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雪 杨顺先
摘 要:古人在抒发“忧”时的不同遣词映射出不同的心境,体现出不同词汇的不同价值。本文立足于前人注释,就《说文解字》中下属心部含“忧愁”义的重言词进行意义辨析,发现具有相同的上位义的各词间仍存在程度与侧重点的微殊。所有的义位之间都不是整齐排布的,意义彼此交错发散,具有一定层次结构,义素之间各有联系又具微殊。本文梳理其意义发展以供参考。
关键词:《说文解字·心部》 忧愁 重言
元代吴师道《目疾谢柳道传张子长惠药》诗云:“惟兹二三友,为我忧怲怲。”此为怲怲者。宋张玉娘《山之高》诗之一:“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此为悄悄者。《诗经·邶风·终风》:“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此为悠悠者。《诗经·小雅·小宛》:“温温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此为惴惴者。宋代李清照《声声慢》词:“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此为戚戚者。《诗经·小雅·白华》:“念子懆懆,视我迈迈。”此为懆懆者。《诗经·召南·草虫》:“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此为忡忡者。古直《冷圃曲》:“有时冥坐类枯禅,中心惄惄如忧煎。”此为惄惄者。汉代赵晔《吴越春秋·勾践入臣外传》:“心惙惙兮若割,泪泫泫兮双悬!”此为惙惙者。以上为运用重言词表达“忧”义的诗句。由于大社会背景的影响,诗人们情感精微、心思细腻,因四季转变、疾病缠身而人命危浅、羁旅之苦、有自我目标却仕不遇、空有报国之志而怀才不遇等原因引起忧愁痛苦,所以表达忧愁心境的诗作甚多。愁苦类型的纷杂意味着在表达忧义时,遣词势必有不同的选择,营造出不同的“忧愁”心境。而不同词汇之间一定存在不同的意义倾向,使诗人们得以更好地实现“炼字”。
古人认为心是思维的器官,是自身情感的生发地。经统计,《说文解字》心部字释义为“忧也”“愁也”的有二十六个之多,本文选择重言含有“忧”义难以辨识的十个进行区分。相比较单音节词,重言具有音律和谐的特点,同时对描摹心理活动更具优势。特别说明,本文所举重言是指广义上的重言,是与单字有相关意义的稳定的双音节词。这些解释为“忧也”“忧貌”的词汇之间也存在着細微的差别,意味着古人选择性使用词汇时的不同需求,体现了“忧愁”心境侧重点与程度的差异。
所列含有“忧愁”义可组成重言词的共有10个,具体如下:怲,忧也;悄,忧也;悠,忧也;惴,忧惧也;慽,忧也;懆,愁不安也;忡,忧也;惄,忧也;怮,忧貌;惙,忧也。以上十个字都用“忧”与“愁”训释,我们可以将其视为被具有相同意义的上位词统摄,但各自作为下位词,在“忧愁”的语义系统下拥有相同语义特征的同时,之间还存在词义特点与指向的微殊。我们将从典籍中分析这些重言下位词的中心义位,根据词汇表意特征的不同分为以下两类。
一、词义轻重不同
(一)“忧”义深切
“怲,忧也,从心丙声。诗曰:忧心怲怲。”
《诗经·小雅·頍弁》:“未见君子,忧心怲怲。”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以下简称段注):“怲怲,忧也。”《毛诗故训传》(以下简称毛传):“怲怲,忧盛满也。怲怲与彭彭音义同。故云忧盛满。”有《汉书·楚元王刘交传》:“妻死,大将军光欲以女妻之,德不敢取,畏盛满也。”可见盛满即情绪的满盈、盛极。从而重言怲字强调忧的程度之深,不关注忧的类型与来源。
“悄,忧也。从心肖声。诗曰,忧心悄悄。”
