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尚理性、拒绝放纵

2021-02-08 08:43杨多杰
月读 2021年1期
关键词:陆羽陶渊明菊花

杨多杰

九日山僧院,东篱菊也黄。

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

——〔唐〕皎然《九日与陆处士羽饮茶》

郁达夫《故都的秋》一文,将北京的秋天写得美轮美奂。文中提到了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可就是没有写到菊花。然而我偏偏以为,北京秋景之美,一半要归功于菊。

北京人种菊,是十分普遍的事情。北城多宅门府邸,空间宽敞,可以采用畦栽的形式。而南城多小门小户,院子狭窄,但也可以盆栽养殖。虽然品种有贵贱之别,却都能妆点秋日的气氛。

菊花的品种之繁,更胜于梅兰两类,所以也极具观赏价值。明代王象晋《群芳谱》,著录菊花达275种之多。随着农学的发展,如今品种恐怕远不止这个数字了。北京人赏菊,常常选择北海公园。在花圃里逛上一圈,再到仿膳喝杯清茶,吃两份点心,大半天就这么过去了。有时候工作时间久了,不如这样“挥霍”一次时间,以调节身心。

我曾戏称,茶诗就是最好的茶点。那么有没有既有菊香又有茶韵的古诗,与北京的秋日茶事相配呢?还真有。那就是唐代皎然的这首《九日与陆处士羽饮茶》。

皎然,俗家姓谢,字清昼,是南朝文人谢灵运的十世孙。皎然僧早年也学儒学道,安史之乱后在杭州灵隐山剃度出家,后来长期居于吴兴杼山妙喜寺,是唐代著名的诗僧。

他的另一重身份,是茶圣陆羽的至交好友。陆羽在《陆文学自传》中,提到的师友寥寥数人,其中就有皎然和尚。茶圣将自己与皎然的友谊定性为“缁素忘年之交”。由此可见,二人关系莫逆,非同一般。陆羽的一生,都以与皎然交友一事而自豪。

不知是不是受了陆羽的影响,皎然一生醉心于茶事。《全唐诗》收其诗七卷,其中茶诗及咏陆诗加在一起多达28首。其中《饮茶歌诮崔石使君》一诗,深刻影响了后来卢仝《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的创作。可以说,皎然的茶诗是研究唐代茶文化不可或缺的珍贵文献。

讲完了作者,我们再来看题目。处士,是对品行高洁且不愿为官之人的称呼。陆羽一生淡泊名利,以“野人”的身份闻名当时。所以皎然在题目里用“处士”二字,也是对于茶圣的一种尊称。这次与陆羽一起喝茶的时间,发生在“九日”。至于是几月份的九日,题目里没有明说,我们要在正文中去寻找答案了。

这首五言绝句,仅有二十个字。但还是可以分成两部分来读。

第一部分,即前两句。

其中提到的“菊”,是判断具体日期的重要线索。《礼记·月令》中,既有“秋季之月,鞠有黄花”的说法。这里的鞠,即菊。汉代崔寔《四民月令》也提到,“九月九日,可采菊华,收积实”。这里的菊华,也就是菊花。

由于菊花是秋日盛開,和九九重阳节日子挨得很近,所以二者慢慢产生了关联。唐代孟浩然的《过故人庄》中,便有“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的名句。后来,重阳节渐以敬老为主题,菊花也成为长寿的标志。在中国传统瓷器的图案中常绘有菊花,就是取其长寿之吉庆寓意。

在中国文人的眼中,菊不仅仅有长寿之意。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花卉,不但有生命,而且有情感,更有品格。说到菊花,就不能不说陶渊明。他不仅是了不起的文学家,更为后世文人探索出了一种生活方式——隐逸。虽然职场不顺,生活艰难,但精神方面却保持了轻松愉快。陶渊明的隐逸,也成为中国文人顺从命运与反抗命运之外的第三条出路。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浅白的字句,深重的意味,悠闲的神色,宁静的风景,怎不使人顿生向往之心呢?陶渊明的菊花之歌,引发了千百年来诸多文士的共鸣。本诗中“东篱菊也黄”一句,自然典出陶渊明的咏菊名句了。

