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梦境及幻境视角探究大江健三郎的天皇制批判

2021-02-08 16:03杨华肖冰冰
日本问题研究 2021年6期
关键词:幻境一体化梦境

杨华 肖冰冰

摘 要:大江健三郎的小说《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发表于1971年,是作者天皇制批判主题系列小说中的重要之作。运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对小说中主人公的梦境和幻境进行分析解读:主人公由于少年时期国民学校的经历,长期困顿于为天皇赴死的梦境。在梦中,本我占据主导,不愿为天皇赴死,结果遭到所有人的抛弃。梦醒后,受到渴望得到父亲认可的本我和渴望摆脱国家主义带来的痛苦的本我这一矛盾的影响,主人公产生了幻觉,认为自己患上了癌症,并选择沉溺于这一幻境。但幻境产生后,主人公又遭到母亲的揭露,被母亲从一体化的“幸福感”中拉回到现实。在小说中,从梦境到幻境,二者在时间上先是继起,之后又同时交叉存在,是快乐原则和现实原则相互作用的不同结果。主人公最后的抉择,表明幻境只不过是“他”逃避痛苦的方式。大江健三郎对这一形象的塑造,在其整个以天皇制批判为主题的写作生涯中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

关键词:梦境;幻境;精神分析法;一体化;天皇制批判

中图分类号:I3/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2458-(2021)06-0073-08

DOI:10. 14156/j.cnki.rbwtyj.2021.06.009

大江健三郎(1935—)是日本当代著名作家,于1994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小说《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发表于1971年。故事的时间背景为1970年,主人公时年35岁,其中“同时代史”时间背景为主人公10岁之前,即1935—1945年之间,当时的日本国民以“为天皇陛下赴死”为最高荣誉,国家主义“深入人心”。1945年日本战败投降后,美国对日本实行了民主化改造,天皇从神格降为人格。这一代人战时接受军国主义教育、战后又接受民主主义教育,因此,在思想上难以避免产生迷茫和混乱。在大江20世纪60年代初发表的《十七岁》《政治少年之死》中,就开始涉及天皇制伦理这一主题,到70年代初《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这部小说,进一步就绝对天皇制对青年的荼毒以及战后民主主义的不彻底性进行了探讨。在该小说中,多次出现了梦境与幻境的描写,本文拟从这一视角入手,借助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着力对主人公的梦境和幻境进行分析,寻找其象征意义和主题体现,从而为进一步理解大江健三郎在这部作品中反映出的天皇制批判主题提供参考。

一、 对主人公梦境的解读

在《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中,多次提到主人公所做的梦。主人公在睡梦中不止一次地号哭,由此可见梦是给主人公带来困扰的最大因素之一。弗洛伊德认为:“有一种状况早已被人们所知晓和描述过,这是在严重的机械性震荡、铁路灾难以及其他危及生命的事故之后发生的状况,人们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创伤性神经症……在创伤性神经症中,梦的生活就有这种特性:它不断地把病人带回到他遭受灾难时的情境中去,由此在重新经受惊恐之后,他又惊醒过来。……患创伤性神经症的病人在清醒的时候总是回忆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1]910小说中主人公的梦境以及在梦境中的表现是与弗洛伊德的这一理论相符合的。那么这种“遭受灾难时的情境”究竟是什么,他又为何总是深困其中?本部分在对小说中与梦境相关的文本进行分析的基础上,联系作者大江健大郎的真实经历来进行探究。

(一)“为天皇陛下赴死”的噩梦

弗洛伊德释梦理论指出:梦中再现的材料来源之一,乃是儿童时代的经验[2]14。在《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中,关于自己年少时的经历,除了8月16日的中心事件(指小说中出现的1935年8月16日主人公跟随父亲前往地方银行,当天其父亲和同行军官均死在银行门口的枪战中这一事件)外,主人公还叙述了一件令他印象深刻的事情。

