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黄昏已无别的可能,天空脱掉白昼外衣,露出灰色裸体。十几个村民组成搜索队,拿着镰刀,在杂草和树丛间劈砍。即使是手里电筒的光柱,也砍不破夏日的黑暗。他们对祖母的下落不同的见解,到处是他们无用的争吵声,喋喋不休,像挤着嗓子唱出来的山歌。男人有与女人不一样的直觉,南无佬和问米婆有不一样的暗示:祖母一时在山涧,一时在树上,一时在隔壁村,或者她已经回家了,正在灶台烧饭。春聿在队伍的末尾,从清晨走到日暮,裤腿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入夜前,搜索队伍最终分成两拨,一拨跟着南无佬,另一拨跟着问米婆。南无佬带人回到灯火通明如天界幻象的村庄,继续寻人。问米婆坚持认为祖母仍在山里,非要深入无尽的山坳,有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决心。春聿独留人间。他的父亲和母亲向来意见不合,若父亲跟着南无佬走,那么母亲会跟着问米婆。始终没有人问过春聿的想法。但他谁也不跟,而是躲在树后,等他们走远后才出来。春聿自有方法,但必须等这群人走远后才能行动。
问米婆差一点就成功了,若她不是那么迷信问米,而是认真问问春聿的看法,那他也许会告诉她——祖母在公牛山。可惜,她已走远了,她相信撒一把米之后冥界给予她的暗示。春聿始终认为,这是一场出自祖母之手的捉迷藏游戏,谁先找到祖母(的尸体),就能领取她古老宝箱里的奖赏。春聿怀揣着寻人的线索,秘而不宣。公牛山在他们所走的相反方向。高耸隆起的山脊,犹如蹲伏的公牛之背,前方低矮的山头似发出公牛沉睡的鼾声。在漆黑的丛林之上,在宝蓝色的夏日夜空之下,公牛山的轮廓线鲜明而强烈,划分天界与人间。
月亮出来后,夜路好走多了,只有轻薄的迷雾在丛林氤氲不散。公牛山的头与身之间,有一条蜿蜒的山坳,春聿从那里深入,向左或向右走,必定能找到祖母。山坳前,头上树木交叉遮蔽,月色暗淡,正当他难以选择方向时,一道黑影在竹林里缓慢穿越,那东西的庞大身躯折断枯枝败叶,发出清脆的剥剥声,还不时打着响鼻。是公牛山的化身,一头公牛。此前谁也没见过野牛,也没报告有逃脱的公牛,那必定是另一种存在之物吧。春聿寻声而去。公牛来去自如,在林中行走仿似水中游魚,镜花水月,春聿的脚步难以跟随,颈脖和手臂的皮肤上落满竹林冰冷的夜露。
这头公牛的响鼻很特别,缓慢悠长,接近一声声叹息。记得昨夜,春聿在家里听见过它的叹息,正是它驮着祖母离开的。它或者就是死去的祖父,祖父和祖母的生肖都是牛。昨夜睡得正酣,春聿被一串蹄踏地板的声音唤醒,他来到客厅,看见祖母和一头公牛站在门口,沐浴在月色下,意欲远行,只是没有行囊在身。祖母的眼睛有一层如月的奶白色光泽,她靠在公牛壮硕的脖子上,有着与公牛相同的呼吸节奏,缓慢悠长。她叫春聿不要出声,不要惊醒爸爸和妈妈,她要和大家玩躲猫猫。但她只告诉春聿一人——她指着公牛山的方向——她要到那里去,那里湖水滋润,湖面的万千朵金莲,耀眼夺目。在天亮之前不要动身找她,若春聿听话,那么她房间里那个黑箱中的宝物都将归他所有。祖母如是说。黑箱中的宝物,是祖母出嫁的嫁妆,她苦苦守了一辈子,不给父亲也不给母亲。父亲说祖母抠,是个守财奴,哪怕饿死也不肯拿嫁妆出来换粮,更别说支持他创业做生意——父亲想经营一个小农场。母亲骂父亲不孝,说那是祖母对早逝的祖父的唯一念想。“你看我,从未打过那些东西的主意,”末了,母亲又补充道,“反正迟早是你的。”那时春聿睡眼蒙眬,迷糊地点头,望着祖母使尽最后的力气爬到公牛背上,朝着公牛山上那个有着万千朵金莲的湖泊而去。翌日春聿才想起,村庄从来没有湖泊,公牛山也从来只是一座山。他隐约地感觉到祖母的本意。太阳高照,人们开始参与这场捉迷藏游戏,春聿不希望他们捷足先登,但为了不暴露行踪,他只能待到夜色降临,才独自出发。
“宝物是我的!”春聿咬牙暗想。思及此,他便加快脚步。公牛行走的声音如此近,又不可捉摸,不可见其全貌。可是转眼间,它的身影就赫然出现在山坳最末端,火红色的毛发如火飘动,仿似要点燃山林野草,深渊般的眼珠瞪着春聿。春聿定住了。云彩流转,遮住月色,阴影吞没了公牛的身影。公牛消失后,还有另一种声音会为他引路,春聿渐渐听到起伏的蝇声,以及某种细小爬行物在吸食时发出来的黏稠之音。这就是终结这场游戏的线索。夏日的黑暗中,有不少蜂巢,还有求偶的蛙在鼓噪,这些会影响他对蝇声的分辨。但仅仅是影响,并不会误导他。他对动物的声音了然于心。蜂纪律严明,蜂鸣持续流畅。苍蝇各自为政,起落迅速,声音短暂凌乱。至于蛙噪,只要他拍拍手掌,它们便吓得噤声,立刻收起薄薄的声囊。
在公牛消失的地方,有一个山洞,一条溪流从内流淌而出,微微泛着澄澈之光。里面传出嘈杂的蝇声,他再次寻声而去,在洞内的一个泉眼旁,发现了祖母。祖母蜷曲身躯,手掌压在泉眼上,泉水汩汩冒出,从她的指间淌过,流经她赤裸的双脚,分裂成滋养这条村庄的众多支流。
