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上寒梅

吴士永

一

太阳已经滑落在摩天岭主峰的后面，本来光明透亮的树林间一下子变暗了。

离开家，离开魏老黑、黄大力，离开这两个让她牵肠挂肚的男人，孤身一人在这深山老林，此时天一见黑，真是恐惧。扛着满满登登一麻袋蕨菜似扛着一座山，浑身汗水如注，一下子浸透了寒梅的衣服，衣服紧裹她那丰满、挺拔的身材，凸凹分明，尽显人体自然美。现在天就要黑了，来到摩天岭深处，不知觉间走了好远好远，回家的路在哪里？寒梅用皲裂的手指擦擦眼睛，努力向远处望，密密麻麻全是树，已经找不到路。她一下子跌倒了，半个身子压在麻袋下面，她挣扎着钻出身来，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汗流，大口地喘息着。闭上那美丽的双眼，泪水从爬有皱纹的眼角间滑落下来。

寒梅想起早晨离家时魏老黑和黄大力的嘱咐。

“摩天岭离家远，要早点回来。听说有人最近在摩天岭看到了狼。”魏老黑流露出不安的神色，低着头说。“你他妈的回来晚了，就得喂狼，我就要人拣你的骨头去！”瘫痪的黄大力嗓门还是很高，一声猛喊，破锣一样的声音好似能挑起房盖儿。黄大力瞪大圆圆的眼睛，眼睛红红的。“我争取早点回来，我饭都做好了，在锅里，热的，你们自己吃。听说今年雨水少，蕨菜不丰收，预计能采五十斤就上高香了，回来不会晚了。”寒梅说道。

商户收蕨菜五元钱一斤，五十斤就是二百五十元哪。十元给慧慧买一个像样的书包，十元给魏老黑买一盒治疗腰间盘突出的药，五元给黄大力这臭男人买一盒烟，没烟抽，他总是喊，像狼在嚎。寒梅这样想。

早晨来到摩天岭山脚下时，寒梅一根蕨菜都没有发现。怎会一根蕨菜都没有？想起以前拼命干活，如今患上腰间盘突出，走路都有些吃力的魏老黑；想起渴望有一个新书包的女儿慧慧；想起已经瘫痪五年，肌肉萎缩，腿细得犹如麻杆儿一样的黄大力，寒梅还是拄着棍子向山上执着地走。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了多远，最终真的发现了一片蕨菜。不远处又是一片，不远处又是一片，寒梅兴奋得差点儿喊出声来。最终她装了满满一麻袋蕨菜。啊呀，太阳落山了。寒梅抬眼看看天，心里猛然一紧。密密的高耸的落叶松裹紧四周，寒梅好似远离人间。晚霞在交织的树冠的树枝间透逸出血一样的颜色。一只山鹰端坐在树桠上，睁着凶恶的眼睛，凝望着寒梅。真沉，真沉！寒梅吃力地扭动着塞满蕨菜的麻袋，想扛在肩上。举不起来，就是举不起来。使劲，再使劲。寒梅咬牙间，麻袋到了肩上，寒梅颤颤地站起，踉踉跄跄迈动着双腿。

难胜其重的寒梅还是摔倒了，就这样靠在麻袋上大口地喘息着，流下了不轻易流出的眼泪。魏老黑不会做饭，不是咸了，就是淡了。吃没滋味的饭菜，就会引来黄大力一顿咆哮般的臭骂。慧慧晚上放学也没人接。不行，我得赶紧回去！寒梅猛地站起来，扭动着麻袋，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麻袋怎么也到不了她的肩上。寒梅猛然抬头，啊呀，天已黑透了！不远处分明有大声喘息的声音，有一个比人还高的黑魆魆的身子立在那里，头上泛出两点蓝色的光。是人？不是！寒梅感觉头发竖了起来，感觉浑身长出了鸡皮疙瘩，瞬间冒出了冷汗。啊呀，那黑影在移动，传来树枝的响声。如今年纪已过四十的寒梅瞬间爆发出年少时在辽宁岫岩老家锻炼出的爬树的能力，速然攀上身边一棵扭曲的老松树，颤抖的双手解开裤带，把自己捆在树干上。那可怕的东西仍然立在那里，两点蓝光闪动着。寒梅双脚踩在树桠上，心在颤抖，双臂在颤抖，双腿在颤抖。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等她再睁开眼睛时，那黑东西不见了。寒梅今夜就得待在树上了，就得待在摩天岭了，就得这样待一夜了。

