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鸡已经叫过三遍了,太平村依旧没有醒来的意思。雾幔像个热恋中的痴情男孩,紧紧搂着村子,就像搂着心上人,怎么也不愿松开。沙玛在公鸡叫头遍时就醒了,他睁着眼赖在床上,反复回味着昨夜米酒的香甜。昨夜他喝高了,他精心饲养的黑山羊下了小崽。那是故乡乌蒙山的黑山羊,是父亲一年前托人远道送来的。想着他的黑山羊,沙玛睡不住了,一骨碌下了床,披衣推开门,探头看一眼,见一片朦胧,就骂,有本事你就罩一天!边骂边回身去,将昨夜狼藉的饭桌上的半碗残酒倒进了肚里,就独自背了院里的背箩,准备下地去。他想去巡视他的甘蔗林,更重要的,他想给那对羊母子,寻一箩肥美甘甜的青草。
沙玛人还没走出院子,黑狗大王就汪汪地叫了两声,意在提醒,它愿意给他作伴。沙玛侧身,表情严肃,声音威严,说不准乱咬人。黑狗就摇尾巴。沙玛又说,不准咬牲畜。大王犹豫了一下,勉强又摇了一下尾巴。沙玛说,都记住了?大王狠狠地摇了一下尾巴。沙玛紧绷的脸松动了一下,掠过一丝浅浅笑意,手一扬对大王说,前面带路。大王就兴奋地窜出了院门。出院门的沙玛在朦胧中看见,大王一出门,左右邻居出门的狗,都惊慌地窜回自家院落了。
沙玛见此,就笑出了一脸皱纹。这条叫大王的黑狗,凶得很。它见什么都咬,什么都不怕,它咬生人,也咬家禽牲畜,还咬同类,甚至连驴友开的大吉普,它也追着咬。它有一股莫名的狠劲,沙玛就是看中了它的这种狠。它的狠,无意中树立了沙玛这个村主任在太平村的村威。
沙玛手握一把月钩似的银镰,一路上寻着又绿又嫩的青草,割了就扔进背上的箩筐里去。寻了半背箩时,雾也悄悄散了,早晨的阳光把整个山谷照得金晃晃的。这时,沙玛和黑狗大王,一起到了甘蔗林边了。
敞胸露怀的沙玛身背背箩,手握银镰,看着长势蓬勃的甘蔗林,心中有了王者的荣耀,脸上泛起征服者一样骄傲的笑容。这个打小就在苦寒的乌蒙山区种荞麦的沙玛,如今硬是在滇南的山地上,带着他的族人,种出了连本地人都羡慕的优质甘蔗。这份成就,不自豪都不行。他的目光,就像这早晨的阳光,明亮而温暖地掠过这像士兵一样齐整站立的甘蔗。他把箩筐放下,将敞开的衣服纽扣扣上,还用手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毕竟,将军是不能随便的。
黑狗大王卻不合时宜地汪汪大叫起来,被叫声粉碎了将军梦的沙玛正心生不快,痛骂了一声死狗,就见大王像一道黑色闪电扑进了甘蔗林。沙玛以为黑狗发现了什么野物,赶忙伸手提起背箩,一甩手背到背上,也跟着扑进了甘蔗林。
蔗林里面,是一幅惨不忍睹的景象。
如此不堪的场景,怔得沙玛手一发抖,手中的银镰就掉地上了。他顾不得也没心思去捡拾,木桩一样地呆立着。黑狗在他身边,吐着红得像火焰的舌头,喘着粗气,眼中尽是悲伤。一大片甘蔗林,被压得七零八落,像一个经历了战火却又没来得及打扫的战场。沙玛甚至闻到了被折断的甘蔗散发出的腥甜气息。那气息扑进鼻孔,仿佛是鲜血的气味。闻着这气味,沙玛就像烂泥一样瘫坐在了甘蔗的尸身上。他捡起一根拦腰折断的甘蔗,含着泪,用力去撕咬这半截残蔗,蔗皮割破了他的嘴唇,他把那还未成熟的甘蔗汁液和着眼睛流下的泪水与嘴里冒出的血水一股脑儿咽进了肚里。
黑狗大王惊诧地看着自己主人疯狂的举动,又突然汪汪地大叫起来。沙玛捏着半截甘蔗,欲击打黑狗大王出气,却见大王大叫着,扑向了十几米处的被压倒的甘蔗林地。只见大王去处,嗡的一声,惊起一片黑压压的绿头苍蝇。苍蝇飞起处,大王围着啥东西,一边绕圈一边声嘶力竭叫唤。
沙玛赶忙起身,奔赴过去,看到了一大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浓烈的血腥味,熏得沙玛眼睛一阵刺痛。沙玛定了定神,将这沾着血迹的白色怪物抱起来,放进了箩筐里。
沙玛感觉,自己抱起的,仿佛是一个软塌塌的面团。
二
太平村起个大早的,除了沙玛,还有两个被致富梦想鼓舞的年轻人,一个叫阿嘎,一个叫木呷。他们俩相约去雨林深处,看他们的发财宝贝。一年前,阿嘎从州职业学院大专班毕业,没像其他的毕业生那样在州府或县城找工作,而是心急火燎回了太平村。回到太平村的阿嘎,放下行头就去找儿时玩伴木呷。木呷取笑阿嘎,说,你怎么放着城市人不做,回来当农民?阿嘎说,你懂啥?净说没见识的话,未来属于乡村,不赶早回来,致富先机就是别人的啦。再说,人家天天想吃糯米团,我却想我的苦荞粑。
阿嘎告诉木呷,他学会了在大树上种铁皮石斛,吸大树的营养,是极品中的极品,市场价值不菲。阿嘎一鼓动,木呷的血就热燥了,说不学做毕摩了,跟阿嘎学树上种石斛。
木呷放弃神职醉心于俗事,这让做毕摩的父亲乌火恼火透了。乌火认为阿嘎这几年去州里不是读书,而是修炼魔法。是阿嘎让自己的儿子着了魔,走上邪道了。他对儿子说,木呷,你不学做毕摩,太平村今后就没毕摩了。木呷说没就没吧。儿子的漫不经心激怒了老子,乌火咬牙切齿说,你要太平村失去神的庇护吗?没了毕摩,太平村的人,就没人传达神的旨意了。木呷抢白说,在我心中,阿嘎才是真的毕摩,他带给了我发财的旨意。
在乌火看来,这阿嘎太讨厌也太讨恨,他蒙蔽了自己儿子的心灵。当清晨阿嘎去叫木呷进雨林时,躺在床上的毕摩乌火用诅咒的语气大声说,今天可不是什么好日子,从树上掉下来,人会成烂鸡蛋的!
一路上,阿嘎一边挥舞砍刀砍着阻挡他们前进的藤蔓和树枝,一边调侃木呷,你今后腰缠万贯,不会怪罪我断了你的通灵路吧?木呷说,要真发了财,我向阿爸推荐你,让你做毕摩。阿嘎说,你想得美,发了财让我侍奉神灵,你去花天酒地?
于是他俩都忍不住哈哈大笑,在静谧的雨林里,两个年轻人的笑声清越而爽朗。说说笑笑的两个年轻人不知不觉就进到了雨林深处。
雨林中,突然传来了一声恐怖的叫声。阿嘎和木呷像遭了电击,又像钉子一样被钉在了地上。叫声掠去了他们脸上的笑意,惊吓让他们的头发瞬间竖了起来。
阿嘎心中嘀咕,难道是毕摩乌火的诅咒显灵啦?
叫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挤进他们耳朵的,不仅仅是恐怖,还有悲怆、苍凉和绝望。
木呷定了定神,对阿嘎说,是哀鸣声。
阿嘎点点头,用手示意木呷跟着他往声音响处走。他俩小心得像怕踩死蚂蚁那样,放轻了脚步,侦察兵一样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挪。
洪钟一样浑厚的叫声,让木呷胆怯,小腿都打战了。阿嘎,不会是鬼怪吧?要不,我们别往前了,还是回去吧。
阿嘎回过头来,看一眼惊魂未定的木呷。他语气轻蔑地对木呷说,早知道你相信世上真有鬼怪,不该约你来种石斛,你就该跟你阿爸学做毕摩。要想回,你就回去吧。
阿嘎自顾自转回身,径直往前走。这次他没放松步子,而是脚步坚定地往前走。看阿嘎态度坚决,木呷摇了摇头,只好也跟了阿嘎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木呷发现裤管被草叶上的露珠浸得透湿,步子也变得沉重了。
怕就回去吧。阿嘎头都没回说。
木呷说,我可不愿做胆小鬼。
木呷边说边大步往前迈,他想证明自己并不胆小,不愿躲在阿嘎身后。他刚要超过阿嘎,却被阿嘎一把拽了回来。
嘘——
阿嘎一个指头立在嘴边,接着又用力将木呷按蹲下去,随即自己也蹲下,用眼神示意木呷往左前方看。
木呷看到,在左前方,一头野象正用长鼻在草丛里拨弄着什么,它似乎发现了什么东西,想用鼻子把那东西给卷起来。野象似乎很心急,它粗重而短促的鼻息让木呷读出了它的焦虑。
它像是丢了啥东西。木呷对阿嘎说。
阿嘎白了木呷一眼说,这是大象,又不是人,身上有钱包手机?
但它真的很着急。木呷抢白说。
没错,阿嘎点头说,它都急得发狂了,快看,它正用腿刨泥嘞。
木呷说,它身子前好像是个深坑,它想下到坑里去。
阿嘎说,我看那是偷猎人挖的陷阱。
听阿嘎这么说,木呷急了,那它不能下去,陷阱下面布的有竹尖子,会受伤的,我们得阻止它。
他边说边腾地站了起来。
但他立足未稳,又被阿嘎拉扯了蹲下来。
想找死呀?你以为那是你家厩里的肥猪?这是凶猛的野象!阿嘎瞪一眼木呷说。
它要下去了真的会受伤。木呷用手拍了拍地面说。
大象可不像你那么笨,它聪明得很,会主动避开危险的。
还真像阿嘎说的那样,大象用脚刨了一阵,没再刨,而是仰起头,吃力地把长鼻伸向空中,又叫了一声。
这一声跟先前阿嘎和木呷听到的声音比起来,显得疲惫,却更加悲怆绝望。
那声音在阿嘎和木呷听来,不是叫声,更像是哭声。
它叫完,将头垂下,将长鼻又伸进坑里去,这次它没试图把什么东西圈拽出来,而是在抚摸。清晨的阳光斑驳着透过树的缝隙,照亮了它眼角的泪珠。
木呷说,它好像很伤心。
阿嘎揉了一下自己的眼角,谁都看得出它很伤心。你木呷真像一个长舌妇,讨厌死啦!
野像似乎放弃了对坑里的东西的努力,它收回长鼻,沉默地围着那坑,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迈着疲惫而沉重的象步离开了,消失在了雨林的更深处。
阿嘎和木呷奔向那土坑,想看看坑里有什么东西。
奔到坑前的他们愣住了。
坑里是一头小野象。
倆年轻人如果不是看到小野象身边漫开来的血迹,一定都会认为这小野象是睡着了。它看上去憨态可掬,安详而享受,像正被一个美梦萦绕。
土坑确实是猎人挖的陷阱,里面有用茅草和芭蕉叶伪装起来的尖如芒刺的竹尖子。木呷尝试着想下到深坑里去,却被阿嘎唤住了。
阿嘎说,木呷别费心了,小野象死了。
木呷说,你凭啥说它死了?
我在州里念书时,听我的傣族同学说过,母象特别护崽,如果它没死,野象妈妈断不会离开。阿嘎手抚木呷肩叹息说,我们刚才听到的,是野象妈妈的呼救声。
木呷盯着深坑看了一阵,眼泪珠子就从眼角滚落下来了。阿嘎,木呷瘪了嘴说,你别笑话我,我就是心软,想着它这么小,我就想哭,都说大象大,它却这么小,还没头半岁的仔猪大。
阿嘎轻拍了两下木呷的肩膀,哽咽了一下说,哪个的人心是铁打的?我心里也不好受,只是人死不能复生,象也一样,我们回去吧。
木呷说,阿嘎,我想再看看它。
阿嘎没说话,他移开搂着木呷肩膀的手,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烟,却没摸到打火机,他索性把一支烟揉得粉身碎骨,抛地上了。
动啦!
木呷惊叫了一声。
啥动啦?
