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小说《柏子》是沈从文的代表作之一,讲述了一名辛苦劳作的水手柏子与辰河岸边的妓女在夜晚陶醉于男欢女爱,纵情欢乐,释放生命热情的故事。沈从文用客观冷静的笔调对湘西世界的底层生命进行抒写,一方面赞扬他们强悍的生命活力与自然、朴素、健康的生命形式,另一方面对湘西人民蒙昧的精神世界与被动的人生命运怀有无限的悲悯之情。
关键词:沈从文;生命;悲悯
《柏子》是沈从文1928年8月发表在《小说月报》上的一篇短篇小说。小说讲述了一位名叫柏子的水手在辰河岸边的吊脚楼上与相好的妓女寻欢作乐的故事,情节内容简单,少起伏,但这篇作品却是沈从文小说从幼稚走向成熟的标志。小说记述了水手自在、洒脱的快乐生活,通过水手柏子与妓女之间热烈、粗野又充满生命活力的性爱,展现出了湘西底层人民野蛮、真实、健康又不悖于人性的生命形式。
一、卑微人生下的生命的飞扬
《柏子》写水手柏子与相好妓女之间寻欢作乐的故事,但是主人公柏子却在小说三分之一处才缓缓登场,在小说开头沈从文用大量的笔墨对泊岸船上水手们忙碌又欢快的身影进行全景式描绘,揭示了水手们的精神状态,表现出在繁重贫穷的现实处境下水手们生命的飞扬。
“把船停到岸边,岸是辰州的河岸。”[1]小说开头用一个峭拔的短句作为一段,引出全篇[2]。“船”是一个狭小、封闭的场所,象征着孤独与漂泊;“岸”是土地,容纳万物生长,象征皈依与安稳。船的起航不是为了漂流而是为了靠岸停泊,当这些在风雨中远航的商船终于靠近它们行程的终点辰州时,一个演绎湘西生命强力的舞台已经搭好。当船终于停在辰州的河岸,挤卧在船上的客人就可以通过跳板上岸了,“跳板是一端固定在码头石级或泥滩上,一端在船舷。一个人从跳板走过时,摇摇荡荡不可免。”于是就在这摇摇荡荡中,客人们离开了船。而本该空旷的船上却还站着人,这些人便是以船为家、与水为伴,穿着青布蓝布短汗衫的水手们,他们毛手毛脚让人联想起英雄“飞毛腿”,多毛的身体“还有类乎钩子的东西,光溜溜的高桅,只要一贴身,便飞快地上去了。”繁重枯燥的工作困不住这些鲜活强健的生命,水手们在桅杆上边工作边唱歌、对歌、逗其他船上的女人发笑,而不得老舵手吩咐不敢放肆的水手,则在船上无恶意而快乐的笑骂,在欢乐的空气里,唱歌的水手把原来的“一枝花”改成“众儿郎”,更加起劲地唱起来。
然而水手的生活绝非他们表现出来的欢乐,船上的生活实际上沉重、简陋、乏味、无趣,在洋溢欢乐的唱歌情形中,“有些船,却有无数黑汉子,用他的毛手毛脚,盘着大的圆的黑铁桶从艙中滚出,也是那么摇摇荡荡跌到岸边泥滩上了。”水手们是在极其艰苦的环境里,靠出卖自己廉价的劳动力来换取薪水过活的,沈从文在散文《桃源与沅州》中写到水手的薪资水平,舵手多是八分到一角钱一天;拦头工分雇佣长短,长期的待遇同掌舵的相似,短期的上行一毛或一毛五分钱,下行则当义务;小水手在学习期多是打白工,本领强的每天也可得两分钱作零用,若一个不小心,闪不知被自己手中竹篙弹入乱石激流中死了,根据写好的字据不需要做赔偿。水手们在危险的河面上出生入死的辛劳工作,仅获取杯水车薪的工资。贫乏的物质条件、狭小封闭的活动空间,让水手面对下雨“江波吼哮如癫子,船纵是互相牵连互相依靠,也簸动不止”的情形,也“决不奇怪,不欢喜,不厌恶。”更不会对千变万化的自然展开诗意的想象,能左右水手麻木心灵的只有“吃牛肉与吃酸菜”“泊半途与湾口岸”,酸菜与牛肉的选择对水手来说就是口欲上的满足与否,而船停在半途还是湾口岸对于水手来说就是性欲上的满足与否。性的渴望唤醒了这些无家的水上人麻木的心,在岸边妓女的帮助下,在烟与酒的麻醉中,在欢快的氛围里“忘了世界,也忘了自己的过去与未来。”
