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润峰/Cheng Runfeng
关于鼠须笔,最广为流传和议论的说法就是王羲之用它写下了绝代更无的《兰亭集序》。而相传在此之前,东汉书法家张芝和曹魏书法家钟繇也曾用鼠须笔创作过书法作品。后世对鼠须笔仍有记载。比如苏轼《答王定民》:“欲寄鼠须并茧纸,请君章草赋黄楼。”[1]433鼠须笔作为苏轼赠送好友的理想文具而被提及。《东坡题跋》一百一十四《题所书宝月塔铭并鲁直题》云:“予撰《宝月塔铭》,使澄心堂纸,鼠须笔,李廷珪墨,皆一代之选也。”[2]鼠须笔和澄心堂纸、李廷珪墨一起成为东坡和时人书法创作的优上之选。由此二例可以看出“鼠须笔”在宋代的文人界已经名声大噪。
目前有关鼠须笔的文献记载,最早见于唐朝张彦远辑录的《法书要录》卷三中唐人何延之的《兰亭记》:“挥毫制序,兴乐而书,用蚕茧纸、鼠须笔,遒媚劲健,绝代更无。”[3]85依照何延之的观点,鼠须笔在东晋就已经存在。《文房四谱》提到《世说新语》曾云:“王羲之得用笔法于白云先生,先生遗之鼠须笔。又云:钟繇、张芝,皆用鼠须笔。”[4]14《大唐新语》并无此条,[5]今本《世说新语》亦无此条。[6]但由于《世说新语》曾有散佚,苏易简作为宋人,所见确有可能与今本不同,所以此处记载亦并不能确切地说明鼠须笔的存在时代。
“鼠须笔”被历代的文献记载,被历代的诗人、书法家提及,不会是空穴来风。笔者以为,鼠须笔至少曾经作为某种书法工具而存在过,但它是否就是王羲之书写《兰亭集序》的工具,并不能从其存在时代上推断出来,所以还需要考辨二者的关系。
〔明〕宋珏 隶书七律诗轴 132.5×63.5cm 故宫博物院藏
何延之在《兰亭记》中明确提出鼠须笔就是王羲之书写《兰亭集序》的文具。但历代学者对这篇文字的真实性多有怀疑。质疑者大多引用署名为王羲之的《笔经》里的这段话:“世传钟繇、张芝皆用鼠须笔,锋端劲强有锋芒,余未之信。夫秋兔为用,从心任手,鼠须甚难得,且为用未必能佳,盖好事者之说耳。”[4]77此处记载王羲之本人并不相信鼠须笔的存在,并且认为鼠须用来制笔也不一定好。由于相关史料的稀缺,《笔经》是否为王羲之所撰本就存有很大的争论。文献记载方面,除了宋人苏易简《文房四谱》中明确提到《笔经》为王羲之所撰以外,徐坚编撰的《初学记》第二十一卷《文部》[7]中引用的三条佚文也都冠以“王羲之《笔经》曰”[8]。《初学记》作为唐代的典故资料汇编,取材于诸子群经,具有一定的可信度和史料价值。因此马衡先生于《记汉居延笔》中断言《笔经》“而非唐以后人所作”[9]。所以有关《笔经》的史料记载只能将其时代提前至唐之前,而不能证明它就一定是王羲之所写。如果《笔经》确是王羲之所撰,那么其本人意见与《兰亭记》所述相矛盾。依照《笔经》观点,王羲之用鼠须笔书写《兰亭集序》是不大可能的。如果《笔经》被考证出为他人所撰,那么目前就不存有王羲之本人对鼠须笔的明确论述,这不免让人怀疑王羲之是否真的会用鼠须笔去书写《兰亭集序》。因此,在笔者看来,无论《笔经》是否坐实为王羲之所撰,用鼠须笔书写《兰亭集序》的可能性都是不大的。另外,郭沫若先生曾以“虚构的小说”评价《兰亭记》。启功先生也曾把《兰亭记》视作唐传奇。[10]综上所述,笔者认为鼠须笔更大可能是后世对《兰亭集序》的附会。它增强了千古名帖的传奇性。王羲之、《兰亭集序》、鼠须笔三者有机地组合成了书法历史上的一个美谈。