阿嘎好奇地问。
木呷说,我看到象鼻前方的芭蕉叶动了一下。
他边说边手指土坑里的偷猎人用来作伪装的芭蕉叶。
阿嘎朝木呷手指的方向看去,见那芭蕉叶比这头小野象躺得还要死。
你眼花了,木呷。
我没有,那芭蕉叶真的动了。
要真动,也是风。
坑里哪有风,象鼻子前的芭蕉叶动了,说明小野象还有呼吸。
木呷边说边纵身就跳进土坑里去了。
当心竹尖子!
阿嘎心提到喉咙喊。
三
沙玛背着不知为何物的腥臭东西,三步并作两步往太平村走。一路上,浓烈的血腥味招来了大如蜂群的绿头苍蝇,它们像一群轰炸机,嗡嗡地在沙玛的头上边飞边鸣。黑狗大王冲蝇群汪汪大叫,但它低估了苍蝇对腥气的执着。
沙玛一身汗水吭哧吭哧背着一团腥臭来到太平村口时,遇到了毕摩乌火。毕摩乌火用手扇着自己的鼻子说,沙玛,你背的是大粪吗?都快臭死人啦,我说过多少次了,不干不净的东西别往村子里背,不吉利的。
沙玛将背箩往路沿坎上一放,喘着粗气说,乌火,闭上你的乌鸦嘴,别仗着你是毕摩,就信口雌黄。
乌火听沙玛数落,也不生气,只是皮笑肉不笑地说,沙玛,我知道你那点心思,总觉得我这毕摩的身份碍着你了,要不你拿去。
于是,两人就真真假假斗上了嘴。
乌火,你这是假大方,我要真夺了你毕摩的职,你就啥都不是了,我怕你呼天抢地去告神灵和我们的老祖宗。
沙玛,你这是门缝里看人——把人都看扁了。我烏火不当毕摩呼天抢地?怕是你沙玛不当村主任才会捶胸顿足、寻死觅活吧?你也就只会当个小官,还有啥能耐?我乌火不当毕摩还能做彝医。
现在西医那么发达,谁会待见你那草药打天下的彝医。
沙玛,说你没见识,轻了,你这是真没觉悟!这是民族医药,连国家都得重视,你竟敢说它不受待见,我看你这村主任,是不想当了。
…………
他俩使的虽都是嘴上功夫,仅是唇枪舌剑,但也弥漫了刀光剑影,心与心都碰了个火花四溅。
斗嘴斗累了,乌火就走近沙玛放在路沿上的背箩,探头想看个究竟。
但扑鼻的腥臭气熏得他差点没晕过去。乌火转身,呸呸呸地冲地上连吐三口唾沫。他一边用脚用力搓着地上的唾沫一边冲沙玛表情严肃地说,不祥之物,不祥之物!沙玛,这是不祥之物呀!
乌火!沙玛也语气严厉地说,别跟老子装神弄鬼,我沙玛是吓大的?不祥之物?你有本事就告诉我,这到底是啥东西?
不祥之物!不祥之物!乌火语气肯定地说。
是什么不祥之物?沙玛又厉声问。
我也不知道,反正不祥,沙玛,不吉祥呀!
沙玛气得上前揪了乌火的衣领,咬牙切齿地对乌火说,你们这毕摩世家是不是就只知道这三个字——不吉祥!乌火,你晓得不,这三个字害苦了我沙玛家!
沙玛边说边用力一推,把乌火推倒在了地上。
被推倒的乌火皮球一样蹦跳了起来,跟沙玛扭打成一团。
村主任与毕摩打架,这消息太令人兴奋,比山坡上的风还要快地传遍了全村。于是村里老老少少都蜂拥过来看。
黑狗大王也汪汪叫唤着,伺机去帮主人忙。沙玛见大王欲扑过去咬毕摩脚,就大吼一声,死大王,滚一边去,不关你的事!
黑狗大王就丧气地摇了摇尾巴,溜到一边,张了嘴,伸长了舌头专心看它的主人与毕摩厮打。
围者众。毕竟他俩都是村里有身份的人,不好意思再拳脚相加下去,加之又有村里老者劝,一场好斗,也就悄悄收场。
全村人的兴致迅速转向沙玛背箩里的怪物。
村子里两个体面的人物像两个斗气的小孩做出如此不理智的事,内心都有了强烈的羞耻感。毕摩乌火抹了一下嘴角流出的血水,跺了一下脚冲沙玛说,翻百年老账,真是心胸狭隘的东西。他就一甩手上的血水回家去了。
沙玛觉得自己确实有些过分了,他红着脸,冲好奇的众乡亲说,一团烂肉,看啥看?
沙玛原本想哄着众乡亲,却没想被众乡亲围住了。他们问沙玛,这些是啥?沙玛说,我要晓得是啥,还会跟乌火打架?
沙玛边说边伸手去摸被乌火踢伤的腿。
有人说,这看上去像猪肚。
就有人反驳,有这么大的猪肚吗?啥眼力?这怎么会是肚子,我越看越像胎盘。
众人就哄笑,人群中的闲言碎语又阴又损。
胎盘?是你家老婆肚里掉的吧,要那样,她生的八成是个神儿子。
什么神儿子,抖散话见长的村民戏言,生下来能做你兄弟。这么大的胎盘,生下来还不是成人?
沙玛听不下去,火头上的他没有任何幽默感,他用当村主任的威严吼道——
谁再嚼舌头,我就连这臭东西扔山箐里去,一起喂狼!
但他的威严在此时已完全失效。依旧有人嬉皮笑脸,说,沙玛,这东西扔山箐里可惜,你背回家去,这个月你家都不用买肉了。
他边说边伸手,欲把沙玛背篓里叫不出名的那大团东西提将起来。就在此时,黑狗大王像一团黑色闪电扑过来,重重地一口咬向他的手臂。
村民们首先惊呆了,继而就是各自抱头鼠窜。看着珠子落地一样四散开去的村民,先前给沙玛和乌火劝架的老者摇摇头叹息一声,然后走向沙玛说,幸灾乐祸的乌合之众。
幸灾乐祸?沙玛看着老者说,什么灾?什么祸?不就一团臭肉?
没那么简单!老者故作高深地摇摇头说,怪物现世,必有灾祸。沙玛别再往家背了,埋了它吧。
沙玛态度坚定地说,我就不信它是什么带灾带祸的怪物,我要弄不清它是什么东西,它就是把我家臭成茅厕,我也不扔它埋它。
老者摇摇头,叹口气径自走了。
沙玛重新将背箩背上,往家的方向走。黑狗大王一阵小跑,紧跟上主人。沙玛突然转身,说,谁让你咬人的?难道你还不嫌乱呀?
四
沙玛背着沉重的背箩,推开家的院门,站在院子里叫唤着自己的老婆。他粗脖大嗓地要老婆给他倒荞麦烧酒喝,却遭了老婆一顿奚落。
我还以为是英雄回来了!老婆语气中带着鄙夷说,彝家太平村村主任与毕摩打架斗狠,传到旁边的拉祜、傣家、哈尼寨子去,还不把人家的牙笑掉了。
酒没喝着,却遭一顿奚落,沙玛窝火极了,但又不好发作。他把背篓重重地放在坎上,脸阴得像夏天雷雨前的天空,径直进了里屋,木桩一样倒在床上。
沙玛头才沾枕头,老婆就冲进来了。老婆冲他歇斯底里,说,你要不把那背箩里臭烘烘的东西扔出家门去,我就死给你看。沙玛摆摆手,说,恶婆子,你真比母蚊子都恶,耍啥泼?出去出去,老子困了,想睡觉。
老婆就骂,沙玛,大中午的,你睡啥觉?早死三年,你背上都能睡起青苔。你一天就只想村子里的甘蔗、菠萝,什么时候想过家?什么时候想过我?什么时候想过儿子阿嘎?阿嘎成天往深山林里跑,哪天被豹子吃了,被毒蛇咬了,我看你怎么传宗接代!你现在又得罪了毕摩,他可不会替你给你那些逝去的老祖宗求情开恩的。
嫂子说我什么坏话呀?毕摩乌火在院子里大声说。
说曹操,曹操到。沙玛老婆被吓了一跳。沙玛小声对老婆说,乌火要问起我,就说我没在家。
沙玛这一说,彻底激怒了自己的老婆,她尖着嗓门厉声说,沙玛,你安的什么心?你不在家?你要让毕摩以为,我刚才是跟野男人说话?唵?!
讨了个这么认死理的婆娘,沙玛只能服了。他一骨碌起床,披上衣,拉着脸,推搡开站在自己面前的老婆,出了里屋。
院子里,站着笑得像弥勒佛般抱着一个酒罐的毕摩。
毕摩乌火看一眼哭丧了脸的沙玛,说沙玛哥,宰相肚里能撑船,还生我先前的气?
你太高估自己了,沙玛哼一声,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找我干啥?
毕摩乌火双手用力往上扬了扬酒罐说,找你喝酒,顺便告诉你那背箩里是啥东西。
沙玛斜睨了一眼背箩说,你知道是啥?你真知道是啥?
当然!
毕摩乌火点头说。
你凭啥知道它是啥?
因为我是毕摩嘛。
沙玛老婆见两人又斗上了嘴,说,不是冤家不聚头,要打嘴仗,到堂房来,当着列祖列宗,让他们评评你俩,哪个更行更能。
毕摩乌火进了沙玛家堂屋,往火塘边木凳上一坐,打开了酒罐。荞麦酒的清香,就在堂屋里弥漫开来。
闻到酒香,沙玛的火气立马就散了。
沙玛拿来两个土碗,往火塘边一放,乌火往俩土碗里倒满酒。沙玛端起酒碗,也不跟乌火碰,一仰脖将一碗酒倒进了嘴里,他喉结动了一下,满满一碗酒就美美地进了肚里。他把酒碗往原处一放,说乌火,你别诓我,真知道我背回来的是啥东西?
乌火将酒碗凑到唇边,抿了一小口,说好酒要慢慢品。
沙玛说,我问你话。
乌火说,胎盘,是大象的。
大象的胎盘?沙玛有些惊异。
乌火点点头。
为何先前不跟我明说?沙玛又有些生气地说。
乌火又抿一口酒,说,我是毕摩又不是神仙,也是才知道的。
搬这里好几年了,没听说这里有大象呀?沙玛皱了眉头说。
是没听说。乌火应声道。
太平村来了大象,沙玛思忖了一下说,太平有象,按说应该是好事。
是不是好事,要观了天象再说。乌火用职业的语气说,他看了看沙玛,叹了一口气,是麻烦事那是肯定的了。沙玛哥,你我都招惹上麻烦了。
麻煩?你说我招惹了麻烦?沙玛摇着头说,乌火,我搞不懂有啥麻烦。
不是你,是你和我,不,准确点说是四个人,还有你儿子阿嘎,我儿子木呷。
乌火的话听起来像绕口令。
沙玛越听越糊涂了。
沙玛兄,俩孩子摊上了大麻烦。
乌火语气不再像先前那么沉稳了。
到底啥事,你能不能说明白点?这又不是你做法事,装啥神秘?
你儿子和我儿子,弄回来了个象儿子,你说麻烦不麻烦?乌火摊了摊手无可奈何地说。
你是说,阿嘎和木呷,弄回来了一头小象?沙玛被惊到了。
正是!乌火重重地点了点头,说,要不我怎么知道你背回来的是大象的胎盘?
在厨房里忙活着给沙玛和乌火准备下酒菜的沙玛老婆端一盘油炸花生米进堂屋,听说儿子弄回一头小象,惊得一盘花生米全倾倒在堂屋地上了。
偷猎大象,那是犯王法的呀!她胆战心惊,又无比担忧道。
乌火说,不是偷猎,嫂子,俩孩子事实上是救下了一头小象。
沙玛老婆说,那是做了积阴德的事,有啥好担心的?
话虽这么说,道理也是这样。乌火端酒,这次没抿,而是一口干下了大半碗酒说,但谁能证明他们不是偷猎是施救呢?怕就怕……
乌火,你怕啥?沙玛说,我们彝家人,猎就是猎,救就是救,光明磊落得很。
但人家不会这么想。人家讲的是证据,你儿子我儿子,大清早就进雨林去,是不是去看他们挖的陷阱里困没困住猎物?乌火皱了皱眉头说。
沙玛老婆说,他们是去雨林里看种在树上的石斛。
嫂子,你知道他们是去看他们种的石斛,沙玛哥也知道是这么回事,我也清清楚楚,但人家执法的人会相信我们的话?乌火边说边摇摇头,我怕的是,黄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呀。
沙玛思忖了一下说,乌火的话有理,你巴望清清白白,却会越抹越黑。小象现在在哪里?
