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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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一过,时间好似快马加鞭,转眼便到了婚期。
这几个月里,裴奚若和傅展行这两位主角仍在各忙各的,丝毫没有培养感情的自觉。不过,婚礼的各项事宜倒是有专人在有条不紊地推进,连婚纱也有专员从伦敦送过来,供她挑选。
简星然一开始陪得兴致勃勃,后来,表情逐渐麻木:“刚才那三条到底有什么不同?”
跟这种衣柜里永远只有西服、衬衫、小套裙的女人,裴奚若解释得分外详细:“第一条是V领开肩,第二条胸口镶的珍珠比较大呀,第三条是丝绸的,裙摆有小开衩。”
解释完,她仍然没能做出取舍:“你说,婚纱这么好看,怎么婚礼上就只能穿几条?”
“好几条还不够,你是要去走秀吗?”简星然瘫在沙发上,有气无力道,“要不你问问傅展行,能不能办个三天三夜的婚礼。”
裴奚若道:“我还不如多嫁几个老公,试试不同的主题。”
简星然:“……”
这思路比她的还离谱。
饶是裴奚若哪条都喜欢,但因为婚礼流程简单,最终还是只定了四条。
主纱带点儿中世纪元素,上半身很紧,掐出她纤瘦的肩背和柔软的腰身,自腰际开始,裙摆荡开,缀满繁复的花纹。在灯光下,礼服带着金光细闪,那是缀在上头的宝石和珍珠。
她试这条主纱时,恰好傅展行在场。他公务繁忙,很多事都交给下面的人对接,自己并不过问。
婚礼策划师好不容易逮到他一回,连忙汇报进程,末了,恭敬道:“傅总,您有什么意见吗?我们这边会立即进行修改。”
傅展行还未答,余光忽而扫到试衣室门帘轻动,缓缓向两边拉开。工作人员侧身从里边走出来,将空间完全让出。
裴奚若穿着一身白纱,站在试衣室的中央。她黑发低低地绾起,戴珍珠头冠,披白蕾丝头纱,可气质仍旧偏妖媚,那是再圣洁的白也盖不住的,狐狸眼水光潋滟,反而多了种清纯又美艳的风情。
“傅先生,怎么样?好看吗?”裴奚若摆了个拍杂志封面的造型,朝他眨了眨眼。
傅展行抬眼,破天荒地“嗯”了一声。
裴奚若也不指望他能舌绽莲花吹出什么“彩虹屁”来,得到这个答案,已在脑内自动美化了十倍,当作盛赞听了。
这阵子,两人的关系算是有所缓和。傅展行一向没有主动找架吵的兴趣,她不来招惹他,他也不会主动招惹她。
而裴奚若这么佛系,则是因为,她发现了“和尚”几个优点。
英俊,这是第一位的,看着养眼。第二,多金,她想买什么就可以买什么,从不必考虑价格。第三,话少,这是个初看不怎么样,实际上无比珍贵的优点——对于婚礼,他极少反对她的意见,她心血来潮要布置那栋山间别墅,他也答应了。
他似是在完美履行签协议时对她的允诺——“只要是不过分的要求,我都将尽我所能地满足你”。
裴奚若不是白眼狼,男人一样一样做得到位,她再为难就过分了。于是,她这几天也收拾了下心情,准备当她的美丽新娘。
另外,也有一点儿点儿愧疚的小心思在——毕竟新婚之夜,她注定要让他独守空房了啊。
婚期定在十月三十日。
真正到这天,裴奚若才觉得日子选得有水平。秋日艳阳高照,温度也比平时高了一点儿,山上红枫次第铺开,像一团团火焰,景致极美。
这场婚礼只邀请了傅、裴两家的亲朋好友,闲杂人等,连进都进不来。偌大的山间别墅中,宾客或攀谈或赏景,很是闲适。
“傅家竟然真的会答应,好奇怪。”简星然站在三楼窗前,粗略地数了数在门廊前停好的车,“一般他们这种世家大族,不是应该有很多商业往来的伙伴吗,都没请?”