菊花经陶氏品题,就成为隐逸的象征。民间尊奉他为菊花花神,也就顺理成章了。蒲松龄《聊斋志异》中《黄英》一篇的菊花精灵,干脆就以“陶”为姓氏,即陶三郎、陶黄英。可见陶渊明“菊仙”的称呼,是得到广泛认可的。

晚明胡正言《十竹斋笺谱》中“高标八种”类目下,就收录“篱菊”主题的彩笺一幅。所谓“高标”,语出《世说新语·德行》“李元礼风格秀整,高自标持”一句。后世以“高标”来比喻清高脱俗的风范。由此可见,东篱黄菊也为山僧院营造出清雅的气氛。

第二部分,即后两句。

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亲故多劝余为长吏,脱然有怀,求之靡途。会有四方之事,诸侯以惠爱为德,家叔以余贫苦,遂见用于小邑。于时风波未静,心惮远役,彭泽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为酒。故便求之。

陶渊明是世家出身,当然不至于真地混到赤贫的地步。但是家里孩子多,自己又没有正经工作,恐怕经济上有所拮据也是事实。像陶渊明这样的文人,种田不擅长,经商不在行,很难靠劳动致富。再加上不会理财,缺钱也就成了常态。

于是家里的亲戚,就劝他赶紧去当官。当然,大官不是说当就能当的。文中说的是“长吏”,也就是基层办事员。别看职位不高,起码有个稳定收入。古往今来的长辈,都是希望自己家孩子能安安稳稳的。

但当时正逢乱世,社会动荡,政权更迭。所以我们可以看到,陶渊明对于出仕为官,表现为“心惮远役”的态度。他在官场中一直处于恐惧不安的状态,好像时时刻刻都喘不过气来。

但是做官这件事,却又有一项特别的福利,那就是“彭泽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为酒,故便求之”。原来去彭泽当官最大的好处就是有一块公田,收获的粮食足够酿酒,可以开怀畅饮。在陶渊明眼中,当官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酒管够。

到了《归去来兮辞》的正文里,也有这样的描述:

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

久未归家,院中的小路都荒芜了。幸好松树与菊花,长势都还不错。陶渊明拉着小孩子的手走进房中,酒已经准备好了。由此可见,家人是多么了解这位彭泽令。自斟自饮着美酒,欣赏着庭院中的菊花,陶渊明的幸福感也就可想而知了。

关于陶渊明以菊伴酒的故事,还不止《归去来兮辞》中一则。话说有一年九月九日重阳节,陶家又没有酒喝了。于是陶渊明就在房舍旁的菊丛闲坐,不一会儿就采了一手的菊花。忽然,江州刺史王弘携酒来访,陶渊明席地而饮,最终在菊花丛中喝得大醉,这才回屋休息。

这样品格高洁的菊花,竟然成了下酒菜。陶渊明文采虽高,皎然也认为他是一个“俗人”。在山僧院中的皎然与陆羽看来,这满庭的秋菊实是为茶汤增色三分。谁解助茶香?自然是懂茶之人,爱茶之人。

皎然在茶诗中,曾不止一次批评过陶渊明。例如《饮茶歌诮崔石使君》一诗中有“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饮酒多自欺。愁看毕卓瓮间夜,笑向陶潜篱下时”四句。被历代文人推崇的陶渊明,在皎然笔下成了滥饮自欺的“酒鬼”,成为他嘲笑的对象。

其实,皎然对待陶渊明态度的背后,隐藏着中国文化中的茶酒之争。说起茶与酒的争斗,不可不提敦煌写本《茶酒论》。此文见于伯2718、伯3910、伯2972、伯2875、斯5774、斯406六个卷子。其中伯2718卷前题有“乡贡进士王敷撰”七个字。关于王敷,后人一无所知。所谓“乡贡进士”,是指各州郡推荐参加进士考试的人。所以王敷一定是受过良好教育的文人,却不一定真有进士功名。

这篇文章的风格,也介乎雅俗之间。作者以拟人的手法,写茶酒互相争功论雄的故事。茶先生与酒大哥,都从各种角度进行辩论,都说自己的作用最大、地位最高,颇有些自卖自夸的意思。本是一场寻常的辩论,却因作者的文学巧思而趣味盎然。

虽然《茶酒论》是茶文而不是茶诗,但是这篇文章里又有很多合辙押韵的四言句子,读起来朗朗上口。因此,我们不妨与皎然的这首茶诗对比解读。一雅一俗,共同描述出唐代茶酒之争的一体两面。

