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饼
壹·大雨
项景冬留洋归来,对云城的一切都不熟悉,今天本打算四处逛逛,却没想到前一刻还万里无云的晴天突然下起了大雨。他无奈,只好跑到一家书店外躲雨。
店外避雨的人很多,众人拥挤在窄窄的屋檐之下。项景冬衣着华贵,气度不凡,惹得旁人频频注目。但他本人似乎全然未觉,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雨停。
突然一道声音吸引了众人的注意。项景冬转身,只见一个男人被一个年轻女孩制伏在地。她钳住了男人一只手臂,膝盖还抵在他的背上,男人疼得龇牙咧嘴,女孩却气定神闲,她开口:“拿出來。”
那男人用另一只手艰难地将怀里的东西抖了出来,地上赫然出现了一个黑色皮夹。
项景冬睁大了眼,俯身把皮夹拾了起来。他竟不知自己的钱包何时被人顺走了。
旁边有围观的人说:“把这小偷送到警局吧。”项景冬没有说话,只对着路对面方向摆了摆手,很快就有几个身穿黑色制服的人冲了过来。这是父亲派来的保镖,一直远远地在暗中跟随着他。
他指向地上的男人:“把他送到警局。”为首的人恭敬答道:“是,少爷。”
那个年轻女孩松开了手,任由他们将小偷带走。围观的群众都被这突然出现的几人惊住了,看向项景冬的眼神也发生了变化。
项景冬连忙向前,焦急地问:“小姐,你没事吧?”
她轻轻笑了一下:“没事。”
“方才的事非常感谢,我叫项景冬,请问小姐您贵姓?”
她只摇摇头:“我不过是从书店出来刚好看到而已,举手之劳,不必在意。”说完,没等项景冬再说话就转身撑伞走进了大雨中。
女孩的背影自透着一种随性潇洒,仿佛如注大雨丝毫不会影响到她。项景冬被她身上利落的气质所打动,想要追上去,最终却只是停驻在原地。
馥羽回到了江府,老管家一直在门口等候,见她回来立即上前替她收了伞,口中念叨着:“幸好小姐有先见,今儿个出门带了伞,不然这么大的雨肯定要淋坏身子。”
馥羽对他一笑:“我没事,江越在书房吗?”老管家点点头。
来到云城之后,江越比以往更不爱走动了,整日待在府中,不是在后院种草药,就是在书房看书。
馥羽轻轻推开书房的门,果真看到江越同往常一样坐在书桌前。见她来,江越抬了一下眼,又将目光放回书上:“不是说去给我买书吗?怎么空着手回来了。”
馥羽耸耸肩:“雨下得太大,害怕把书淋坏,就没有买。”
“看你的表情似乎心情很好。”
馥羽闻言勾起了嘴角:“有这么明显吗?”
她的确心情不错,来了云城这么长一段时间,总算见到想见的人了。
贰·求医
馥羽其实并不是江家的小姐。江越遇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个无家可归的小乞丐。
江越出身于医药世家,年幼时父母在海外经商时遇难,他便由爷爷独自抚养长大。可惜的是,爷爷在他十五岁时也去世了。
也是那一年,他遇到了馥羽。
那是一个天寒地冻的冬天,江越走过清冷街头时,被一双冰凉的手抱住了腿,他低头,是一个年纪尚小的女孩。显然是做乞丐已有一段时间了,她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脸也脏得不成样子,偏偏那一双眼睛乌黑明亮,坚定又清冷。
江越觉得,这不像是一个孩子应有的目光。
女孩哆嗦着开口求江越收留,不知是什么原因,他没有犹豫。
“你就跟着我学医吧。”
那年馥羽也不过才十一岁,她跟着江越回了江府,成了他的徒弟。偌大的江府空荡荡的,除了江越和她,就只有几个仆人和一个老管家。
江家没人把馥羽当作乞丐,因为她举手投足都自有一种大家风范,一看就是生长于富贵人家。下人们都猜测她可能来自某个名门望族,不过家道中落。
她只说自己的名字是馥羽,却从未说过自己姓什么,对身世、过往闭口不提。她不说,江越也不问。一晃眼,他们就这样一起生活了七年。
江越性格孤僻,不喜欢与外界打交道,但如果馥羽有什么要求,他都会实现。馥羽说云城是她的老家,想回去看看,他就买了一座宅子,迁到云城。
就像是师父对徒弟的宠溺。
江越平时不爱出门,但即使他不出门,也时常会有人找上来。江氏医药世家的声誉响彻在外,世人都知道江家大少爷的医术高明,却也知道他的脾气孤僻冷傲。大多数前来求医的人都吃了闭门羹,不论出多少价钱,江越向来只看心情。
馥羽知道,他不喜云城的这些富豪权贵。
但有一天,江府来了个特别的客人。
“家父是江左督军项邵达,如今患病,久闻江家大名,还望江少爷能出手医治。”
项家也算是北方大鳄,云城无人不知,可江越早就嘱咐过这些达官显贵一律不见,管家只能遵从。他躬了躬腰,答道:“实在抱歉,我家少爷不见客,您还是请回吧。”
此前项家派下人来过几次,如今项景冬亲自来还是这个结果,他失望地叹了口气,转身正欲走,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且慢,如果项少爷信得过,我可以代我师父诊治。”
回过身,他看到了从门后走出来的馥羽,又惊又喜:“是你?”
