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文人无行”作为一种个人道德缺失的现象,由于文学本身的特性,在礼法坏弛的年代以为求高位不择手段的方式一再出现。刘勰以儒家道德规范为准绳,批判文人品格普遍缺失的不正之风与“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的社会现实。本文试图从刘勰的文论中发掘这些反思,为理解《文心雕龙》文体划分的侧重点提供不同的角度。
关键词:刘勰 《文心雕龙》 文人批评
“三不朽”之说出自《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将立言与立功、立德等同看待,称之“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典论·论文》亦盛赞文章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如此看来,耕耘这一事业的文人应当不愧于崇高的评价。然而,“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文人自身败坏的品行如附骨之疽,给这个群体蒙上阴影的同时也暗淡了文学的光辉。
一、“文人无行”的现象与成因
“文人无行”之说最早出自魏文帝曹丕,三国时局动荡,文人急于争功,大多各处逢迎,他将这一现象概括为:“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这一时期稍后的文坛乱象在《世说新语》中就有确切的记载:“初,注《庄子》者数十家,莫能究其旨要。向秀于旧注外为解义妙析奇致大畅玄风,唯《秋水》《至乐》二篇未竟而秀卒。秀子幼,义遂零落,然犹有别本。郭象者,为人薄行,有俊才。见秀义不传于世,遂窃以为己注。乃自注《秋水》《至乐》二篇,又易《马蹄》一篇,其余众篇,或定点文句而已。后秀义别本出,故今有向、郭二《庄》,其义一也。”
“文人无行”并非仅仅出现在魏晋之间,盛世也有文人專选旁门左道,而当“真风告逝,大伪斯兴”,“文人之疵”更是表露无遗。南北朝时期的颜之推曾历数前朝文人的过失:“阮籍无礼败俗,嵇康凌物凶终,傅玄忿斗免官,孙楚矜夸凌上,陆机犯顺履险,潘岳干没取危,颜延年负气摧黜,谢灵运空疏乱纪,王元长凶贼自诒,谢玄晖侮慢见及。凡此诸人,皆其翘秀者,不能悉记,大较如此。”如果说这是两晋以来国家分裂纲常废弛的表现,被后人目为盛世的大唐亦有“唐之才子,自李杜数人而外,其他人品多有可讥者”的批评。
究其原因,以颜之推和姚察为代表有着文学特性使然的论断。他们认为,文学创作过程中“标举兴会,发引性灵”的特点会使文人不自持重、高傲浮躁,以至于产生不切实际的优越感,进而目中无人、恃才傲物,甚至“傲蔑朋党,凌慢侯王”,与儒家修身立德的要求背道而驰。除了文学自身,社会背景也是不可忽视的因素。正所谓“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罢黜百家以后占有思想统治地位的儒学将参与政事作为文人实现自我价值的终极目标,儒多位少,不论选拔制度是九品中正制还是科举制,都造成了文人间的激烈竞争。除了精神的追求,为官与否的物质条件也差别极大。来自生活与理想的双重压迫必然使得文人产生分化,或放弃二者,隐居山林以求隐逸;或接受现实,追求功名面对重重困难。古代社会不论处于哪个朝代,后者永远是绝对的主流,在克服艰巨阻碍的过程中,难免出现抛弃信条,不择手段的情况。
此外,在礼崩乐坏的时代,不择手段钻营逢迎往往能在激烈的生存竞争中占据上风,这种无行文人得肆其志的现象反过来又动摇了其他文人:既然仁义礼智信不为时所用,正直有节者沉寂下僚,那么只从个人荣辱出发,追求自己的功名事业又有何不可?
二、《文心雕龙》的批判与反思
(一)社会环境批判
刘勰生活的时代相较于前述一般情况更为特殊。魏晋以来多以九品中正制取士,与文人个体努力相比,家世门第甚至更为重要。“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寒门文士建功立业、实现理想的机会更加渺茫,造成那个时代持重谨慎者更少、躁竞轻浮者更多。
因此,刘勰在《文心雕龙·程器》对“文人之疵”做了极为详尽的描述:“相如窃妻而受金,扬雄嗜酒而少算;敬通之不循廉隅,杜笃之请求无厌;班固谄窦以作威,马融党梁而黩货;文举傲诞以速诛,正平狂憨以致戮;仲宣轻锐以躁竞,孔璋惚恫以粗疏;丁仪贪婪以乞货,路粹餔啜而无耻;潘岳诡祷于愍怀,陆机倾仄于贾、郭;傅玄刚隘而詈台,孙楚佷愎而讼府:诸有此类,并文士之瑕累。”列出的都是汉魏以来的著名文人。
然而,在历数“文士之瑕累”后,刘勰却笔锋一转,议论武夫道德败坏似乎在为文人开脱:“孔光负衡据鼎,而仄媚董贤;况班、马之贱职,潘岳之下位哉!王戎开国上秩,而鬻官嚣俗;况马、杜之磬悬,丁、路之贫薄哉!”这段解释之词与下文“然将相以位隆特达,文士以职卑多诮”相通,实际上想表达的是:“故魏文以为‘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韦诞所评,又历诋群才;后人雷同,混之一贯,吁,可悲矣!”刘勰在此处并没有过多地指责文人,而是间接揭露了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普通文人长期以来社会地位卑下,稍有出格就要承受世人众口一词的指责;高门大家的子弟利用声名与地位掩藏无行之举,却无人胆敢真正讽刺打击他们。
这种士庶对立的不满在《文心雕龙·史传》篇中也可发现,其感情甚至更加激愤:“至于记编同时,时同多诡,虽定、哀微辞,而世情利害。勋荣之家,虽庸夫而尽饰;迍败之士,虽令德而嗤埋,吹霜煦露,寒暑笔端;此又同时之枉,可为叹息者也!故述远则诬矫如彼,记近则回邪如此,析理居正,唯素心乎!”时代如此,有谁能靠内心的真诚来判断事理呢?