“只请了最重要的几位。傅老爷子好像什么都看开了,二伯和二伯母也不讲究这些。”裴奚若玩着自己的头发。
简星然道:“还有个重要原因。”
“什么?”
“傅展行呀。他现在已经被正式调任为傅氏集团总裁了,大权在握,谁敢讲闲话。”
也是。
裴奚若不由得脑补出了和尚端坐于王位的场景——别说,他那副清冷寂寥、无情无欲一般的气质,还挺合适。
婚禮开始前不久,裴奚若才又一次见到傅展行——两人早上出外景拍了几段录像和一些照片之后,便各自分开应酬了。
这会儿,不知是不是灯光的原因,她总觉得是种新体验。
男人穿着低调的深蓝色礼服,剑眉星目,清俊挺拔,站在暖黄的灯光下,眉眼也添了些许温和之意。
“裴小姐,时间到了。”他略低了低手臂,朝她递出。
裴奚若笑着挽上:“傅先生,你后不后悔?”
他迈开脚步:“嗯?”
“我要是你呀,对于这场婚礼,应该又喜又悲。”通往一楼的楼梯很长,她有了闲聊的兴致。
“哦?”
“喜的是,能娶到我这么美的天仙。”她不忘自恋。
傅展行还算给面子:“很荣幸。”
“悲的是,以后你就要成为二婚人士了,”裴奚若真心实意道,“本来,你可以找个心意相通的女人,白头偕老的。”
“那裴小姐呢?”
“我呀,我当然是去祸害下一任了。”她朝他飞了个媚眼。
傅展行微微颔首:“裴小姐谦虚了,能娶到你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谈不上被祸害。”
好吧。
裴奚若知趣地不再招惹他。毕竟在打嘴仗这方面,他一向战无不胜的。
傍晚六点,婚宴准时开始。
清寂的山间别墅被暂时布置成欧式古堡模样,大厅中,繁花似锦,极尽奢华。中央的高台上,有座被深绿色藤蔓缠绕的透明玻璃罩,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一枝鲜艳欲滴的玫瑰。
婚宴场地,随处可见精巧手笔,在场宾客无不轻声赞叹。为了营造童话般美轮美奂的场景,婚礼策划师别出心裁,将证婚的地点放在了高台之上。
而这,恰恰给裴奚若提供了契机。
到接吻环节,灯光瞬间熄灭,水晶在夜色中闪闪发亮,花瓣上犹带明亮的露珠。墙上只留一对剪影,浪漫非常。
吻当然是借位,却要停留些许时间。
傅展行的手,轻轻揽在她的腰侧。与他保持这样近的距离,于裴奚若而言,是头一遭。
影影绰绰间,她生怕别人看出端倪,脸上仍带着新娘甜蜜的笑,心却像在烤架上煎熬着。她用余光瞟了瞟傅展行,只见男人神色极淡,也像完成任务一样,和她呼吸相闻。
原来尴尬的不止她一个。
裴奚若忽然就淡定了。她来了闲心,嘴唇翕动:“傅先生,你这表情不情不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抢亲呢。”
“裴小姐很悠闲?”
“当然了。”她一副“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识过”的语气。
“那把手放开。”他眼睛轻轻一瞥。
裴奚若一僵,而后反应过来——她的手指竟然一直紧紧地拽着他手臂上的西服一角。
婚礼仪式过后,便是婚宴,再是舞会和小型派对。一个一个流程结束后,裴奚若已经累瘫。
偌大的别墅里灯火通明,宾客乘专车接连离开。
裴奚若躺在床上,捞过手机看了眼——已经快到跟简星然接头的时间了,但傅展行还在三楼。
这可怎么办?