在国民学校上学时,当老师问道:如果天皇陛下说,去死。你会去死吗?所有人都要回答:是的,我会去死。我愿意为天皇陛下欣然赴死。每当这个残忍的场面进入梦境,你都会哭着醒来。如今,虽然你已经三十五岁了,但是一旦在梦中再次被国民学校的老师问到相同的问题,还是会止不住哭喊起来吧。[3]118

从母亲的这段话可以看出,国民学校时代老师提问的情形就是一直在主人公梦境中出现的场景,即“遭受灾难时的情境”。小说中主人公也讲述道,年少时每次被老师提问是否愿为天皇陛下赴死时,他的回答都是肯定的。“可事实上,他的真实想法并非如此。每当夜晚降临,只要一想到自己真的有可能战死沙场,他就害怕的不能自已。”[3]107为什么主人公明明十分恐惧,却不如实说出,而要做出违心的回答呢?而每次梦到这一场景的“他”又为什么“止不住哭喊”?

根据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人的心理结构分为本我、自我和超我。本我是最原始的、潜意识的、非理性的心理结构,充满着本能和欲望的强烈冲动,受着快乐原则的支配。自我代表理智和尝试,按照现实原则来行事。……在心灵中存在着一种朝向快乐原则的强烈倾向,但是,这种倾向却受到某些其他力量或情况的反对,这样,最后的结果就不可能总和朝向快乐的倾向相一致[1]17。所以,可以认为,在面对老师的质询时,幼小的“他”由于本能的恐惧,希望遵从本我的快乐原则,回答“不愿意为天皇陛下赴死”;但是这种倾向受到来自国民学校的老师们的反对而无法实现,于是最终回答“愿意”,这就与朝向快乐的倾向相背离。在自我的自我保存本能的影响下,快乐原则便被现实原则所取代[1]17。

参考时代背景,我们发现小说中的国民学校时代即是军国主义教育已经实行多年的1941年之后。也就是说,在军國主义教育普遍取得成效的大背景下,日本社会和国民学校长期对青少年灌输灭私奉公、为国捐躯的思想,使得当时的年少一代内心逐渐生长出一个符合现实原则、遵从社会要求的军国主义的自我。在现实原则的作用下,作为军国主义教育下的“好学生”的自我阻拦了不想赴死的本我实现快乐的路径,使得“他”无法实现快乐,从而产生被压抑的心情。自我对本我进行的这一管理和稽查,直接导致少年主人公在面临“是否愿意为天皇陛下赴死”的诘问时,无法给出真实的答案,只能违背快乐原则而做出肯定回答。

但是,快乐原则仍然在迂回地寻求实现快乐的途径——这就导致了“他”的梦境的产生。在睡眠状态中,稽查作用的松弛致使被压抑的欲望不再受阻,从而使梦得以形成。梦中的“他”不再压抑本我内心的恐惧,积极追求快乐的实现,拒绝回答为天皇赴死。可尽管如此,快乐的追求仍然不是一帆风顺的。所以也正因这样的回答,自我残存的稽查作用使梦中的“他”受到老师、学校乃至社会的谴责,最终导致主人公被唾棄、抛弃,从而发出了“MIN、MIN、MIN的像蝉叫一样的”[3]17哭喊声。这也就是为什么妻子最终确定了哭喊声的真正含义是“——啊,啊——所有人都对惨遭抛弃的人视而不见!啊——啊——所有人都对惨遭抛弃的人视而不见!”[3]17长期的军国主义教育使所有人都已习惯无视人的本能欲望和恐惧,只知奉行绝对天皇制的价值观念,这是国家主义对日本国民精神上的荼毒。当睡眠状态过去以后,稽查作用则迅速恢复它的全部力量,从而使梦被主体遗忘[2]656657。所以一旦当“他”醒来,现实原则就要求主体暂时地忍受不快乐,此时,国民学校的军国主义教育和父亲的影响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自我的监管与控制占据主导地位,强烈压抑着本我的欲望,使本我再次潜藏在无意识中。因此,小说中,在主人公醒来后如此描写到:“他却坚持说完全不记得做过什么会令自己号哭的梦,说自己醒着的时候总是被各种幸福的想法包围着,就连呼吸的空气也是幸福的。”[3]6