了解刘勰的经历,就不难理解《文心雕龙》对文人品行批判从个人到时代的转向。刘勰有“穷则独善以垂文,达则奉时以骋绩”的理想,现实却只给他“穷则独善以垂文”的困局。《梁书·刘勰传》记载刘勰:“早孤,笃志好学。家贫,不婚娶,依沙门僧祐,与之居处,积十余年。”这样一个毫无家门可供依傍的贫苦僧人,在“文士以职卑多诮”的社会现实面前,哪里有“达则奉时以骋绩”的可能?他就算完成了《文心雕龙》这部后人眼中的经典,在当时也只有“未为时流所称”的处境。刘勰即便“自重其文”,为了不被埋没也只好遵从流俗:“欲取定于沈约。约时贵盛,无由自达,乃负其书,候约出,干之于车前,状若货鬻者。约便命取读,大重之,谓为深得文理,常陈诸几案。”联想到当时商人卑下的地位,在闹市中手捧自己看重的文章,状若货郎只求高位者一读,这样的经历在刘勰眼中大约不仅“无行”,更是不得不吞下的奇耻大辱。
(二)个人修养反思
虽然环境如此,刘勰却仍没有放弃对文人理想品德的追求。《程器》讨论作家的人品,一开始就根据《尚书·周书·梓材》提出了自己的标准:“《周书》论士,方之‘梓材,盖贵器用而兼文采也。是以朴斫成而丹雘施,垣墉立而雕杇附。”反溯《梓材》原文,其中周王有言:“若作梓材,既勤朴斫,惟其涂丹雘。”也就是说,教化民众要像用优良的木材制作器具,不仅要辛勤地削皮加工,还要涂上红色的颜料加以装饰。这种“贵器用而兼文采”的思想实际上与孔子一脉相承,所谓“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文质相称,器用与文采也不能偏废。那么,又该如何运用自身的器用与文采,避免文人无行的情况?
《程器》同样给出了回答,即“安有丈夫学文,而不达于政事哉”。这一标准的指向在全文的评价中早有体现,周振甫在《文心雕龙今译》中说:“本篇讲作家的品德,既是从‘负重必在任栋梁着眼,不是从品德同创作的关系着眼,那么从创作的角度来考虑,对这些问题,本可存而不论。只是刘勰既然提出来了,也可以说一点,即他所指责的,有的不是品德问题……他说:‘彼杨马之徒,有文无质,所以终乎下位也。认为他们的品德不好,所以不能任栋梁。”
“达于政事”实际上又与儒家修身治国的理论重合,由此看来,刘勰主要是以儒家的道德观点来判断作家的人品及行为的,自然也以儒家的入世目标作为文人完善自我的方向。所谓“尼父陈训,恶乎异端;辞训之异,宜体于要。于是搦笔和墨,乃始论文”。这与他写作《文心雕龙》的根本目的——继承孔子——一致。因此,像“相如窃妻而受金,扬雄嗜酒而少算,敬通之不循廉隅,杜笃之请求无厌”之类,无论是在孔子,还是在刘勰看来都是一个儒家君子所不可取的。其原因又并非完全从道德的角度出发,而是“嗜酒”“傲慢”“狂妄”“轻浮”“草率”都不符合刘勰的“负重必在任栋梁”的基本观点,因为这与从政所需要的基本品格大相径庭,而只有从政才能实现文人的理想抱负,保持声名的同时避免不端的品行。
将这种观念运用于前述的社会现实,就有了《程器》篇最后的议论。
现实的确污浊不堪,这种情况下,人们用“盖人禀五材,修短殊用,自非上哲,难以求备”这样的话来为他人辩解,同时也自我安慰,本无可指摘。但是不是所有的文人都像被列举出的那些人一样以“为时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来解释自己的难言之隐呢?