她没想出主意,去了趟洗手间。再回来时,她看见沈鸣站在门口,主卧的双开门半关,里头依稀传出女人的说话声。
“阿行,祝贺你结婚。”
男人的声线很淡:“谢谢。其实你不必过来。”
裴奚若耳根忽然一动,感受到了八卦的味道。她连忙走进去。
里面的女人回过头来。她身材纤瘦,像是风吹就要倒,面庞生得柔美,给人一种我见犹怜的病弱感。
裴奚若直觉,她就是沈思妙说的那个“凡伊姐”。
“你好,我叫董凡伊。”果然,女人的自我介绍印证了她的猜想。
“裴奚若。”裴奚若有点儿得意。她可真是福尔摩斯转世。
董凡伊抿了抿唇,友好地朝她笑了一下:“我一直住在疗养院里,平时也没什么机会和阿行碰面。今天感觉身体还好就出来了。这幅画,是送给你们的新婚礼物。”
裴奚若看过去,那是一幅油画,暗蓝色的天幕中,云和雾气相互交叠,托出一轮明月。
“好漂亮。”她捧起那幅画,赞叹道。
“你喜欢就好,那我就不打扰了。”董凡伊笑了笑,视线在站得很远的两人之间停留,微怔片刻。
傅展行点了点头,淡淡地道:“我送你。”
裴奚若正装模作样地欣赏那幅画,冷不防听到这三个字,忽然喜上眉梢——机会这不就来了吗?
两人前脚离开,她后脚就换掉了礼服,赶忙为出逃做准备——作为一个新娘,她毫不担心自己老公送一个女人出门会不会暗生情愫,反而担心他回来得太快,会破坏她逃之夭夭的计划。
幸好,到她溜之大吉为止,傅展行也没有出现。
“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方才刚到门厅,董凡伊忽然发现自己的手镯不见了,于是又折返,找了好一会儿。
这会儿傅展行跟沈鸣送她到门廊下,等她的司机将车开过来。
“没事。”傅展行语气轻淡如常。
他送董凡伊下来,一是待客之礼,二也是要顺路去书房取一份文件,谈不上耽误什么。
知道他会是这样的回答,董凡伊微微笑了下。从得知他的婚讯到现在,她自认为已经可以淡然接受,可临到头,心中仍是不免泛起些许苦涩。
气氛一片沉默。
不远处车灯光斜打了过来,傅展行朝她点了下头,并没临别多谈几句的意思。
董凡伊收回了腹稿。
好像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哪怕她和他是邻居,是从小到大的校友,在外人眼中已算亲密,可实际上,他们的关系也淡得像水。
董凡伊黯然离开,她的心路历程,傅展行并不知情。
他去二楼取了份文件,本打算留在书房,想想到底是新婚之夜,还是先去看看那位裴小姐,看看她又有什么吩咐吧。
哪知到了三楼,却一片静悄悄的。傅展行走进卧室,瞥见床头柜上,多了一封信。字跡还算工整,不过,相较于女人妖媚的长相,字体略显稚气、圆润。
“傅先生,刚才我看你和她聊得那么高兴,非常受打击,突然犯了从小就有的一种怪病——为了不让这虚弱的样子吓到你,我还是先出国养养身体吧。拜拜。”
傅展行又扫了一遍这封信,目光在“聊得那么高兴”几个字上停留半秒,蓦地轻轻哂笑。
分明是自己想跑,倒挺能颠倒是非。
沈鸣急匆匆地跑上楼,一眼看到卧室空空如也,脑袋嗡的一声,脱口道:“傅总,刚才我听说,裴小姐跑了。”话音落下,他才觉得用“跑了”不合适——好像她是被抓来的。
沈鸣连忙补充说明:“有人看见一个身形很像裴小姐的女人,从二楼窗台翻下去,然后就不见了。”
傅展行的视线从信上略抬:“窗台?”
