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诗三首（其二）

〔唐〕王维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王维集校注》卷七）

【赏析】

王维的很多诗，皆好在不烂煽情，感情克制，清淡而深远。像《相思》不道相思，只借物而言“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由是相思自明;像《送元二使安西》，朋友远别在即，并不罗里吧嗦一大堆，只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离情与牵念自见;像《山中寄诸弟妹》，淡淡一句“城郭遥相望，惟应见白云”，思亲之情自浓。这首诗也一样。且看，一个离乡之人，他地忽遇故友，思乡之情瞬时找到了介质，本该有所发挥，然诗人话不多言，只道“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诗人只问梅花，若读诗的人亦只读到梅花的消息，那就错了。梅花开还是没开，只是“故乡事”中很小的一件，或者说是一点，诗人念梅花如此，况乎其他？且诗人所问之梅，又特定是“绮窗前”者，其念梅花之心如此细具，又况乎其他？

王维此诗，似本自陶渊明的《问来使》，与王绩的《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亦相近。此二作，都是问故乡来者的诗。古来鉴赏者皆以为王维的诗笔调简古，只一吟一咏，便有悠扬不尽之致，遂更胜二者一筹。为此，我还真就将这三首诗摆在一起细细读过。相较来讲，陶渊明的诗还好，因是嗜酒之人，缀些问酒之语，不伤大雅，反更见思归之心。王绩的诗，就有趣多了，一下问了百二十字，殷勤急切之情倒易见，遗憾的是，朴直有余，而余味了无，诗的魅力，也在其琐碎询问中渐次冲淡。像这样的诗，很不耐咂摸，读过一遍，是断然不会再读的。而王维此诗，问的虽只是梅，但觉梅之外还有很多东西暗含其中，人在不同时间与心境下读，会有不同的体悟。

有句话说：真的痛，不抒情。有个词曰：静水深流。依王维这首问梅诗及类此的一些诗读去，似可见他的性格，即寡言而深情。由此，我突然想到他“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的原因。

另外，南朝人江总有《于长安归还扬州九月九日行薇山亭赋韵》云：“心逐南云逝，形随北雁来。故乡篱下菊，今日几花开？”宋朝人钱时有《寄家书有怀岁寒五友二首》其一云：“坐拥云根兴未涯，江楼时复梦归家。庭前一点梅初破，近日新添几个花？”此二诗皆与王维的这首诗主旨相类，皆是借念物而念乡。不同的是，所问对象有别;问句情味，亦不同。王维的“寒梅著花未”，讀来亲切;江总的“今日几花开”，略有轻愁;钱时的“近日新添几个花”，则甚是俏皮。把这三首诗摆在一起细细对比着读，也很有意思。（杨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