乌火回答说,在后山背阴地阿嘎育石斛幼苗的窝棚里。
五
阿嘎和木呷,费了好大劲,才把小象从陷阱里弄出来。他们在附近就地取材,砍了根竹子,又找了几根粗藤,抬了小象往丛林外走。
抬了小象走在前面的木呷越走越胆战心惊。木呷一紧张,小腿就不由自主地抖动,阿嘎知道木呷打小就这样,看他小腿抖动,就说,木呷,你肚子里又有啥弯弯绕了?
要是……木呷停顿了一下说,要是森林公安撞上我们,把我们当偷猎分子咋办啊?
阿嘎说,咋办,凉拌!我们这是救援,是做好事,怕啥?
救援,人家公安相信?我们额头上又没刻着“救援”两个字。人家要认定你我是偷猎分子,那就惨了。
木呷这一说,阿嘎就没了先前那份救援者的自信。他对木呷说,这小象,不能抬回村去。
那抬去哪里?总不可能抬镇上医院去吧?它中了毒,需要排毒解毒。木呷说。
阿嘎皱着眉头想了想说,抬村后山的背阴地去,我那里有育石斛苗的基地,把小象放窝棚里,那里很少有人会去。
木呷说,放那里好是好,但小象急等救治。
阿嘎说,你阿爸能与神灵对话我不相信,但我相信你爸的医术,特别是解毒功夫,那是你家的祖传秘方。
不行不行!木呷的头摇得像一面拨浪鼓。
咋不行?阿嘎说,难道你怕你阿爸举报你?
老子举报儿子,至于吗?木呷说,我怕他骂我净给他找事。
现在你还想这些?救象是火烧眉毛的事,他想骂,你就让他骂几句,他能把你身上的肉骂少二两吗?阿嘎给木呷打气。
那……木呷犹豫一下,点点头说,好吧。
木呷急匆匆地回到家里时,他的父亲乌火毕摩正在手捂着被沙玛打伤的嘴角生闷气。看着心急火燎的儿子,他视而不见,把头扭到了一边。
儿子木呷没工夫去观察自己父亲的神色,进门就冲父亲嚷着要解毒药。
中了阿嘎的毒啦?我早跟你说过沙玛家没一个好东西!
阿爸你说啥呀?木呷说,是小象中毒了,它掉进了猎人的陷阱,被猎人的毒竹尖子毒昏了。
儿子的话把老子听迷糊了,他转回头来说,什么小象大象的,我搬这里十多年了,从没听说这太平村周围有什么大象小象的。
木呷跺了一下脚说,阿爸,我骗你干啥?我今天跟阿嘎在森林里真碰上了大象了,那大象叫声又吓人又凄惨。
木呷语气急速地给父亲乌火讲述了今天的所见所闻。
听完儿子木呷的讲述,乌火脸上泛起一阵浅浅的笑意。看着父亲脸上一闪而过的笑意,木呷有些莫名其妙。
阿爸,你笑什么呀?
不关你的事。
那你快给我解药呀!
乌火起身,去给木呷配解药。他一边配药一边嘀咕,这辈子给人配过药,给牲畜家禽配过药,给象配药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呢!
多小的象?乌火问。
很小很小的,养了半年的猪那么大。
是不是一头出生不久的小象?乌火又问。
那我可不知道,木呷说,你问这做啥?
乌火诡秘一笑说,随便问问。
他配好药,递给儿子木呷。木呷拿了解药转身离开时,乌火又嘀咕道,沙玛,我终于知道你背来的是啥东西了!
木呷转身,说,阿爸,你提沙玛阿伯干啥?对了,今天这事,你可别告诉他,就你知我知阿嘎知。
乌火摊了摊手说,为啥呀?
走漏了风声要是让公安知道了,把我和阿嘎当了偷猎分子,那是要坐班房的。木呷说完就小跑着去后山了。
乌火反复咀嚼着儿子的话。
他越想越觉得事情重大。
他决定放下面子,主动去找沙玛。
现在,乌火和沙玛两个太平村的显赫人物,相向坐着,都觉得这是件棘手的事。
沙玛说,那幼象要救不活咋办?报森林公安还是偷偷埋了?
乌火说,沙玛兄你放心,我对我毕摩世家的解毒药有信心的。
好,我相信你。沙玛说,救活了咋办?
乌火说,能咋办?让俩小子偷偷把它放森林里去。
说得轻巧!沙玛加重语气说,这么点大的象崽,放森林里找不到那象妈妈咋办?
咋办咋办?我又不是村主任!我只是个毕摩!乌火也加重了语气,说,天上的事我管,地上的事是你沙玛管嘛!
乌火这话,说得沙玛脸上有些挂不住。沙玛端起酒碗,自顾喝了一大口,抹了一下嘴,说,天上的事你管,对对对,那我正好问问你,你那太爷爷毕摩,当年弥留之际,除了看见大鸟,看没看见大象?
一听沙玛这话,乌火就像皮球一样,气得从火塘边的凳子上蹦起来了。
沙玛!乌火抖动着隐隐生痛的嘴角说,你不仅记仇,还心胸小得像一条缝!这个时候,你都没忘记挖苦我,挖苦我毕摩世家。
乌火,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沙玛努力解释说,我这哪是挖苦你,哪是挖苦你毕摩世家,我只是有种不祥的預感罢了。这太平村来了大象,真的不知是福是祸。
沙玛的语音未落,他家的羊厩里的母羊就咩咩地叫唤起来了。那叫声仿佛是受了什么惊吓才发出来的。
沙玛起身去羊厩查看,乌火也跟了过去。
厩内,阿嘎正在手忙脚乱地挤羊奶,看他毛手毛脚的,就知挤奶外行。
乌火说,阿嘎,你这是要干啥呀?
一听声音,阿嘎站起来,铁青了脸的沙玛看见,自己儿子年轻的脸上,沾满了奶浆。
乌火叔,阿嘎边抹脸边说,我挤点奶去后山,那小家伙苏醒了,看样子是饿了。
你想得真好,沙玛依旧铁青着脸斥责,你的象宝宝安逸了,我的羊羔子咋办?你让它喝西北风?
从阿爸的话中,阿嘎知道,乌火叔已经泄了密了,他有些尴尬地冲阿爸笑了笑说,要有办法,我也不会在你羊口夺食,你别拉着个老脸,包容点嘛。
阿嘎说着,提了装有羊奶的塑料小桶准备离开。
把桶放下!
沙玛用命令的口气冲阿嘎吼道。
阿嘎吃惊地看着沙玛,见他一脸威严,赌气将塑料桶往地上一放,就大步流星往厩外走了。
站住!
依旧是命令的口气。
阿嘎站住,不回头也不吭声。
就这样走了,那可怜的象儿子吃啥?沙玛在阿嘎身后问。
阿嘎没好气说,这你该问你自己!
赌什么气!沙玛哼了一声说,这点羊奶,够你象儿子吃吗?把这拿去。
阿嘎回过头来,看见父亲手上,摇晃着几张百元大钞。
谁稀罕你的钱!阿嘎嘟哝道。
你这人儿子不稀罕,可象儿子稀罕!沙玛说,还不快伸手给老子接了,骑摩托去镇上买两大桶牛奶来。
听阿爸沙玛这一说,阿嘎感动得眼泪都快从眼眶中冲出来了。他伸手接过钱,冲父亲深深鞠了一躬,就从院子里推了摩托。出院门后一跃而上,轰响了油门向镇上扑去。
看着旋风一样离去的儿子,沙玛叹了一口气。他对乌火说,我担心得很,这大象要真来咱太平村,我们的那些甘蔗、苞谷、菠萝怕是要遭殃了。
乌火沉默。
他掐了掐手指,起身告辞了。
走出院门,他又折回身来。
吉人自有天相!他冲沉默着坐在火塘边的沙玛大声说。
沙玛木头一样没反应。
只有黑狗大王,冲乌火一阵汪汪。
六
是夜,毕摩乌火换上了一身做法事才穿的盛装,手里握着他的法铃悄悄出了家门。他独自一人来到村口,站在村口的大榕树前,观起了天象。
夜的幕布上,繁星像一颗颗闪着金色光芒的徽章,又像一粒粒刺眼的金属纽扣,将所有的秘密牢牢地扣锁住了。毕摩乌火深知自己的法力不能跟那个能看见预言的太爷爷毕摩比拟了,他没看见任何天象,他看到的,跟所有凡人看到的别无二致。
在遥远的百年前,作为乌蒙山远近闻名的大毕摩的太爷爷,在弥留之际,硬撑着从病床上爬起来,穿上他做法事的盛装,手握磨得锃亮的铜质法铃,夜观天象,看见天空所有的星辰重新排列成一只大鸟。最后,这只像火一样的大鸟的阴影刚好覆盖了太平村。那个曾经的故乡,乌蒙山的太平村。
太爷爷用极为含混的口气说出了那个预言,大鸟出现的时候,就是太平村人失去家园的时候。
太爷爷没说这大鸟是什么鸟,但这个预言,作为毕摩家族领会的神的旨意,代代相传,一直传到乌火毕摩的父亲阿库。预言成了传说。
预言也好,传说也罢,太平村的人几十年来并没有把此当真。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一个叫马鸿鹄的老板带着做发财白日梦的乌合之众来到位于太平村的大包山。
据说马鸿鹄在大包山肚子里勘探出了大量的矿产,梦想发财的人们蜂拥而至,他们像土拨鼠一样在大包山私挖乱采。大包山旁的太平湖水渐渐没了,旁边的湿地也了无踪影。沙玛的父亲倮伍觉得事态严重,作为当时太平村的负责人,他往乡里县里反映,后来还递了状子,但无果。马鸿鹄的人照样像以前一样,把大包山弄得乌烟瘴气。
现实中求告无门。倮伍就去找毕摩阿库,他希望通过毕摩阿库,得到神灵的帮助,赶走马鸿鹄带领的这群土拨鼠一样的家伙。倮伍和阿库坐在阿库家院子里,足足喝下了一缸子荞麦酒,沉醉之时,也是阿库天灵盖打开之时。那个太爷爷预言的大鸟飞进了他敞开天灵盖的脑袋,阿库顿悟了,他一拍大腿,摇晃着站将起来,对倮伍说,神灵说了,那只大鸟就是马鸿鹄!
倮伍以为,阿库一定是喝高了。他笑了,说,你哄鬼呀,马鸿鹄是个人,不是鸟。
阿库说,倮伍哥此言差矣,像没见识的人说的话。马鸿鹄是人没错,是个大活人,而且是个讨厌的大活人!但鸿鹄是啥?倮伍哥,你说鸿鹄是啥?
倮伍搔搔头皮说,鸿鹄是啥?鸿鹄是明摆着的人名呀。
错!阿库摇着头喷着酒气说,鸿鹄是鸟,而且是传说中的大鸟!
阿库此言一出,倮伍的天灵盖似乎打开了,他一拍大腿腾地站起来,喷着浓烈的酒气咬牙切齿——
原来如此!
有着小诸葛美誉的倮伍,作为太平村聪明过人的领袖,却因为领悟了预言干下了愚蠢透顶的傻事。他变卖了自家的羊群,拿出了全部积蓄,私下里又让毕摩阿库在村民中散布所谓预言,并向不明就里的村民说明大鸟指的就是马鸿鹄。一听说要让他们失去家园的大鸟是大矿老板马鸿鹄,村民们纷纷表示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要帮着倮伍赶走马鸿鹄。
但马鸿鹄像一座山一样,是赶不走的。村民们提锄弄棒跟马鸿鹄明火执仗群殴了数次,但除双方落下几个残疾,开矿的照开,过日子的也只能照过。
赶不走就只能除掉!这个疯狂的念头从倮伍脑子里冒出来,就野草一样疯长起来。他花十万元请了个杀手,要取了马鸿鹄性命。
百无聊赖的马鸿鹄正在住处和他的副总还有财务总监玩斗地主的纸牌游戏。玩得正酣时,蒙面杀手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副总急得就要掏电话报警,被他摆摆没握牌的手制止了。他将捻开的纸牌合拢,往桌上放好,一脸平静地看着杀手,杀手握着寒光凛凛的刀子——
马总,有人出十万元想要你的命。
兄弟,马鸿鹄说,我总得知道,我与人无冤无仇,为何有人要雇你杀我?