叁·繁华
送走项景冬之后,管家到后院把方才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江越。
江越浇花的手一顿,但也只是皱了下眉,说:“随她去吧。”
项邵达的病并不严重,只是上了年纪的身体免疫力差,着了风寒迟迟未好而已,倒把项景冬急坏了,可见他的孝心。
馥羽诊断过后随手开了一个药方,收拾药箱起身:“项先生的身体并无大恙,吃几服药就能痊愈了,不过以后要更加注意别再感染风寒。”
项邵达靠在沙发上,即使身体虚弱也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他眼角似带着笑意,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她一眼,慢慢说道:“你是江家的人?我只听说江老太爷留下了一个孙子,倒不知江家还有姑娘。”
承受着这道锐利的目光,馥羽平静地回答:“我只是江少爷的徒弟,年幼时就跟着他学医了。”
项邵达点点头,对站在一旁的管家扬起手:“老福,送客。”
管家正打算上前就被身旁的项景冬制止了,他伸手接过馥羽的药箱,笑着说:“我请来的贵客还是由我来送吧。”馥羽也回以一个微笑,跟着他的脚步离开了大厅。
路过花园时,项景冬开口:“说来惭愧,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你的姓名,该怎么称呼你呢?”
她回答:“我叫馥羽,你直接称呼我的名字就好。”
项景冬笑着应了,想要再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聊什么话题,一向爽朗大方的他第一次感到手足无措。直至走到大门处了,他才没忍住,对馥羽说道:“我们以后可以再见面吗?”怕自己太过唐突,又补充,“我的意思是,上次你帮我抓了贼,这次又来到项家医治,总得给我个机会感谢一下你吧。”
“好啊,期待项少爷的感谢。”
得到对方略显俏皮的回应,项景冬内心雀跃,面上的愉悦也藏不住。
自那以后,项家的车经常在江府的大门外出现,项景冬也成了江府下人们都熟悉的人物,他总是以各式各样的由头约馥羽出去,吃饭、听戏、看电影,每次都有新的花样,乐此不疲。时间一久,连管家都瞧出了他的心思。
江越站在屋檐下,看着大门外馥羽和项景冬谈笑风生的身影,面色沉静如水,不知在想些什么。
项景冬自小的生长环境就比较简单,所以心思单纯,身上没有阔家少爷的骄纵任性,只多了几分孩子气,明明比馥羽大两岁,对比下来馥羽却像是更稳重的那个。
秋天临近,晚风中已带有一些凉意。漫步在街头,馥羽拢了拢身上的大衣。
“其实我也离开云城很久了,这里的变化的确很大,”她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道,“这是一座旧城,处处都可以看到旧时候的影子,但是也可以看到从西方注入的活力。”
云城是个奇怪的地方,中西方文化碰撞,却又似乎无法交融,比如传统而庄严的江家府邸与西洋建筑风格的项家花园,相距不过几个路口。两种文化以互不打扰的状态各自生长着,谁也没有被谁影响。
项景冬对馥羽的话感到好奇:“你为什么会离开?”