“是啊。”沈鸣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真的要离开,也该走楼梯、门厅吧?这裴小姐是武学爱好者吗,一言不合还能翻窗的。
“门厅人多,她是担心走不了。”傅展行淡淡地道。
沈鸣恍然大悟,可没半秒,忽然觉得哪里不对——新婚之夜新娘跑了,难道不应该立即去追吗?难道两人又吵架了?
联想到方才董凡伊来过,沈鸣冒出了个大胆的猜想:“傅总,裴小姐她……会不会是吃醋了?”
傅展行未答,将信纸折起放在一边,而后迈步出门。沈鸣摸不清这二位目前的情感状况,跟在后头,犹豫了下,还是道:“傅总,裴小姐那么远嫁过来,可能是觉得孤独了。您看,需不需要我去找找?”
听到这猜测,傅展行不由得冷笑。
孤独?恰恰相反。此刻,她定是在哪个地方喜笑颜开,连狐狸眼眼梢都要乐得飞起来了。
他走进另一间卧室:“沈鸣。”
“在的,傅总。”他连忙道。
“去订张机票。”
“好嘞,”沈鸣应完,下意识地问了句,“去追裴小姐吗?”
傅展行看了他一眼,似在无言地责备他的不机灵:“去港城。”
傅展行抬脚走进衣帽间,再出来时,已换了身银灰色商务西装。
沈鸣突然就明白了。
他哪里是去追什么裴小姐,分明是要去谈生意。
新婚之夜,这对夫妻,竟一个比一个无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夜阑人静,月明星稀。
一辆红色法拉利在山间大道上飞驰,裴奚若将车窗全部打开,迎面感受山风、下坡、弯道,心情畅快无比。
“姑奶奶,你可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为了你,我连酒都没喝。”简星然握着方向盘,那表情像是痛失了五百万元,“今晚搭配龙虾尾的那个香槟,闻着味道就知道是极品。”
裴奚若心情大好,笑眯眯地接受她的抱怨:“过几天我问问是哪个酒庄的,买一瓶送你赔罪。”
“问谁?傅总?你都干出逃婚这种事儿了,还打算主动送上门呢?”简星然觉得很神奇。
裴奚若撩了撩头发:“我明明是办完才跑的,不算逃婚。”
再说,她的理由很正当呢,疗养身体嘛,第一位的。就算傅展行有意见,他也抓不住她的把柄,就算抓住了把柄……那也抓不住她的人啊。
“不过,你一直开着窗不冷吗?”简星然抽空瞄了眼车载液晶屏,“外边才六摄氏度。”
话音刚落,裴奚若就应景地打了个喷嚏。山间别墅带恒温系统,她办婚礼时全程露肩也不冷,这会儿才觉得身上的衬衫单薄,连忙从行李箱翻了件毛衣出来。
穿上以后,她的心情才再度沸腾。
裴奚若仿佛看到美好的未来在向她招手。
这次行程的目的地是法国尼斯。
平城直达尼斯的航班只在每年四月至十月才有,裴奚若错过了,干脆直飞巴黎,一路经戛納、昂蒂布,边玩边走,一周后才在尼斯落脚。
十一月的尼斯,已初露冬日端倪。
街边色调缤纷的公寓楼迷宫般排列着,拥着狭窄的小巷,地面灰砖一路延伸至远方,不知名的繁花,簇拥在街头、巷尾、阳台。海风蹿过街道,带来一阵透心刺骨的凉。
裴奚若在毗邻马塞纳广场的街道旁租下一层公寓,刚落脚,便睡了个天昏地暗,醒来时,外边已漆黑一片。
她竟从下午,睡到了深夜。手机已经收到很多消息,大多来自群聊。有人看了她微博分享的照片,问她是不是在法国。
裴奚若回完又跟她们聊了一阵,忽然收到艾丽丝的私戳。
艾丽丝:仙仙,你在法国哪里?
艾丽丝:十二月我刚好要去巴黎拍视频,结束了去找你玩?