段注:“悄悄,忧也。”《诗经·邶风·柏舟》:“忧心悄悄,愠于群小。”毛传:“悄悄,忧貌。”徐锴《说文系传》(以下简称《系传》):“(悄悄),忧思低下也。”张舜徽《说文解字约注》(以下简称《约注》):“小徐所云低下,亦即深沉意。”此处深沉即形容程度极深。《尔雅·释话》:“悄悄,愠也。”《约注》:“愠之言蕰也,蕰积在心未得泄也。凡心有不平,蕰于内则为怨,发于外则为怒。怨与怒实相因,故经传愠字,或释为怒,或释为怨耳。”可见重言“悄悄”在其忧深的同时又具有怨怒之意。因外物而心有所感,表现形式于内则怨,于外则怒,两者异名同实。
但“怲怲”与“悄悄”之间的差异在于“悄悄”另有愠义,主要指内在不得排解的怨意。如汉蔡邕《司空临晋侯杨公碑》:“忧愠悄悄,形于容色。”此处忧、愠、悄悄属于同义连用。
(二)“忧”义浮浅
“悠,忧也,从心攸声。”
段注:“悠悠,洋洋,思也。”《诗经·小雅·十月之交》:“悠悠我里。”毛传曰:“悠悠,忧也。”按此传乃悠之本义。《诗经·小雅·巧言》:“悠悠昊天。”毛传曰:“悠悠,思也。”《诗经·王风·黍离》:“悠悠苍天。”毛传曰:“悠悠,远意。此谓悠同攸。攸同脩。古多假攸为脩。长也,远也。”《诗经·邶风·终风》:“莫往莫来,悠悠我思。”郑玄《毛诗传笺》(以下简称郑玄笺):“言我思其如是,心悠悠然。”可见悠字重言一有表示人心境的忧义,一有表示客观事物缥缈悠远义。指称对象为人时,重言悠多有忧思绵长义。
怲怲与悄悄在忧义程度深切这一特点下保持同一,二者与悠悠在忧义程度浮浅这一特点上形成对立。可见在大的语义系统中,各个义位在同一个上位词的统摄下相互联系,但彼此之间又相互独立,有同有殊。根据语义系统内部分析,做以下结构式子分析:
怲怲:[程度深]+[忧愁]?
悄悄:[程度深]+[怨怒]+[忧愁]
悠悠:[程度浅]+[忧愁]+[思绪悠远]
二、词义侧重点不同
(一)含“恐惧”义
“惴,忧惧也。从心耑声。诗曰,惴惴其慄。”
段注:“惴惴,惧也。”慄应当作栗,是转写之误,战栗取栗骇之意。《诗经·秦风·黄鸟》:“临其穴,惴惴其栗。”毛传曰:“惴惴,忧惧也。”《广韵》:“惴,忧心也。”《尔雅》:“惴惴,惧也。”可见重言惴字多有忧惧义,表示由于外界而造成内心忧虑恐惧,外在表现为谨慎而警惕的样子。
“慽,忧也。从心戚声。”
《诗经·小雅·小明》:“心之忧矣,自诒伊戚。”毛传曰:“戚,忧也。”“慽”本义为忧伤悲愁,古“慽”同“戚”,古书中“戚”常借用为“慽”。重言戚字有几义,这里我们只关注具有“忧”义的义项——忧惧貌;忧伤貌。且重点关注具有“忧”义的区分,如《论语·述而》:“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何晏《论语集解》:“长戚戚,多忧惧。”言君子心胸广阔能纳万物,小人则相反,斤斤计较、忧虑害怕、患得患失。可见重言慽字忧伤、恐惧意义与惴惴相同,除此之外不涉忧义的义项繁多,但彼此意义差别大,较容易区分。戚戚表示忧伤义较恐惧义更为常用。
“懆,愁不安也。从心喿声。诗曰,念子懆懆。”
段注:“当依韵会本作懆懆,愁也。”毛传曰:“懆懆,忧不乐也。懆懆,犹戚戚也。”而《诗经·小雅·白华》:“念子懆懆,视我迈迈。”《朱熹集传》:“懆懆,忧貌。”陆德明《经典释文》:“亦作‘惨惨。”《诗经·小雅·正月》:“忧心惨惨,念国之为虐。”郑玄笺:“惨惨,犹戚戚也。”可知重言懆,即“惨惨”,即“慽慽”。如明代张以宁《题韩氏十景卷》诗:“白霁赵子诗句好,三年不见心懆懆。”
惴惴、慽慽、懆懆在恐惧意义上保持同一,又存微殊,此处只在“忧”义上根据语义系统内部分析,做以下结构式子分析:
惴惴:[忧惧]+[谨慎戒备]
慽慽/懆懆:[恐惧]+[忧伤]
(二)含“烦躁”义
“忡,忧也。从心中声。诗曰,忧心忡忡。”
段注:“忡忡,忧也。”毛传曰:“忡忡,犹衝衝也。”衝衝即冲冲。重言忡字有以下几义:
(1)忧虑貌。如明钱嶪《悯黎咏》:“军行值人日,感叹心冲冲。”
(2)心神不定貌。如南朝·梁·何逊《七召》:“神忽忽而若忘,意衝衝而不定。”