(二)梦境与大江健三郎自身体验的关联

大江健三郎出生于1935年,故乡在爱媛县喜多郡大濑村,他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一直在故乡的森林中成长和生活。1941年,大江进入当时的国民学校,接受战时军国主义教育。1945年,大江健三郎10岁时,日本战败投降。大江从中学时代就开始创作诗歌、随笔、小说等各种文学作品,后进入大学攻读文学专业。所有这些经历都与《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中1935年出生的主人公的经历非常相似,甚至几近重合。这样的设定当然不是巧合,可以说大江是将自己的经历代入主人公,并通过主人公来表达自己的一部分内心想法。

大江健三郎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第二年发表的一部书信合集——《来自日本的“我”的信》中提到:在国民学校上学时,有一尊天皇御像被奉置在奉安殿,当时学校老师会每天询问学生——“如果天皇陛下让你们去死,你们要怎么做?正确回答是——我会去死,我会为天皇陛下欣然赴死!有一次我只不过是对于这种反复唱的老调有些迟疑,就被老师打了。(笔者译)”[4]2728被问及是否会为天皇陛下赴死,回答稍有迟疑就会挨打,更何况回答“不愿意”。这一经历与《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中主人公的噩梦几乎完全相同。彼时的大江已经对于每天重复“为天皇赴死”的话感到困惑和迟疑,多年后,他在撰写这部天皇制批判主题小说时,设定主人公多年后仍然在噩梦中为是否回答“愿意”而挣扎。这就为主人公的形象蒙上了一层似曾相识的反叛性色彩。

在尾崎真理子采访整理的《大江健三郎口述自传》中,大江健三郎面对关于这部小说的提问时也承认,“为了治疗自己的创伤,我开始写作包括这部作品在内的许多小说。”[5]129此处的“创伤”即是指国民学校事件及天皇影响带来的持续多年的痛苦。他还提到,那时“一进入国民学校,便感觉到国家形象——也就是以天皇为顶点的大人们那种构造体的威胁。我认为,是被老师彻底而全面地强制着接受的。”[5]130由此可见,自国民学校时起,大江就对绝对天皇制和军国主义教育持有怀疑甚至抗拒的态度,这一态度也相应地体现在《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中。这部小说的取材来源于大江自身的真实经历,他将自己的叛逆和不解的感受及行为表现代入到主人公身上,通过建构主人公形象来剖解和疗愈自己,同时也通过对自己的再剖解展现作品主题,表达自身观点。

1945年日本战败后,美军对日本进行军事占领,大江健三郎在这样的背景下开始接受民主主义思想教育。1954年,大江考入东京大学,接触了萨特学说,后师从日本著名的法国文学研究者渡边一夫教授。他在后来的口述自传中尤其提到了渡边一夫教授,肯定其对他思想上的影响之深。如此,战后的民主思想教育、萨特学说和人文主义者渡边一夫对大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从而使得大江产生了很强的民主主义倾向,并以压倒性优势取代了曾经活跃在他自我身上的一部分国家主义思想。而《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中的主人公却与大江不同,主人公“他”尽管同样在少年时期深受军国主义教育荼毒,也在战后受到多年民主思想教育,却始终没能在两种思想之间找到一个合适的选择或处理方式,最终精神失常。上述这种对比似乎更体现出大江只是一个侥幸摆脱了军国主义和天皇制影响所带来的痛苦的幸运儿,而更多的战后青年则像主人公一样永远生活在无尽的黑暗中。大江以自身经历为素材,塑造这样一个主人公形象,是希望警醒日本民众,昭示国家主义思想对于日本战后一代造成的精神荼毒之深,进而实现对天皇制的批判。