裴奚若欣然报上地点,和她说了有空见面。
正要摁灭手机屏幕,她却忽然收到一通语音电话。持续亮起的屏幕上,熟悉的头像让她头皮一紧——这是裴母打来的。
这几天,裴奚若跟以往一样四处旅游,无拘无束,都快把已经结婚的事实抛到了脑后。而这通电话,就像是将她拽回现实的一双无情的铁手。
裴奚若做好了被批评一顿的心理准备,才摁下接通键。谁知,电话接通,裴母那边说的却是:“若若,在干吗呢?刚才打了你一个电话,你没接。”
听语气,她不像是兴师问罪来的。
裴奚若决定静观其变,慢吞吞地打了个哈欠:“啊,我刚才在睡觉呢。”
“都十点多了,还在睡呀,”裴母似是嗔怪道,“在傅家还习惯吧?”
裴奚若愣了下,脑中快速转过弯来。
怎么回事?傅展行居然没把她跑了的事情说出去?
“若若?”
“啊?”裴奚若被短暂地叫回了神,打起精神应付道,“嗯……不是很习惯。”
裴母:“怎么了?”
“感觉傅家的人都好高雅,今天看歌剧,明天去酒会,讲的话题,我又听不懂。”她结合了一下那天在回廊中听到的话,胡编乱造。
果然,裴母道:“早跟你说平时不要老贪玩,多学点儿东西,现在后悔了吧?幸亏我前几年就给你请老师专门训练,不然吃餐饭怕是都要闹笑话。”
裴奚若很识趣地没有开口狡辩,像是羞愧极了,心里却始终被一个问题萦绕:傅展行竟然这么讲义气?
裴母埋怨了她一会儿,又转向了重点:“那,小傅对你怎么样?”
“他呀,”裴奚若下意识地绕着自己的发丝,本想思考一下,却不知怎的脱口道,“挺好的。”
“你别是报喜不报忧?”
裴奚若故意做出娇嗔的模样:“怎么会呀,要不我叫他接一下电话,亲口和你讲好了。”
“他在你身边?”
“在呀。”她料定裴母不会要他接电话。
电话那端,裴母似是欲言又止,最后再开口时,声音似喜又忧:“好了,若若,好好休息吧。”
这么快就不聊了?裴奚若嘀咕着挂了电话,没几秒,裴母又发了条微信过来。
她一头雾水地点进去。
裴女士:若若,新婚宴尔,起得晚一些可以理解。
裴女士:不要耽误他的公务。
裴母的车轮子已经碾到了脸上,饶是这方面的经验是空白的,裴奚若也听得懂她在讲什么。
她倒不是在意被长辈误会,反正这种事嘛,自己知道没发生就好了。
令人耿耿于怀的是另一点——难道在裴女士眼里,傅展行是那种清心寡欲的正直帝王,而她就是个拨雨撩云的祸国妖妃?