二

无边的暗夜裹紧连绵的远山，也裹紧了摩天岭，裹紧了寒梅的心。寒梅睁大眼睛寻找那两点瘆人的蓝光。没有了，寒梅松了一口气。

这会儿慧慧放学回家了没有？这孩子是不敢走黑路的。她就愿意吃妈妈做的饭，她不愿意吃她大爹爹魏老黑做的饭。想起慧慧，寒梅想哭。慧慧是寒梅在医院门口捡的，慧慧他亲爹妈真是坏了良心的人，怎么能不要自己的孩子？咋说孩子也是自己的亲骨肉啊，寒梅心里常常这样慨叹。如今慧慧就是她的亲骨肉，寒梅时刻惦记着孩子。慧慧贫血，寒梅每年都要为孩子献血。寒梅念四年级了，她说要个新书包，这次有卖蕨菜的钱，就可以满足孩子的愿望。想到这，寒梅脸上掠过一丝笑意。

一阵尖锐的哨音从远及近，一阵大风袭来，摩天岭在摇，寒梅所在的松树也在摇。寒梅从脚底冒出一股凉气，打个冷颤。

二十五年前，在老家辽东岫岩县也是如此黑暗的时刻，十八岁的寒梅和十九岁的坏孩子黄大力穿过一片青纱帐。黄大力经常给寒梅采来可口的山梨，帮助寒梅割猪草。黄大力十五岁的时候竟然要和寒梅亲嘴儿，胆子可真大啊。一阵旋风瞬间刮过，一人多高的苞米在左右摇晃。“鬼来啦！旋风就是鬼呀！”黄大力猛地一声喊，声音怪怪的。寒梅头发竖起，一下子抱住黄大力。黄大力紧紧抱住寒梅，手、嘴尽情释放生命本能之欲望。寒梅捶打黄大力，使劲地喊，喊不出来。黄大力喘息着，破锣似地喊：“俺喜欢你！俺爸去你家提亲，你妈打了俺爸的嘴巴，如今只好生米做成熟饭啦！”寒梅听了，感觉到黄大力对自己的情，一下子心有些软，身子也有些软；脸有些热，身子也有些热。就那一次，寒梅有了，怀上了黄大力的孩子。怎么办？寒梅不敢面对永远是阶级斗争脸的妈妈呀！“咱俩跑！俺听说大兴安岭好过日子，咱俩到大兴安岭去！”黄大力喊道。

就这样，寒梅跟着黄大力来到了大兴安岭。在林区小镇，寒梅到林场苗圃干临时工，计件工资，挣的钱每月总是比别人多。黄大力蹬三轮车，每月挣的钱总是比别人少。别人休息的时候，寒梅还在拼命地干，起早摸黑的。黄大力不是抢时间蹬车，而是溜进麻将馆。寒梅每月给妈妈和黄大力爸爸寄生活费，黄大力挣那几个钱都用来买酒喝。

又是一阵风吹来，寒梅感到浑身发冷，如果不是在树上，在地面能暖和些。感受到冷，寒梅满脑子装着“冷”字。大兴安岭就是冷，当年和黄大力来大兴安岭时，由于气候不适应，寒梅得了一场大病，要不腹中的孩子是能保住的。黄大力嫌蹬三轮车太辛苦，钱挣得也少，要开饭店。寒梅说你黄大力不是开饭店的料，黄大力亮起了大嗓门，面对寒梅操起了砍菜刀，寒梅依了黄大力。寒梅那个累呀！钱没挣多少，黄大力却同经常来饭店消费的叫罗美丽的女人好上了。黄大力领着罗美丽私奔，跑到了山东高密。罗美丽的男人找到了黄大力，砸断了黄大力的腿，砸折了黄大力的腰。黄大力高位截瘫。罗美丽的男人被判了重刑。法院判那男人对黄大力进行民事赔偿，虽然纸上写着赔偿四十万，黄大力分文没得到，因为那男人事先同罗美丽离了婚，变成了“裸男”，法院无分文财产可执行。那罗美丽榨干了黄大力仅有的油水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黄大力被福利院收留。黄大力经常放声长哭，喊着寒梅的名字，这时他倒想起寒梅万般的好。寒梅听说黄大力的处境，不远千里到福利院去看望他。他确实已经下肢瘫痪，骨瘦如柴。黄大力拉住寒梅，放声大哭。他说他好后悔，他不该和寒梅分離，他现在知道寒梅是天下最好的女人。他说他吃不好，睡不好，他要跟寒梅回家。黄大力的床头贴满寒梅的照片，寒梅看了，她心又热又酸，哽咽地说：“你不要难过，过一阵子我来接你回去。我养你！”