此时馥羽却突然停了下来,他心里奇怪,扭头发现她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他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街道对面,是百乐门——整座城市最繁华的歌舞厅。
项景冬问道:“怎么了?”
馥羽收回目光,摇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很热闹。”
“是啊,好像才建成没几年,听说我父亲也有参与。”
馥羽又看了一眼对面的街头,舞厅前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在夜幕的衬托下,灯光显得格外耀眼,让她想起了七年前的那场大火。她的家曾经在那里,她的亲人都死在那场大火中,如今行人车马络绎不绝,谁还记得,脚下的是孤寂凄冷的冤魂?
肆·馥羽
馥羽回到江府后,经过客厅时看到了江越的身影,他静静坐在那里,似乎一直在等她回来。
“这么晚了,你去哪里了?”
她随口答道:“就是四处逛了逛,倒是你,怎么还不休息?”
江越站了起来走到她的身旁:“我知道你在蓄意接近项家,项邵达这个人很危险,你不是他的对手。”
馥羽心里一紧,面前的人目光微暗,显然早就通晓一切。她微怔之后说道:“既然你都知道了,就不要干涉我。”
江越语气泛着冷意:“如果你再执迷不悟,我们就离开云城。”
“你!”馥羽没有想到他会威胁自己,她定定地看着江越,一字一句说,“即使你走了,我也会留在这里的。”说完转身离去,只留他独自站在原地。
这个夜晚,馥羽又做噩梦了。
她又梦到了七年前的那场大火,母亲拼尽全力将她救了出来,可是还要再回去找她的父亲。
“羽儿乖乖在这里等着,娘一会儿就回来。”说完不顾她撕心裂肺的大喊声,一头扎进了熊熊大火之中。
“娘!不要!”
眼泪模糊了视线,大火无情地蔓延至整个宅院,火星儿从火苗顶端迸发出来,随着风儿飘得很高,红色的光一直在黑色的夜空中闪耀着,馥羽跪在地上,失声痛哭:“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醒来,颈边一片冰凉,馥羽拂去脸上还未干的泪痕,从床上坐了起来。
七年了,这场噩梦一直纠缠着她,她从不敢想象爹娘在那场大火中有多么绝望,整个秦家上上下下死去的人到底有多少。
馥羽姓秦。曾經秦家在云城也是风光无限,却在某个夜里突发大火,宏伟富丽的秦家大宅一夜之间化为了废墟,第二天全城就散布开了秦财政长贪污受贿的消息,警卫将早已化为一片废墟的秦府围得水泄不通,馥羽远远地躲在墙后看着,可怜她父亲,死去之后还要再加上受人唾弃的罪名,而导致这场大火发生的原因没有人再追究,她秦家的冤魂,没有人为她讨公道。
她知道罪魁祸首是谁。她曾经无意间听到父亲与部下的对话,他们暗中搜集了江左巡使项邵达贪污了修河款的证据,整整十万大洋,没想到还未检举就发生意外,贪污腐败的罪名落在了父亲的头上。其中尔虞我诈、谋害暗算,都与项邵达脱不开干系。
夜还深,馥羽却不再有睡意,她随手披了一件外衣,走到窗台边坐了下来。庭院静谧,馥羽抬首凝望着皎洁的月亮,爹、娘是不是此刻也在看着她呢?