残酷的生存环境铸造了水手强健的体魄与顽强的生命意志,让他们“缺少眼泪,却并不缺少欢乐的承受。”在贫困艰辛的工作中,劳作与食色是水手生活的两端,他们会在单调乏味的劳动中忙里偷闲放声歌唱,尽显生命的强健与活力;在与妓女的交构中,释放旺盛的精力,尽享生命的高峰。在生命的狂欢中,在单纯的快乐里,水手竭力保持个人生命在残酷现实挤压下自由自在的状态。
二、“非常态”的生命形式
小说《柏子》塑造了水手柏子和妓女妇人这两个自然、健壮、粗野又有情有义的人物形象,从他们“非常态”的常态化相处中,可以窥见湘西世界特有的生命形式。年轻强健的身体,充沛旺盛的精力让柏子日夜不知疲倦,而局促乏味的生活,让柏子储蓄在身体里的热能急切地需要释放。如同其他许多水手一样,当“腰边板”有了足够的钱,柏子就会到让他“心开一朵花”,亮着红灯的河街小楼上,与他相好的妓女相会。
当柏子穿过雨夜,踏着泥泞来到属于他的幸福之所,与妇人打情骂俏时会粗野地说“老子把你舌子咬断!”“老子摇橹摇厌了,要推车。”与妇人的性爱时“粗鲁得同一头小公牛一样。”然而柏子是粗野而非粗俗的,在他粗犷的表现下有着对妇人朴素的情谊,在外辛苦劳作的柏子会细心地为妇人准备礼物,会因为妇人生气地说“在青浪滩上泡坏了”而快乐,柏子与妇人的结合不止于肉体的缠绵,而是到达了灵的境界,因为“妇人的笑,妇人的动,也死死地像蚂蟥一样钉在心上。”柏子蓬勃的欲望出自本心、不受压抑,在激烈的交合中挪去烦闷与愁苦,在缱绻的纠缠中挥发着生命的原始强力,这是一种丑的努力,一种神圣的愤怒。
妓女妇人则有着“宽宽的温暖的脸子”“肥肥的奶子”,她在柏子还没有完全踏入门内时,就用两条臂缠紧他,把自己的脸贴在柏子“那新刮过的日炙雨淋粗糙的脸上”。面对久等的柏子开口就是“背时的!我以为到常德被婊子尿冲你到洞庭湖底了!”,柏子让她猜带回来的礼物时会说“猜你妈,忘了为我带的粉吗?”妇人丰腴的肉体与似火一般炽热的情感让她浑身洋溢着生的活力。但在这泼辣的性情中潜藏着妇人独有的细腻与温柔,她会望着久归的柏子痴笑,会因为柏子提到“下头媳妇才标得要命”而吃醋,会仔细盘算着柏子归来的时间,会担心在水上做工柏子的生死。
柏子和妇人之间尽管是性的买卖,但在情感上却不止于此,他们之间存在着生命的依存关系。作为常年在水上漂泊的柏子,危险的工作与微薄的薪水让他无法成家立业,获得普通人该有的幸福生活,如无根的浮萍在孤独寂寞中生活,然而在妇人身上柏子得到了下行做工前前后后的希望,在对妇人的思念、牵挂中,在与妇人的缠绵中获得抵御残酷现实的力量。妇人则通过柏子得到生活来源,获取外界的信息,如妻子等候外出的丈夫一样惦记着在外劳作的柏子,担心他的安危,在等待柏子归来的时间里充满期盼地活着。他们之间虽无夫妻之名,交往也不像情人之间看重忠贞,关系更是与利相连,但是两人相处的全部感情皆源于本心,不掺丝毫虚假与伪善。这纯粹简单的牵挂中给予彼此在不幸命运中继续生存的力量,他们特殊的生命状态就像小说里写到的“柏子冒了大雨在河岸泥滩上慢慢走着,手中拿的是一段燃着火头的废缆子,光旺旺的照到周围三尺远近,光照前面的雨成无数反光的线。柏子全无所遮蔽的从这些线林穿过,一双脚浸在泥水里面,把事情做完了,他回船上去。”柏子与妇人的关系就像柏子手中拿着的燃着火头的废缆子,光虽然微弱,却也能够照亮生命,使他们无惧于生活,特殊的人生形式带来的生的活力足以撑起他们生活的全部重量。
三、生命快樂下暗涌的悲伤
在小说《柏子》里,沈从文描写的全是湘西底层人民生命的快乐,“笑嘻嘻”的水手在船桅上畅快歌唱;胸膛塞满快乐的水手在酣畅淋漓的性爱中释放生命的欲望,这里的一切是粗糙的、朴野的、自在的,空气里洋溢着生的喜悦,宛如真正的世外桃源,但是沈从文却在《习作选集代序》中说道“我作品能够在市场上流行,实际上近于买椟还珠,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通篇描写欢乐的小说中蕴含着作者抹不去的悲忧。