春聿尽力把注意力放在这个圣洁的泉眼上,才能延缓另一种与此相反的污秽带给他的骇然与邪恶。祖母已然死去,她死去的气息引来一群黑压压的苍蝇,落在她未被泉水浸润过的其他皮肤区域上。春聿轻拨一下,群蝇旋风般飞起,又迅速落下。还有另一种东西似乎不受他的干扰,是一群同样乌黑的蚂蚁,爬满祖母的脸庞,制造一个个血肉模糊的伤口,再沿着山洞顶部的一条不易被察觉的蚁路,将血肉送回巢穴中,养育细小白嫩的幼蚁和臃肿的蚁后。春聿用冰冷的泉水为祖母洗去死咬着她皮肉不放的蚂蚁,扯下洞口的蕨类驱赶苍蝇,将祖母从黑暗的洞穴拖出来。看着皎洁的月色下祖母那瘦小残损的身体,他没有哭,也忍住了呕吐的不适,因为他是这场寻宝游戏的最终胜利者。在等待大人找来这里的期间,春聿试图搞明白,他是怎么在黑漆漆的洞内看见苍蝇、蚂蚁、伤口与泉眼的。他觉得自己听到了那一切,声音有光、形状和颜色。春聿也有点内疚,若不是苍蝇和蚂蚁的侵蚀,他希望祖母的死是洁净的,是自然的,祖母隐匿山林,与自然融合为一。他不敢丢下祖母,生怕她再次被夺走,紧抱着她的身躯,竭力叫唤,让声音传出重山,直到搜索队穿越林地发现他们。
父亲要为春聿的祖母举办一场喜丧。喜丧在这里绝不寻常,哪有人家死了母亲是不伤心、不哭丧的?哪怕只是做做样子。父亲给出的理由是,他要为老母亲结束其痛苦的一生而庆祝,同时暗暗透露着,自己终于解除了作为儿子的负担。后一个理由,出自母亲的揣测,而春聿觉得,父亲是为自己终于得到祖母的那笔遗产而狂喜,毫不掩饰自己的邪恶心思,要在这个村庄里搞一场前所未见的喜丧。春聿是第一个找到祖母的人,祖母的宝物理应归他所有,但黑箱的钥匙不知被祖母藏到何处去了。黑箱是坚硬的桃木做的,而传说桃木是夸父逐日渴死前手中之杖所化,所以黑箱多年不朽,非他一人之力能打开。
祖母的尸体安置在她卧室的棺材里。附近的叔伯兄弟顶着夜色,陆续前来,听到春聿父亲说要搞喜丧,个个觉得此非伦常之举,一时争执不下。父亲跟他们商量丧礼的细节,无暇顾及他最关心的黑箱。春聿趁机把黑箱藏到阁楼里去,接着,他掀开松动的地板和墙砖,摸遍木柜抽屉的缝隙,也抖抖枕头和棉胎……直到把开箱的钥匙找出来为止。在守灵期间,谁也没问春聿是如何找到祖母的,也无人怀疑他早已知道祖母的去向。后来春聿也以为,那只是一个梦境,恰好梦到祖母告知他去向,这种不确定来自那头公牛,那头行迹隐秘、似祖父化身的生物,让他长久的怀疑。寻而不得时,春聿累得靠在祖母的棺材旁,怀疑所谓的宝物也不过是一場障眼法,说不定黑箱是空的。他站起来,仔细端详祖母受损的脸,若早点去找她,可能她就不用遭受这样的折磨,谁知道她在被蚂蚁咬的时候,是否死透了呢?只有苍蝇才是人死后会被召来的死神之物。春聿用指甲刮下墙壁上的泥子粉,一点点地抹在祖母的脸上,企图盖住那些结了痂的暗红色伤口。结痂,听起来这具躯体还活着,正在逐步痊愈。要是祖母活了,就能告诉他钥匙藏在哪儿。结果越是往脸上涂,祖母越是难看,越显出死人相来,在她死后,春聿终于第一次哭了,伤心又委屈。
母亲担心邻里的闲言碎语,说自己作为媳妇败坏风俗。在守灵的一整夜里,她极力劝阻父亲翌日搞喜丧。避开亲戚,她把父亲拉到一旁劝说。“你这样搞算什么喜丧啊?”母亲问,“喜丧,是给子孙满堂、德高望重、福寿双全的人搞的。你也不想想你妈是怎么死的,浑身都是苍蝇蚂蚁……”母亲打了个冷战,看看安置着春聿祖母的尸体的房间,“再想想春乐(春聿的弟弟),那么可怜,小小的一个就死了,我们这个家怎么也不像有儿孙满堂的福分。”“你讲够啦!我主意已决……”父亲挥挥手,“没必要把自己搞得像条哭丧狗!”他喝了一杯酒,“我爸死得早,你也是有眼看的嘛,我妈她天天哭丧着脸,茶饭不思,守着那些嫁妆,好像这样我爸就能活过来。她那些嫁妆,还是我爸当年用真金白银叫师傅打的呢。”“又是嫁妆,你半句不离你妈的嫁妆,”母亲说,“我嫁给你时,你怎么不给我打几件?要是你有脑子,那时也晓得找个理由,问你妈拿几件来送给我这个过门媳妇,不至于后面每次吃闭门羹。但我可跟你说啊,我是真没想过要你妈的东西,大家是女人,都懂。”父亲没回应母亲的埋怨,他知道喜丧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他只是不希望在那个目标成功在望之时,还把这个家弄得那么可怜兮兮的。所谓的目标,是他要拿老母亲的金器银器换一笔钱,带全家离开这个养蜂的村庄,去外地经营养牛的农场。
有的家庭养蜂是为了卖蜜,有的是留给自家食用。春聿家是村里唯一不养蜂的家庭。其实他们也曾养过蜂,还是这里第一家养蜂的人,后来之所以不养,全因为弟弟的意外离世。若不是在那个狂风骤雨的夏夜,为了抢救蜂房,弟弟就不会被坍塌的蜂房砸死了。自从弟弟死后,父亲就开始讨厌蜜蜂。“他这是在推卸责任,跟蜜蜂有什么关系呢?是他自己没有把蜂房建牢固,一场小小的风暴就把它吹倒啦。”春聿一直认为弟弟的死是父亲的过错。他的事业及种种自以为是的抉择,总是在摧毁这个家庭的方方面面。无论是早年开货车搞运输,弄丢了一整车价值不菲的货物,还是后来跑到建筑工地,被倾泻的混凝土埋在地下几分钟差点死掉,他的那些赔偿款和医疗费,都是家里的两个女人承担的——可是,即便负债,祖母也从来不肯把她的嫁妆换成钱。如今,每到鲜花盛开的季节,群蜂出没,整个村庄的野花丛和果树都停满了这些小家伙,父亲不堪其扰。任何一只小蜜蜂飞进家里来,他就要举起电蚊拍电死它,反而对那些肮脏的苍蝇宽容起来。母亲说:“如果有什么新兴产业是靠养苍蝇赚钱的,说不定,你又会是这里第一个干这事的人。”父亲后悔当初把养蜂产业引入村庄,现在自食其果。尽管大家明白蜜蜂对他来说,是一种不能提及的痛,但面对可观的利润和甜蜜的口味,只能当没这回事。