当年因为害怕项家的人发现自己还活着,她逃出了云城,一路漂泊,从锦衣玉食的千金沦落成蓬头垢面的乞丐。她不甘心,心中滔天的仇恨告诉她,她必须活着。总有一天,秦家无处归宿的冤魂会得以安息。
伍·嘈杂
因为和项景冬走近的缘故,馥羽对项家也逐渐熟悉了。这几年项家的家业快速扩张,商、政各行业都有所涉及,家中往来出入的人形形色色,大多是贵族商贾,其中也不乏洋人。馥羽注意到项家后院的警戒看守尤为严密,一般人不能窥探,但她却时常看到不少洋人出入,只怕这后院里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项家在云城的权势滔天,才短短几年的时间就达到这种程度,背后一定有势力在撑腰。
馥羽在心中思量着,要找个机会一探究竟。
馥羽清早一打开房门,就看到了站在门外的江越。馥羽还记得昨晚的事,以为又是来劝说的,没想到他开口:“来这里这么久了,还没有出去转过,今天陪我到外面走走吧。”
这是自迁到云城之后江越第一次有出门的想法,馥羽怔了一下,回道:“好啊。”
走前馥羽特地多准备了一件外衣,她担心现在的天气令江越得风寒。江越常年不爱外出,除了自身性情的原因,还因身体状况一直不太乐观。
江越到药铺挑选药材,馥羽站在铺外等着,迎面突然看到了项景冬。
他停留在街头的一个糖车前,似乎在等手艺人制作糖人。他身旁站着一个烫着卷发的女孩,穿着打扮都是当下最时兴的样式,后面跟着几个身穿黑色制服的保镖,一看就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少爷和千金出来闲逛。糖人做好了,女孩接过后递到项景冬的面前,似乎是让他咬一口,一双杏眸明艳动人,透露着娇羞可爱。
项景冬却显得局促不安,面色尴尬地拒绝了,此时突然也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馥羽,匆匆和身边的女孩打了个招呼就往药铺的方向来了。
“馥羽,你怎么在这里?”
她指了指药铺里面:“陪师父出来买药。”
“哦……那个,你可别误会啊,她是我爹朋友的女儿,我们只是普通朋友的关系。”
看着项景冬极力解释的样子,馥羽忍不住笑了:“我知道了,你那么紧张干什么?”
项景冬也尴尬地笑了一下,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下个月是我爹的生辰宴,你怎么说也为他诊治过,还是我的朋友,一定要来吧?”
项邵达的生辰宴?
“你邀请了我当然要来,这是我的荣幸。”
听到回应,项景冬的雀跃表现在了脸上。
“你朋友还在等着你,快回去吧。”看了眼正往这边张望的女孩,馥羽说道。
项景冬应了一声,转身往原处走去。此时江越也走出了药铺,看了一眼项景冬离去的背影,神色清冷:“天晚了,我们回去吧”
“好。”
路上一阵风吹来,江越咳嗽了两声,馥羽连忙帮他披上外衣,话语中略带懊悔:“应该早点回去的。”
江越止住了她忙碌的手,突然问了一个问题:“你喜欢这里,还是龙城?”
馥郁没有回话。
江越继续说道:“可能是在龙城待得太久了,来到这里后觉得有些不习惯,”他的目光放到车辆来往的街道上,“这里太嘈杂了。”
陆·分歧
江越病了,在第一场秋雨过后突然高烧不退,忙坏了江府上下所有的人。馥羽也没心思往外跑了,整日待在江越的房中照顾他。
“俞叔,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以前不会这么严重的。”
江越小时候曾不慎落水,之后便落下了病根,每逢换季腿疾就会发作,身子骨也弱,但馥羽和他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他发这样的高烧。
站在身后的管家叹了口气:“可能是云城潮湿,少爷的身子不适应。”
闻言,馥羽垂下眼眸。俞叔的话有道理,云城是一座水城,气候阴冷多雨,而江越是因为她才迁到这里来的。她用手帕擦去他额头上的薄汗,心里祈祷着高烧快点消退。
第二天早上,江越醒来后就看到了伏在床边睡着的馥羽。她昨夜一定没有睡好,眼下有着淡淡的乌青,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映射进来,照在她白皙的面容上。
江越弯起嘴角,抬起手触摸她的脸颊。
馥羽睫毛轻轻颤动,慢慢地睁开了眼,看到他已经醒了,眼中立即散发出光彩,她伸手覆上他的额头,感知到是正常体温后舒了一口气:“还好,烧已经退了,昨天可把我急死了。”
江越眼中有着淡淡笑意:“那么担心我?”