二、对主人公幻境的解读

主人公梦醒后,自我一直对本我进行压抑,而“他”的意识状态却是“充满幸福”的。弗洛伊德认为,一个人早年经历的事情会诱发一种愿望,当这种愿望被长期压抑不能实现时,人就会出现幻觉,而这种幻觉是在无意识中产生的[2]129。因此主人公在叙述“同时代史”时总是伴随着各种幻境。那么“他”在幻境中看到了什么?这些幻境又说明了什么?本部分从“他”分别与父亲和母亲之间的联系出发,对其幻境进行分析。

(一)“那个人”对“他”的影响

小说开篇便讲明主人公的癌症是“他”幻想出来的,而由于“那个人”曾经同样身患癌症,所以这幻想显然便与“他”一直提到的“那个人”相关。小说第三部分结尾指明,“那个人”即指父亲,将父亲称作“那个人”,是有意模糊父亲存在的具体性,升华父亲形象,“同时也有将其塑造为偶像的意图”[3]55,这就是说,“那个人”不仅指代父亲,更是指代天皇。这样,一方面表明主人公一直以来对父亲形象的崇敬和向往;另一方面,将父亲与天皇对等,进而实现对天皇的崇拜。

不仅如此,在想象力的作用下,他甚至在微弱的紫色光线中看到体内的癌细胞正越变越大,越变越多,看起来就像黄色的风信子或是菊花。……那时,意想不到的性的世界也许会和盛开的黄色癌细胞一起从笼罩其上的紫色微光中迸发而出,扩散开去。[3]910

小说的开篇,主人公把癌细胞比作是“黄色的风信子或是菊花”,在想象出的幻境中感受到了癌细胞的存在和增殖。“紫色光线”“黄色的风信子或是菊花”又与段末的“黄色癌细胞”“笼罩其上的紫色微光”呼应,同时又都与后文多次出现的“金黄色的菊花”“巨大的紫色背光”相呼应,联系小说第七部分来看:

万一真的不得不炸死天皇,他也会作为国体真正地复活,化作普通的菊花更加真实也更加神圣地开遍整个日本,开在每一个日本国民的身旁。在巨大的紫色背光下,他会化作发出极光般光辉的金黄色的菊花出现在人们眼前。[3]110

紫色在日本古代曾经一度象征着皇室,代表着地位和身份的尊贵。那么由此可以认为,紫色背光暗指天皇之所在,金黄色菊花是天皇的暗喻。主人公把癌细胞比作是“黄色的风信子或是菊花”,也就说明在他的潜意识中,癌细胞或等同于天皇,或类似天皇,或至少与天皇相关。

综上,可以得出这样一个图示:

即金黄色菊花=天皇,紫色背光=天皇所在,癌细胞≈黄色菊花=天皇,“那个人”=父亲=天皇。

从这一关系图可以推断,癌细胞即象征父亲代表的国家主义思想或天皇影响因子。那么“意识”到癌细胞增殖力量的存在和发展,也就是“意识”到体内国家主义思想或天皇影响因子的存在和发展,也等于证实了主人公自身对父亲的继承性以及与父亲的一体化。而这种“意识”,其实是在“他”的无意识作用下产生的幻觉。换言之,主人公在幻境中证明了自己与父亲不仅在血脉上,同时在思想和行动上都具有继承性,也即证明了子与父之间的一体化。这种一体化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方面,主人公通过身患癌症这种肉体上的一体化来证明“他”与父亲在思想上的一体化;另一方面,以子与父之间的一体化,象征作为天皇子民的“他”与天皇的一体化,即真正成为天皇的赤子,成为一名效忠天皇、拥护国家主义的“皇民”。当然,这样的一体化幻境并不完全只是空中楼阁,而是有一定的思想基础的。主人公在叙述自己年少时撑起膀胱癌加重的父亲时,曾产生了一个想法:那时自己甚至想要高呼“天皇陛下万岁”,请求他认可自己的确继承了那个人的血脉[3]82。这里的“他”指代父亲,“那个人”亦指父亲亦指天皇。能够看出,主人公的心理结构中还有一个朴素的基本的本能愿望,即得到父亲的“认可”,这个愿望也成为后来“他”产生实现一体化的幻境的源头之一。换句话说,主人公内心的自我在对一部分反叛性的本我进行压抑和稽查的过程中,捕捉到了这一部分无意识的本能愿望并对其进行加工,使之升级成为一体化的愿望,并最终促成了实现一体化的幻境。不仅如此,主人公在幻境中终于“得以摆脱折磨自己足有两三年之久的踌躇和恐惧,确定自己不知在何时已经做出了选择,那就是加入军队、慷慨就义。”[3]107可以说,这正是长久以来压抑“他”本能恐惧的国家主义思想占据了上风,即在主人公心理结构中长期执行监管作用的国家主义的自我取得胜利的一大体现。

