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旭仑
清华大学档案馆所存钱锺书的教职员登记表。
钱锺书1935年4月24日考取管理中英庚款董事会第三届留英公费生,8月6日乘凯森号轮首途,9月13日抵伦敦,11月5日以试读生(Probationer)身份于牛津大学埃克塞特学院注册,读B. Litt.(Bachelor ofLetters,文学学士)学位。1936年12月4日,获正式生(full student)资格。1937年6月22日,提交论文“China in the English Literature of the Seventeenth and Eighteenth Centuries”。8月27日,举家移居法国巴黎。10月29日,埃克塞特学院董事会开出公文,认证钱锺书可以申领文学学士学位:“This is to certify that Chung- shu Chien of Exeter College has, in conformity with the requirements of the Stat-utes, completed a course of spe-cial study and research under the supervision of the Board of the Faculty, and that his work therein as tested by a thesis and by exami-nation has reached a standard of merit sufficient to entitle him to supplicate for the Degree of Bach-elor ofLetters”(依据章程,埃克塞特学院学生钱锺书,经学院董事会监理,已完成学业及论文,可以申请文学学士学位。特此证明)。详见牛津大学埃克塞特学院院长Frances Cairncross教授和牛津大学莫顿学院陈立博士合作的长篇调查报告“Qian Zhongshu and Oxford University”(载江南大学《从无锡到牛津:钱锺书的人生历程与学术成就研讨会论文集》,2014年3月。参看《文汇报》2015年7月3日杨昊成《钱锺书在牛津大学》的译述——“已经杨绛先生审阅”)。此文结论:“However, he does not appear to have taken the usual next step,of supplicating for the degree.Thus, in theory, no degree was ever conferred upon him.”就是说,钱锺书不曾返回牛津大学申领学位。
未回校申领学位,多半缘自少年负气。钱锺书入学未几即大言(见《书人》1937年1月号通信栏):“牛津顽固陈旧,有名无实,环境远不如清华。生平不肯以耳为目、大言动人,不比其他留学生以到此为三生有幸也。”又出以韵语(《赁庑卧病裁诗排闷》其三,《国风半月刊》1935年11月号):“拾骨腐生学,闭心上士居。声犹闻蟪蛄,技只注虫鱼。地自嚣尘甚,人多尸气余。珷玞差可识,怀璧罪从渠。”“拾骨”是冯班的妙喻(《槐聚日札》第二百九则:“《三百五篇》既是仲尼所定,不应掇其所弃。昔尝与程孟阳言诗,譬之犬之拾骨,非徒戏言也”)。参看钱锺书The London Mercury笔记所札Stephen Potter“at spirited attack on Oxford honor school of English language and literature”。复于Res Judica-tae, Papers and Essays一书批识中重申牛津的衰败(nadir)和沉闷(drea-ry)(详见张治《关于钱锺书早期西文藏书里的几处批注》,《文汇报》2020年8月6日)。数年后,钱锺书和好友宋淇诉说不很痛快的留学(Theodore Huters,Traditional Innovation: Qian Zhong- shu and Modern Chinese Letters,1977,150:According to Mr. Song Qi, Qian did not regard his career at Oxford as having been very successful)。又《围城》第一章:“他回信大发议论,痛骂博士头衔的毫无实际。”
名虽虚乎,却有实用而着实效,治生齐家,资以为利。