刘勰并不如此认为,他说:“若夫屈、贾之忠贞,邹、枚之机觉,黄香之淳孝,徐幹之沉默,岂曰文士,必其玷欤!”看看屈原、贾谊的忠贞,邹阳、枚乘的聪慧,黄香的孝顺,徐幹的淡泊,并不是只要是文人就必然有缺点的,并不是所有的文人都随波逐流,被别人的权势与自己的所谓苦衷所驯服的。至于那些反复为自己辩解的人,在刘勰的观点来看,有些是可以理解的,但那并不能成为替无行开脱的借口,因为依然有人能达到文人的最高理想。所以刘勰又重新回到了儒家对于文人的理想要求上:不管名声的高低与职位的大小都应该“士之登庸,以成务为用”。所谓“以成务为用”就是要“治国”“达于政事”,而不能像扬雄、司马相如这些人,只有文人的才能,而没有从政所需的道德品质,所以一辈子碌碌无为,得不到任何显要的职位,而应该像庾亮一样不仅文章为时所称,而且能身居要职,虽然官职的显赫盖住了文章的才华,如果他不从政,同样也会以文章名世的。如果能像郤縠、孙武那样文武兼备,左右开弓,那就更能达到文人“蓄素弸中,散采彪外,楩楠其质,豫章其干”的最高理想了,写文章的目的在于为国为政,而从政就要勇于成为棟梁之材,时势来时就要建功立业,时势去时就独善其身,这样又重新回到了儒家的入世传统上,即孔子所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孟子所谓“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三、品德观在文论中的反应
针对魏晋以后文人不计较个人品格,而以荣辱成败为标准,不择手段追名逐利的乱局,一些纯儒在痛心疾首的同时试图将文人品行与其文章风格联系起来,从文学的角度探究六朝文林风气败坏的原因。《中说·事君》就以此为方向,由作者推及文章,对当时的文风做了激烈的批判:“子谓文士之行可见:谢灵运小人哉!其文傲,君子则谨;沈修文小人哉!其文冶,君子则典。鲍照、江淹,古之狷者也,其文急以怨;吴筠、孔圭,古之狂者也,其文怪以怨;谢汪、王融,古之纤人也,其文碎;徐陵、庾信,古之夸人也,其文诞。或问孝绰兄弟,子曰:鄙人也,其文淫。或向湘东王兄弟,子曰:贪人也,其文繁。谢朓,浅人也,其文捷;江总,诡人也,其文虚。皆古之不利人也。”尽管以现代的眼光来看,如此断言未免牵强,却也确实反映了动荡年代中以文人品格论说文章的倾向。
刘勰同样讨论了作家与风格之间的关系,但由于他对文人无行现象背后深层社会原因的理解,以及继承发展儒家传统行为规范的道德准绳,其评价较之于纯儒理性而更有实践意义上的参考加值。
《文心雕龙·体性》开篇即言:“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从“各师成心,其异如面”的角度指出了作家风格因个人而产生的不同。由此,他把不同作家的风格区分为八类:“若总其归途,则数穷八体:一曰典雅,二曰远奥,三曰精约,四曰显附,五曰繁缛,六曰壮丽,七曰新奇,八曰轻靡。”并对每一种风格的具体含义做出了分析,最终指出:“故雅与奇反,奥与显殊,繁与约舛,壮与轻乖,文辞根叶,苑囿其中矣。”其中评价虽没有王通明显,却也以儒家精义为标准对上述八种风格各有取舍。正如《文心雕龙》开篇所说,文之枢纽是“原道”“征圣”“宗经”,所谓“道”“圣”“经”,都是儒家之“道”“圣”“经”,因此他把“典雅者”归结为“熔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把“新奇者”定义为“摈古竞今,危侧趣诡者也”;把“轻靡者”定义为“缥缈附俗者也”,前者表现出他对“典”“雅”的认可,后两者则显示出他对“新奇”“轻靡”与的否定。
所谓“因内而符外”,这种与他评价作家人格方式相一致的标准,在对具体文人文风的批评上更加明显。例如“贾生俊发,故文洁而体清”;“长卿傲诞,故理侈而辞溢”。当然,刘勰深刻认识到作家自身个性、时代背景对创作影响的复杂性,并没有对一个作家进行绝对的区分,而是在承认文学风格多样性之必然的同时提出文人应当尊崇的主调,即文章具有并应当看重的并非只是一种纯粹的美学价值,而是作品最终对读者所产生的心理影响与对读者的行为所最终产生的影响,又落到了于积极入世,“泽加于民”的儒学传统上。
刘勰继承传统儒家主张,为后世文人定下了器用而兼文采,善于藏器待时,最终达于政事的理想道德追求,对唐以后端正士林风气最终洗刷六朝不正文风起了积极作用,传于后世更对许多有识之士产生了深远影响。在污浊动荡的年代,一个困居佛堂的寒门文士以自己的才学经天纬地成就如此著作,这本身也是他道德观与文品观统一于实践的最佳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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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张文博,江苏师范大学敬文书院在读本科生。
编 辑: 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