馥羽脱口而出“自然了”,对上他凝视的目光又觉有些不好意思,站起身:“你先躺着,我去厨房看看早饭做好了没有。”
江越点头,眼神一直追随着馥羽的身影,其实他并不讨厌生病,起码每当这个时候,馥羽都会寸步不离地陪伴在他的身边。
江越的烧退了,但腿疾又开始发作,身体还是虚弱的样子,馥羽看到他下床走两步额头就冒出冷汗,连忙上前搀扶:“难道真的是云城气候的问题,你以前不会这么严重的。”
江越摇摇头:“应该是我身体原因,这么多年了,病根只会越来越深。”
“別胡说,明明去年就已经好了很多。”馥羽心中很不是滋味,如果没有迁过来,他的腿疾应该已经痊愈得差不多了,不会像现在再次复发。
“江越,你和俞叔他们先回龙城吧。”
“如果你留下,我也不会回去。”江越的语气轻飘飘又透着坚定。
这话有些孩子气,令馥羽感到无可奈何。她陷入了犹豫,下个月就是项邵达的生辰宴了,于她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可江越的身体状况迟迟不见好转,真的要等她一个月吗?这些年来,她早已把江越当作唯一的亲人,如果他的身体因为自己出了什么差错,她绝不会原谅自己。
日子一天天过去,情况还是没有什么转变,馥羽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她在院子里叫住了管家:“俞叔,辛苦你把府里的事安排一下,我们尽快搬回龙城。”
管家早有此意,高兴地应了下来,开始招呼府里的丫鬟收拾东西。似乎每个人都盼望着回去,江越因为她将整个江府都迁到了这里,她现在又怎么能自私地执意留下呢?
夜色清冷,江越坐在轮椅上,望着窗外的庭院出神。管家在书房整理书籍,看到江越一动不动,走上前劝道“少爷,早点休息吧。”
江越开口:“俞叔,如果阿羽知道了,会不会生我的气?”
管家叹了口气,他一早就看出自家少爷是在装病,目的就是为了让馥羽和他一起回龙城,但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知道少爷自从来到这里之后就不太开心。他自小沉默寡言,在老爷离世之后性子就变得更加孤僻,脸上也很少再出现笑容,只有面对馥羽小姐时不一样。
管家也是看着馥羽长大的,她聪慧伶俐,跟着少爷学医总是学得很快,平时也会帮着他处理府中大大小小的事务,在府里忙前忙后,还喜欢在院子里种些花草,原本沉闷的江府因为她的到来而慢慢地有了生机。这些年来,他早已看出少爷对馥羽小姐的感情已经发生了变化,但是少爷却不懂得如何表达。
“馥羽小姐这段时间很担心您,如果她知道了您是在装病,只怕……”
门突然被推开,馥羽手中端着药碗,站在门外。
管家一愣,自知说错了话,看了两人一眼后悄悄地退了出去。
馥羽慢慢地走了进来,把药碗放到桌子上,望向江越的轮椅只觉得讽刺:“原来你是在骗我,你知道我每天有多担心吗?”
江越平静地抬眸,深邃的双眸漆黑如墨,淡淡问:“如果我不这样做,你会和我回去吗?”
馥羽明白了他的用意,是为了阻止自己接近项家,她不解:“你明知道我是秦家人,为什么还要干涉我?”
“因为我不能看着你去送死,项邵达有多危险你想过吗?迁来云城的本意不是要你复仇的。”
馥羽摇摇头:“江越,你根本无法理解我的感受,无法理解秦家满门蒙冤,而我独自地活在这个世上有多么痛苦。”
“你不是一个人,还有我,”江越望着她:“就当作是为了我,不行吗?”
他的目光直白,令馥羽不由得转过身躲避,她害怕自己的内心动摇:“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的命都是你的,但是这件事,原谅我没办法听你的话。”
馥羽离开了。江越闭上双眼,他知道事态一定会朝着他不愿看到的方向发展。
柒·火光
项邵达的这场生辰宴举办得声势浩大,来往的宾客大都是云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权贵云集,觥筹交错,富丽堂皇的大厅内气氛热闹非凡。
馥羽看到了站在二楼的项景冬。
他着一身白色西装,头发利落地梳在脑后,比平日更显英气逼人,俊秀的五官吸引了宴会上名媛千金之流的目光。明眼人都清楚,今晚项景冬才是真正的主角,项邵达此次生辰宴举办得如此高调,目的就是为了将他自小生长在国外的小儿子引荐于公众。只是虽在与人碰杯交谈,项景冬面上却显得心不在焉。
馥羽知道,他对政界没兴趣,和项邵达不同,他一心向往的是闲云野鹤的生活。此刻所有人的心思都在宴会上,她趁着没有人注意悄悄地离开了大厅。
经过这段时间的留心,馥羽已将项家的地形掌握了个大概,今晚的守卫大部分都被调去了前厅,她特意挑了一条人烟稀少的小道翻墙进了后院。
后院空荡荡的,馥羽小心谨慎,趁着月色寻找线索,最后在一个地下室内发现了大批枪支,这是她意料之外的,原来项邵达与洋人做的是军火交易。如今的云城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项邵达的势力日渐扩张,早就引起各方的忌惮了,私藏军火是死罪,如果这个消息传了出去,轮不着她,有的是人收拾项家。馥羽勾起嘴角,看来项邵达的好日子到头了。
馥羽悄悄离开了后院,刚走出几步突然被一道声音叫住:“什么人?”