此时，寒梅在树上不仅仅感到冷，而且饿。由于常年劳累、操心，得了严重的胃溃疡。一空肚子，胃就会阵阵作痛。早晨离家时，魏老黑往麻袋里塞进两个馒头，女儿慧慧塞进一瓶水。寒梅还没勇气从树上下来，说不定那黑色的野兽就埋伏在附近。周围已经不是那么黑暗了，有了几分朦胧。啊，原来摩天岭主峰后面爬出一弯月牙儿。月牙儿细细的，弯弯的，似乎也冒着凉气。

看到月牙儿，此时寒梅想起五年前那个晚上，蓝色的天空也画有这样一弯美丽的月牙儿。“寒梅，你看月牙儿多美呀，你跟月牙儿一样美。”魏老黑说。寒梅相信魏老黑说的话，她知道魏老黑实诚，她知道自己的确很美，虽然自己已经年过三十。魏老黑跑盲流来到大兴安岭，和寒梅一起在林场苗圃打工。黄大力领罗美丽私奔之后，魏老黑和寒梅走得近。魏老黑能干，完成的任务比其他男人多；魏老黑也有文化，劳动之余捧着那本《百年孤独》用心读。

“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魏老黑望着月牙儿，又凝望着寒梅说道。

“我不懂是用瓢饮，还是用杯喝，我只知道你对我好。但你可要明白，想要和我过日子，必须对我姑娘慧慧好。不对慧慧好，就是用缸喝也没用！”

“慧慧是你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女儿。”魏老黑说。

那晚，寒梅觉得月牙儿真的好美好美。

魏老黑勤劳，他要给寒梅最好的生活；慧慧懂事、听话，和妈妈贴心。那段日子寒梅日子过得十分舒心。不久，魏老黑得了严重的腰间盘突出，不能劳动，生活重担全压在寒梅身上。

魏老黑行路都困难，出去打工或者做买卖都办不到。魏老黑体贴寒梅，说不能等着寒梅一个女人家养活，他就在家糊火柴盒。这时代使用打火机占多数，火柴厂效益差，给加工火柴盒的报酬压得很低。魏老黑起早贪黑干一个月，也挣不到二百元钱。魏老黑吃药花钱，老家还有个未成年儿子需要花钱，慧慧需要花钱。寒梅不愁，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她说：“老黑，咱不怕！该花的钱必须花，给你儿子邮的钱一个子儿不少。咱干就是了！”寒梅白天还在苗圃干活，下班后又到饭店洗菜。晚九点归家后，寒梅又伏在缝纫机上加工衣服，又挣一份钱。寒梅虽然累，但生活还能维持，日子也舒心。

现今寒梅把瘫痪的黄大力接到家里来，寒梅不仅要扛起严峻的经济压力，还要承受精神的压力啊。

又是一阵强风掠过，滚雷般的松涛声音在回响，寒梅随着那松树又在拼命地摇。月牙儿在黑色云朵缝隙间挣扎，好似大风和黑云要把月牙儿抹去。

两年前，寒梅咬着牙向魏老黑提出要把黄大力接回来一起生活的时候，平日性格温和的魏老黑就刮起了这样的狂风，甚至下起了暴雨。不怪魏老黑，换了任何人都会刮起狂风，下起暴雨啊。

“寒梅，亏你想得出，你让黄大力进这个家过日子，是分明找一个拉帮套的！你不要脸，我也不要脸，全家都不要脸！没成想，你寒梅没有一点儿羞耻之心！”魏老黑脸涨得通红，伸长脖子，脖子上的青筋暴露，眼睛喷出血来。

“黄大力不是拉帮套！他不算我的男人，接他回来，但他不能碰我一下！我只能跟你睡觉，你才是我的男人！”寒梅噙着泪，嘴唇在颤抖。

“岂有此理！那你为什么往自己身上扣屎盆子？”