(二)母亲对“他”的影响

小说中主人公的愿望不仅受到了军国主义教育和父亲的偶像性造成的压抑,还受到来自母亲的民主思想的压抑。

小说开篇就写道:“他的母亲和以前一样独自居住在森林深处的峡谷中,而且从未间断过向他的内脏天线上发送可恶的高频波。”[3]7母亲对他的影响从“他”离开峡谷之前就存在了,且令他多年痛苦煎熬。这句描述几乎定调了整篇小说中主人公与母亲的关系,后文中他们之间的故事和对话,也都围绕着这种近乎针锋相对又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妥协的关系展开。母亲从小在中国长大,是反天皇的大逆罪连坐者的女儿,她的骨子里一直存在着某种与天皇制相斥的基因。战争开始后,母亲把家里包括杂志副刊上明治天皇肖像在内的一切与天皇有关的东西全部清理了出去,这说明母亲厌恶、反对战争,对天皇更无其他日本“皇国民”般的一味崇敬。大儿子逃离部队后,母亲无法接受父亲枪毙儿子以保全效忠之名的主张,一改对父亲的称呼和态度,从此变得极其冷淡……母亲的种种表现都说明,她对个人民主权利的关注远胜于对天皇的尊崇,她对待天皇和天皇制国体毋庸置疑是深恶痛绝的。这样的母亲可以说是典型的具有民主主義思想的女性——这也是她与当时战争背景下受极端国家主义思想操控的日本社会格格不入的主要原因。

这样的母亲,对主人公的言传身教自然也大不同于国民学校奉行的军国主义教育。在母亲对主人公的一系列态度中,母亲的“眼睛”最为令人印象深刻。这双眼睛第一次出现是在“他”高中毕业企图自杀被发现后:

——母亲,高中毕业时我被你完全击垮了。你对着被打翻在地的我侮辱道:你就这点儿能耐吗?你就这点儿能耐吗?仅凭你轻蔑的瞥视视线,我就立刻意识到自己无论逃到什么地方都绝无机会重获自由,也失去了设法去往一个全新世界、成为全新的人的气力。[3]37

其后,这一“瞥视”的眼神分别在三个地方出现,即“他”抗议母亲对“他”的遗书的侮辱和挖苦时,“他”询问母亲为什么要奚落村长夫人时,以及“他”和村里人集体迎接哥哥的骨灰回家时。而直到“他”上大学后,才偶然明白了母亲的“眼睛”的含义:

那双眼睛不是儿童读物或儿童画中出现的那种凝然不动的、澄澈的眼睛,也不是充溢着深不见底的黑暗的“恐怖眼睛”,而是闪烁着和猴子眼睛一模一样的树脂色微光,并瞥视自己的真正的“恐怖眼睛”。[3]49

通过这些得知,母亲的“眼睛”是对“他”的警告。母亲早就发现“他”的自杀只是一场逃避,既是对多年来令“他”恐惧痛苦的“为天皇陛下赴死”的噩梦的逃避,也是对天皇制国体下的日本社会的逃避。总之,母亲已然发现那不过是一场伪自杀,而不是民主主义式的反抗。母亲对“他”说“猴子也会像你一样自赎”,尽管把“他”与因大逆罪连坐死去的生父联系在了一起,却也发现“他”远没有其外祖父为实现民主主义赴死的信念,从而无情地揭露出“他”的自杀中暴露的一部分恐惧本能。