(3)由心神不定有烦躁貌,忧虑更甚。如《诗经·召南·草虫》:“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这是诗人埋在心底的相思之情被触动而生发的感慨,激起了心中无限的愁思。诗中以“既见”“既觏”与“未见”相对照,表达因思念而愁苦不安,又悲切顿消,回归现实又心神不定。
“惄,饥饿也。一曰忧也。从心叔声。诗曰,惄如朝饥。”
《诗经·周南·汝坟》:“未见君子,惄如调(朝)饥。”毛传曰:“惄,饥意也。”郑玄笺:“惄,思也。未见君子,如朝饥之思食。”可知本义一为饥饿,二为忧,引申为失意。重言为忧愁、心神不定义,由心神不定而有烦躁貌。
忡忡、惄惄在烦躁意义上保持同一,但又存在微殊,此处只在“忧”义上根据语义系统内部分析,做以下結构式子分析:
忡忡:[烦躁]+[心神不定]+[忧愁]
惄惄:[烦躁]+[忧愁]
(三)含“忧思不断”义
“怮,忧皃。从心幼声。”
怮字主要研究含“忧”的义项——同忧,忧愁貌。《中华大字典》:“怮,同忧,忧伤。”忧与繁体憂对应,在马王堆墓帛书中也有例证憂与?通行,现在也把憂与?视为异体字。而《说文解字》(以下简称《说文》)把憂和?分开列为两个字,有“?,愁也”“憂,和之行也”。?应为忧愁本义,此处怮同憂与?。因无怮字重言释义,从单字憂入手分析。《说文》:“和之行也,从夊?声。诗曰,布政憂憂。”即步履缓慢平和地行进,如图1:
图中2、3眼睛特征明显,有手掩面部之状;4上为“页”,重点由面部转向头部整体,与人头脑思考有关;从5开始字形加入“夊”,表示脚,不仅有内在头脑思考之状,还有脚下犹豫行进的步伐,表现出思考的忧虑与步履的踌躇缓慢,忧虑过多而仔细斟酌。
“惙,忧也。从心叕声。诗曰,忧心惙惙。一曰意不定也。”
《诗经·召南·草虫》:“未见君子,忧心惙惙。”毛传曰:“惙惙,忧也。”重言词惙惙主要讨论含有“忧”义的义项——忧郁貌;忧伤貌。但惙惙在忧伤义上意义范畴广泛,以汉字“因义构形”的原则,我们从惙字字形入手探究“忧”的具体表意倾向。惙的古文字形较明晰的只有篆书,字体演变不明确,难求其义。可以找到叕字的演变过程推得惙字本义,如图2:
“叕”字形体用相互连接的笔画表示抽象的连缀,有关联义。“惙”从心从叕,可推测为心中有忧思痛苦连缀不断、交错纷杂,表示忧愁甚多,则训释为意不定。
怮怮、惙惙在忧思不断意义上保持同一,但又存在微殊,此处只在“忧”义上根据语义系统内部分析,做以下结构式子分析:
怮怮:[忧思不断]+[忧愁踌躇]
惙惙:[忧思不断]+[交错纷杂]
通过对以上义位结构式子分析,我们得知,不同的义位间含有相同的语义特征——“忧愁”,是语义系统中的核心义。在核心义的统摄下,各下位义在意义或表达程度上各有不同,向不同方面延伸,如图3:
通过以上结构系统,我们得知,所有的义位之间都不是整齐排布的,意义彼此交错发散,具有一定的层次结构,义素之间各有联系又具微殊。通过对《说文》“心”部重言具有忧义的词汇的总结,我们看出语义系统不是简单的上位词包含下位词的关系,下位词之间也不是简单并列的关系。意义发散延伸,相互渗透,而满足了古人表达“忧愁”时不同的情感需要。通过建立这种意识,总结词义系统的轮廓,不仅对研究下位词之间的相同与对立提供了新途径,也更加明晰古人不同选词下的不同“忧愁”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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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潘雪、杨顺先,北方工业大学文法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在读本科生。
编 辑:赵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