同一天,早晨九点,海市。
这是一家专门服务于高端人士的疗养院,坐落于郊外,一面环山,一面滨海,景色极佳。
深秋时节,气温低到了三摄氏度。修剪平整的草地上结着霜,人工湖面上泛起一层冷气。
傅展行自车内下来,沈鸣立即给他送上大衣,并递上东西。
“傅总,疗养院上个月更新了安保系统,这是新的门禁卡和密码。”
傅展行点了下头:“知道了。”而后,他往疗养院的大楼走去。
沈鸣站在原地,并未跟随。
这算是惯例了。饶是陪同傅展行来了几次,沈鸣也从没亲眼看见过那位传闻中斯文儒雅的傅渊先生——他入职的时候,傅渊就已经躺在疗养院了,只有一张傅渊西装革履的照片还留在集团董事会办公室,确实是温文尔雅,一表人才。
却因一场意外成了植物人,傅渊在这里一躺就是十二年。身上的肌肉,应该都萎缩了吧,可能干瘪、无力、瘦削,想必,让人看了很感伤。
怪不得每次傅总从这里出来,心情都不太好。
房门无声地开启,傅展行将门禁卡收起,抬脚踏入。
这是傅老爷子钦定的、本院最高规格的一间病房,里边躺着一个被医生判定为植物人状态的傅家前任接班人——傅渊。
不出意外,直至停止呼吸,他的余生都将在此度过。他死后最大的贡献,是替这有钱也买不到位置的疗养院空出一张高档床位。
傅展行一身寒霜地走进来,也不知是外头太冷,还是他本身自带的。
他跟查房医生打了个照面,对方拘谨地朝他弯了弯腰,很快退了出去。知道他并不关心这位生父的情况,久而久之,查房医生也缄默了。
一年多没见,病床上的男人,似乎又萎缩了一些。
人在久病中,首先失掉的是精气神,然后外貌也会渐渐改变——面部塌陷,颧骨突出,皮肤干瘪,只剩一具躯体,悄无声息地陷在柔软的被子上。再俊雅光鲜的皮囊,也看不出往日的模样。
傅展行久久地盯着他看,眼底渐渐起了霜,一幕幕往事,走马灯般在眼前放映而过——哐当碎裂的瓷器花瓶,男人拽着女人的头发殴打,女人先是哭,后是狂笑,歇斯底里地抖落真相,随后大门哐的一声被重重摔上,失控的汽车在地面翻滚……
傅展行猛地收回思绪,视线触及腕上的佛珠,才像是终于寻得一点儿清凈,渐渐平顺了呼吸。
傅奶奶给他这串佛珠时,告诉他,以后可以常来看看傅渊。
哪天不再囿于往事,他就不用来了。
看来,离这天还很远。
“傅总,”沈鸣觑着傅展行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汇报日程安排,随时做好了他一个眼神不对就立刻闭嘴的准备,“中午您和瑞易控股的陈总有个饭局,下午要去视察研发中心,之后……”
虽然说,沈鸣在傅氏集团这么多年,还没见傅总生过气,但上司脾气好,并不代表下属可以在上司心情不好的时候随意蹦跶,这是“二百五”才会干的事。
他正想着,“二百五”就来了。
沈鸣盯着手机屏幕上的一行“裴奚若邀请您语音通话”,感觉有点儿牙疼。
从相亲那会儿起,沈鸣就感觉这位裴小姐不是善茬,后来证明果然如此。她先是自曝有八个前男友,后是送阴间小猪画,最后更是过分,新婚之夜居然就这么跑了。这会儿也是,裴小姐早不打晚不打语音电话,偏偏在这个时候打,一开口,肯定又是专门气傅总的话。
他有心截下这通电话,到底还是没敢僭越,奉上傅展行的手机:“傅总,裴小姐的电话。”
傅展行此时心情好不到哪去,投向手机的视线也很冷淡,最终还是接了起来。
“喂。”她的声线难得轻柔,又带了点儿婉转。
傅展行开口:“裴小姐,有何贵干?”
男人的嗓音如出一辙地淡,却又像夹杂了些许情绪。
是错觉吗?
电话那端,裴奚若握着手机,一句虚伪的问候卡在了嗓子眼,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也不知道为什么,平时吧,跟傅展行针锋相对,你来我往,她从没心软过,可一旦感觉到他真的情绪不佳,她就开始犯怂了。
新婚之夜,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她就丢下“合作伙伴”跑了,好像确实不太道德……
想到这里,裴奚若放弃了迂回的念头,清了清嗓子道:“傅先生,你在生我的气吗?”
车子缓缓启动,傅展行接过沈鸣递来的文件,听到这句时,略感意外。而后他淡定地翻起了文件:“难得,裴小姐竟然会考虑我的感受。”
这话说得好像两人真的情投意合似的,裴奚若都不知道怎么接话了。最后,她选择了和他一样虚伪,放低姿态道:“当然在乎了,我这不是来道歉了吗?”