“在老家时我曾掉进水库里，如果不是黄大力救我，我早就被鱼鳖吃掉了，他对我有恩。我毕竟和他过过日子，没有男女之情，也有亲情，也惦记着他。法院虽然判行凶者赔偿黄大力四十万，可黄大力一分也未拿到。他在福利院，脾气不好，那帮服务员不好好侍候他。他会活不长的呀！”

魏老黑拿起《百年孤独》打自己的嘴巴，泪流满面，爆发出揪心的嚎啕声。

寒梅跪在魏老黑的面前。

三

老天真是难为寒梅，此时天空扯来一片黑云，竟然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在树上，寒梅无避雨之处，冰凉的雨水浇在她的身上，痛苦的感受好似锋利的刀在刮着她的骨头，刮着灵魂。

黄大力从福利院来到家里第一个晚上，寒梅的感受就犹如锋利的刀刮着骨头，刮着灵魂。

那晚，黄大力和魏老黑面对面喝酒。二人相互怒视，相互不言语。二人都在喝闷酒，都在喝浇心火的酒。好似火山就要爆发。寒梅感觉到什么，猛喊一声：“都不要喝啦！都想喝死啊！”一把抢下两个酒杯，把酒泼在地上。黄大力捶打着头，扭动着上身，发出闷雷般的嚎啕声；魏老黑脸扭向一边，扶着炕沿吃力下地，慢慢向外走，一边擦着红红的眼睛。

夜深了，魏老黑躺在寒梅身边睁大眼睛，凝视着房梁，寒梅用祈求的目光凝望着魏老黑。寒梅的手抓着魏老黑的手。

“开门！开门！该死的寒梅。我要和你一起睡！你本是我的女人！”黄大力老虎一般嚎叫，手狠命地拍打着寒梅卧室的门。

寒梅一脚踹开门，见黄大力已经从他睡觉的地方爬到卧室门口，其身后留有一溜尿的痕迹。

寒梅一把抓住黄大力的衣领，寒梅泪水喷涌而出，满脸泪水，边哭边说：“黄大力，你这不争气、不拉人屎、没有人味的玩意儿。我跟了你遭了多少罪！这么多年，你管过谁？只要自己舒服，管他妈的三七二十一！懒也懒了，喝也喝了，嫖也嫖了，还想咋样？我已不是你老婆！如今我和魏老黑是合法夫妻，他在我身上有驾驶证！我只是可怜你，在帮你，要养你。你如强行和我睡觉，我可以告你强奸罪！你把我看成啥人啦？”

黄大力满脸是泪，扯着长声，放声大哭，半个镇子都受到了惊扰。

寒梅整夜没有合眼。

黄大力的归来，寒梅是早有心理准备的，不仅要承受经济压力，还少不得种种流言蜚语。家里四口人都没有稳定的工资收入，而能挣到钱的唯有寒梅一人。寒梅当着全家人的面郑重许过愿：“不服输！有我寒梅在，咱家就有饭吃，就有钱上学，就有钱治病！”

寒梅比以前起得更早。早三点钟起床，起床后走遍全镇垃圾箱，顶着恶臭，翻捡垃圾，装上袋子，用手推车推到家里。和衣在床上休息片刻，为全家准备早饭，还要给慧慧精心带上中午饭。慧慧学校离家远，中午不能回来，必须带饭。人家孩子带鱼带肉，慧慧中午伙食不能比别人差，宁愿大人吃得差一些。白天寒梅还要到林场干活，计件工资还是全场最高的。晚上回家后，寒梅还要伏在缝纫机上给别人做衣服贴补家用。下雨天，林场歇工，寒梅不歇工，推着三轮车收废品。“收废品呦！收废品啊！”满镇经常回响着寒梅的喊声。人们都愿意把废品卖给寒梅，因为寒梅收废品价格合理，从来不压称，不压价。虽然如此，谁卖废品想欺负寒梅，那绝对是打错了算盘。钟歪嘴这个老光棍子拿一捆铁丝当作铜丝卖给寒梅，當时寒梅没发现。几天后，寒梅发现上了当，扛着铁锹来到钟歪嘴家里，砸碎了钟歪嘴仅有的面盆。“钟歪嘴，你如不退回骗我的钱，我就砸碎你的锅！”钟歪嘴点头哈腰，赶紧把多得的钱退给了寒梅。