“我得养一群牛,把那些花花草草啃光。他们的蜜蜂,以后就叼牛粪去酿蜜吧!”原本是为了发泄,才这么随口一说,父亲忽然有了新想法——不如离开这里,去干点别的吧!“我觉得这个地方克我,”父亲意味深长地说,“此地不宜久留。”自从萌生经营农场的想法,父亲就四处凑钱。对此,祖母却极力反对。“我跟你爸都是属牛的,你再去养牛,这多不吉利啊,”祖母说,“我们替人做牛做马,做足一辈子苦力,一看见牛就难受。”这个滑稽的理由显然无法打消父亲的念头,要是这样,那么十二生肖里除了不存在的龙,其余十一种动物估计都没法养。“别忘了,你爸就是死在田里的,牛还踩了他的头一脚,”祖母哀怨地喃喃,“总之,你养牛,就是要折磨我。”“要是肯早点把那些玩意儿典当换钱,我们还愁替人做牛做马吗?”父亲没把这话当祖母的面说出来,而是事后对母亲说的。目前是现实已无法更改,经营农场也需要一大笔启动资金,他犯不着在言辞上跟老母亲对着干,他还想从她那儿借点钱。“不养牛,可以啊,那我养羊吧。”每次开口求老母亲拿她的金器银器换钱,他就以这个作为理由。谁知道,这根本不是养什么牲畜的问题,是祖母根本没想过拿她的嫁妆出来。“你怎么可以拿你爸换钱呢?”祖母说,“自从你爸死了后,那些嫁妆就有了他的魂儿。卖不得,卖不得。”有时,春聿起夜,看见祖母悄悄从黑箱里拿出嫁妆,对着镜子穿戴起来,望着镜中的自己,脸上又是幸福又是苦涩。他从没见过祖母用钥匙打开黑箱,而之后钥匙又藏在哪儿。祖母最爱不释手的,是一件金莲叶状的吊坠,在暗夜里泛着澄澈的金色光泽。母亲从来都说不想要祖母的嫁妆,那天听春聿说起那件金莲叶吊坠后——“那么美,戴上去估计像个皇后吧。一般人很难想象慈禧的生活。”她说,“你爸当时追求我,说要给我皇后那样的生活,现在你看,别说皇后,我活得连个宫女都不如。你奶奶说得对,养什么牛,自己活得就像头牛。”对春聿来说,养什么都无所谓,他唯一感兴趣的是暗夜里的金光,是祖母手捧金莲叶吊坠时的神态,垂死而又满怀对前世与来世的想象与渴望。春聿渐渐想起,祖母在骑牛离去的夜晚还跟他说:“我的宝物都给你,只给你一个人哟……你爸不会懂,你妈也不会懂……”“你的宝物到底是什么?”春聿问。“你爸错了,它们才不是你爷爷找工匠打的,”祖母说,“它们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你只要戴上,就能看到一栋京城的阁楼,在那飞檐上啊,有天女散花……还有一条长长的巡游队伍,绕着后花园那个开满金莲的湖,吹拉弹唱,直到天亮……春聿啊,这世上没有比这更美的东西了。现在,我要先一步到那里去。”春聿呆呆地站在原地,目送祖母骑牛而去,即将加入那条盛大的巡游队伍。
见父亲一再坚持,叔伯兄弟不再说什么,死的又不是自己的亲母亲,主人家爱怎么搞就怎么搞吧。祖母的喜丧按照父亲的意愿举行,但这场喜丧没请戏子,没搭戏台,也没什么与之相关的装饰——所谓的喜丧,只是不许哭。父亲希望大家就当作来吃一场平常的宴席,放开吃,放开喝。那些不知情的妯娌一路哭着来,半路上被父亲派过去的弟兄阻止,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吃宴席期间,大家没有哭,也笑不出来,阴沉着脸不知如何是好。后来等那群男人喝酒喝上头了,开始胡言乱语,扯东扯西的,气氛才有所缓和,大家也便忘了这是一场丧礼。而作为主角的死者呢,还安置在她生前的卧室里等待出殡。
春聿不在宴席上。他没空参加。从昨夜起,他就独自在祖母的卧室里守灵,陪着她。他要在宴席结束前,特别是赶在父亲之前,找到祖母藏起来的黑箱钥匙。隔着门,他听到外面一些妇女在嚼舌根,谈起他祖母被发现时的恐怖死状,个个倒吸一口气,还说她这一辈子过得很苦。一点都不苦,”春聿想,因为除了他,参加宴席的诸位都不知道,他祖母的身体其实是蜜糖做的。要不然,那些蚂蚁怎么会爬到她身上吃她的肉、喝她的血呢?连苍蝇也来分一杯羹。祖母的身体就是一个蜂房,她用一生的痛苦在里面酿了蜜。她血管里流的是蜜,她的骨髓是蜜,她的眼泪也是蜜。这么想着,春聿闻到了逐渐浓郁起来的甜味。甜味是从棺材里传出来的。春聿站起来,凑到祖母的脸前——哦,甜味似乎是从祖母的鼻子里渗出来的。她也许还有一口气吧?春聿猜。接着,他看见祖母坐了起来。
祖母按按胸口,又捂着嘴,好像有点想吐,指着抽屉底下的陶罐,要春聿给她递过来。她开始往里面吐出一摊稠状的液体,在蜡烛的红色昏光下,液体的色泽鎏金似的。偶尔她要歇一会儿,喘口气,再继续吐。看吧,她开始吐蜜糖了。春聿屏气凝神,手握着陶罐一动不动。每当一个陶罐装满了,他就给外面那些喝得神志不清的宾客端出去,每人倒一碗。在这个养蜂的村庄里宴请宾客,蜂蜜从来是少不了的。一个醉醺醺的男人抓住春聿的手,问他:“哇,这些上等的蜜,是哪里来的?你家什么时候又养蜂啦?”春聿指着祖母的房间,随便编了个理由回答说:“看,就在那里。我们家有一个秘密蜂房,我爸没告诉你们。有谁不爱金黄透亮的蜂蜜呢?”