1938年7月25日国立清华大学文学院院长冯友兰上书校长梅贻琦(见黄延复《钱锺书在清华》,《清华校友通讯》第18期),略云:“钱锺书来一航空信,言可到清华……弟前嘱其开在国外学历,此航空信说已有一信来,但尚未接到。弟意或可即将聘书寄去。因现别处约钱者有外交部、中山文化教育馆之天下月刊及上海西童公学,我方须将待遇条件先确定与说。弟意名义可与教授,月薪三百。”
同年12月6日钱锺书填国立清华大学教职员登记表(今存清华大学档案馆):“钱锺书,默存,男,二十八,江苏无锡,无锡七尺场三号,上海拉斐德路六零九号。履历:清华大学文学士,光华大学讲师,牛津大学文学士,巴黎大学研究。到校日期:二十七年八月。”到校日期为聘约日期(“自八月一日至明年七月三十一日”)。“牛津大学文学士”是钱锺书自命自定的。
《国立师范学院教职员同学姓名录》(1940年5月):“钱锺书,默存,三一,江苏无锡,国立清华大学文学士,英国牛津大学B. Litt.,法国巴黎大学研究,光华大学讲师,中国评论周报编辑,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教授,牛津大学东方哲学宗教丛书特约编辑,英语系主任,上海霞飞路来德坊五号。”
1948年钱锺书为中华全国文艺界协会作自传(稿本,见《现代中文学刊》2011年1月号),略云:“清华大学,牛津大学,巴黎大学攻文学。重要著作:牛津毕业论文:China in the English Literature of17thand18th Century(1937)”云云。未及学位。钱锺书1984年填中国作家协会第四次全国会员登记表亦只道“清华大学外语系毕业,牛津大学英文系毕业”(见吴泰昌《我认识的钱锺书》)。
父亲钱基博《堠山钱氏丹桂堂家谱》(1948年5月)记钱锺书:“民国二十四年膺英庚款留学生考试,派赴英国牛津大学,专攻西洋文学,留学二年,得文学士学位。”叔父钱基厚《孙庵年谱》(1942年7月)谓长侄“以西洋文学系派赴英国牛津大学留学,旋又转赴法国巴黎大学,均得学位”,则颇有《围城》中王主任笔致。
1959年8月1日钱锺书与荒井健书举示“在牛津大学得学位之论文”(荒井健《钱锺书书信九通》,《飙风》2003年12月号)。钱锺书1940年10月、1945年10月两次为彼“论文”喤引,都不道“得学位”。
北京语言学院《中国文学家辞典》现代第二分册(1979年5月)钱锺书条经传主审定(详见武柏索《钱锺书拒绝“著名”》,《人民日报》海外版2000年8月29日),中记“一九三七年在英国牛津大学英文系毕业,得副博士学位”。
钱锺书1979年春访美所持名片书“B. Litt.(Oxon)”(水晶《两晤钱锺书先生》,《明报月刊》1979年7月号)。夏志清《重会钱锺书纪实》(《中国时报》1979年6月17日):“我问他,才知道他在牛津大学拿到文学士(B.Litt.)学位后,随同夫人杨绛在巴黎大学读了一年书。”
妻子杨季康1986年5月出版《记钱锺书与围城》(钱锺书亲笔鉴定为“不但是实情,而且是秘闻”),中云:“一九三五年考取英庚款到英国牛津留学,一九三七年得副博士(B. Litt.)学位。”2001年6月杨季康出版《杨绛散文戏剧集》,将“副博士”改正为“文学学士”;同年9月出版的《钱锺书选集》附录杨绛那篇名作,也改“副博士”作“文学学士”。《杨绛文集》《杨绛全集》亦然。刘江《“好读书”和杨绛》(《人民日报》2001年9月27日)记清华大学为杨绛设立“好读书”奖学金举行仪式,当主持人介绍钱锺书曾获得牛津大学文学副博士学位时,“杨绛坦然而又坚决地纠正说:‘不是副博士,是学士学位。”《我们仨》(2003年7月)第三章:“锺书领到一张文学学士(B. Litt)文凭。他告别牛津友好,一家三口就前往法国巴黎。”杨季康似乎不知道许可“锺书领B. Litt文凭”是在“往巴黎”两个月后的事。当然,不在乎时间(anachronism)是杨绛文学创作的特色。杨季康把“钱锺书穿过的牛津大学自费生背心”贡献给国家博物馆(王健《钱锺书的背心、徐志摩的诗稿倾诉先行者的留学梦》,《北京娱乐信报》2003年3月21日。说起来庄严些,“背心”的学名叫“牛津学袍”,见《杨绛:永远的女先生》所载林江泓、郭幼安《钱锺书穿过的牛津学袍》)——拿得出手的钱锺书留学物证莫非只此一件?2005年杨季康把钱锺书国立清华大学毕业证书拿给董秀玉在《一代才子钱锺书》里公布,而同时编《钱锺书英文文集》,光刊布牛津照片,没流布那张“文学学士(B.Litt)文凭”,夹附Glen Dudbridge(杜德桥)察看钱锺书牛津旧踪遗物的报告也不及学位。
一句话,是钱锺书自纪有B.Litt.学位,复自认作“副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