她强作镇定地转过身,是一个身穿制服的守卫。
“我是今晚宴会的客人。”
守卫仍是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她,突然又走来一人,他的目光转为尊敬,低头道:“少爷。”
项景冬看向馥羽:“你怎么来这里了?”守卫看到项景冬与她熟识的样子,放下戒心,行了礼之后就离开了。
她心里松了一口气:“里面太闷了,出来走走。”
项景冬笑了笑:“我也觉得里面闷。”
两人并肩走在后花园的小路上。
“其实我发现自己还是适合待在国外,但如果不回来,也不会遇见你。”
馥羽沉默不言。面对仇人的儿子,本该有滔天的恨意,可是这段时间的相处让她发现项景冬和项邵达是全然不同的人,他为人刚正不阿又心思简单,和他相比,她才是处处伪装的那一个。
项景冬停了下来,转过身面向她,眼底涌动着情愫:“馥羽,其实我一直都想说……”
突然一道清丽的声音传来:“景冬,项叔叔在找你。”馥羽看过去,不远处站着的是上次在街头见过的那个女孩。
说出一半的话被打断,项景冬叹了口气,他轻声问:“回去吗?”
她摇摇头:“你先回去吧,我晚一会儿。”
“好。”
看着项景冬离去的背影,馥羽在心里默念,对不起,但这是项家欠秦家的。
她来到了后厨房处,这里距离大厅很近,隐约还能听见里面热闹的谈话声、悠扬的音乐声,四处的墙壁、柱子都被大红色的帷幕包围着,无不昭示今天是个喜庆的日子。馥羽点燃了打火机,冷眼看着蹿出的火苗顺着帷幕向上爬,像是一条游动的,吞噬万物的蛇。很快,风助火势,火愈燃愈烈,蔓延至了屋内,华丽的楼宇渐被火光笼罩,浓重的黑烟冒了出来。恍惚中,馥羽又想起了七年前的那场大火。
这算是她送给项邵达的寿礼吧。
“着火了!快来救火啊!”
呼救声不绝于耳,仆人、守卫乱作一团,急忙赶来救火,大厅内的人也察觉到了火势,气氛紧张起来。馥羽趁乱溜进了项邵达的书房,她需要掌握更有力地证据,能够置他于死地。
随时都有可能有人进来,馥羽动作迅速地翻箱倒柜,最后在角落的抽屉里发现了几张票据,上面带着陌生的图案印章,暂时没有看出什么特别的地方。但此時门外传来脚步声,她只能速战速决将东西收好,拉开窗户跳了出去。
路线在脑海中演练过千万遍,馥羽早已烂熟于心,翻出栅栏的那一刹那回头,看到书房的窗前多了一个人影,他举起了手中的枪,露出黑洞洞的枪口。是项邵达发现了她。
电光石火之间,一个有力的臂膀将她拉到了身下。
——砰!