弗洛伊德在《超越快乐原则》中提到:某些个别的本能或本能的一部分,在它们的目的或要求方面,却和能联合起来进入这个自我的包容性统一体的其他本能不能相容。因此,前者便被压抑过程从这个统一体中分裂出去,保留在心理发展的低级阶段……如果它们在以后成功地通过迂回的道路,奋力地达到直接的或替代的满足,那么,这个事件在其他情况下本来是一次获得快乐的机会,但却被自我作为不快乐来感受[1]7。小说中主人公恐惧的、追求快乐的本能,在渴望寻求摆脱、实现快乐的过程中,为渴望得到父亲认可的本能所不容,于是快乐本能受到压抑,在被分裂出主人公意识的统一体中无法得到满足;而母亲的“眼睛”对快乐本能的揭露,使原本能够带来获得快乐的可能,却并不能产生快乐的感受。母亲对“他”瞥视的眼神里,不仅有着穿透一切的洞察力,还有将他捆绑在民主主义思想和“生”的欲望上的强大力量。这与“他”企图通过简单的放弃肉体来摆脱痛苦的行为不同,是对“他”退路的围堵,迫使“他”不得不继续承受国家主义思想监督和民主主义思想吸引的矛盾拉扯,是强迫“他”坚守至能够真正得以摆脱天皇影响的巨大压力。母亲对主人公渴望逃脱天皇制国体钳制的本我愿望的无情揭露,以及对主人公向“生”的方向施加的压抑,与主人公渴望得到父亲认可的夙愿和派生的一体化夙愿相冲突。严重的矛盾冲突使主人公始终无法感知快乐,造成了他长期的迷茫和痛苦,最终致使“他”精神错乱,产生幻觉。在幻境产生后,母亲对主人公所口述的“同时代史”内容的频频否定,又一次次把现实和真相剖露在“他”面前,几乎造成了“他”幻境的破灭,使“他”几近清醒,导致了“他”最后对妻子的喊叫和最后的抉择。

三、主人公的抉择与批判

天皇制的主题体现  如上所述,主人公“他”由于本我欲望驱使,希望得到父亲认可,实现与父亲和天皇的双重一体化,然而这一愿望在寻求实现的过程中,受到了母亲及其所代表的民主主义思想的压抑,严重的矛盾冲突使“他”产生了幻觉。在幻境中,“他”通过在肉体上与父亲的一体化,实现了在思想和行动上与父亲及天皇的一体化;在幻境外,母亲又对“他”的幻想予以否定和抨击,揭露了“他”的另一个本我欲望,即挣脱天皇制国体的钳制。如此,25年前父亲和母亲双方对“他”造成的矛盾痛苦,在25年后通过幻境再次升级。但这一次,“他”还会像幼时一样,向母亲妥协吗?

当“他”产生幻觉,“意识”到癌细胞的存在和增殖的那一刻,终于感到解脱,这是因为“他”认为身体和思想上趋同于父亲的自然变化已经为他在国家主义和民主主义两种思想斗争之间做出了选择,即国家主义。“只要自己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甚至只消昏睡,体内的癌细胞就会不停增长。”[3]9只要保持这种意识混乱的状态,就能摆脱清醒状态下的矛盾痛苦,沉溺于发现自己实现了一体化的满足感和幸福感当中。幻境中的“他”做出的最终抉择是“加入军队,慷慨就义”,现实中的“他”则选择沉溺于这样的幻境。

小说结尾,主人公“他”仍然戴着耳机和游泳镜,不允许任何人摘掉,当医生试图和“他”谈论病情时,“‘他迅速将意识的插头转换到其他地方”[3]124。可见“他”最终选择继续耽于幻境,用幻想来麻痹自己,逃避现实。同时,这也是选择父亲,选择向国家主义妥协、向天皇制国体妥协的表现。但是,这种妥协又并非是完全的、彻底的。

这个人无论如何想让我认可,并一再要求我丝毫不差地去执行的计划,就是要我在这个人死后马上带着我们的孩子和美国人结婚……这个人希望将孩子的国籍转为美籍,并期待通过这一方式使自己的血液完全从天皇以及***亡灵的阴影下解放出来,获得自由。[3]117