你觉得你不该杀?杀手的语气突然间变得高亢且义正词严,因为你叫马鸿鹄,你就该杀,就得死!百年前太平村德高望重的老毕摩弥留之际,夜观天象,他看见的那只凶恶的大鸟难道不是你?
一只大鸟?马鸿鹄说,老毕摩看到的大鸟,与我何干?我是人,不是鸟。
想想自己的名字。杀手冷冷地举刀指了指自己的头提醒马鸿鹄。
哦,马鸿鹄思忖了一下说,原来是因为我的名字,我原来的名字叫洪福,洪福齐天的洪福。我那在乌蒙山学院教书的婆娘嫌我名字土,硬逼着我改成了鸿鹄。名上多了两个鸟,我当时心里很不痛快,觉得在她眼里我就是个鸟人。现在看来,我最初的感觉是对的,一个名字都惹上杀身之祸了,你们说我冤不冤?
马鸿鹄偏头摊手对他的财务总监和副总诉苦的模样充满了委屈。
马总,你也别觉得冤,杀手晃了晃手中寒光凛凛的刀说,你竭澤而渔,把大包山变成了人间地狱,丧尽了天良,不该杀?不杀你,太平村人就得失去家园。
我现在算弄明白了,原来是太平村那群穷鬼想要我的命!马鸿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我开采矿石,炼钢炼铁,还不是为国家做贡献,谈何竭泽而渔?这太平村穷得叮当响,有何“鱼”可渔?你一个杀手,谁教给你的这些文绉绉的说辞?你今天要真杀了我,我冤大了,要真这样,我这个冤死鬼一生都饶不了你!
不是我要杀你,也不是太平村人要杀你,杀手用刀往上指了指说,是天要杀你,谁叫你要取个鸟名呢?天注定你要祸害太平村了,我不过是替天行道!
杀手此话一出,马鸿鹄像个充了气的皮球,从椅子上蹦了起来,那我就冲着老天喊冤!你刚才说毕摩观天象看到了一只大鸟,一只对不对?马鸿鹄边说边冲杀手竖了竖食指。
蒙面的杀手点了点头。
我马鸿鹄的鸿鹄可不是一只鸟,兄弟——马鸿鹄拉长了语调说,那可是两只呀,两只!一只为鸿,一只为鹄,鸿是大雁,鹄是天鹅。老毕摩观天象看到的是一只,怎么可能是鸿鹄?那你替天行什么道?
一句话问蒙了杀手。
杀手迟疑了一下说,也许搞错了,但我收了别人的钱。
马鸿鹄大声说,那你把我的头拿去不就行了,还让我费那么多话?
杀手颤抖了一下,说,我不错杀。
马鸿鹄摆摆手说,那你就拿着钱跑吧,我看你也不是做杀手的料,婆婆妈妈的!你给我跑得越远越好,免得让我认出你!
马鸿鹄做了个送客的手势,杀手就风一样消失在了夜幕中……
翌日,带着几个手下,马鸿鹄披着他的呢子大衣,迈着方步,手里握着炮弹筒做的水烟筒,在太平村里乱走,边走边咕咕地抽。他走几步,喷一口浓雾,然后大声说——
不是有人想要我的人头吗?想要就拿去!
他一遍又一遍地这么喊,直喊得嗓子都沙哑了才罢休。
太平村的村民,都听到了他放肆的声音,都觉得这辈子从未像今天这样活得如此窝囊。马鸿鹄耍够了威风大摇大摆走了。警察来了,威严的警笛声把整个太平村都吓蔫了,人们一脸惊恐地看见那个刀脸警察将锃亮的手铐重重地铐在了倮伍那双粗粝的大手上。
村民们后来都埋汰倮伍,说既然是神的预言,就不该跟马鸿鹄斗。他既然是天界派下的大鸟,就该对其逆来顺受。村子里一些身强力壮的人,还主动去找马鸿鹄,让他给他们派些挖矿的活计。马鸿鹄扬言说,他就是要掏空大包山的山肚子。
多行不义必自毙,这句大俗话,还真在马鸿鹄身上应验了。在一个漫天风雪的黄昏,喝多了酒的他驾车从大包山回市里,把车开出了路沿,葬身在了一个深沟里。
马鸿鹄死了,在大包山上私挖乱采的乌合之众,没了首领,为利益开始你争我夺,大打出手。大包山的乱象触目惊心,最终市里下了决心,为保长江上游生态,禁止在大包山采矿。
倮伍的儿子沙玛在得知马鸿鹄的死讯后,找到毕摩阿库家门上了。他认为是阿库蒙蔽了父亲倮伍,父亲倮伍才会铤而走险,干下雇凶杀人的蠢事,但阿库坚持说马鸿鹄就是大鸟的化身,是自己持续的法事和诅咒要了他的性命。
自从那以后,沙玛认为毕摩家族都是不诚实的人。他对阿库说,你会因你撒下的弥天大谎遭天谴和报应的。
现在,夜观天象的乌火毕摩,每每想起此事,眼前就会浮现出父亲阿库毕摩那张委屈的脸,耳朵里就会灌进他山风一样的呢喃。
这怎么会是弥天大谎呢?你太爷爷那可是西南闻名的大毕摩,他看到的,确实是一只大鸟。沙玛小儿,老大不敬,口出污言,才会遭天谴和报应的!
七
乌火夜观天象的时候,沙玛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沙玛老婆气得翻身起床,抱了被子去儿子阿嘎的房里睡。阿嘎没回家,他和木呷都放心不下象崽,两个年轻人决定守个通宵。
我可不愿跟一条蛆睡在一起!
要在平日,沙玛老婆这话一定会激怒沙玛,但今夜他懒得跟她吵嘴。没有见识的老婆怎么能理解一个脑子里扑腾了一只大鸟的男人。
沙玛的脑子里有一只大鸟,那是一只黑颈鹤。自从今天太平村周遭惊现了野象,沙玛的脑子里就扑进了这叫黑颈鹤的大鸟了。他躺在床上,不安和恐惧让他翻来覆去。
很多年前,毕摩太爷爷的那个预言,像一个恶毒的诅咒,让沙玛在年轻的时候失去了父亲的庇护,被判了重刑的父亲在那個名叫板板房的监狱里,苦熬着漫长的刑期。沙玛在农闲的时候,常去看望自己的父亲,但父亲一次也没跟他见面。父亲托狱警带话给他,说,我不要你看,不要你惦记,如果你是个真正的孝子,你就替我撵走马鸿鹄,守护好自己的家园。
马鸿鹄的意外死亡证明了他并不是那只大鸟,也并不是那只大鸟的化身。沙玛认为自己的父亲好诓,被毕摩世家的谎言骗了。
马鸿鹄死了,采矿者作鸟兽散。看着那些被钻得千疮百孔的山体,沙玛在心中发誓,要把太平村和大包山建设成美丽的家园,要让蓝天对他笑,花朵对他招手,风吹草低见牛羊。
国家要保护长江上游,遏制水土流失,便倡导退耕还林还草。此时,沙玛也被太平村推选成村主任,他于是就镇里县里来回跑,硬是争来了一个退耕还林还草示范区的项目。
要退耕,不种土豆,也不种荞麦,太平村人想不通,他们说,沙玛你这是要让我们喝西北风呀。沙玛说,粮县里会供应,每个人头都有,而且是白花花的大米。市里县里都出钱给项目,大家种树播草,给大家工钱,等生态恢复了,就发展林下经济。太平村人听沙玛这么说,就都乐和了,说,沙玛你不是村主任,你是画画的,给我们画蓝图哩。
沙玛说,我不仅要画,还要带着大家真锹实锄地干。沙玛说到做到,三五年过去,这太平村就有了新模样。山坡有了新绿,原来干涸的太平湖开始积水,周围呈现大片的湿地。湿地里,有了小鱼小虾,有了泥鳅,有了秧鸡和水鸟。这些小动物,就像是从地底下冒出的不速之客。
而太平村退耕后,长得最好的是草。那些从前的土豆地、苦荞地和燕麦地,都变成了美不胜收的高山草场。每逢周末,就有县里市里的摄影爱好者和旅游者驾车来这里拍照和游玩。草场绿草肥嫩,养的山羊也肥美,有经商眼光的个别村民率先利用自家院落搞起了农家乐,专营彝家羊汤锅。每到周末或节庆时,太平村就热闹得像炸了锅,这热气腾腾的“锅”里,弥漫了诱人的羊膻味和彝家的烧酒香。
就在沙玛一幅蓝图初绘成时,那场太平村百年未遇的大暴雪改变了一切。沙玛记得,那场雪一直下了整整半个月,半个月里都是纷纷扬扬的雪花,天漏了一样,那年冬天还特别冷。与那场漫长风雪一起降临的,还有儿子阿嘎。沙玛的年轻媳妇,给他生下了一个胖小子。
初做父亲的他,又紧张又激动。孩子出生在这冰冻三尺的风雪严冬,让他操心起母子的保暖与饥寒。媳妇生产后,身子极度虚弱,奶水不足,吃不够奶的孩子就嗷嗷大哭,哭声让他内心发紧,心颤肉抖。他想了想,决定去羊场买一只羊,背回来给老婆熬一锅补身子的上好羊汤。
沙玛顶着风雪出了门。去羊场要途经太平湖边的湿地,但雪下得太大了,也太厚了,看不见太平湖,更看不见湿地,整个世界像删除了一切,一片白茫茫。沙玛途经湿地时,惊飞起了一群嘎嘎叫的大鸟。沙玛过去从未见过这种鸟,他眯了眼呆呆站着,看着它们在寒风中飞远。
沙玛嘀咕,这两天不仅给自己送来了风雪、儿子,还送来了鸟。这鸟长得像画上的鹤,看来有大吉祥。
这样一想,沙玛心情愉快了些。他重新迈开步子往羊场方向走。这时,他听见了两声凄厉的叫声。沙玛停住,往叫声方向张望。他看见一只大鸟,吃力地站起,张张翅膀,又吃力地倒下了。
他于是便踩着没膝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赶了过去。
沙玛看见的是一只受伤的大鸟,这鸟确实像农家贴在堂屋上的松鹤图的鹤,不同的是,它脖子上的鸟毛是黑色的。
大鸟看见沙玛,惊恐地再次起身飞走,但它只是扑腾了几下,就绝望地蜷缩在雪地上了。
沙玛过去,把它抱了起来,他发现,这鸟的左翅膀和左脚都受了伤。沙玛没再往羊场走,他想,就用这只大鸟,给媳妇熬一锅鸟汤,这肯定比羊汤还补。
媳妇听说沙玛要炖一只大鸟,拖着孱弱的身子从床上起来,虚弱却又无比坚定地说,沙玛,你要是炖了它,我就吊死在院子里的柿树上给你看。
沙玛从媳妇的话里听出了认真。他将大鸟抱了放在柿树下说,你们一起死给我看好啦!
不要以为我不敢!
媳妇的语气里,既有警告又有挑衅。
真是个恶婆子。沙玛嘀咕道。
这时,县文化馆的胡有文馆员手里提着用红纸包好的礼物上门来了。这胡馆员是个摄影发烧友,雪一下,他就赶到太平村来了。这几天都住在他表弟乌火毕摩家,准备上大包山上去拍雪景。他听说沙玛媳妇为沙玛生了个儿子,就赶过来贺喜。
他才推开沙玛家的院门,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看见一只大鸟掠过他的头顶,稳稳地落在了柿树上。柿树摇晃了一下,几团雪就落在了地上。那鸟太漂亮了,它收拢起翅膀,盯着院子里看。
院子的柿树下,也是一只蜷缩着的大鸟。它一动不动的样子,像是死了。胡馆员看着这一幕,吃惊被后悔取代了,他后悔出门时没随身带相机,错过了好景致。
站在堂屋前的沙玛同样也看到了那只大鸟。
大鸟嘎嘎叫了两声。
那是呼唤的声音。
蜷缩在地的大鸟动了一下,随即吃力地想从雪地里站起来。遗憾的是,它搖晃着站起身,随即摇晃着倒在雪上了。
这时,树上的大鸟俯冲而下,试图叼走它。任由它奋力扑打着翅膀,任由它惊起一地落雪,还是不能将受伤的大鸟叼起来
它仰颈又发出嘎嘎嘎嘎的叫声。
这声音里有着绝望,似人在大放悲声,仰天叹息,接着,沙玛和胡馆员就看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
它垂下头来,用自己的嘴轻轻地梳理着受伤大鸟的羽毛,它动作轻柔,生怕尖锐的鸟嘴弄疼了受伤的伙伴。它做得一丝不苟,旁若无人,直到它认为已经为其梳妆好了,才走到它对面,蹲下身子,用自己长长的脖颈碰了碰它的颈项。它与它就此达成了默契。它们交颈缠绕,用尽全力去缠去绕,两条大鸟的颈脖,扭成了一条粗壮的麻花。最后,它们在雪地上仿佛相拥而眠了……
两只交颈而死的大鸟,让站在院门口的胡馆员泪流满面,沙玛像做错事的孩子,低垂了头呆若木鸡地站在堂屋前的沿坎上。见多识广的摄影发烧友胡馆员哽咽着说,这是黑颈鹤,太平村怎么会有黑颈鹤?
