋朝断绝与高丽的册封关系，中断与女真、渤海等东北各族的朝贡往来看，宋朝在处理与辽朝朝贡体系的关系时也逐渐显得被动收缩。

第二章着重分析了南宋与金朝朝贡体系及相互关系。南宋时期，金朝和宋朝各自建立了以本朝为中心的朝贡体系。南宋的朝贡体系包括羁縻地区和藩属国两个层次。与北宋相比南宋朝贡体系在两个方面大为收缩：一是空间上的收缩，西北和西域各政权脱离了南宋朝贡体系；二是态度上的收缩，南宋对待朝贡的态度更为消极。金朝先后灭亡辽朝和北宋后，开始构建以自己为中心的朝贡体系，与蒙古、西夏、高丽等民族和政权建立了朝贡关系。宋、金关系几经变化，从北宋末年的结盟对等到南宋初期的称臣纳贡，宋孝宗隆兴和议之后，南宋虽仍处于被动地位但勉强能守敌国之礼，直到嘉定年间宋金断交，南宋最终在1234年与蒙古联合灭金。

第三章主要探究了宋朝朝贡体系下的区域秩序。首先是宋、辽、西夏的关系：辽朝利用西夏抑制宋朝扩张，并防止西夏膨胀；宋朝保持与西夏的君臣关系和辽朝的对等关系；西夏并不满足于生存，而是努力在宋、辽的夹缝中谋求自立与扩张。其次是宋、辽、高丽的关系：宋朝对高丽的政策因宋辽关系而变动，以雍熙战争和熙宁战争为节点，经历了联丽制辽到疏远高丽再到联丽制辽三个阶段；辽朝对高丽的控制以雍熙战争为转折，辽不惜武力入侵，最终取得了争夺高丽控制权的胜利；高丽则采取武力抗争和政治臣服相结合的策略，利用宋朝与辽朝抗衡以资自固。再次是宋、吐蕃、西夏的关系：宋朝在北宋前期实行联蕃制夏的策略，后开拓河湟威胁到吐蕃生存，又对夏战争失利，宋联蕃制夏的稳定局面发生动摇；西夏一直谋求向西扩张，积极与宋朝争夺吐蕃，宋神宗后西夏在吐蕃的影响大大增强；除了在宋朝发动拓边河湟的战争期间几次倒向西夏外，吐蕃一直是宋朝合力制夏的盟友。最后是宋朝、交趾、占城的关系：北宋前期宋联合占城抑制交趾，并努力抑制交趾对占城的侵扰与扩张，熙宁战后宋放弃了恢复交趾的目标，对占城和交趾实施以贸易为主的策略；交趾对宋一方面保持朝贡与册封的关系，另一方面不断侵扰和蚕食宋朝，对占城则以武力迫其臣服；占城在宋前期希望宋朝能约束交趾，与宋保持着密切的朝贡关系，熙宁战后占城开始频繁入贡交趾。本章还探究了甘州回鹘、高昌、于阗与宋、夏关系等问题。宋朝希望利用甘州回鹘来牵制西夏，但只给予一定的财力支持并不给予军事援助，回鹘于1028年为西夏所灭；宋朝和高昌都曾试图共同对抗西夏然终未结盟，由于高昌不能配合宋朝牵制西夏，宋朝与其交往不断减少；对于阗而言与宋交往的主要目的是获取经济利益，又远离辽、夏，故于阗与宋一直保持着交往。宋初河西及西域诸政权使用自己的称号，相互接受对方的政治用语，相互承认对等的关系，遵循内部认同的秩序，不受宋朝的影响。交趾自黎桓后积极向外扩张，向北蚕食宋朝，向南欺压占城、真腊，最终迫使两国朝贡臣服，建立了以交趾为中心的小天下。

第四章从朝贡诸国的角度出发，考察了朝贡诸国对宋朝的态度。朝贡诸国由于自身所处环境与经济文化发展状况的不同，因此对宋朝的诉求与态度也各不相同。朝贡诸国对宋朝的态度大致分为三类：一为在与宋朝交往及在国内均能一定程度上遵守宋朝朝贡制度，如归义军与高丽；二为在与宋朝交往时形式上遵守宋朝朝贡制度而在国内自行一套，如交趾、吐蕃、甘州回鹘、大理等；三为由于距离宋朝远、与宋朝文化差异大，对宋朝无政治需求而对宋朝规定的朝贡秩序不遵守甚至不理解，如于阗、高昌和南海诸国，其中南海诸国与宋朝交往主要关注贸易利益，因此在交往中对经济发达的宋朝甚为尊重。

第五章主要分析了宋朝对朝贡体系的构建，考察了宋朝的册封制度，包括册封范围、册封官衔构成与进封制度等内容。宋朝自建国伊始即将建立一个“华夷一统”的一元天下秩序作为目标，并为此积极行动。随着对辽战争的连续失败，宋朝转向在宋、辽朝贡体系二元并存的格局中通过“汉唐旧疆”树立自己的中华正统地位，并以“汉唐旧疆”为核心营造朝贡体系；南宋时期，宋朝进一步放弃了“汉唐旧疆”的权利主张，朝贡体系大大收缩。宋朝对以“汉唐旧疆”为核心朝贡体系的构建及放弃，从宋朝对境外诸国的册封也可窥见。北宋对境外诸国册封的有交趾、归义军、西夏、吐蕃、高丽、回鹘等十国，呈现出以“汉唐旧疆”为核心的特点；南宋对境外诸国册封的只有交趾、占城、真腊等五国，并承认与西夏的对等关系，反映了南宋统治者放弃“汉唐旧疆”的心态。宋朝朝贡体系的构成是多样形态并存的，宋朝通过对外文书、修润和代写文书、朝贡礼仪、祭典大礼等方式使用通用话语，营造“四夷怀服”的朝贡秩序，有着重要的政治意义。