这样来回几次,祖母的身体逐渐空瘪了,吐出的蜜也越来越少。春聿担心祖母吐完最后一口蜜后,便会彻底从这世间死去,于是问道:“奶奶,你昨夜看到开满金莲的湖了吗?美不美?”祖母没回答他,看着天窗上的玻璃,一道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寂静安宁。春聿希望祖母能多活几天,至少告诉他黑箱的钥匙在哪儿。在祖母吐出最后一口蜜时,春聿听到陶罐发出咣当一声。他伸手去掏,摸到了一根小玩意儿——钥匙。原来祖母离开家时,就把钥匙藏在自己的嘴里。这才是寻人游戏的奖励,果不其然,找到祖母,就等于找到开箱的钥匙。春聿把这根珍贵的钥匙,连同这最后的半罐蜜,一块儿藏到某块儿松动的地板砖下的洞里。野生的蜜,是百年不腐的。
父亲又请那个南无佬过来吃饭,要他为老母亲的坟地选址。经过一番推算,南无佬把坟地定在狮子岭。“狮子岭?奶奶的骨灰要埋在公牛山!”春聿立刻反对,“你这个人,真是一点用都没有,没找到她就算了,现在又把她的坟地选错啦。”父亲要春聿住嘴,并向南无佬道歉,称小孩子不识世界。“为什么是公牛山?”南无佬挑了下眉毛问道,“我看风水多年,这老祖宗的东西,即便是依书直说,也不会错到哪儿去。你才上几年级,比我还懂?”“我奶奶告诉我的,”春聿又想起那个夜晚,“公牛山上的湖里有金莲。”“什么湖,什么金莲?你大头菜吃多了吧,净发白日梦。”南无佬没再搭理春聿,很快安排人手在獅子岭为逝者修了坟。祖母火化时,火葬场那根高高的排气烟囱所喷出来的烟,都带着一股神秘怡人的甜味。春聿恍惚以为,那儿是一个榨糖厂,世间所有的糖都是从那儿提炼出来的。
祖母的骨灰埋在狮子岭后,春聿甚觉不安,夜里频繁梦见狮子吃牛,连牛角也嚼碎咽下去。似乎所有东西都想吃掉她。他只好安慰自己:也许祖母那天就已登上京城高高的阁楼,夜夜望着湖中耀眼夺目的金莲,过着她的另一种盛世人生了。祖母留给春聿的宝物时刻牵动他的心,他渴望亲眼看看祖母所描述的风景。在那些风景中,肯定有一个身影是祖母本人,陪在她身边的是春聿没见过的祖父。在祖母下葬后的第二天,父亲便发现,原本放在老母亲床头的黑箱不翼而飞了,旋即开始疯狂搜寻。此刻,黑箱藏在阁楼里,钥匙则埋在地板下,只要对任何问题一问三不知,春聿相信,父亲是绝对找不到它们的。黑箱其实是一个不太大的首饰盒,盒盖里还镶嵌着一面小小的铜镜。即便在镜面磨损后,早已映不清自己的面貌,视力衰退的祖母还在使用这面铜镜,只有在这面镜子里,她才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才能看到自己出嫁时的青春容颜。她永远忘不了祖父娶她时,曾许诺会带她进京城,享受荣华富贵。“你们家男人结婚前的嘴,比蜂蜜还甜,说得天花乱坠,”一提到那父子俩,母亲就哀叹自己跟祖母的命运,“一旦把女人弄回家了呢,才发现蜂蜜里还掺了砒霜。”
春聿在阁楼找到一个老鼠洞,把黑箱塞了进去,用泥砖堵住,还在外面摆了几个腌菜用的陶罐打掩护。父亲像只暴躁饥饿的公猫,要抓住那只偷油的老鼠,找回失窃之物,整日翻箱倒柜,逼问母亲。他第一个怀疑是母亲拿走了黑箱:“快拿出来吧!我早就看透你的小心思啦,嘴上说不要,私底下惦记了好多年。”“你最好把话想清楚了再说,”母亲冷笑一声,不急不躁,“我倒是希望是我拿走的。人家说最近黄金升值,这些东西啊,存着也总比你拿去败光要好。投资有风险,你也不想想,这些年自己亏了家里多少钱。”“你们懂个屁,”父亲掀开祖母的床板,在黑暗处摸索,“就是因为你们这些目光短浅的人,我的计划才一直没法实行。这次是我的翻身仗。”“春聿,你是怎么回事呢?怎么不劝劝你爸?”母亲转过头来,问坐在一旁沉默的春聿,“你妈我真可怜,嫁给你爸时,一无所有,碰也没碰过你奶奶的那些心肝宝贝,到头来还要被冤枉。是啊,我做梦都想戴一下呢,谁不想做皇后?”说着,母亲的脸泛起一层浅浅的青蓝色。春聿没回答,觉得此时的她看起来,像是庙里那些因油彩剥落而越发老旧的观音娘娘。“你最好别让我找到。”父亲撂下话,又继续在屋里倒腾。母亲拿起抹布,开始收拾宾客留下来的残羹冷炙。一根被啃得精光又锋利的鸡爪子,卡在抹布里,在她紧攥抹布时,扎伤了她的手。母亲心不在焉,似乎并未察觉,手一边擦桌子,一边流血,她埋怨这鬼东西怎么会流血,还越擦越不干净。“这破桌子是我们结婚时买的,这么多年还没换,真寒碜!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烧掉吧,和你妈那些旧衣裳一块儿扔到火里烧掉。”
一楼的空间比较宽敞,但没什么旮旯,能藏东西的地方很快被父亲彻底翻了一遍。他开始频繁造访堆满杂物的阁楼,相信是这个家出了内鬼,把黑箱藏了起来。父亲一到阁楼,春聿就不由得提心吊胆,这一切都被母亲看在眼里了。那几天,母亲总是在背后盯着春聿,有意无意地说:“那天你是不是一个人在奶奶的房间里?没有其他人进去过吧?”“抬棺材时,有那么多人进去过,谁知道是谁拿走了黑箱?”春聿回答。“是吗?我闻到你身上有贼的味道呢,”母亲说,“但你要知道,妈妈是跟你站在同一边的。”他发现母亲脸上的青蓝色越发深了,皮下的青筋浮上来,不再像一尊旧观音,而像一只青面獠牙的鬼。他隐约感觉母亲已知晓真相,但他同时相信,母亲不会向父亲透露任何信息,若父亲得手了,那一切就完蛋了。他还注意到,只要爸爸消停一会儿,离开阁楼到外面去,母亲就以打扫卫生死角为由到阁楼上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她一待就是一个小时,直到听到父亲回来的声音,才踮着脚溜下来。他们一直没得逞,春聿不得不佩服老鼠天生的打洞能力,能在黑暗的角落挖出一个曲折幽深的墙洞。