胡馆员知道了太平湖湿地的雪地上来了这被沙玛叫作大鸟的黑颈鹤,这个只要是摄影发烧友都会闻之激动的消息让胡馆员断然终止了上大包山拍雪景的计划。
他背着他的摄影包,扛着支架,“长枪短炮”地像一个狙击手一样在太平湖边开始了蹲守。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捕捉到了太平湖上黑颈鹤的影像。
胡馆员回县文化馆后,将他的摄影作品冲洗出来。他还将亲眼所见的两只大鸟交颈而死的“爱情故事”写成了文章,一并寄给了省里一家全国有名的摄影杂志。
黑颈鹤照片及其“爱情故事”引起的轰动效应是胡馆员始料未及的。人们蚁群一样向太平村涌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偏僻彝村现在成了旅游热点。城里的帅哥靓女,把太平湖作为拍婚纱照的好去处。有婚庆公司甚至找到沙玛家,说愿意出高价买下他家院落,将其命名为殉情地,供人参观。
旅游资源匮乏的乌蒙山,突然出现这样一个旅游景点,让市里的领导也很兴奋,他们向县里明确指示,由市旅游局牵头,出巨资将太平湖太平村大包山一体打造成AAAA级以上旅游风景区。
这个消息传到太平村时,村主任沙玛兴奋激动得在村里摆酒畅饮了三天。但让他没想到的是,乐极生悲的事情也说到就到了。
太平村作为不适宜人生存的苦寒之地,整体搬迁的通知已逐级下放,最后,到了沙玛的手上。
知道太平村要整体搬迁消息的村民们,像接到一个噩耗,悲悲戚戚了。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乌火毕摩。他兴奋地冲沙玛说,沙玛,我太爷爷的预言应验了吧?毕摩就是毕摩!
搬离故土的伤悲,只有搬迁者才能体会那份痛彻心扉。他们集中在老祖坟场大放悲声,那呼天抢地的场面,成为太平村人集体记忆中的伤口。
沙玛没去坟场,他独自去了板板房监狱,父亲倮伍这次破例跟他见了面。披头散发的老父亲在沙玛眼中越发苍老了。父亲倮伍的脸上没有悲伤,他笑容满面地对沙玛说,你带领乡亲们建设了一个美丽的家园,才招来大鸟的。你要自豪地走,祖先的魂灵,会替你守好它的。
沙玛说,阿爸,相信您的儿子沙玛吧,我会带领乡亲们再建一个美丽的家园,等刑期结束,我就来接您。
倮伍收敛了笑容。看着父亲由晴转阴的脸,沙玛以为父亲把他的话当了夸海口。
阿爸,您还是不相信您的儿子呀。
倮伍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沙玛,不是阿爸不相信你,阿爸的心里担忧呀,要是再招来大鸟咋办?
沙玛忍不住笑了,他对倮伍说,阿爸,太爷爷毕摩看到的大鸟是黑颈鹤,它只生活在高寒之地,我们搬去的是炎热之所,它不会去的。
…………
黑颈鹤没来,但大象来了。
为什么大象刚出现,自己的脑子里都是扑腾的黑颈鹤呢?
翻来覆去的沙玛,越想越想不明白了。
八
阿嘎用父亲给的钱在镇上买了两大桶牛奶。他骑摩托赶回背阴地的窝棚时,看见木呷提着一根木棍正与幼象对峙。
你敢出去,看我不抽死你!
听见木呷恶狠狠的声音,阿嘎忍不住笑出了声。他熄了摩托的火说,木呷,它饿了,想出去找东西吃。
木呷听到阿嘎笑,心里更来气。这畜生好难照顾,解药一起效,它就来精神了。他用木棍朝窝棚画一个圆弧,说,你是骑摩托还是赶牛车呀?你再不赶回来,它讨厌的长鼻子,会把窝棚掀翻的。
阿嘎从摩托车上搬一桶牛奶过来,喘着气说,这是野象又不是家猪,能少了脾气?
他边说边把牛奶桶放在了木呷的脚边。
木呷白一眼阿嘎说,这么大一个桶,它怎么去吃呢?你不会以为大象是用鼻子吃奶吧?
阿嘎冲木呷神秘一笑,转身回到摩托车旁,从装头盔的后备箱里拿出一个大奶瓶,朝木呷晃了晃说,知道我为什么来晚吧?
为了制作这个大奶瓶,阿嘎几乎在镇上走遍了所有的商家,最后,经人指点,才找到镇上兽医站的龚兽医,软磨硬缠,龚兽医才答应现场为他制作这个大奶瓶。为了这乳胶的大奶嘴,龚兽医可没少花时间。
阿嘎的细致和周到让木呷佩服。他冲阿嘎竖起一个大拇指说,阿嘎,行呀,心细得像绣娘。你奔波了大半天,喂奶的事,我来就好。
木呷从阿嘎手中抓过奶瓶,扭开奶嘴盖,灌满牛奶后又扭紧奶嘴盖,然后提心吊胆靠近幼象。木呷知道,要是幼象不领情地给他一象鼻,不亚于身上挨一闷棍。
但幼象似乎知道了木呷的担心和善意,它乖乖地垂下了长鼻,木呷靠近它,将奶嘴塞进了它嘴里。
它贪婪地吮吸了起来。
满满一大奶瓶牛奶,瞬间就空空如也。
木呷拿着空瓶子,冲阿嘎说,这家伙的食量,怕是能喝掉一桶牛奶。
幼象的牛奶需求量,超出了阿嘎和木呷两个年轻人的想象。阿嘎每过两天,就要往镇上跑,镇上卖牛奶的,都以为他是村子里来的一个牛奶的零售商。
这样下去,我们会招架不住的。木呷对阿嘎说,这畜生把我们当开牛奶厂的农场主啦!
阿嘎对此早已一筹莫展,每每想到幼象与日俱增的牛奶消耗量,他内心都会生出一种崩溃感。但阿嘎不愿让木呷看透自己的心思,他故作轻松地说,一头幼象都养不起,还干什么大事呀?木呷把你讨媳妇的彩礼钱先借我,今后石斛有了收成,我就还给你。
木呷说,我准备讨媳妇的彩礼钱不全投资给你买石斛苗了吗?
阿嘎拍了一下脑门说,你看,我把这都整忘了。木呷,你去找你阿爸,兴许他手上有积蓄。
你打我阿爸的主意?木呷苦笑着摇头说,我阿爸还想打主意向别人借钱哩,他手上一旦有俩零花钱,马上就会变成草药,他总对我讲,毕摩不能消灾祛病还是毕摩吗?
这下阿嘎是真的犯难了,他心里嘀咕道,都说钱能办到的都不是啥大事,但没钱连小事都办不了!
木呷说,阿嘎,你也别犯愁,大不了我俩把这畜生放森林里去得啦!
你说得轻巧!阿嘎断然道,把它放森林里去,找不到象妈妈,它会饿死的。要真是这样,你我都是刽子手。
阿嘎挖空心思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解决幼象牛奶钱的好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去找父亲沙玛。
儿子找老子借钱,老子没钱,这让老子又恼火又羞耻,帮不了儿子的老子急得团团转。
沙玛冲阿嘎摊摊手说,不是老子不借给你钱,而是老子两手空空没有钱,前几年的积蓄,一些供你读书,一些用在菠萝的品种改良上去了。
阿嘎低着头说,大家都没钱,可幼象要吃奶呀。
老子知道它要吃奶!
沙玛唬着个脸,翻了下白眼对阿嘎说。
阿嘎叹了口气,转身走了。黑狗大王想跟阿嘎去,没想换了阿嘎一飞腿。
死大王,滚一边去。
大王疼得一边打着滚一边痛苦地汪汪叫唤。
但出了门的阿嘎又低垂了头折回家来。他进屋后对沙玛说,跟你借两斤酒。
借什么借?沙玛粗声大气地说,说话生分得很!自己打去。
阿嘎自顾在酒缸里装了满满一胶壶酒,提着回背阴地去。
他出门前听见父亲的声音——
小子,酒会让你暂时忘记难题,但它解决不了难题。
父亲的话没错,阿嘎和木呷在背陰地的窝棚里相向而坐,也没想出个解决幼象牛奶钱的好办法,只是越发明白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道理。
想不出办法的阿嘎和木呷只能借酒消愁。就在两个年轻人喝得酩酊的黄昏,沙玛找上门来了。
我说过酒解决不了难题的,小子!
沙玛的语气充满了教训。阿嘎说,你跑来就是来看我笑话吗?
笑话儿子不也笑话了老子?你阿爸没那么蠢。沙玛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说,这象儿子再能吃喝,这些也够你对付一阵子了吧。
看着父亲手上厚厚一沓钱,阿嘎有些意外说,阿爸,你不是没钱吗?
沙玛说,我没钱,但我有家底,我把厩里那两只山羊卖了。
那可是爷爷送你的羊!阿嘎知道,阿爸把它们当了宝贝。
爷爷送的咋啦?沙玛故作轻松说,正因为是爷爷送的,你今后问爷爷要两只,你阿爸不是又有羊啦?
沙玛边说边把钱塞在了阿嘎手里。
阿嘎接了钱,就踉跄着往外走,他急着想骑摩托去镇上买牛奶。
但沙玛厉声唤住了他。
醉酒骑摩托是违法的事。沙玛说。
沙玛走过去,伸手向儿子阿嘎要了钥匙,亲自骑摩托车去镇上买牛奶,他心里有些乱,想替儿子做点事,也顺便兜兜风散散心。
卖掉那两只羊,沙玛是痛下了决心的,这种痛只有沙玛能体会。父亲从监狱出来后,没有往自己儿子的新家来,而是独自回到了大包山,做了一个放羊倌。父亲说,热地方的羊,肉不好吃,既膻腥,又粗柴。沙玛托人带信给父亲,说他孤身一人,自己放心不下。父亲于是就托人带了两只羊,说,你既然惦记牵挂我,看看羊就好啦。
沙玛想,今后没羊看,又该想父亲了。他心里清楚,父亲犟着不与他同住,就是要让他牵肠挂肚,这样,他沙玛就不会忘了故乡。
沙玛去镇上,星夜买回来牛奶送去背阴地,人也困乏了。回家正准备洗脚上床睡觉,院门又敲响了,黑狗大王也汪汪卖力叫唤。沙玛此时被人打扰,心有不快,开门就嚷,什么鬼呀,深更半夜的。
不是鬼,是毕摩。
乌火抱着一罐酒,满脸堆笑地站在门口。看着一脸烂柿花一样笑容的毕摩乌火,沙玛没好气地说,你三天两头往我这儿送酒,想拉我下水呀?
你这是不服人尊敬,真把自己当干部了?乌火瘪一下嘴说,要不是我儿木呷摊上你家的事,我才懒得低三下四上门找你。
怎么是我家的事?你把话说清楚点。
怎么不是你家的事?你儿子蛊惑我儿子,跟他树上种石斛,他要不跟你儿子进雨林,会发生捡到象儿子的事?
都说来者不善,原来你乌火是兴师问罪来啦!
乡亲们夸你有格局,有气量有度量,我看倒是相反,整个小肚鸡肠,兴师问罪,我乌火问你什么罪?何罪之有?你堵着门干啥?彝家有你这样迎客的吗?