《茶酒论》开篇:

茶乃出来言曰:“诸人莫闹,听说些些,百草之首,万木之花。贵之取蕊,重之摘芽。呼之茗草,号之作茶。贡五侯宅,奉帝王家。时新献入,一世荣华。自然尊贵,何用论夸。”

酒乃出来:“可笑词说!自古至今,茶贱酒贵。单(箪)醪投河,三军告醉。君王饮之,叫呼万岁,群臣饮之,赐卿无畏。和死定生,神明歆气。酒食向人,终无恶意。有酒有令,仁义礼智。自合称尊,何劳比类!”

茶为酒曰:“我之茗草,万木之心。或白如玉,或似黄金。名僧大德,幽隐禅林。饮之语话,能去昏沉。供养弥勒,奉献观音。千劫萬劫,诸佛相钦。酒能破家散宅,广作邪淫。打却三盏已(以)后,令人只是罪深。”

酒为茶曰:“三文一缸,何年得富?酒通贵人,公卿所慕。曾道(遣)赵主弹琴,秦王击缶。不可把茶请歌,不可为茶交(教)舞。茶吃只是贾(腰)疼,多吃令人患肚。一日打却十杯,肠胀又同衙鼓。若也服之三年,养虾?得水病报。”

其实,茶酒之争,酒总是要吃亏的。因为二者虽然各有优点,但茶的缺点明显少很多,以至于《茶酒论》中的酒找不到茶的弊端,只能编造“茶吃只是贾(腰)疼,多吃令人患肚”这样的论点了。

酒的缺点,却实在很多。民间虽有“酒壮英雄胆”的说法,但恐怕是不靠谱的。《三国演义》中的刘备,青梅煮酒论英雄时最终还是“闻雷失箸”了。由此可见,酒壮胆的效果不见得好。其实由于乙醇的作用,人饮酒后倒是常常精神兴奋。但要命的是,兴奋过度就是亢奋,最终精神恍惚,举止失态。

据说大禹时仪狄酿成了一种“旨酒”,味道非常美。但大禹饮后,反而说出了“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的话。这个故事出自《战国策》,自然只能当传说来听。但也可见,在先秦时代中国人对于酒已经持防备的态度了。毕竟,传说中的夏桀与商纣,都是因滥饮而亡国的。汉字中的“酗”字,就是“酒”与“凶”两个字构成。古人造字时也提醒我们,酒喝多了是一件很凶险的事情。

自西周开始,已建立一套比较规范的饮酒礼仪,也成为重要的礼法。西周饮酒礼仪可以概括为四个字:时、序、数、令。时,指严格掌握饮酒的时间,只能在冠礼、婚礼、丧礼、祭礼或喜庆的场合下饮用。随时随地饮酒,便视为违礼。序,指在饮酒时,遵循先天、地、鬼、神,后长、幼、尊、卑的顺序,违序也视为违礼。数,指在饮时不可造次,适量而止,过量亦视为违礼。令,指在酒筵上要服从酒官意志,不能随心所欲,不服从也视为违礼。由此可见,中国酒文化的核心宗旨,便是对于酒的高度戒备。现如今所谓“不醉不归”“感情深一口闷”等酒桌文化,不过是中国酒文化的糟粕罢了。

与陶渊明同时期的葛洪,对于酒干脆持全面否定态度。他在《抱朴子外篇·酒诫》中写道:

夫酒醴之近味,生病之毒物,无毫分之细益,有丘山之巨损。君子以之败德,小人以之速罪。耽之惑之,甚少不及祸。世之士人,亦知其然,既莫能绝,又不肯节。纵心口之近欲,轻召灾之根源。似热渴之恣冷,虽适己而身危也。小大乱丧,亦罔非酒。

葛洪对酒的态度很糟,但也算网开一面。他认为如不能“绝”,起码要做到“节”。滥饮无度就是“纵心口之近欲”,最终一定会落得个“适己而身危”的处境。

总而言之,中国古人认为,饮酒要适度,不可以影响正常生活,像陶渊明那样“喝大酒”的行为,可以理解,但绝不能推崇。这首《九日与陆处士羽饮茶》虽只有短短二十个字,但背后却隐藏着中国人崇尚理性、拒绝放纵的深刻文化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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