基于前文对鼠须笔存在的肯定,以及它在书法史上所引起的广泛关注,笔者认为有必要考辨其笔头的材料。首先应对“鼠”进行释义。《说文》:“鼠,穴虫之总名也。”[11]《尔雅》[12]与《本草纲目》[13]把一系列貌似老鼠却分属不同科的动物都合称为“鼠”。再看“须”,这里应该取《辞海》的释义:“胡须。亦指形状如须之物。”[14]所以“鼠须”就是指鼠类或其他穴居动物的毛须。
凡是记载“鼠须”的历代文献皆言其刚劲。另外,常被用来附会鼠须笔的《兰亭集序》的笔力也非软笔之作。纵观历代兰亭摹本拓本,无论是神龙本,还是定武本,抑或陆继善拓本……凡是书迹幸存者,统统没有软毫书的迹象,一律是雄秀劲健的笔痕。即使鼠须笔是《兰亭集序》的书写用具的可能性不大,但这也能从联想的理据性上侧面反映其质地和材料。由此笔者认为鼠须笔不会是软毫笔,而应该是狼毫、兔毫一类的硬毫笔。综合历代文献资料,笔者列举以下三种比较流行又存有理据的说法:
(一)主要用鼠类的毛须制成:西晋张华编撰的《博物志》云:“蜀中出石鼠,毛可以为笔。”[4]17此处说明晋代就有“石鼠”毛可以制笔。后经考证“石鼠”就是《本草纲目》和《尔雅》提及的“鼫鼠”。宋代宣城人诸葛高捋鼠须,选竹管,特制一种鼠须笔,时称“诸葛笔”。宋人蔡襄《文房四说》:“近宣州诸葛高造鼠须散卓及长心笔,绝佳。”[15]他对诸葛笔作出了很高的评价。黄庭坚亦于《谢送宣城笔》中云:“宣城变样蹲鸡距,诸葛名家捋鼠须。一束喜从公处得,千金求买市中无。”[16]以上两例可以看出用鼠须制成的诸葛笔在北宋文人界十分推崇。史传诸葛一门早在东晋时代就已从事制笔。由此猜测,东晋可能就有鼠须笔也未可知。另外当代作家汪曾祺曾回忆道,早年昆明大搞灭鼠运动,著名国学家胡小石借机攒了不少鼠须制成鼠须笔。如果此事属实,那么用鼠须制笔确实是可行的。
(二)是狼毫笔早期的代称:北宋陆佃《埤雅》:“鼬鼠……俗谓之鼠狼……今栗鼠似之,苍黑而小,取其毫于尾,可以制笔,世所谓鼠须,栗尾者也,其锋乃健于兔。”[17]《埤雅》作为一本专门解释名物的训诂著作,具有一定的可信性。北宋欧阳修《归田录》云:“余以鼠须栗尾笔……惠山泉等物为润笔。”[18]欧阳修的称法即为“鼠须栗尾笔”,与《埤雅》有相契之处。北宋朱彧《萍洲可谈》卷二:“造笔用兔毫最佳,好事者用栗鼠须或猩猩毛以为奇,然不若兔毫便于书也。”[19]由此观之,北宋“栗鼠须(尾)”的提法是比较常见的。明代书画家董其昌在《唐五律诗册》中款识为:“甲戌九月既望,试朝鲜鼠须笔。其昌”。其笔势清秀疏旷,后经人研究,应由狼毫一类的毛笔书写而成。[20]其实朝鲜狼毫笔在明代十分流行,明人屠隆在《考槃余事》中曾云:“朝鲜有狼毫笔亦佳,近日所制尤绝妙。”[21]37白寿彝先生主编的《中国通史纲要》提到,朝鲜的毛笔是传自中国的,但用黄鼠狼毛做毛笔却是朝鲜人发明的。[22]这种笔(即狼毫笔)从宋朝以来就在中国很负盛名。孙敦秀先生也认为朝鲜狼毫笔,唐时曾传入我国,到明时仍在继续。目前学界公认狼毫笔是由黄鼬(黄鼠狼)的尾毛制成。清人王渔洋亦于《居易录》中记载元时张进中“管用坚竹,毫用鼬鼠,精锐易书。”[21]34鼬鼠也就是上述所说的黄鼠狼。