乌火说着就自顾挤进了门。
在太平村人眼里,沙玛和乌火是村里的两大能人,乌火管天,沙玛管地,一山难容二虎,两人互不待见,村里人也清楚,当然,他们彼此心里也清楚。
这样的两个人坐在一起喝酒,场面就自然有些尴尬,尴尬得憋半天三杯酒下肚,也找不到话头。
毕竟是在自己家,沙玛开了话头。
怪了,自从听说太平村来了大象,我每晚都梦到黑颈鹤。
你倒好,睡得着。
谁睡得着?一脑袋的鹤。
我观了几晚的天象。
看見大鸟了?
一说到鸟,话题就中止了。
我没别的意思。沙玛解释。
乌火摇了摇头说,没看见。
那看见大象了?沙玛又问。
乌火摇了摇头。
你什么也没看见,找我干啥?沙玛指着自己的鼻子说。
我看到书了。乌火说。
你看到了天书?沙玛有些惊异,天书说啥啦?
不是天书,是太爷爷留下的书。乌火说,准确点讲,我看到了古典籍。
沙玛说,古典籍你看得懂吗?别在我面前冒充知识分子。古彝文,你也能看出名堂?
当然,要不也成不了非遗传承人。乌火边说边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有名堂就摆来听听。沙玛说。
有了卖弄学识的机会,乌火是一定要在沙玛面前显摆的。他装腔作势咳嗽了两声,清理了一下嗓子,尽量放缓语速道——
我太爷爷抄的是《十月历》,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十月太阳历。历书上说,我们的先人,用十兽纪日。分四方五位。东方鳄鱼,南方大象,西方是驮太阳的神鸟,北方是猴子,中央是喊太阳的黄公鸡。鳄鱼掀开了洪水,招来水灾,是罪魁祸首,被砍了四肢作为顶天支柱,故鳄鱼被封为分管东方之兽;大象是动物界的和平维护者,居南,封为南方之神兽;神鸟驮来太阳和光明,居西,封为西方神兽;猴子被人用来发丧,它主管人类灵魂归去,为北方之神兽。天上原来有七个太阳,六个被神人射落,剩下一个不敢出来,大地漆黑。好心的先人养公鸡喊太阳,喊出太阳带来光明,所以公鸡位居中央,为中央神兽。我们婚丧大事,要毕摩卜卦,就来源于此。
你一下猴子,一下公鸡的,把我弄糊涂了,你能不能拣重点说?沙玛有些不耐烦了。
啥在你心目中是重点?乌火翻翻白眼仁问。
大象,沙玛端起酒碗说,当然是大象。
乌火有些火气说,我不是早说了吗?大象是南方之兽,从来都是和谐吉祥的象征嘛。大象来我们太平村,叫太平有象,是吉象,大吉之象!
沙玛听乌火这一说,似信非信,他对乌火有些不恭地说,你们毕摩世家,从来都有望文生义的本事。
乌火这回是真生气了,他腾地站起来,反唇相讥道,毕摩当然是世家,这是传承的力量,但从没有听说过村主任有世家的!
他说完,拂袖扬长而去。
村主任咋啦?沙玛气得吹胡子冲着无边夜色说,村主任从来都是村中领头羊!
九
沙玛其实是听进了毕摩乌火的话的,要不,夜里他也不会睡得那么香甜。他早晨醒来,感觉到整个人神清气爽,身子仿佛卸下了好几十斤,乌火送来的酒罐还摆在火塘边。他抱起酒灌,倒出一碗喷香的烧酒,一仰脖就一口干了。
高兴了就喝一碗早酒,这是沙玛的习惯,这习惯会让他在一天里不仅身体通泰,而且心里舒服。他抹了一下嘴,出门,在院子一角将背箩提将起来,反手往背上放时,才想到羊已经卖与他人,便将背篓扔地上,反剪了手,出了院门。
黑狗大王也欢天喜地跟在他后面,边跑边摇动着它雄赳赳的狗尾。
沙玛只要高兴,就会绕着太平村游走,像在巡视领地。村民们都能看出来,他身上总有一种掩饰不掉的威严与自豪。
这太平村,原本不叫太平村,它有一个听起来让人胆寒的名字:蚂蟥箐。蚂蟥箐名副其实,蚂蟥多,不仅有水蚂蟥,而且还有树蚂蟥。水蚂蟥叮了人的腿,会让人疼痛难忍,像粘了万能胶一样难除掉。树蚂蟥更恐怖,人打树下过,就会纷纷扬扬落下。旧时有马帮打蚂蟥箐过,都得在镇上买一只羊,到了蚂蟥箐,让马锅头将羊往前撵,那羊往树丛里走,树蚂蟥就纷纷落下,紧紧地粘连在羊身上,它们拼命地吮吸羊血,羊就咩咩地痛苦大叫,直到被吸成一具羊架。
沙玛率领村民来到蚂蟥箐,第一件事就是除蚂蟥。他带领全村人,用石灰粉撒了白茫茫一片,又用猪羊的血浸泡大丝瓜瓤子诱吸蚂蟥,将其集中后用火烧成灰烬。第二件事就是态度强硬地找搬迁办,改掉蚂蟥箐这个听起来就让人不寒而栗的名字,改回原来老家的村名:太平村。
沙玛想起刚来的时候,这地方就是一片蛮荒,除了蚂蟥,还有咬得人疼痛难忍的红蚂蚁和要命的蚊虫,这种湿热之地,草木疯长,各种叫不出名的有毒昆虫大量繁殖,让人不堪其扰。原本就是背井离乡的村民,到此后情绪都降到了最低点,个个哀鸿,沙玛的心中也是悲凉一片,绝望与满腹苦水混杂一起。回去吧!咱们回去吧!我们回老家去,我们坐惯的山坡不嫌陡!他的耳朵里,塞满了山风一样呜咽的村民的哀求。
但沙玛知道回不去了,他们都是开了弓的箭镞。他冲那些哀求吼叫,告诉他们回不去的事实。跟着我干!我一定给大家一个更好的家园!他掷地有声的话,成了村民们的信心支柱。
什么都是问题,吃惯了苦荞疙瘩,吃不惯糯米团,吃惯了土豆,用红薯当顿肚里就犯酸水。附近的本地人就嘲笑,说山猪吃不惯细米糠。吃是问题,干活更是问题,种熟了荞麦,种甘蔗稻田就手生。沙玛就跑到傣寨学,就像小学生一样找农科站的农技人员教。几年光景折腾下来,就还真折腾出了景象,他们种出了比本地人种得还要好的稻谷、甘蔗和菠萝,村子里有了欢声笑语,间断了几年的火把节又在紧锣密鼓中、在火把、篝火和歌声中重新成了重要的民族节日。连省里来考察的领导都感叹说,这是一块风姿卓越的彝文化飞地。
而这一切,立头功者,非他沙玛莫属。在镇上、县里、州上、省里到处拿奖,直拿得脚瘫手软。沙玛每每想起这些,不骄傲都不行。
看着花团锦簇、瓜甜果香的家园,看着安居乐业、幸福安康的乡亲,沙玛在太平村周遭,怎么看都看不够,怎么走也走不累。
但志得意满的沙玛心中还是有一份遗憾,那就是父亲倮伍,他怎么哄怎么劝都不奏效,出狱后父亲径直回了大包山,回到了那黑颈鹤翩翩起舞的地方。他说,只要他在,太平村人就有了故土,就有了根。
今天的沙玛,却想把根深深扎在这里。他总是这样教育儿子阿嘎,有志气的彝族人,对故乡最好的怀念,就是用自己的双手打造出一个比故乡更美丽、更富庶的家园。这话,是在市里乡村振兴动员会上那个市政府文绉绉的周秘书替他写的发言稿里的话,但确实是他沙玛的心声。
沙玛站在亮丽的阳光下,心中充满了豪情。意气风发的他涌起一个念头来了,那就是他要带领自己的乡亲,把脚下这块一直被族人们当作异乡的土地,建设成家乡。
我们就是这里的主人!
——这样一想,他整个人都像这美好的早晨,通透而敞亮了。
但这好心情被毕摩乌火这讨厌鬼破坏了,胖得像一个皮球的乌火蹦跳着冲他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不好了不好了,要出大事啦!
沙玛看乌火一惊一乍的模样,脸上就泛起了鄙夷之色。他皱着眉头说,沉不住气的男人知道啥叫大事?不会又看了啥古书,让你晓得天要塌?
乌火一听沙玛的话,就跺了脚说,你不说损人的话,难道会死吗?我昨晚在你家喝多了酒,回去就睡了。今早醒来,老婆就说,昨天晚上木呷回家来,翻箱倒柜找东西,把我的迷药拿走了。那可是能迷倒三头牯牛的迷药呀!
嗯,沙玛嘀咕道,这也算大事?
这还不是大事?乌火推了推手说,木呷拿那么多迷药去干啥?
你儿子拿的迷药,你来问我拿去干啥?毛病!
毛病?沙玛你骂我有毛病?乌火指了指自己鼻尖然后又用力指沙玛说,你才有毛病,脑子有毛病!他拿那么多迷药,要用在那象儿子身上,迷死了咋办?
沙玛听乌火这一说,上牙咬了下嘴唇思忖一下,觉得有理,就一拍乌火的肩头说,那还愣着干啥?还不快赶背阴地去。
木呷和阿嘎折腾了半个早上,也没能让幼象喝下迷药,起先,木呷将迷药溶在水里,让幼象喝,但聪明的幼象仿佛知道水里下了药,长鼻子刚触到水桶,就缩回来,然后一撩,就把一桶水给掀翻了。阿嘎见状,就取了奶瓶,将迷药兑在了牛奶里,装进奶瓶让幼象喝,幼象吸了一口,但随即就把吸的一口牛奶全喷在阿嘎的脸上。弯腰站起身的阿嘎弄成了一个大花脸,惹得木呷捂着肚子笑了半天。
笑啥笑?阿嘎说,等段晓果的车来了,我看你还笑不?这活蹦乱跳野性十足的,迷不翻,看咋把它弄上车?
阿嘎说的段晓果,是给阿嘎提供石斛苗的商人,昨天他驱车来背阴地给阿嘎送先前预订的石斛苗,发现了关在窝棚里的幼象。当他听说这是一头阿嘎和木呷从雨林里捡回来的幼象时,就动起了歪心思。他说他关系广,知道有人暗地里做收购野象的生意。
这能卖好大一笔钱,你俩要做成这笔生意,就不用向我赊石斛苗了。他说。
阿嘎在雨林的树上种石斛,缺少购苗钱,限制了种植规模。听段晓果这番话,心就动了。
但动了一下心的阿嘎随即又坚定地摇了摇头,说,我和木呷犯王法的事不做的。
犯啥王法?你知我知木呷知,买的是泰国人。
泰国人?他们买象干啥?
做大象表演,招徕游客呀。
不……不行,阿嘎继续摇头说,那些驯象师,对野象的手段可残忍了。
段晓果听阿嘎这话,也摇摇头说,别装活菩薩了,发啥善心呀?你真以为你能养得活这幼象?你没这能耐也没这本事!你想过没,养死了咋办?你脱得了干系?
木呷抢白说,我们养它一段时间,等它大点就放它回森林去找妈妈。
找妈妈?段晓果冷笑一声说,木呷,你给我编童话呀?它要找不到妈妈,饿死咋办?它要饿死了,你说它是饿死的,还是被你们害死的?
段晓果让木呷无言以对。
即便饿死,阿嘎头昂一下说,也比受驯象师的活罪强。
此言差矣!段晓果不愧是一个巧舌如簧的商人,皮笑肉不笑的,目光尖锐盯着阿嘎说,没错,这幼象是要受驯象师的罪的,但那是要让它退去身上的野性,经过受训,它就不是一般的象,是象里的艺术师,就像浴火重生的鸟,不是鸟了,是凤凰。你替它烦忧,真正是杞人忧天。它成了艺术师,体现的是价值。这价值,比它在山野丛林里做一头自生自灭的野象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听了段晓果这一蛊惑,阿嘎看看木呷,木呷看看阿嘎,都觉得此话有理了。
段晓果轻易地就洞察到了阿嘎和木呷内心的动摇,他说,我可不会白帮忙的,卖的钱我们仨平分。我今天回去就联系买主,明天就开车来拉象。
段晓果看了看幼象,试图挑逗一下它,伸手去挠幼象的鼻子,幼象长鼻一丢,吓了他一跳。他后退两步,对阿嘎和木呷说,明天怎样把它弄上车是个大问题。你俩得想法子。
阿嘎左思右想,也没想出个好法子,倒是木呷,一阵苦思冥想,就想到了父亲乌火的迷药……
沙玛和乌火急匆匆赶到背阴地的时候,两个年轻人已经累得汗流浃背,他们引诱幼象喝迷药没得逞,就想强行给幼象灌迷药。俩年轻人虽身强力壮,却不是幼象的对手。制服不了幼象的他们看见自己的父亲,来了援军般的兴奋,大声招呼两个前辈赶快过来帮忙。阿嘎说,乌火叔,阿爸,你们来得正好,我就不信我们四个人还制服不了一头幼象。
他的话音刚落下,响起的却是响亮的耳光声。阿嘎还没反应过来,沙玛扬起的大手掌就重重掴在他脸上了。
这时段晓果驱车来到了背阴地,他斥责沙玛说,难道你不知道打人是违法的吗?