猛然一声枪响,馥羽听到子弹射入血肉的声音!仓皇抬头,看到了熟悉的身影,目光顺着向下,大片鲜血浸染了他的裤腿,血液还在不停地向外冒出。
一辆车停在了他们身前:“少爷!您没事吧?”是俞叔。
“快上车!”江越紧咬牙根,口吻果决。
来不及多想,馥羽迅速地搀扶他上了车,项邵达还在开枪,车子剧烈摇晃,俞叔将油门一踩到底,快得几乎要飞起来。剧烈颠簸中,馥羽捂着江越的伤口,怎么也止不住流动的鲜血,眼泪簌簌地往下掉:“你怎么这么傻……”
他额上已布满冷汗,嘴角却扯出一个笑容:“这已经比我预想的结果要好得多了。”
捌·败落
当项邵达发现自己露出了马脚后为时已晚,馥羽手上的票据就是他利用官职与外敌勾结的证明。仅一夜之间,项邵达就被逮捕入狱,风光无限的项家败落。警局动作迅速,表面上是因为项邵达触犯国法,实际上背后有更大的军阀势力推动着,馥羽只是其中一个助力。
项邵达被公开执行枪决那天,天空下着绵绵细雨,场外围得水泄不通。
“这项邵达真是作恶多端,听说警方已经查出来了,七年前的秦家命案和他也有关系。”
围观的路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馥羽站在人群中,漠然地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这么多年来,血海深仇已经转化成了顽石,深深地沉在她的心底,如今突然大仇得报,倒像一场梦。
回江府的路上,她看到了项景冬。这些天的变故已经将他折磨得憔悴不堪,原本的意气风发不再,只留颓然。项邵达的几个儿女多多少少也受牵连,唯独他自小待在国外,与这件事毫无干系。
项景冬也看到了馥羽。她撑着伞,一如初见时那样静静站在雨中,只是眼神冷漠,仿佛他们的关系仅是陌生人。他的心脏像被绞似的发疼,想问她是不是从头到尾都是假的,但没有开口,因为害怕答案他不能承受。
深秋的冷风吹起衣袂,项景冬脸上似乎一点儿表情也没有,而目光中却有着错综复杂的痛楚,远远望着,仿佛不解。最终,他移开了视线,低头坐进车里。一旁的司机为他关上车门,将行李放在了后备厢。他应该将要离开云城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项家多少还在国外留下一点资本。
他一定很恨自己吧,但她不后悔。馥羽继续向前走着,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流下来,越流越凶,很快便模糊了视线,她仰望着天,爹、娘在天有灵,终于可以安息了。
回到江府时,天色已经变暗了,院子里空落落的,只看到江越静静坐在槐树下的背影。
馥羽一惊,连忙走过去将自己的外衣披在他的肩上:“刚下过雨,你出来做什么?”
江越坐在轮椅上,身形清瘦,背部仍挺拔如竹,馥羽的目光移到他的腿上,心头一酸,蓦然就落下泪来,那次的伤口虽不致命,但也使他难以再站立。
馥羽就蹲在他的膝前,他叹了口气,抬手轻轻地将她的眼泪擦去,说:“哭什么?”
她将手覆上了停留在自己脸颊上的手,问道:“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世,为什么还要一直帮我?”她秦家之女的身份就像个定时炸弹,说不定哪天就会牵连到江府,而江越明明知道这一切,还是纵容她搬来云城、接近项家,甚至暗中动用家族势力隐瞒她的真实身份,不让项邵达产生怀疑。项邵达曾经调查过她,却没有查到她在云城生活过的任何痕迹。她知道,一定是江越在帮自己。
江越定定地望着她,眼中是化解不开的温柔:“我曾经也想过搬来云城这个决定是不是做错了,看着你和他人的关系越来越近,我嫉妒过、紧张过,看着你身处险境,我担惊受怕,但如果没办法拦住你,就只能尽全力护你周全了。”
馥羽夜夜难以入眠,他又何尝不是这样做的,多年来他一直知道馥羽的心事,为了让她开心些,所以来到云城,但发现她想复仇后他又担心、后悔,唯恐是他亲手将馥羽推入危局,好在如今一切都结束了。
听了这番话,馥羽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情绪,伸出双臂拥住了他。
“可是看到你受傷,我比自己受伤更痛苦百倍。”那次枪伤让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心意,还有什么能比眼前人更重要呢?
江越微怔,反应过来后眸底涌现欣喜,握住她的肩想要证实心中所想。
她弯起唇,说:“江越,你说得对,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你。”
月光透过槐树倾泻下来,相伴多年的两个人终于互诉情意,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