天气升温,屋子里的苍蝇多了起来,被什么吸引了似的,纷纷聚集在一个地方。春聿又提心吊胆起来,因为苍蝇聚集的地方,正是他藏陶罐的地板。它们落在地板砖的缝隙间,挤破脑袋似的要钻进去,这么明显怪异的行为肯定会引起父母注意。而且,母亲已经知道黑箱就藏在阁楼里了,春聿决定,将它们转移到另一个地方。他对宝物的思念越发强烈,迄今为止,他还未得到机会摸摸那些属于他的宝物,整日心绪不宁。窗外,不时传来什么猛兽的嘶吼声。上半夜,他再次梦到狮子吃牛,到了下半夜,意识又缓缓坠入金碧辉煌的京城幻象中。
夜阑人静,时机已到,春聿溜下床,来到祖母的房间。那儿弥漫着一阵臭味,此前空气中那股蜂蜜似的甜味早已消散。春聿打着电筒,照亮藏陶罐的地板砖。一大群苍蝇聚集在此,丝毫没有受到光照惊扰,死死附着在地板砖上。春聿一脚踩下去,苍蝇便死了一大片。臭味是从地板下传来的。他将地板砖掀开,臭味更浓了,四周的苍蝇像兀鹫一样盘旋降落。那个灰色的陶罐,装着祖母吐出来的半罐蜜糖,和那把开箱的钥匙。春聿打开陶罐盖子那一刻,涌出来的臭味将他熏得眩晕。当电筒光照亮内部,他看见的根本不是什么蜜糖,而是一只在黑水里泡得发烂发臭的老鼠。春聿坚信,自己看到了祖母吐蜜的过程,那是他对于祖母一生丰硕成果的见证,而这只老鼠,肯定是在偷蜜时不小心掉下去淹死的。但老鼠是怎么穿過地板,又穿过封闭的盖子,来到陶罐里头的呢?也许是在盖上盖子的某个瞬间,或者老鼠本来就在里面。春聿快速地设想了各种可能,每种可能都牵连着一个过去。他撸起袖子,伸手到陶罐里,把死老鼠拨到一边去,在黏稠发臭的水中抓起那把钥匙,跑到水龙头那儿冲洗干净。然后,他踮起脚,四肢并用爬到阁楼。阁楼是木地板,那里总是有群鼠出没,而正下方便是父母的房间。小时候跟母亲睡在一起的每个夜里,他都被头顶上老鼠跑过阁楼时发出的阵响,吓得捂住耳朵,躲进被窝。春聿竭力减弱自己的脚步声,或者干脆模仿老鼠奔跑的窸窣声,以免引起父母的怀疑。
移开腌菜用的陶罐,拿出堵住洞口的泥砖,春聿小心翼翼地从洞穴深处拿出黑箱。他还没想好要把它们转移到什么地方,此时一个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果然在这儿,”是母亲,她飘浮在那儿似的,无声无息,“别出声,你爸还不知道呢……奶奶跟我们玩捉迷藏,连你也这么调皮。哎,我们这个家真是复杂……来,给我吧,天一亮,我们就拿去换钱。”“妈,你不是说过不能换钱吗?”春聿把黑箱往老鼠洞的深处推回去。“总要换一部分嘛,我们家的日常开销可大着呢。”母亲劝诱道,并把阁楼的门轻轻合上。可是,门猝然被另一股力推开了,他们甚至没听到有人走上楼梯,仿佛是埋伏在暗处屏息的猎人,直到扣下扳机的最后一刻才露出真身。父亲闯了进来,手里的电筒光如子弹一样,射穿这对母子惊恐的身体。父亲冲到春聿身旁,把他那只抓着黑箱但还卡在洞穴深处的手猛地抽出来,洞口在他的手臂上划拉了几道血口。“你们两个想造反啊!”父亲夺过黑箱,厉声说道。春聿用还在流血的手举起钥匙,宣示开箱的关键在他手里。父亲哼了一声,拾起泥砖,狠狠地把黑箱砸了个稀巴烂。那些首饰瞬间散落在地板上,它们无法被黑暗夺走一丝一毫的光芒,此刻更是被从天窗倾泻下来的月光照得生辉。父亲立刻抓起一把,塞进口袋里。春聿没想过,那个黑箱实际上如此易碎,而那把钥匙,在父亲面前不过是一个无用且多余的东西,它唯一能封锁的,只是一种永恒的想象。
母亲见状,及时抢过来一件,“别全部拿走!好歹留一件,留一件给他!”母亲抢过来的首饰,正是春聿最为着迷的金莲叶吊坠,似乎是为了彰显合理的正义,她很快就把吊坠戴在春聿的脖子上。“这是女人的玩意儿,他戴来干什么?”父亲作势要把吊坠扯下来。“别,这是他奶奶的遗物!”母亲挡在父亲身前,拨开那只朝儿子伸去的手,“你拿得够多啦,给他留一件,留个念想吧。”“不切实际!我没有退路了。”父亲越过母亲,又把手朝春聿的脖子伸去。今夜阁楼里的骚动,比老鼠在多年里制造的骚动加起来还要大,地板似乎要塌了。母亲极力阻挠父亲,像极了母鸡在保护小鸡免遭老鹰的毒手,可是春聿没有丝毫被保护的安全感,反而觉得,那是两只猎食者在争抢食物,因此深感孤立无援。趁父母还在纠缠,春聿从楼梯跑下去,把自己反锁在父母的房间里,躲在被窝中,一边紧握金莲叶吊坠,一边紧张地留意阁楼上的骚动。那两只大老鼠为了生存的食物,将整夜不眠,彻夜战斗。由于紧张而失去知觉,第二天,当他打开手掌时,发现吊坠尖锐的金属叶角扎入他掌心的皮肉里,扎出几个血肉模糊的伤口。这些伤口的形状,跟蚂蚁在祖母的脸上制造的是如此相似,春聿有种莫名的幸福感,身体似乎跟祖母达成了某种一致。
父亲跑遍金店、典当行和银行,到处比价。那些实际上成色一般的金器银器,没有如预期那样为他带来一大笔钱,但数额足够他启动酝酿已久的创业计划。每当在饭桌上说起他的计划,父亲便忘了手中的筷子是用来干什么的,悬在那儿比画着,仿佛朝地上这么一指,一个美丽富饶、牛羊遍地的农场便会立刻在眼前展开。这不是异想天开,因为父亲确实准备从隔壁镇一位农户手中接下一个小农场。在这片土地上,也许有那么一个农场,多年来一直为他预留着,等待他去接手、开发。过几天,他打算带家人过去看看。他逢人便说,他才不稀罕养蜂,因为他要去养牛了。