“哦?”
“那天晚上,我不应该把你一个人扔在婚房里。”她诚恳道。
傅展行又翻过一页文件:“那裴小姐是打算回来?”
“想回来,也得等身体养好呀。”
“不知裴小姐得的什么病?”
“一种怪病,本来以前都治好了,”她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也许是因为那天晚上受了刺激,才复发的吧。”
这是她逃跑夜临时想到的说辞。有个生病的前提,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国疗养了。而且,病因还在老公和他的青梅身上,真是要多刺激有多刺激。
傅展行不咸不淡道:“裴小姐,我和她只是相识而已。”连朋友都谈不上。
“那傅先生解释得有点儿晚,我已经犯病了。”她病得很霸道。
傅展行将手中的文件丢到一旁,靠向椅背:“裴小姐是在吃醋?”
裴奚若顺着话茬,虚伪地笑:“是啊,我的牙齿都发酸了。”话说完,她就感觉走偏了——她不是来道歉的吗,怎么说着说着,又呛上了。
可杠都已经开始抬上去了,她总不好半路下场吧,那多没面子。
这么东想西想的,她一时也想不到该怎么继续。
一时间,两人都陷入沉默。裴奚若怀疑他挂了电话,下意识地“喂”了一声。
“嗯?”男人清越的声线。
好吧,还在。
裴奚若清了清嗓子,开始打太极:“总之,等我养好身体,一定很快回去。再说,傅先生公务繁忙,没了我,不是正好清静一点儿吗?”
傅展行没有开腔,在脑海中思量她这番说辞的客观性。
如她所说,两人性格迥异,相处起来,势必有很多摩擦。她走了,给他留一片清静地,似乎是个对彼此都好的选择。
不过……
不等他说话,裴奚若便生怕他给出否定的答案似的,快速接道:“那没别的事,我就先挂啦。傅先生,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哦。”
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在他的眼前描摹出她此时的样子——定是倚在哪处,绕着长发,鲜眉亮眼的,捏出一道娇滴滴的嗓音。
傅展行轻哂了下:“知道了。”
他将手机放在中央扶手盒上,而后闭目养神。
方才那通电话,沈鸣全程听在耳中,此刻心中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怎么说呢,傅总给人的印象,一直以来都是云淡风轻、不喜不怒的,好似下一秒就要成仙。但和裴小姐相处时,他却落入了凡尘——竟然还会和她抬杠。
要知道,傅总平时寡言少语,哪里跟人动过这嘴皮子呢。
沈鸣低头看了眼手表,呵,他们居然聊了十三分钟。
打完这通电话,裴奚若的良心得到了极大的安慰。
这间位于马塞纳广场附近的公寓,景观极好,站在阳台,能望见远处起落的白鸽,低头,又仿若跟挨挨挤挤的人潮、鲜红的墙,只有咫尺之隔。
她就这么开始了在尼斯度假的生活,每天睡到自然醒,去各大美术馆、海滨村庄、港口、教堂取材。
当然,她也不忘偶尔跟裴母汇报一下近况。凭夸张丰富的想象和三寸不烂之舌,裴奚若将自己在傅家的生活描绘得多姿多彩——今天和二伯母去剧院,明天和傅展行看电影,后天又去音乐会……当然了,对音乐会和剧院,她讲完之后,总要哀哀地叹一口气:“实在是太无聊了。”
这么符合本性的措辞,果真还瞒过了裴母。
只是,裴奚若没能高兴太久——十二月,她预备从尼斯离开,去巴黎和艾丽丝会合的时候,忽然接到了傅展行的电话。
“傅先生,你想我啦?”她心血来潮,一上来就演起了“身在国外,挂念老公”的好妻子。
男人却不解风情:“裴小姐,明天你父母要过来。”
尼斯这天阳光晴朗,裴奚若听到这句话,无异于晴天霹雳。
虽说,她也没觉得能瞒上好几个月,可这才三十多天,她那么卖力地编故事呢,难道只因为一餐饭就要败露了吗?