这是妻子向主人公母亲的揭露,“这个人”即指主人公“他”。而“他”在被妻子揭露这一计划及背后的思虑时,“突然大声喊叫起来”,说明妻子所言非虚。这就足以表明,“他”最后的选择是一场清醒的、预谋已久的挣脱痛苦的逃离,是金蝉脱壳式的叛逃。“他”将儿子转为美籍的计划才是抉择的最终步骤,这是对天皇制的背叛,也是本我的流露。主人公的种种表现和他最后的抉择,充分说明了国家主义与民主主义思想对日本国民的心理造成的迷茫和矛盾影响深重至极——这也正是大江想借此作品向日本国民揭露的残酷事实。为了避免这种影响蔓延至下一代,小说的主人公宁愿自己承受痛苦,也要将国家主义的血脈斩断在自己这一代。大江健三郎通过这一主人公形象,希望唤起日本民众对天皇制国体的警惕和审视,呼吁人们关注下一代的思想教育,避免后代受到天皇制影响的荼毒。

主人公由于年少时的痛苦经历,出于追求快乐原则的本能而产生梦境和幻境,痛苦的梦境和幸福的幻境分别是精神压抑的放松和加强的结果。作者大江健三郎通过个体描写反映普遍现象,揭露了生于战前长于战后的日本青年一代,在遭受军国主义教育荼毒之后思想精神常年处于混乱状态的残酷现实,同时指出导致这一普遍状态的根源在于天皇制。作为同样在战时出生的大江,他的精神深处也一直存在着年少时留下的创伤,因此他对天皇制的关注由来已久。20世纪50年代,大江开始参与政治,60年代开始创作相关作品,此后大江从未停止对天皇制的批判,其相关作品群的主题从朦胧的启蒙到明确的启示,经历了数十年的发展变化,逐步走向成熟。

1961年,大江健三郎先后发表了小说《十七岁》和《政治少年之死》。这是在1960年“安保斗争”失败后,大江以同年10月日本社会党委员长浅沼稻次郎遇刺身亡一事为素材写就的作品。这两部作品一脉相承,描写了17岁少年由平凡少年变成右翼分子、进而沦为暗杀凶手的故事。小说中17岁少年对右翼团体的投靠和向往,起初只是寻求自我存在、发掘自身价值的自我拯救,然而加入右翼团体后,他把天皇当作“真正认同他的人”,为了向天皇表示效忠而死在了自己虚构的天皇幻影中。以自救开始,却以自杀而结束,大江健三郎以反讽的形式揭示了天皇制的暴力本质及其对日本民众严重的思想禁锢。但是这两部小说对于如何解决天皇制带来的暴力倾向问题,如何摆脱国家主义和天皇制影响等命题,尚没有做出明确的思考和回答。

在10年之后的1971年发表的《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中,大江健三郎塑造了一个与自己同样跨越了战前和战后两个阶段的主人公。他的思想中既有对战前国家主义思想的继承,也有对战后民主主义思想的接受。这就与前两部热衷于国家主义的少年形象不同,加入了对民主主义的思考,并且这一主人公试图通过安排自己的儿子加入美籍,让国家主义的血脉在自己这一代断流,这体现出作者对于子孙后代免遭国家主义荼毒的一种方法上的探讨。

2009年,大江健三郎发表了小说《水死》,明确提出了“杀王”这一主题。小说主人公古义人“宁死与之对决进而试图杀死的,是存留于诸多日本人精神底层的、以‘天皇陛下万岁为象征的绝对天皇制社会伦理这个庞大无比、无处不在的王……从而迎来新生之王/民主主义之时代精神”[6]。体现了主人公思想层面对民主主义的选择,进而表明大江健三郎的长期思考有了明确的答案。从时间轴上来看,从初期的《十七岁》和《政治少年之死》,到中期的《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再到后期的《水死》,小说的主人公经历了从无政治自觉地被动成为绝对天皇制的牺牲品,到有自觉却又无奈地妥协于国家主义,再到最终明确选择民主主义的漫长变化。大江认识到,扎根于日本国民心中的国家主义思想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彻底消亡,反而在战后的日本显现了死灰复燃且愈演愈烈的倾向,对此他提出民众应在坚决维护民主进程的同时,警惕国家主义思想的复活对下一代乃至后世国民的又一次精神毒害。