第六、七章主要研究宋朝朝贡体系的运行。第六章着重考察贡赐贸易与宋朝朝贡体系的运行，包括朝贡诸国的贡品构成与区域特点，宋朝贡赐贸易中的回赐制度等内容。贡赐贸易是朝贡活动的重要内容，也是宋朝维持朝贡体系的重要手段。朝贡诸国因地理环境和经济发展水平的差异，其贡品构成各有不同并呈现出一定的区域特点：高丽、日本和大理朝贡物品以手工业品为主；交趾和占城朝贡物品多为香药、珠宝、手工业品、动物等；南海诸国所供物品主要为香药和珠宝，最大宗者为香药，在宋代医药、熏香、饮食、宗教等领域广泛应用；西北诸政权所贡物品中最具特色的是马、驼、玉等。朝贡者获得的经济利益不仅来自于宋朝的回赐，也源于贡赐贸易以外的商业贸易及回赐之外的赐予。宋朝通过朝贡贸易可以获得香药和战马等资源，但更为重要的是各国的政治臣服。第七章主要考察宋朝维持朝贡体系运行的其他因素。总体来讲，政治、经济、文化因素对宋朝朝贡体系运行的影响弱化，互市贸易成为贡赐贸易之外宋朝维持朝贡体系的重要手段。宋代南海贸易体系的形成使中国对外交往的重心逐步转向海路，为海外各国与中国的交往提供了新的机制，宋朝的朝贡体系形成了以海路为重心，以经济贸易为主要动力的运行模式。

第八章为结论部分。作者认为，宋代朝贡体系总体上表现为宋—辽、宋—金两大朝贡体系二元并存的格局，宋、辽、金各自在本朝朝贡体系内规定了多层次的秩序；北宋朝贡体系的构建经历了以“华夷一统”为目标到以“汉唐旧疆”为中心的变化，南宋进而放弃对“汉唐旧疆”的权利主张，朝贡体系的构建从空间和态度上都不断萎缩；宋朝对朝贡体系中并存的多样形态使用相同的君臣话语，以营造宋朝皇帝在朝贡与国内政治华夷共主的地位；多种形式的经济贸易是宋朝维持朝贡体系的主要手段，也是宋朝朝贡体系存在和运行的主要基础。

《宋代朝贡体系研究》有着十分鲜明的学术特点：一、注重动态分析，全文始终将朝贡体系置于不断发展变化着的史实之中，来分析其演变的过程；二、注重纵横比较，全文不仅重视同一时期不同体系宋朝与辽朝、南宋与金朝朝贡体系的比较，还强调不同时期朝贡体系的比较，小的来说有北宋与南宋时期的比较，大的来讲，有宋朝朝贡体系与汉唐朝贡体系的比较，以此考察宋朝朝贡体系新的特点；三、注重区域秩序，在同一个朝贡体系下的不同政权和族群既有其共同的特征，又有各自的特色，其政治经济发展水平的不同直接影响到其在区域秩序中的地位；四、注重双向认识，全书不仅呈现出在朝贡体系中处于主导地位政权对体系的设想和构建，也注重诸朝贡政权或族群在朝贡体系下的经营；五、注重制度的规定与实际运行的差异，全文十分重视宋朝的朝贡制度与实际的政治关系的比较研究，宋朝通过册封、文书和礼仪等规定的朝贡制度与朝贡诸国眼中的宋朝朝贡体系存在着差异；六、注重史料的多样性，全书征引资料十分广博，不仅包括辽、宋、夏、金等史料，而且引用了韩国国立首尔大学奎章阁藏本的《高丽史》和《高丽史节要》、日本植山堂刻本的《大越史记全书》，还征引了高丽人崔滋的《补闲集》、徐居正的《东文集》等。全书不仅重视文献资料，还引用了大量敦煌出土文献，丰富多样；七、注重表格的运用，全书所列表格共计24个，皆制作精微、清晰了然，结合数据的统计与分析等方法更加具体、直观地呈现出宋代朝贡体系的诸层面。

《宋代朝贡体系研究》全书内容浩瀚广博，分析鞭辟入里，全面呈现了宋代朝贡体系的运作实态，称得上是一部视野开阔、体例完整、史料详实、考证严谨的史学力作。其中尚有进一步研究和讨论之处有：尽管全书关于宋朝朝贡体系的研究系统、深入，涉及到宋朝对朝贡体系的构建、朝贡诸国眼中的宋朝朝贡体系、宋朝朝贡体系的运行等诸多内容，但对于辽和金的探讨则相对较少，尤其是辽朝和金朝对朝贡体系的构建和运行问题，似仍可详加挖掘，此其一。其二，全书十分重视宋朝与汉、唐朝贡体系的比较，而适当增加其与元、明、清朝贡体系的比较，将其置于整个中国古代朝贡体系中来分析其历史定位，或许更能突出宋代朝贡体系的特点及其对后世的影响。其三，文中在分析宋辽、宋金朝贡体系及其体系下区域秩序时，若是能搭配以绘制的相应地图则可更加清晰、直观地解读各个政体之间的形势及其发展变化，对宋代朝贡体系的整体研究也多有助益。

作者张彦晓：河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