她眨了眨眼,拐弯抹角地试探:“傅先生这么忙,应该没有时间吧?”
他一句话打消了她的念头:“我没有拒绝的余地。”
也是。那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尼斯到平城没有直达的航班,就算她现在买机票赶回去,也来不及了。
裴家虽然宠她,但并不意味着能纵容她的一切所作所为,起码的是非道德、礼仪规矩,她还是得守。新婚之夜逃跑的事,要是裴母深究起来,她一定没好果子吃。
“傅先生啊。”裴奚若东想西想,忽然灵光一现。
“嗯?”傅展行直觉她没什么好话。
“要不就说,按傅家的规矩,新婚妻子不能随便和娘家人见面吧。”
亏她说得出来。
傅展行道:“傅家没有这种规矩。”
裴奚若发愁了:“那你給我想一个?”
这本是随口一说,可说完,连她自己也觉得大有希望,于是,给他吹起“彩虹屁”来:“毕竟傅先生是天之骄子,青年才俊,一定有办法拯救我于这无边的苦海之中的。”
傅展行道:“倒是有一个办法。”
“嗯?”她带着极大的希冀,洗耳恭听。
隔着听筒,男人清淡的声线传过来,还真的带上了几分淡定的意味:“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裴奚若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最终,她选择了跟裴母坦白。
她当然没有全盘托出,只说自己是跟傅展行过了好一阵甜蜜生活,为了寻找灵感才出的国。
裴母心事重重:“若若。”
“怎么啦?”
“你别是受了欺负吧?”
受到谁的欺负?裴奚若眨了眨眼。
“前几次,我上午打你几个电话,你都没接,下午打,却都能接通。”裴母慢慢道,“我就奇怪了,后来一想,是不是因为有时差?”
裴奚若:你才是福尔摩斯转世吧。
“你爸说我瞎想,所以才决定约你们出来吃餐饭。本以为见到你能安心一点儿,哪里知道你还真的去了国外呢。”裴母顿了下,“若若,是不是傅家瞧不起你呀?”
裴奚若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个走向,连忙否认。
“那是小傅他……”
“那更不是了,”裴奚若将声调拉得软绵绵的,一副甜蜜的模样,“他对我可好了,刚才我们还在打电话呢。”
裴母这下不信道:“对你好,你还出国?”
“他忙嘛,哪有那么多时间陪我,我又不喜欢和他家长辈周旋,只好往外跑了,”裴奚若道,“反正过几天他出差,我们也会在国外见面的。”
她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将小女人的情态拿捏得恰到好处,裴母不由得有了几分松动:“真的?”
“真的呀,他还很支持我的事业,让我尽管在外找灵感呢。”裴奚若边说边想,这番话要是让傅展行听见,怕是要以为她得了妄想症吧。
裴母“哦”了一声,语气听上去只信了八分。
裴奚若也没着急解释——用力过猛,反而会引起怀疑。她跟裴母说了几句闲话,转而又打给了傅展行。
拨通他的电话之后,裴奚若伸了个懒腰,揉了揉耳骨——这一天,可算是把她好几日的电话都打完了,撒谎可真不是容易的活。
电话通了,她的声音重新热情洋溢起来:“喂,傅先生?我刚才已经主动坦白了,他们明天也不会来找你吃饭了。现在,有件小事,需要你配合一下呀。”
这话说得像是她帮他解决了一个麻烦似的。
“什么事?”
“你看一下微信嘛。”
夜深人静,傅展行正在书房里看一份招股企划,手机开了免提模式被放在一旁。闻言,他顺手点开聊天页面。
两行字蹦进视野。
裴奚若:老公。
裴奚若:想你想得睡不着。
与此同时,他听见电话里传来她一本正经的指示:“你记得回复一下哦,我要截图秀恩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