慧慧饭盒中的饭不比别的孩子差，穿的衣服不比别的孩子差。魏老黑有药吃，黄大力有烟抽。家中积蓄是没有，生活还可以维持。

镇里长时间有这样的闲话儿：“寒梅真是个骚女人，还养了个拉帮套的男人。寒梅常年睡两个男人，真是少有的不要脸的女人啊。”这样的话，在寒梅这里没任何反应。充耳不闻，不为所动。

四

雨停了，风也停了，那弯月牙儿落在了摩天岭的后面，周围还是无际的黑暗。在树上，寒梅腿麻、腰疼，感觉浑身冻成了冰棍，感觉到自己要昏死过去。我可不能就这样死呀！死了慧慧咋办？魏老黑咋办？黄大力咋办？我得活，要顽强地活下去！寒梅咬紧牙关，握紧了拳头。一阵树枝、树叶被踩踏的声音由远而近，听声音来的不是一个，而是一群。寒梅睁大眼睛，向松树下望去，模糊看见是一群长角的动物。是鹿？不是，是一群狍子！有七八只，它们绕着松树蹦蹦跳跳，转身又向远处跑去。那黑兽没有向狍子发出进攻，黑兽肯定远走了。我可不能再在树上待着了，我得下去，地面至少比在树上舒服些。寒梅解开腰带，下了树，一下子躺在麻袋上，好似在汪洋的大海漂泊数日，一下子得以攀上一只船。寒梅闭上眼睛，躺了有一个时辰，还是觉得冷，在打着冷颤。要是有火烤就好了，有火烤，不仅御寒，还可防止野兽攻击。寒梅摩挲裤兜里的打火机。麻袋下面的树枝、树叶没有被淋湿。“树林里点火引起火灾咋办？岂不是烧毁了整个摩天岭？咱可不能那样办事。”寒梅自语着。寒梅不顾手指疼痛，用手清理了一圈树枝树叶，露出了一圈儿黑土，使火没有向四周蔓延引起火灾的可能。火劈开黑暗，在寒梅眼前跳跃，温暖着寒梅，映照着她那美丽的脸。

眼前跳跃的火苗，这场景她寒梅再熟悉不过了。

苗圃生产的树苗销售困难，暂时停止种植，除了正式职工，临时工一律清退。寒梅在被窝里和魏老黑盘算着该怎样挣钱糊口。

“给人打工，辛苦不说，挣得也不多，不如自己干！”寒梅有些激动。

“说的是有道理，可咱也没有本钱呀！”魏老黑说的是实情。

“摆摊儿烤肉串儿呀！用不了多少本钱。准备一个烤炉，买几十斤牛肉，就可以开业！”寒梅兴奋地喊了起来。

“我手里还有三百元钱，可以借用。等挣了钱，还我五百！”隔壁黄大力听到寒梅的喊声，也喊了起来。

寒梅接上了话茬：“还你五百？就还你五百！挣了钱，还你八百也可以！在任何时候，你首先考虑的就是你自己。”

“我虽然干不了重活，我还可以穿肉串儿。”魏老黑说。

第二天，寒梅的烤肉串摊儿开业啦！火苗在寒梅的眸中跳跃，火苗映红了寒梅的笑脸。寒梅爽朗、热情，生意非常好。一个月挣了两千多元。给慧慧做了一套像样的衣服，到县城医院给魏老黑买回较贵的治疗腰间盘突出的药，给黄大力买了一条中档的香烟。

“大力，还你钱！说还八百，就还八百！”寒梅甩给黄大力八百元钱。

黄大力满脸绽开的都是笑，还扯着破锣一样的嗓子，唱几句流行歌曲《心太软》。

“二爹爹唱得可真难听，调跑出了十万八千里。”慧慧嘟囔着。

寒梅红火的烤肉摊儿只开了三个月，被迫停业！原因是全省爆发了牛羊口蹄疫，省政府下文件要求与羊肉、牛肉有关的生意一律停业。

“三个人等着花钱，我可闲不起！”寒梅经常这样说。寒梅干起了家政，当上了钟点工。她真是个铁人，竟然给四个家庭打扫卫生。早晨出去，天黑才能回来。魏老黑天天晚上给寒梅捶背，揉腿。干活太疲劳，寒梅睡觉还是直哼哼。