阿嘎捂着脸,说,段总,他是我爹,你别管闲事。
段晓果说,老子打儿子也违法。
沙玛恶狠狠地瞪段晓果一眼,说,你别人模狗样地装文明人,他阿嘎平白无故给大象下迷药违不违法?
这一问,还真问住了段晓果,一时语塞的他,赶忙从口袋里掏烟,递给沙玛。沙玛不接,段晓果也一脸堆笑给乌火递烟。乌火迟疑一下,就欲伸手去接,却被沙玛呵斥住了。
坏人的烟你也敢抽?沙玛冷冷道。
段晓果这下火气上来了,他说,大叔,我是正经生意人,怎么在你眼里就变成坏人了?
乌火也觉得沙玛言辞不当,就说,沙玛兄,生孩子气,也不要拿外人出气,你咋就把人家当坏人了?
沙玛瞥一眼乌火说,别人说你聪明,在我眼里你就是个笨球。
乌火摊摊手说,沙玛兄,气还生我头上来了?过分了!
我过分?沙玛上前,推了一把乌火,指着段晓果开来的车说,你睁开你的狗眼,仔细瞅瞅,他开的什么车?四周封着栏杆,我看你儿我儿要给这象儿子下迷药,就是想把这象儿子卖给他。
你说的没错,段晓果说,我这不是好心帮阿嘎和木呷,这象是野象,怎么能养?我正是趁它还小,牵线把它卖给驯象师,既赚了钱,又免去了麻烦。这岂不是两全其美?
两全?全个狗屁,还其美?美你个头。沙玛气得吹胡子瞪眼,手指段晓果说,你这一肚子坏水,想的都是歪门邪道,说你是坏人轻了,你要真怂恿这俩逆子卖了这象儿子,你就是个罪人!而且你把他们也变成了罪人!
阿嘎捂着被打疼的脸说,阿爸,你别血口喷人。人家段总真是一片好心,是诚心诚意帮我们解决难题。
啥?沙玛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如此糊涂,他忍不住伸手往阿嘎头上又是一巴掌,说,老子今天要是不把你打开窍,我就是个失职爹。他帮你们解决难题?他要把这象儿子卖了,你和沙呷的人生就无解了!
你阿爸说得对,话丑理正!乌火附和道。
阿嘎,段晓果唤了一声,说,我可跟境外的人联系好的,而且收了人家定金,你不会反悔吧?你反悔,你就得赔违约金哦。
听段晓果还在要挟自己的儿子,沙玛气得挥手一巴掌就过去了。好在乌火眼疾手快,伸手拦开了,要不,这一耳光,会比扇阿嘎的还要响亮。
段晓果吓得退后了两步。
沙玛欲再上前,却被乌火一把抱住了。乌火冲段晓果说,你这年轻人呀,还不快走,咋连势头都不看?
段晓果挪动了一下脚步,又犹犹豫豫停住。
沙玛说,你真的想要违约金?
商有商道,段晓果说,违约是要赔款的。
好好好!沙玛冲段晓果连鼓三个掌,说,我这就给警察打电话,让他们赔你违约金啊。
他边说边伸手对阿嘎说,把你的手机给我。
一听说沙玛要给警察打电话,段晓果就慌了,说,别别别,我走还不行吗?
就这样走?沙玛冷冷地说,你岂不亏了?
段晓果说,我认了,亏就亏吧,我认栽了。
那还不快滚,沙玛一挥手说,免得老子看你泼烦。
段晓果灰溜溜地小跑到车前,拉开驾驶室,一轰油门,车子放一串响屁,瞬间就从背阴地消失了。
沙玛瞪一眼阿嘎,又瞪一眼木呷,嘴里爆出了一声——
糊涂!
然后,他板了脸冲乌火招招手,就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乌火也冲两个年轻人说,糊涂!
说完就跑去追沙玛了。
十
这幼象卖又不能卖,养又养不起,幼象与日俱增的食量对阿嘎和木呷都成了压力和负担。
两个年轻人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将幼象放归雨林。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两个年轻人将幼象悄悄地赶进了雨林深处。
赶走了幼象,阿嘎和木呷起初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但这种轻松感很快就被内心的不安取代了。这幼象找到它妈妈了吗?找到象群了吗?如果它一直脱群,它该怎么生存下去?
这些心中泛起的问题就像泉眼里冒出的水,越来越多。这些问题,将两个年轻人折磨得寝食难安。
在背阴地的窝棚里,阿嘎和木呷,两天来一直在黄昏相向而坐,喝上了闷酒,而且都喝到酩酊大醉。这样过去了两个夜晚,木呷终于率先在第三个黄昏打破了沉默,他说,阿嘎,我们是救护人呢还是刽子手啊?
阿嘎说,我要能回答上这个问题,我还喝这酒?木呷,就让那象儿子听天由命吧。
阿嘎的话音未落,窝棚外就传来了叫声。木呷被惊得站了起来,他对阿嘎说,外面有啥在叫唤?
阿嘎点点头说,我也听到了。
他们奔出窝棚时,看到了被他们赶进雨林的幼象。在血一样的黄昏里,这头归来的幼象,仿佛笼罩在某种悲壮的氛围里。
阿嘎突然抱了头,跪在了地上。
木呷赶忙上前,想把阿嘎扶起来,但阿嘎挣扎着就是不愿站起来。他说,木呷,它找我们来啦!你看到没,它是流着泪找来的。
木呷放眼望过去,看到了盈盈如月光的象眼和未风干的泪痕。
幼象缓慢地移动著脚步,走向阿嘎。它伸出它的长鼻子,轻轻地抚弄着长跪不起的阿嘎,它充满了温柔,仿佛是在安慰过度伤心的阿嘎。木呷跑过去,伸手搂着幼象的头,他哽咽着说,你要原谅我和阿嘎哦,我们要是有能力和办法,不会赶你走的。
阿嘎说,木呷还不快拿牛奶去。
木呷说,哪还有牛奶?
阿嘎腾地站立起来,他对木呷说,那就把酒壶提来。
木呷说,难道你要跟它喝酒?
阿嘎认真地点了点头,看看幼象对木呷说,今晚你,我,还有它,要一醉方休!
是夜,阿嘎和木呷都喝高了,翌日太阳老高了,才从窝棚的床上爬起来。他俩没顾得上给自己做早餐,却忙着给幼象准备食物。当他俩带着昨夜残存的酒意提着菠萝香蕉来到幼象住处时,两人吓得酒意烟消云散了。
幼象侧躺在地上,纹丝不动,就像死了一样。
你这是乐极生悲,这么点的象,你给它灌了满满一碗酒,木呷责备着阿嘎,它一定是醉死了。
阿嘎斜睨了一眼木呷,说,木呷,它又不是你,小酒量还要冒充海量。
他边说边无限关切地蹲下身子,伸手去摸幼象的身子。木呷看见阿嘎的手被电击了似的颤抖了一下。
它怎么烧得像一截燃着的木炭。
木呷捂了捂鼻子说,这屋里咋一股屎臭味?
阿嘎吸了吸鼻子,一股令人作呕的臭味就扑进他鼻孔里来了。
这时木呷叫了起来,说,象儿子拉稀了。
阿嘎这时才注意到象屁股上都是脏兮兮的粪便。
阿嘎认真检查着这头幼小的病象,发现它被毒竹尖刺破的伤口愈合得挺好,脐部却严重化脓发炎了。感染让幼象出现了发烧和腹泻的症状。
他站起,对木呷说,我们得想办法救它,你快去找你阿爸。
木呷说,我阿爸医人行,医象绝对外行。阿嘎,你还是去镇兽医站请岩香医生吧。
阿嘎说,这会走漏风声的。
木呷说,顾不了那么多了,这牲畜要真死了,你我那才真是吃不了兜着走啊。
阿嘎思忖一下,认为此言极是,就骑了摩托,奔镇上去了。
岩香是镇上新近从州职业学院分到镇兽医站的傣族年輕女兽医。木呷在州职院念书时就听人说过,她出众的外貌和和善的性格让她赢得了院花的美誉。但岩香最出众的不仅是外表,她还是州职院著名的学霸,有关兽医的论文还上了院办的学报。
一听说去医象,岩香就来了兴致。她准备了一些消炎退烧的兽药,就跨上了阿嘎摩托的后座。
骑着摩托拉着美女的阿嘎,整个儿不仅身体通泰,心情也好极了。如果不是心里装着那头病象,他恨不得要用彝语为岩香一展他引以为傲的歌喉。
岩香真是一名出色的兽医,娇小玲珑的她虽是初次给野象看病,但仍旧镇定自若,样子像个行医多年的老手。她手指轻柔地安抚着大象,在它毫无感觉的状况下就打完了针。她给它消了毒,洗干净了身子。一切做得麻利而熟练,阿嘎和木呷都赞叹不已。
岩香忙活完,站起身用手掌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她让阿嘎和木呷放心,说幼象的伤经过消炎,身体的烧就会随即退去,生命无碍。
阿嘎要岩香保守秘密,并强调说,这是背阴地的秘密,不能为外人道——他对岩香说。岩香点头,说,保守秘密可以,但你得每天来镇上接我,我放心不下它。
这是个求之不得的美差,阿嘎爽快地答应了。一旁的木呷一肚子醋意,他实在后悔先前去镇上兽医站接岩香为什么是阿嘎而不是自己。
幼象在岩香的救治和阿嘎与木呷的精心照料下迅速有了好转。归来的幼象与以前有了明显不同,它变得温顺安静了许多,对阿嘎和木呷表现出了亲热的态度。天热的日子,阿嘎和木呷躺在大青树下乘凉,它就会走过来,用长鼻为他俩“按摩”。它跟岩香更亲,每次岩香来看它,它都会高兴地抖动耳朵,卷起小尾巴,装一副“萌”态,求岩香抱它。岩香搂着它的脖子的时候,它就会发出幸福的叫声。
有一天岩香爱抚着幼象对阿嘎和木呷说,它应该有个名字,这样我们好称呼它。
他们都点头表示赞同。木呷说,它既然来到我们太平村了,就娶个太太的名字吧。
岩香摇摇头说,不行不行,这什么名呀?难听死啦!
阿嘎说,那叫平平吧。
岩香点头,说,平平好,平平安安也是我们对它的心愿。
于是幼象就叫了平平。岩香嗲声嗲气唤它,它还憨态可掬地迈开象步为岩香跳起舞来了。它笨拙的舞姿逗得阿嘎和木呷哈哈大笑。阿嘎边笑边说,看来它也认可了平平这名字。
岩香几乎天天都来看平平,阿嘎几乎天天都骑摩托去接岩香,这接来送去久了,就有了感情。当木呷意识到阿嘎已经和岩香好上了的时候,觉得自己成了多余的人。他想离开背阴地回家住,但又扔不下对幼象的关切与想念,只好作罢。
看木呷成天闷闷不乐,阿嘎以为这段时间木呷在背阴地待烦了,就劝木呷回村里去。没想到阿嘎这一劝成了火上浇油,木呷把劝当成阿嘎赶他走。他冲阿嘎暴跳如雷,他说,阿嘎,你真是个贪心鬼,岩香是你的,难道平平也是你的?我告诉你,平平是我们大家的!
看到自己的朋友像吃了炸药一般,阿嘎只能尴尬地笑笑,拉岩香走了。
岩香坐在阿嘎摩托车后座上,突然就咯咯咯地笑了。
阿嘎说,岩香,你笑啥呀?
岩香说,我要知道木呷喜欢我,才不找你嘞。
阿嘎说,木呷喜欢你?别自作多情好不好?