(三)在兔毫中掺加鼠须制成:唐人段公路《北户录》云:“鼠须均州出。近代制笔,鼠须改用紫毫,但仍袭旧名。”[23]紫毫即野山兔项背之毫。梅尧臣在《送杜君懿屯田通判宣州》中曾言:“吾乡素夸紫毫笔,因我又加苍鼠须。”[24]梅圣俞就曾在紫毫中加入鼠须来制作毛笔。苏轼也认为鼠须笔主要是由兔毫制成的。其《鼠须笔》诗称:“磔肉饲饥猫,分髯杂霜兔。”[1]539今也有学者将鼠须解读为“分髯杂霜兔”[20]。南宋陈槱《负暄野录》云:“古人或用狸毛、鼠须,今都下亦有制此笔者,大抵只于兔毫中入数茎同束。”[25]这说明当时确有在兔毫里掺入少量鼠须的制笔方法。当代书法家胡问遂认为“兔一名曰鼠,鼠须笔实乃兔毫所成也。”李兆志先生也观察到“无论是鼬类还是鼠类的胡须,都不适宜制作毛笔。市面上流传和私人收藏的鼠须笔都不是真品,多为兔毛掺杂其他动物的灰褐尾毛制成”[26]。基于对现存鼠须笔的材料鉴定,近来有人大胆蠡测历史上的鼠须笔就是兔毛制成的。笔者认为这种以今定古的说法是很缺乏说服力的。
综合上述三种说法及其相关记载的时代顺序,笔者猜测,鼠须笔也许一开始确是由鼠类的胡须或毫毛制成的,随着制笔工艺的进步和不同毛料的开发,古人根据自己对鼠须笔的理解又用狼毫或兔毫制笔,但依然沿用鼠须旧名。
在相关文献缺乏的情况下,历代学者对于鼠须笔的系列问题众说纷纭。这一方面是王羲之和《兰亭集序》在书法史上的浓烈传奇色彩的一个具体体现,另一方面有关鼠须笔的讨论也强化了这个千秋美谈的美学意义和传奇色彩。值得一提的是,“鼠须笔”与“蚕茧纸”作为“王羲之—《兰亭集序》”美学组合的一对伴生意象,共同诠释了“刚柔并济”“阴阳调和”的书法艺术理念。这一点在右军《书论》中也有所体现,“若书虚纸,用强笔”[21]20,而选择用鼠须笔来作为王羲之书写《兰亭集序》的文具,这正是文人和书法家们的共同趋向,是他们文化品位和志趣格调的共识。正如《文房四谱》中记载古代很多书法家往往都有特制或专用的文具,王羲之作为举世公认的大书法家,他对笔的要求见于言表。王羲之在《与谢安书》中曾曰:“复与君,斯真草所得,极为不少,而笔至恶,殊不称意。”[27]那么就算王羲之并未用鼠须笔而是普通毛笔书写《兰亭集序》,时人以及后世也会用他们心目中的名笔承载《兰亭集序》的美学意义。在他们看来,独特卓绝的王羲之,独特卓绝的《兰亭集序》,也只有独特卓绝至世人罕用的毛笔才能共同构成一个和谐有机的意象组合。在笔者看来,这既是他人的附会,也是“王羲之”这个形象塑就的必然选择。鼠须笔之于王羲之,正如鱼肠剑之于专诸,传国玉玺之于秦始皇。它们的存在更像是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扑朔迷离的传奇、闪烁其词的记载、时隐时现的踪迹、后世纷纷的议论,都是这类符号的语境。它们不幸于史述不详,也得幸于史述不详,得幸于人们不能完整而准确地解释它们。对它们来说,被解释也就意味着被解构。
〔晋〕王羲之 宋拓神龙兰亭序 23.6×12cm×8 故宫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