“寒梅，你这臭不要脸的！你和老黑做那事儿，还舒服得直哼哼，弄出声响来。你就不考虑我的感受！”隔壁黄大力深夜總是对着寒梅狂喊。寒梅和魏老黑都拿黄大力没办法。

再累，家政的工作寒梅只加不减。

寒梅给安中文家当钟点工。安中文大学毕业，是林业局宣传部部长。他发表了不少歌颂忠贞爱情的诗歌，是省作协会员。安中文的家庭是林业局的模范家庭，连续五年获得“五好家庭”称号。安中文和夫人恩爱有加，相敬如宾，两人没有红过脸，相挽着散步，经常到深夜。据知情人士介绍，每天上班离家时，安中文都会和妻子有个热烈的拥抱，有时还要学西方人来个临别热吻。每天都用微信互致问候，献上美丽的红玫瑰。安中文办公桌上放有一本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他多次声称，小说男女角色置换，自己就是简·爱，自己的老婆就是罗切斯特。我安中文像简·爱一样深爱着罗切斯特，像简·爱一样执着追求理想，对爱情和婚姻忠贞不渝！

这些寒梅都不感兴趣，他只希求把安中文家的卫生工作做好，顺利挣到钱，养家糊口。

把寒梅联系到家里干家政的是安中文的夫人，她是林业中学的教师。请钟点工打扫卫生的原因是她要到外地培训半学期，实在不忍心让老公受家务的拖累。寒梅第一次到她家打扫卫生时，正巧碰到安中文。寒梅向安中文打招呼，安中文用鼻子作答，眼皮都没抬一下。过了一个时辰，安中文无意间抬头，扫了寒梅一眼，目光顿然放射出夺人的光芒，寒梅分明感受到其滚烫的目光中游离着欲望的影子。寒梅扭过头去，继续擦地。

“你贵姓？你的芳名？”安中文为寒梅沏了一杯咖啡，神情好似难以自制。

“不用了。我只是给你家打扫卫生的，也不是客人，不用那样客气。”

安中文把咖啡端到寒梅面前，看样子寒梅不喝，他是绝对不会放手。

寒梅最终还是没有喝。

“加个微信吧，联系方便。”安中文悻悻地说。

为了打扫卫生方便，寒梅加了他的微信。

每天到安中文家打扫卫生的时间是上午九点，正是安中文上班的时候。可每天这个时间，安中文多半在家。他总是面带着微笑，给予寒梅春风般的温暖。如果不在家，定然为寒梅沏一杯滚烫的咖啡。每天早晨、晚上都要通过微信向寒梅表示问候，甚至有两次通过微信送给寒梅两枝玫瑰。寒梅感觉到什么，但为了挣钱，不理会他也就算了。

安中文给寒梅开工资的时候，寒梅感觉到事态严重了。安中文竟然给了寒梅三倍的工资。

“该给我多少，就给我多少，我不能多要你的钱。”寒梅有些急了。

安中文竟然抓住了寒梅的手，努力使自己的脸和寒梅的脸贴得更近：“我认识你那天起，你丰满的身材，娇美的脸庞就吸引了我。你是我梦寐以求的。你答应我，我每月可以多给你五倍的工资。”

寒梅挣脱了安中文的手：“你们可是模范夫妻，整个林业局是有名的。你这样做，可对不起你爱人啊。你这样，可是不正经。”

“你知道什么叫脏唐臭汉么？从古到今不正经的人不计其数。谁也不用说谁正经，不正经。那些名人，那些有光环的人，在男女问题上有几个干净的？都在装，我也在装。这就是人，这就是人性！难道你不需要钱么？我给你钱呀！”

“你认为钱就能动了我的心么？”

“别装，你也在装！谁不知道你养两个男人，不是有一个拉帮套的男人吗？”安中文满脸腻笑，再次抓住了寒梅的手，并放在自己的心窝上。

啪！寒梅的手掌重重落在安中文的脸上。她速然拿起属于自己的数额的工资。

“你家的活儿我不干了！你不要认为我是跟你一样的人。魏老黑是我唯一的男人！”寒梅冲出门去。

寒梅和魏老黑谈起安中文做的恶心事儿，魏老黑一直安慰她。魏老黑说：“安中文对人性的分析没错。人之所以高级，一是有创造力，二就是有社会性。社会性一定程度上表现为有相当一部分人能装，能欺骗，假正经。教别人怎样做一个正人君子，而自己却男盗女娼，贪污腐败。像你这样表里如一、忠贞不渝的人真是太少了。”