沈从文全心为了“读好书救救国家”从老家凤凰来到北京求学,希望寻找到一种不悖于人性的生命形式,但是沈从文却发现所谓的城市人、知识分子被“文明”束缚、阉割,是残缺的生命。沈从文在小说《八骏图》里写到八位大学教授在都市文明的观照下,在社会礼法的制约下对生命欲望的无限压抑与扭曲,道德、欲望的互相拉扯使这群城市人的生命变形,高贵的外表下隐藏着一个虚伪、病态的灵魂。城市里萎缩的生命使沈从文把眼光重新投向自己的家乡湖南凤凰,他在湘西底层人民身上发现还未被都市文明所侵入、所阉割的生命。与都市相比,湘西世界的生命一切都坦荡、自然、健康,具有鲜活生命的原始活力,就像是沈从文在《柏子》文末写到的“这才是我最熟悉的人事……我应当回到江边去,回到这些人身边去。这才是生命。”[3]“酒与烟与女人,一个浪漫派文人非此不能夸耀于世人的三样事,这些喽啰们却很平常地享受着。”湘西世界的人们在艰苦不幸的环境里固执地追求快乐与自由,柏子和妇人在原始、炽热的性爱中恣肆坦荡的交流感情,释放生命活力。湘西不受拘束的生命、澎湃自然的情欲让沈从文发现了人性之真、人性之美,他要把野蛮人的血液注射到老态龙钟,颓废腐败的中华民族身体里去,使他兴奋起来,年轻起来,好在20世纪舞台上与别个民族争生存权利[4]。
但在赞扬湘西强悍旺盛生命力的同时沈从文也深刻明白这份生命之美的纤细与脆弱,水手在船上辛苦劳累的工作,用大部分的血汗钱在女人身上换取一夜生命的“兴奋与麻醉”,在钱财耗尽后再回到船上继续用生命来挣钱,抽烟、喝酒、打牌、想女人就是水手们全部的快乐,精神世界的蒙昧使他们“不曾预备要人怜悯,也不知道可怜自己。”这就是湘西世界里的水手,他们勇敢、健康,极具生命活力,然而身体的强壮却不能掩饰精神世界的荒凉与混沌,个体生命的被动,令他们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生死祸福全不由己,难以预料自己的明天,柏子在水上出卖自己的力气换取微薄的薪水过活,而危险的劳作使他一不小心就在“青浪滩上泡坏了”。非理性的思想引导着他们根据生命本能,在与妓女放纵的交合中获得生命的快乐,然而这份快乐也是转瞬即逝的,一夜的欢乐是用两个月的辛勤劳苦换取。船与岸的变换,痛苦与幸福的交替,直到生命消逝水手们的生活始终困于这样的轮回中。湘西世界就像沈从文说到的“内中在写的尽管只是沅水流域各个水码头及一只小船上纤夫水手等等琐细平凡人事得失哀乐,其实对于他们的过去和当前,都怀着不易形诸笔墨的沉痛和隐忧。”[5]虽然在《柏子》里书写的尽是水手们生命的快乐,但这份充满牧歌情调的生命之美背后,是沈从文用微笑来表现生命之痛,隐藏着对柏子们不幸人生的无限悲悯。
作者简介:张琪心(1997—),女,苗族,贵州凯里人,硕士,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参考文献:
〔1〕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9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2〕汪曾祺.我的老师沈从文[M].郑州:大象出版社, 2009.
〔3〕沈从文.沈从文全集 14 杂文 修订本[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
〔4〕沈辉.苏雪林文集.第3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
〔5〕沈从文,张兆和.沈从文全集.第16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