你说啥,我自作多情?岩香在阿嘎背上捶了两拳说,难道你看不出,你的朋友都成醋坛子了吗?
阿嘎就笑,说,我要是早知道木呷也喜欢你,我就把你让给他。
你敢!岩香边说,边像擂鼓一样在阿嘎的后背上舞开了拳头。
阿嘎哎哟哎哟地叫唤着说,岩香,你手轻点,还真捶呀?
岩香说,想知道我为啥笑吗?阿嘎,听说过花为媒,没听说过象为媒。
阿嘎听岩香这一说,知道岩香想嫁给自己了,一脸幸福的他,把摩托骑得像闪电一样快。
十一
阿嘎与岩香的婚事很快就提上了议事日程。
按照傣族的婚俗,如果阿嘎和岩香结婚,阿嘎就要到岩香家去住上一段时间,这就叫从妻居。但阿嘎要照顾幼象平平,去岩香家从妻居不现实,岩香就去找自己的父母。岩香父母是通情达理的人,同意岩香与阿嘎按照彝族风俗举行婚礼。
这可累坏了沙玛,为了操持儿子的婚事,他像上足了发条的钟摆,忙得嘀嘀嗒嗒停不下来。太平村人也跟着高兴,阿嘎能娶貌美如仙的傣族姑娘岩香,让他们骄傲极了。
大喜的日子是乌火择的黄道吉日,这是毕摩分内的事。但沙玛还是亲自登门,给乌火送去了一坛陈年荞麦老酒以表谢意。乌火毕摩告诉沙玛,阿嘎娶傣族姑娘岩香,是天意,是上天派神象来撮合的大好事。乌火的话从来没有如此入过沙玛的耳和心,沙玛的脸笑得就像个熟透的烂柿子,人机械得像鸡啄米地只会点头称是。
婚礼前一天,阿嘎回家去操办婚事。一时间,沙玛家的院子热闹得像一锅翻炒着大豆的铁锅。
背阴地的木呷却冷清极了。他一个人守着幼象平平。平平吃饱喝足,不理会木呷,侧躺在地上,象眼一闭,就进入了梦乡了。木呷出了窝棚,看了看被火烧云染得通红的黄昏,就又折身回去,一个人坐在昏暗简陋的窝棚里,喝起了闷酒。
闷酒醉人,几杯烧酒下肚,木呷就醉得不省人事了。他身子一歪,就躺在窝棚里那把破旧的竹躺椅上,呼呼大睡了。
木呷是在剧痛中惊醒过来的,醒过来的他发现自己被压在一根原木下,身上是山茅草和石棉瓦。当他意识到窝棚垮塌了,酒就醒了大半,他用力推开身上的原木,扒掉身上碎裂的石棉瓦和零乱的山茅草,灰头土脸地从窝棚的废墟中站起来。站起来的他吓得哇地大叫了一声。
在木呷面前是一支严阵以待的大象的军队。木呷知道,是它们侵犯了窝棚。大象也发现了木呷,领头的母象示威地冲他发出了愤怒的吼叫声。
这吼叫声木呷似曾相闻,这不就是先前雨林中那头母象的声音吗?木呷意识到平平的妈妈来找平平了。
一想到平平,木呷心中一惊,就赶忙一边呼叫着平平,一边搬动着那些石棉瓦和山茅草。木呷想,平平一定是埋在了窝棚的废墟里了。
但象群里响起了一声奶声奶气的叫声。
这声音木呷太熟悉了,那是平平的叫声。
木呷呼叫着平平,让母象很不高兴,它打了一个生气的响鼻,就向木呷冲将过来,木呷吓得转身就逃。他最后爬到一棵大青树上,母象用鼻子去缠卷大青树,试图将它连根拔起。但它尝试几次后,感到了力不从心,于是就带着平平,领着它的队伍离开了。
惊魂未定的木呷确认大象离开后,依然不敢从大青树上下来。
离开背阴地的大象没有回雨林,而是径直扑向了太平村人居住的寨子。十数头大象肆无忌惮地进了寨子,一路上为显示自己的破坏力,它们掀屋顶,拔栅栏,弄了个一塌糊涂。如果不是黑夜掩盖了它们的暴行,场面将惨不忍睹。母象领着平平走在最前面,它们的目标是夜里依然灯火通明的沙玛家。
野象的到来弄出了不小的动静,但在沙玛家为第二天婚事而忙碌的人们依旧浑然不觉,欢声笑语让忙碌的景象弥漫上了幸福的光泽。沙玛更是忙成了陀螺,他不停地给来帮忙的人端茶递烟,和唢呐手们商议着如何才能将傣族送亲的葫芦丝乐队给比下去。婚丧嫁娶离不开毕摩,他是当然的司仪,按理,今夜他应该早早来与沙玛主人家商议婚礼的程序,但沙玛知道,乌火喜欢在这时端着,要主人家派人三番五次去请,以此显示存在感。但沙瑪就是不主动派人去请乌火,他知道无论他如何磨蹭,乌火最后都会出现在自己家的。但沙玛的老婆沉不住气,她已经三次提醒沙玛,该去请乌火毕摩了。
放下你那硬撑着的身段好不好?沙玛老婆对沙玛说,这可是你儿子的终身大事,是你求人的时候。
沙玛说,正因为是终身大事,我才不求他,阿嘎成天叫他叔,我就不信乌火他不来。
沙玛话音还悬在空中,门就吱呀一声开了,乌火跌跌撞撞就扑进门来了。他进门就大喊,沙玛兄,你面子太大了,大象都来喝你家的喜酒了。
跟着沙玛落下去的话音,泛起的是院墙上瓦片掉在地上的噼里啪啦声。
沙玛说,来晚就来晚呗。编啥诓?
编诓?乌火说,你不信出门看看,大象的队伍都到你家门口了。
这时,一直趴在院墙角打盹的黑狗大王腾地跃起,犹如一道黑色闪电就扑出了院门,沙玛也赶紧起身,小跑着出门一探究竟。
沙玛的头才探出院门,象鼻子就顶着他脑门了。吓得他赶忙缩回头,慌张地将院门关上了。这头大象仿佛知道主人家不喜欢它,象鼻一钩,就将挂在门头上的红灯笼给叼下来了。它抬脚,轻易地就将其踩了个粉身碎骨,但即便如此,也没解它心中块垒。它昂起头,就发出了愤怒的吼声。
它的叫声,引得院内的人们也发出了惊叫。
沙玛警告说,叫什么叫?野象来了,大家都赶紧奔顶房去吧!要快!要快点!
人们于是就一窝蜂地往沙玛家顶楼跑。
院内是嘈杂的脚步声,院外是黑狗大王的狂吠声。
黑狗大王实在是高估了自己,它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螳臂当车,是鸡蛋碰石头。阿嘎在楼底喊破了喉咙唤它回来,它却飞蛾扑火般冲向了象阵。井然有序的象阵没想到会碰上如此自不量力的亡命之徒,队伍出现了短暂的混乱,特别是幼象平平吓得直往象队的中间钻。
黑狗大王卖力的叫声和鲁莽的举动充分激怒了母象。母象小跑着摇晃着象鼻迎向黑狗大王。黑狗大王并不畏惧这庞然大物,依旧狂吠着扑向母象。它瞅准机会,张开狗嘴一跃而起,试图将那耀武扬威的象鼻给咬下来。但它的嘴还没碰到象鼻,狗身却被象鼻甩出去老远,重重摔在地上的黑狗大王发出了痛苦的惨叫。
几头成年野象快速围将过去,它们像一群曲棍球队员,用象鼻将黑狗大王抛过来又挡过去,尽情地戏弄不自量力的黑狗大王,把它从狂吠一直摔到一声不吭。
太平村给阿嘎婚事帮忙的众乡亲看着这力量悬殊的对决,都怔住了。他们挤在屋顶上,看着被黑狗大王充分唤醒了野性的大象们轻而易举地将沙玛家的院墙夷为平地。它们大摇大摆地在沙玛家院子里提前享受起了为婚礼准备的菠萝、杧果和香蕉。有两头淘气的大象把鼻子伸进了院子里盛满酒的大酒缸,烧酒刺激得它们的长鼻子都直了,它们不喜欢这刺鼻的酒香,索性上前,将酒缸掀翻了。站在楼顶的人们第一次在酒香里嗅到惊心动魄的味道,都紧张得紧紧依偎在了一起。
它们把沙玛家院子弄得一片狼藉后,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乌火毕摩在屋顶摇响了手中的法铃,他仰天大喊——
天神爷,你快显灵,把那些大象强盗赶回雨林里去!
众人于是都跟了乌火一起朝着夜空喊。
沙玛没跟着众人喊,他独自沉默着下了楼,走出家门,跨过院墙废墟,将奄奄一息的黑狗大王抱回了家。
十二
太平村惊现野象群的消息,传得比山风都快。一时间,科考队、环保组织和新闻记者都蜂拥而至。
外来的人们,饶有兴趣地向村里的人打探野象的信息,沙玛家被记者和自媒体爱好者围得水泄不通,对野象的热情和关切让他们忽略了太平村人的惶恐和不安。
阿嘎因为野象的捣乱,没能按彝族风俗举办婚礼。他听了岩香的,按傣族习俗举行了婚礼,去傣寨从妻居。沙玛起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什么人也不见,后来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抱着黑狗大王来到了背阴地。他搭了一个简易的窝棚,在此住了下来,
是木呷发现的沙玛和黑狗大王。那天,他回背阴地,想看看那些好些日子无人照料的石斛苗,没想到却发现了命若游丝的沙玛和黑狗大王。
他和它已经多天不吃不喝,抑郁了。
木呷赶忙去找救兵,他请来了父亲乌火,乌火带来了沙玛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乌火说,太平村出现了野象群,引起县里和州里高度关注。州里领导在听取科考队专家的调查和意见后,认为由于近年生态好,亚洲野象种群繁衍速度加快,原有野象栖息地已经不能满足其生存需要,亚洲象自然保护区要扩大,太平村将在区域之内。
我们的家园怎么办?沙玛叹口气问。
乌火说,听说州政府正在考虑将整个太平村搬进县城里去。
沙玛兄,乌火说,下一步,我们都成城里人啦。
沙玛问,你想去城里?
乌火摇摇头,说不想。
沙玛问,为什么不想?
乌火说,城里夜空到处是霓虹灯,我怎么观天象?
沙玛低头不语。
匆匆赶来背阴地打理石斛苗的阿嘎听到了两位老人的对话。他扶起沉默不语的父亲,又看看乌火毕摩,他冲乌火笑了笑,说,乌火叔,城里观不了天象,你可以看世象呀。太平村被划进了亚洲野象自然保护区,我们看似失去了家园,但新家园在等着呀。县里划拨了最好的地块,给我们打造了一个美丽的彝族文化特色社区,我和岩香前几天去县里,听规划局的同志讲,我们的新社区还叫太平这名,每家都是宽敞、明亮、舒适的住房,而且是按照彝族民居的样式设计的。你们上了年纪的老人都住社区去,我们年轻人,一部分跟我学习树上种铁皮石斛,一部分去自然保护区上班,成为保护区领工资的员工。我们这是从糠箩里跳到米箩里了。
你说的当真?一直闷葫芦似的沙玛张口问。
阿嘎点头,说,当然当真。
乌火也频频点头,说,这真是好世象!
沙玛白一眼乌火说,世象不归你毕摩管。
乌火急了,说,不归我管难道归你管?
当然归我管,沙玛拍了一下胸脯说,太平村搬县里,我这村主任就是社区主任。
乌火瘪瘪嘴说,看把你美的。
沙玛说,我就是美咋啦?进了社区,你这毕摩,该退休了。
阿嘎就笑,说,别听我阿爸的,县里知道你救治野象的事,决定建一个传承馆。石斛是名贵药材,今后我们的销路,还得仰仗你老宣传哦。
大家于是都爽爽朗朗笑了。
一直趴在一旁装死的黑狗大王,哼了一声。沙玛瞅它一眼,说,你听好了,进了城你就不是大王了,別再乱咬人,要做文明狗。不听招呼,我就送你回来,让大象教训你。
原刊责编 安殿荣
【作者简介】潘灵,云南巧家人,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在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作品多次被转载。曾获中宣部第七届“五个一工程”奖、第四届国家图书奖、第十四届中国图书奖、第十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奖项。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