眼见父亲的计划一步步推进,母亲也不再说什么,只求不出岔子。她说,前半生把青春赌在了父亲的婚姻里,现在又将晚年的幸福赌在这场投资上。她一直以来没有选择权。“我唯一的选择是,让你爸去做选择……”在灶台烧水时,母亲对着蹲在一旁的春聿唠叨。春聿还戴着那条金莲叶吊坠,这几天,无论他怎么变换佩戴的方式,他都没有看见祖母描述的幻境,哪怕是在梦里也没有。他相信祖母不会骗他,只要他掌握诀窍,多加练习,一定会抵达那里。母亲往锅里加水,要春聿帮忙烧火。烧火赋予春聿一种奇异的质疑:人为何能在空无一物的黑暗空气中,制造一朵肉眼可见、手卻无法触摸的火苗,但又并不觉得那是虚幻之物?那么,假如他某天看到了祖母描述的幻境,会有人相信,那是与火苗一样真实存在的东西吗?他怎么也点不着干柴,火柴一根接一根地划,火苗只在柴堆里亮起那么几秒便熄灭了。祖母是怎么烧火的呢?用柴皮架起一个中空的柴堆,让空气流通,于是,火柴划出的火在内部变得恣意了,从而引燃更多物料。待火起势,他趁机拿起竹筒,模仿祖母吹火的动作——不,那不是一个动作,而是一种气息:掌控吹气的节奏,绵长,起伏,如那夜公牛呼吸的节奏,让气从自己的肺部,一直顺着竹筒送到火的中心地带。多么奇妙,随着一次次的吹气,仿佛在将自己的生命通过竹筒转换为火的生命,他的脸一下被熊熊燃起的火照得通红发亮,交叉堆叠、持续燃烧的火炭,搭建起一座形状鲜明的京城阁楼,如同在一场大火中,最后一次凸显它的恢弘壮美——在金红色的火炭里,春聿看到了祖母描述的幻境,而胸前佩戴的金莲叶吊坠,也随着火舌的高低起伏变化,呈现出不一样的轮廓。“妈,原来奶奶说的是真的!”春聿抬起头说,却看见母亲那张变得更加青蓝可怖的脸,分明在盯着那条金莲叶吊坠……
父亲约了农场主在一个周末早上见面。前夜,母亲买了老鼠药,说这么多年一直睡不好,每次阁楼上有老鼠出没,她就要做噩梦,该是时候清理一下鼠患。春聿只想趁着周末睡觉。在梦里,或在灶口燃烧的火炭里,他越来越清晰地看到京城的阁楼,湖里那些含苞的金莲,正临近盛开的时刻。两个人都表示不想去。“你们怎么能胸无大志,只想着睡觉呢?”父亲坚持要带上他们,非要他们一起去见证他的大计。春聿知道母亲在说谎,她才不关心老鼠,她只不过是想趁着父亲外出时,问春聿借金莲叶吊坠戴一下,在姐妹面前显摆显摆。其实父亲早已不在意这条吊坠,也不在意母亲是否真的觊觎它,他相信接手农场后,生意将风生水起,那时他会给母亲买她想要的一切。“你把我当什么人啦?这可是春聿奶奶的遗物。”母亲依然嘴硬。父亲只是要求春聿不要老戴这女人家的东西,会遭人耻笑,还不如交给母亲保管。春聿不知道父亲为何突然深明大义起来,其他嫁妆都被父亲换成了钱,他才不会把最后一条吊坠交给别人。
临行前的清晨,母子二人还在假装忙碌,在阁楼上撒老鼠药,拒绝跟父亲同行。直到父亲说起那个农场在湖区,今天太阳高照,想必有一番美景,春聿才把老鼠药还给母亲,跑下来说要一起去。母亲骂春聿背叛了她,但她绝不能让金莲叶吊坠离开自己半步,生怕父亲趁机拿去典当,只好找个借口同行:“哎,总不能累死自己。就让那些老鼠多活几天吧。”他们开三轮车去。离农场还有几百米,春聿只看见一间小屋和一个宽阔的牛棚坐落在前方的草地上,附近有几头散养的奶牛在吃草,倒是没有任何像湖泊的地方。他埋怨父亲骗了他。“我可没骗你,湖就在牛棚前面。”父亲指着牛棚正前方。但春聿看到的,仍是一大片黑乎乎的土地。一丝风都没有,太阳烘烤着草地,热浪中,几头棕白色条纹的奶牛看起来像融化了的牛奶巧克力。越靠近牛棚,牲畜排泄物的臭味就越浓烈。当他们把车停在牛棚前,春聿才意识到,父亲确实没有骗他,他刚才看到的所谓的黑土地就是湖泊。湖面被漂浮的牲畜粪便和腐烂草料覆盖了,形成一块厚厚的污膜。若不是恰好有风吹来,在污膜上艰难地吹裂一道涟漪,露出底下发黄的水体,谁能看出这是一个湖呢?但父亲也确实骗了他,因为这根本没有美景可言。湖面还有些低矮的水生植物,同样因为被污膜覆盖,看不出具体的品种,也许是浮萍。春聿朝湖里扔了块儿石头,一道黑旋风顷刻卷起,铺天盖地,发出巨大的噪音。父母以为飞来的是一群疯狂的蜜蜂,马上护着头。春聿非常清楚,那只是无处不在、以食腐为生的苍蝇。这个藏污纳垢的湖,是它们美丽的家园。
听到抵达的车声,农场主从小屋走出来,看样子有点迫不及待,使劲挥手,叫他们过去。他们经过牛棚时,朝里面望了一眼,拥挤的铁栏里塞满了健壮的肉牛。父亲指着那些牛,兴奋地说:“看吧,这以后就是白花花的银子。”无数硕大的牛眼,在灯光昏暗的牛棚里如一颗颗发亮的珍珠,与他们视线相对,而沉重的喘息声、反刍声如洪流灌入耳朵。春聿只感到一种恐怖。农场主五十来岁,头上的毛发还没有他养的牛数量多,给三人随便倒了一杯冷掉发涩的浓茶,坐下来便问什么时候签约。“牛,那天你也看过了,个个都健康得很。你再不要,我就给其他人了,”农场主灌了一口茶,吐出一片茶叶,“这是附近仅有的专业化农场,散养户跟这可没法比。”“这什么话,我当然要!”父亲激动得站起来说,“你要我把钱一次性付清,我这不是才凑够钱嘛。钱够了,我立刻就来了。”农场主以比市场稍低的价格,连那批肉牛一起把农场转让给父亲,听着很诱人,只是这批牛的个头儿还没到可以卖的时候。对父亲来说,接手这个农场,等于捡了个便宜,既不用照料牛犊,又不用重新搭建牛棚,只需要按照农场主教的方法,再养它们一年,明年夏天这个时候就可以卖掉大赚一笔。“为什么不等这批牛卖掉再转让?”母亲问。“懂什么,别多嘴!”父亲不让母亲问下去,生怕人家反悔。“下个月,我就要和老婆孩子移民到国外生活啦。”农场主回答。“移民?真羡慕。你看看人家。”父亲说,似乎这也将是他们的未来。“嗯,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也可以。这几年靠养牛赚了钱,”农场主环视这间简陋的小屋,“我终于摆脱这里了。当然,你们可以从这里开始奋斗。”“你真是个榜样。”父亲说。农场主还特别提醒父亲,那些牛都是公牛,夏天这个时候发情,性子躁动,如果不想农场变成战场,千万别让它们闻到母牛的臊味。就这样,父亲买下农场,买下公牛,还发现那个湖也属于农场土地的一部分。