这个月，寒梅家庭经济真是雪上加霜。慧慧重感冒，上吐下泻，高烧持续不退，打针吃药半个月花了二百多元。魏老黑也得了肺炎，住了半个多月医院，治疗费一半儿是借来的。怎么办？真要揭不开锅了。

“甭指望用我手里这八百元钱呀，这八百元钱是我的抽烟钱。”黄大力自私自利的品性又不自觉表现出来。

“没人指望你的钱！到采蕨菜的时候了，采一夏天蕨菜不仅能挣来吃喝，还能把饥荒还上。”寒梅面带笑容。

这魏老黑可真逗，他悄悄告诉寒梅，他要念一首可以用来赞美老婆寒梅人格的古诗。寒梅有些不耐烦了，她说不想看也不想听，干脆把那张纸扔火里烧了算了。她又说挣钱吃饭要紧，甭整没用的事儿。魏老黑还是把这首元代王冕赞美梅花的诗念了出来。他声音有些颤抖：“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五

此时火苗变得孱弱无力，逐渐萎缩黯然。寒梅吃了馒头，喝了水，感觉不冷了，也不饿了，增添了些力气。怎么，怎么周围有了亮色？啊，天就要亮了，东方出现了鱼肚白。这一夜没有回家，慧慧、魏老黑一定也是一夜没睡。黄大力是不是又喊了一夜？寒梅心里又有些急。路在哪里？寒梅睁大眼睛环视着。熹微中，寒梅发现了路，在那里！路隐藏在那片桦树林后面。怎么昨晚没有发现呀！赶紧走，必须把这麻袋蕨菜弄下山去。怎么办呀？扛不动呀。有了，留下半袋，拿走半袋。下午再来山上扛走留下的半袋。“我可真笨，昨晚我咋没想到。”寒梅在责怪自己。

天已大亮，空中、林中弥漫着一层层白色的雾气。晨风吹来，雾气升腾涌动，期间不时传来布谷鸟婉转的鸣叫声。风吹鸟鸣震落草叶和樹叶上珍珠般的露滴。

扛着半麻袋蕨菜，寒梅此时不觉得累。“家里早饭我得做，我得给慧慧装饭盒。”想到这，寒梅的步子变得更快了。

太阳终于跳上了东山之巅，拨开云雾，一缕金色的阳光洒在寒梅家的房顶。

一阵嘈杂的人声传到寒梅的耳中。魏老黑、慧慧、邻居王三楞、居委会主任站在寒梅家门口向摩天岭方向眺望着。

慧慧边哭边喊：“妈妈呀，你在哪里呀，在哪里呀？妈妈——”

魏老黑眼圈儿红红的，声音嘶哑地喊：“寒梅——寒梅——”

“我在这里！在这里！”寒梅在喊。

慧慧疾跑，抱住妈妈，呜呜地哭。魏老黑在邻居的搀扶下，吃力地移了过来。

寒梅眼中噙满泪水，寒梅速然擦去，面带笑容：“看把你们急的，我不是好好的吗？虚惊一场呀。”

“寒梅，你家里确实困难呀。镇政府给你家报的低保户已经批下来了，下个月就可以领到低保钱了。”居委会主任说。

“谢谢政府。也不能完全指望低保，主要还得自己挣！”寒梅说得很干脆。

“我二爹昨晚都哭了。”慧慧悄悄对妈妈说，

“黄大力还算有良心。”寒梅内心自语着。

“谢谢居委会主任，谢谢三愣子，让你们着急了。我得给慧慧做早饭，还得装饭盒。”寒梅说。

慧慧说：“不用了。我大爹爹一夜没睡觉，总是出来迎妈妈。大爹爹四点钟就把饭做好了，饭盒也装好了。”

“我现在还得回到山里，还有半袋子蕨菜在摩天岭了。”

“你自己去不行！我不放心。”魏老黑嗓门有些高。

“我陪你去！”三愣子说。

“寒梅，我听到你说话了，你可回来了！我还真以为你被狼吃掉了！”从屋内传出黄大力颤颤的喊声。紧接着一阵他的笑声，紧接着又是他那跑调跑到十万八千里的《心太软》。

云雾散尽了，天空如洗般的澄澈，醉人的蓝色让人心醉。一对飞龙鸟落在寒梅家门前的白桦树上。寒梅家的院落里阳光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