结 语

本文运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对小说《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中主人公的梦境和幻境进行了分析解读。主人公由于少年时期国民学校的经历,长期困顿于为天皇赴死的梦境。在梦中,本我占据主导,他恐惧、踌躇,不愿为天皇赴死,最终遭到所有人的抛弃。梦醒后,其渴望得到父亲认可的本我和渴望摆脱国家主义带来的痛苦的本我相互矛盾,后者长期受到自我的强烈压抑后,主人公产生了倾向于前者的幻觉,认为自己患上了癌症,并选择沉溺于这一幻境。主人公在幻境中实现了一体化,摆脱了被抛弃的命运,感受到了真正作为“那个人”,即天皇的赤子的“幸福”。但幻境产生后,主人公又遭到母亲对其渴望摆脱国家主义煎熬的本我的揭露,被母亲从一体化的“幸福感”中拉回到现实。从梦境到幻境,前者令“他”痛苦,后者令“他”感到幸福。二者在时间上先是继起,之后又同时交叉存在,是快乐原则和现实原则相互作用的不同结果。

主人公最后的抉择,表明幻境只是“他”逃避痛苦的主要方式。大江健三郎对这一主人公形象的塑造,在其整个以天皇制批判为主题的作品群中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初期的《十七岁》和《政治少年之死》只是以反讽方式提出对右翼势力和国家主义的批判,到《親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时,开始寻求挣脱、救赎民众,最终通过《水死》中得出答案,即试图废除绝对天皇制。大江在批判天皇制这一主题上的不断探索,显示出他作为一个有着强烈的人文情怀和社会责任的作家对国民和下一代的深切关怀,也是大江与天皇制对抗、坚决拥护日本民主主义进程的力证。

[参 考 文 献]

[1]弗洛伊德.自我与本我[M].车文博,译.长春:长春出版社,2004.

[2]弗洛伊德.释梦[M].孙名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3]大江健三郎.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M].姜楠,译.北京:金城出版社,2012.

[4]大江健三郎.日本の「私」からの手紙[M].東京:岩波書店,1996.

[5]尾崎真理子.大江健三郎口述自传[M].许金龙,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9.

[6]许金龙.“杀王”:与绝对天皇制社会伦理的对决[N].光明日报,2013-08-13.

[责任编辑 孙 丽]

Abstract: Kenzaburo Oes novel, The Day He Himself Shall Wipe My Tears Away, was published in 1971. It is an important work among his series of novels on the subject of criticism of the imperial system of Japan. This paper adopts the psychoanalytic theory proposed by Sigmund Freud to analyze and interpret the dreamland and illusion of the hero in the novel. Due to his childhood experiences in the national school, the protagonist has a dream of fighting and dying for the emperor for a long time. In the dream, the id plays a dominant role, unwilling to die for the emperor. Finally, he is abandoned by everyone. After waking up, the protagonist is influenced by the contradiction between the id who longs for his fathers recognition and the id who longs to get rid of the pain of nationalism. He hallucinates that he is suffering from cancer, and then chooses to indulge in this illusion. However, the protagonist is exposed by his mother and is pulled back to reality from the “happiness” of integration. From the dreamland to the illusion, the two ids occur in succession and then overlap at the same time, which is the different result of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the Pleasure Principle and the Reality Principle Freud puts forward. The protagonists final choice shows that the illusion is just a way for him to escape from the pain. The image the author portrays plays a connecting role in his entire writing career with the theme of criticizing the emperor system.

Key words:dreamland; illusion; psychoanalysis; integration; criticism of the emperor syst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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