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功晶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白居易似乎只说了一半,这大好雪夜,倘有酒无书岂非落了俗套,更是辜负了此番良辰美景。
江南的雪,可遇而不可求。记得小时候,同龄小伙伴们在雪地里追着闹着滚雪球、堆雪人、打雪仗,而素来体弱畏寒的我却只能隔着玻璃望雪兴叹。唯一的消遣乐趣就是翻读闲书,可屋外不时传来欢呼雀跃声,搅得我心猿意马,为落个耳根清净,索性捧着书爬上老屋西北角一个无人涉足的小阁楼里去读。
阁楼不但小,而且旧式的雕花木窗漏风,我把家里的所有藏书都取出来,堆砌成一道道“书墙”,严严实实堵满角角落落,阁楼里闲置着一张小木板床,母亲铺上一条厚厚的棉毯,这样,我就可以舒舒服服地趴着看、躺着念、坐着读。
夜幕降临,拉上窗帘,一盏豆灯,与外面世界隔绝开来,别有一番静谧祥和之感。
三国时,有人向学者董遇求教没时间读书怎么办。董遇提出了著名的“三余”勤读论:“冬天是一年剩下的时间(可以读书),夜晚是白天剩下的时光(可以读书),雨雪天是农事劳作剩下的时间(可以读书)。”可见,雪夜确是读书的好时光。因为大雪封门的深夜,既不能骑驴踏雪探蜡梅,独坐围炉煮酒又略嫌清冷,那么,何不索性关起门窗,生个火炉,烹壶热茶,等待夜色吞噬了一切,冰雪凝固了整个世界,大地上的生灵都进入梦乡,万籁俱寂,此时内心躁意消散,一卷在手,头脑格外澄明透彻。当读到“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的诗句时,小小年纪的我竟陡然生出洞察生命的顿悟。
有些书,只有在这应景的雪夜读,方能品出个中滋味。比如,《水浒传》中“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林冲去市井沽酒那一章节,“(林冲)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那雪下得紧”。此刻屋外西北风凄厉呼啸而过,伴着窗外鹅毛大雪簌簌而落,令人仿佛身临其境,在雪的烘托下,纸上的文字越发富有灵性。店小二“切一盘熟牛肉,烫一壶热酒”端上桌给林冲,读来更使人口舌噙香,恨不得立马切一盘牛肉,温一壶酒来解解馋。读到“(林冲)在天王殿破庙里把上盖白布衫脱将下来,早有五分湿了,和毡笠放在供桌上。把被扯来盖了半截下身,却把葫芦冷酒提来,慢慢地吃,就将怀中牛肉下酒”时,自己似乎也浑身湿漉漉地跟随林教头走进山神庙,就着冷酒吃牛肉。无怪乎那一位将花生米、五香豆干混在一起吃能嚼出火腿味的怪侠文豪金圣叹发出了“雪夜闭门读书,不亦快哉”的肺腑之叹。
记不清多少个雪夜,我“一盏豆灯、一壶热茶、一卷好书”,猫在阁楼内,沉浸于书中描绘的世界,无端发笑,无故切齿,无声落泪……通过字里行间,与上古先贤对话;那一个个象形灵动的铅字,仿佛一位位鲜活的人物,从纸上跃然而出,不知不觉中,我也成了故事中的一员,或横刀跃马血战沙场,或缠绵悱恻儿女情长,渐渐不分彼此,同忧、共乐,同悲、共喜。不经意间,外面“簌簌”落雪声和屋内“沙沙”翻书声混在一起,形成了一首曼妙悠远的协奏曲,回荡在天地间。
宋代画家李唐绘《雪窗读书图》
拉开窗帘,白皑皑、亮晃晃的屋顶刺得双眼生疼,才發现天已大亮,屋檐上积了约莫一寸来厚的雪。我看着窗外银装素裹的冰天雪地,不觉精神倍增,昨夜通宵达旦苦读的那点倦意早已抛到九霄云外。
都说瑞雪兆丰年,那一个个秉烛夜读的雪夜滋养着我的头脑,丰富了我的知识,增加了我的智慧,让我这个徜徉于文学殿堂门口的人能够不断进步,渐渐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
近年来,我写的文字比读的文字多,很少静下心来读长篇巨作,文友笑我:忙着码字赚钱浮躁了。今年,家乡迎来了第一场雪,夜间,我拉上窗帘、断开网络、关闭手机,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书,掸去封面上的灰尘,此时,我感觉天地间又恢复了万籁俱寂,唯有“哗啦啦”的翻书声点缀着雪夜的静谧。
窗外,雪正下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