他们在路边的草地上,挥手目送农场主开着冒白烟的车,消失在道路的尽头。“他怎么看都不像有钱人。”春聿说。“越低调,越有钱,你懂个屁,”父亲讥讽道,“难道像你这样,天天把金链子挂脖子上?”母亲已经学会不去反对,只是补了一句:“你闻到了吗?你爸爸是一块儿银子,身上有钱的味道。我的皇后生活,现在才开始。”春聿的耳朵听到的全是湖里的苍蝇声,听不出母亲的话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你们最好别给我添乱,”父亲现在是新任农场主,说话的底气特别足,“你们后面是喝粥还是吃饭,就看那些牛啦。”
自此,父亲热情高涨,忙得不可开交,每到学校周末,他就喊春聿到农场帮忙,协助运草料,买饲料,放牛,喂牛,还要提防其他农户散养的母牛。春聿经常看见母亲愁眉苦脸,拿着铁铲和扫帚,站在牛棚大门前不敢进去。原来那些公牛在发情,母亲一进去打扫卫生,它们就使劲撞铁栏,用牛角相互打斗,这让她非常难为情。“烦死了,这些牛怎么人畜不分呢?没见过母牛也不至于这样吧。”每个狭窄的铁栏里,挤着两头公牛,稍微挪动身体,四只角就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春聿不喜欢进去,一是里面的臭味太大,公牛的排泄物是通过管道排到湖里的,但排放速度慢,有时还需要人工辅助,不及时清理容易发臭。二是他觉得这些牛的生命太低级,在他眼里,最威严、神秘、自由的公牛,是他在祖母离开那晚在公牛山见到的那头。他永远无法忘记它那身火红色的毛发,深渊般的眼睛,一旦被盯上了,便灼人血脉。而他眼前的这些肉牛,只管吃食增膘,每个部位被精准切割,在超市架子上安排妥当。父母为了照顾农场,每周基本在小屋里生活,挤在一张小小的床里,周围散发着旧农场主住过后留下的汗酸味,他们也来不及打扫一番。若要在这里过夜,春聿宁愿睡露天草场。
那天,天气闷热,春聿在草场上打地铺睡觉。清晨,他被幾个穿着制服的人晃醒,问他农场主在不在。春聿说父母在小屋里睡觉。“他什么时候多了个老婆孩子?”一个人问他的同伴。面对这些不速之客,春聿只好把父母从疲惫的睡梦中叫醒。双方在湖边见面,面面相觑,对彼此的出现感到诧异不解。他们是政府环保部门的人,并不知道旧农场主已经把农场转让给春聿一家。他们把整改通知书交给父亲,说不管农场目前归属于谁,但期限已到,若农场的排污系统还未整改,将强制关闭拆除。父亲对这一纸通知一无所知。这张通知单,几乎成了农场的死刑判决书。原来早在转让农场之前,旧主人就已接到整改通知,不允许把牲畜粪便直接排入湖中,必须想办法引流到附近的市政排污系统。然而,加建排污管道的费用,需要农户独自承担,因为农场所在的范围是湖泊保护区,本就不允许修建农场。也就是说,这整个农场是一个庞大的违建,不仅如此,环保人员提出,他们需要额外承担清污工作,将湖面清理干净。父亲错愕不已,费力解释真相。母亲咬着牙,想发脾气,又竭力忍住,自言自语似的哀叹:“你妈说了不要养牛,不吉利,你偏要。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父亲恼羞成怒,在母亲的手臂上狠狠拍了一掌,要她住嘴。环保部门的人商量过后,决定再宽限他们一个月时间,到时要么整个农场搬走,要么自行加建排污系统,而无论如何,他们都必须把漂浮在湖面上的牛粪和草料打捞干净。旧农场主人转让给父亲的,不是一个农场,而是一个烂摊子,是一个陷阱,他带着从父亲那儿骗来的钱远走高飞,电话再也打不通。
加建排污管道谈何容易呢?先不说向政府部门报建,接受环评等流程,更大的问题在于,离这儿最近的市政排污管道,竟然有几公里远,这笔工程款绝不比买农场的费用要低。旧农场主当初为了诱惑父亲买下农场所抛出的地理优势——“这是附近仅有的专业化农场”,如今成了一个致命伤,它意味着附近没有已建成的可供接入的排污管道。环保部门不会追责散养农户,以及他们那几头不成气候的牛,牛在草地上拉屎撒尿就当作给草地施肥,人用的又是旱厕。只有这个农场十恶不赦,人畜粪便通通排进湖里了。一夜未眠,母亲建议父亲像旧农场主那样做,把农场转让给下一个人。“只有我们才愿意当这个傻瓜,”父亲眨巴着肿泡眼,没有力气去指责母亲的愚蠢建议,“我已经没有退路了。我不会放弃这个农场,就算挑,也要把牛粪挑到别的地方,直到明年卖掉这批牛。”“然后呢?每一年都挑牛粪吗?”母亲的脸又浮起了青蓝色,“还是花钱把农场挪到别的地方?我们的存款禁不起折腾啦。”“也许吧。”父亲望着窗外的月亮,虚弱地嘀咕。“不可理喻!”母亲骂道。
春聿坐在湖边,对于小屋里的争吵无动于衷。他总是听着他们的争吵声过日子,家里只有祖母活在自己美丽的梦境里,把年老的生命全用在非世俗的想象和渴望上。春聿拿起金莲叶吊坠,对着月亮,欣赏它的轮廓,能雕刻出如此细致的莲叶纹路的工匠,该有多么深的造诣啊,想必和祖母一样吧,在他们的想象中,存在一片金碧辉煌的京城大地。他把吊坠放回衣衫里,心想,奶奶说得没错,爸爸不会懂,妈妈也不会懂,他们的理念是对立的。月亮唯独没有在湖面投下倒影,因为那里全是黑乎乎的牛粪,照亮的只有苍蝇亮闪闪的薄翅,亮得像黑水晶一样。
父母把牛棚通向湖泊的排污管道堵上,这样一来,公牛每天的排泄物暂时只能靠人力清理。这群莫名其妙的公牛,在草场上散步吃草时不拉屎,一回到牛棚,屁眼子偏偏就像开了闸似的止不住。他们每天花上大量的时间,把公牛的屎尿挑到几公里外,打开市政污水井盖,倾倒进去。春聿也没闲着,他不得不乘着小船,到湖上去打捞牛粪。小船一进湖面,在厚厚的牛粪污膜上荡开一条船道,群蝇便纷飞而起,落在他的衣服上、脸上、头发上,钻进他的耳朵里。他用网兜捞起牛粪,装进纤维袋运回岸上,炎热的太阳持续烘烤,茫茫的湖面似乎没有尽头,散发着恶臭。但他发现了一件惊人的事,当他拨开覆盖在水生植物上的污膜,才知道那些不是浮萍,而是一大片睡莲!果然是出淤泥而不染呢,只需稍加清理,睡莲叶便恢复了好看的青色,几朵因为牛粪的重压而沉在水面下的莲花,也冒起头来。春聿原已疲惫倦怠的身体,充满了活力,他期待湖面洁净的那天,睡莲能重新焕发生机,而这不就是祖母所描述的幻境吗?在那湖水浇灌的土地,万千朵金莲,耀眼夺目。他甚至有一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侥幸,认为父亲在这儿买下农场,又遭遇骗局,是为了让他有机会清理湖面,创造一个美丽的世界。
父母清理牛棚的速度,跟春聿清理湖面的速度相比,显然慢得多,因为他们还要处理其他事务。一旦他们忙昏头,没有及时清理牛棚,牛粪很快堆积如山,恶臭难顶。他们搞不清楚,公牛身体里这么多的屎尿到底从何而来,仿佛它们是通过咀嚼消化空气来充饥的。某日清晨,父亲打开牛棚大门,因连日劳作而视线模糊的他被吓坏了,他听到铺天盖地的嗡嗡声,在那黑暗处,盘旋着一个张牙舞爪的气团状物。他跑回小屋,跟母亲说,那些可恶的蜜蜂在里头筑巢!三人来到牛棚大门前,发现那并非蜜蜂,而是数不清的苍蝇,它们像黑毯子一样落在牛背上,高高的牛粪堆是它们寻欢作乐的酒馆。也许是因为湖面逐渐恢复洁净,苍蝇通通飞到牛棚里了。父亲不敢进去,说那些嗡嗡声让他想起恐怖的蜜蜂,里面宛若一个庞大的蜂巢,那些从黑暗的铁栏里伸出一个个头来、哞哞叫着讨食的公牛,又跟蜂巢里蠕动的幼虫多么相似啊!母亲心如死灰,跟春聿说:“对于春乐的死,你爸一直没有原谅自己呢。”为了捕杀苍蝇,父亲买来几箱捕蝇纸,铺满牛棚的每个角落,但苍蝇太多了,捕蝇纸很快黏满密密麻麻的黑点,他不得不每天更换新的捕蝇纸。“你更像是在养苍蝇,而不是养牛,”母亲最近喜欢上挖苦父亲,这是她唯一的发泄方式,“希望市场上有人会买你的苍蝇吧!”
母亲最近第一次离开农场,是因为班主任给她打电话,说学校检查仪容仪表时,春聿被抓到佩戴饰品,也就是那条吊坠,要她过去谈谈德育问题。春聿就在那天失去了他的宝物。母亲当着班主任的面,被赋予某种权力似的,从春聿的脖子解下金莲叶吊坠,说春聿是因为贪玩才拿了她的首饰,下次不会再犯。其间,班主任还跟母亲说,很多同学反映春聿每次回来衣服都有股异味,希望她能多教育孩子注意卫生,勤换衣服。“老师,我们这些劳碌下贱的人啊,身上都有味道。”母亲说着,就把吊坠戴在自己脖子上。那天是周日,所有住宿生在这天都要回校,于是,母亲把春聿留在学校,戴着吊坠离开了。春聿觉得脖子空荡荡的,仿佛被斩首。一整周时间,他无心学习,一到周五晚上,立刻坐车回到农场。
当春聿问母亲要回吊坠时,他发现母亲脖子上空无一物,除了几道貌似是指甲抓出来的血痕。母亲说,吊坠不在她手上,被父亲抢走了,因为没钱买捕蝇纸,他要拿去典当。春聿跑到小屋那儿,却没看见父亲。也许他到典当行去了,一切已无法挽回。春聿那一夜过得多么艰难啊,他恨死父母了,特别是自己的父亲。哭累后,睡到午夜,春聿听到牛的叫声,他看见窗外的湖边,有一头牛在踱步吃草,月色下的牛背泛着一层银光。那是一头母牛,也许是祖母来看他,来接他离开这个绝望的家。春聿步出小屋,先是打开牛棚大门,爬到母牛背上,骑着它在里面走了一圈,然后朝那個盛开着万千朵金莲的方向,头也不回地离开。那一夜,谁也没有察觉到牛棚里发生的剧烈骚动,直到父亲第二天运草料归来,才看到有因为打斗而遍体鳞伤的公牛,奄奄一息,有些死去的公牛的角,还深深地扎入另一头公牛的脖子里,遍地凝固的鲜血上落满了狂欢的苍蝇。随后赶来的母亲站在门口呆住了。父亲已接近崩溃,没有力气责备任何人了,只是回头问母亲:“那条项链呢?给我,我们从头再来!”“什么项链?!没有!被你儿子弄丢了。”母亲不会说出那个真相,也不会有人知道,那天在离开学校回来的途中,她戴在脖子上的项链被人抢走了。“那以后我们怎么办?”父亲瞪着无神的双眼问道。“吃苍蝇吧!”母亲抓起一块黏满苍蝇的捕蝇纸,朝父亲的脸盖了过去。
没人知道春聿去了哪里。同一天,附近有农户报告自家的一头母牛失窃。人们在得知春聿家农场的惨况后,纷纷前来安慰。但他们的注意力,都被眼前的奇异景色吸引了。他们几乎忘了这里有一个湖,如今在夏季明媚的阳光之下,湖水荡漾,满湖的金色睡莲,正迎风盛开。
原刊责编 莫 南
【作者简介】路魆,1993年生,广东肇庆人。有作品发表于《收获》《花城》《钟山》《西湖》《青年文学》《香港文学》等。已出版短篇小说集《角色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