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谷
斜晖脉脉水悠悠,落暮中我站在空旷的三沙洪河岸上,痴痴地凝望着流云在空中飘飞、飘飞,遂渐飘飞成一个巨大的圆,围起了一方湛蓝的天空,仿佛是一个天上的仙湖,烟水空蒙。心上的一根弦像被谁轻轻地拨动了;眼前的天湖多像神秘美丽的青海湖啊!一瞬间,多少遥远的往事涌上心来——青海湖,我心中永远的美、永远的痛……
上世纪60年代初,国家遭受严重的自然灾害,我在读的青海省轻工业学校根据上级指示,全校师生开往柴达木盆地深处开荒种地,地名是山格勒,一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偏僻小地方。我们乘坐解放牌卡车从省城西宁出发,沿着青藏公路一路西行,驶过湟源县、驶过香日德、驶过盐湖。当汽车翻过日月山,青海湖一泓波光粼粼的湛蓝出现在我们视野中,像是一面明光闪闪的青铜宝镜,阳光下静静地躺在一望无边的草原胸怀里,如一个温柔的纯情少女,波澜不兴。
青海湖古称西海,藏民称之“措温布”,蒙古人称为“库库诺尔”,都是“青色的海”之意。它是我国最大的湖泊,面积有四千五百多平方公里,比著名的江南太湖大了一倍还多;湖面海拔三千二百米,比两座泰山还要高。据史书记载,古代的青海湖比现在要大得多,北魏时绕湖一周千余里,现在环湖周长七百多里。传说周穆王乘八骏之辇拜访西王母,西王母在瑶池设宴款待,这个“瑶池”就是青海湖。她是三千年前生活在青海湖一带的古羌人部落的女首领。我国历代帝王都视青海湖为“圣湖”,每年农历七月十八日这一天都要举行“祭海”活动,因为这一天據说是西王母的生日,她是青海湖的主神,唐玄宗封之为“广阔公”,宋仁宗加封为“通圣广阔公”。关于青海湖,民间流传着许多美丽的传说……
我们在湖畔的小镇黑马河停下小憩,班长彭玉欣喊住正往镇街走去的我,说我们到湖边去看看吧,于是我陪着她走向湖边。青海湖湖岸开阔平缓,大多数地方与牧场草地绵延相连,也有一些地方是粗沙碎石的湖滩。走到岸边,我看到滩地上明显地分布着一道道水蚀的痕迹,像树木的年轮一样,这是青海湖的历史印迹吗?不过它体现的不是生长,而是湖体的萎缩过程。
湖面上笼罩着一片古老的沉寂,没有帆影,没有桨声,更没有机械与电力的轰鸣,只看到一层层蓝幽幽的光,从湖上淡淡地泛起,然后慢慢消失。远处有一白色的岛影,在午后的阳光下影影绰绰,这是著名的鸟岛吗?彭玉欣说这是海心山,鸟岛靠近湖的西岸,这里看不见。她告诉我,海心山是青海湖中最大的一个岛,面积却只有一平方公里多,形状狭长,峰峦纯白,上有石洞。汉时筑有寺院,早已破败,有几个喇嘛僧还住在石洞中修行。“湖上没有舟船通行,僧人吃什么啊?”我问道。“每年冬季结冰期间,他们踏冰来往,备足一年食物,终年面壁苦修,期望修成正果。”我笑道:“这可真是一处远离红尘浮嚣的圣地净域,还真可能净化人的灵魂呢。”她接着告诉我,海心山又名“龙驹岛”,据说古时到了冬天,牧人将母马赶到海心山,就会怀上龙种,产下的马矫健俊美,称为龙驹。西汉末年,王莽篡政失败后曾流落于此,放牧母马而得龙驹,能日行千里。隋炀帝西巡青海,曾专门命人在海心山放牧母马,以求龙种。后来人们用这里产的土种马与西域“乌孙马”、“汗血马”交配改良,发展成为独具特色、神骏善驰的良马“青海骢”。海心山上还有唐朝名将哥舒翰西征吐蕃时修筑的“神威城”,又名“应龙城”,因筑城时有白龙显现故名,现在还有古城断垣残壁的遗址存在呢。听着她清脆悦耳的语声,幽幽地诉说着海心山的故事,我不禁惊奇于她知识的广博,笑问她怎么知道得这么多。“出来之前我找了一些有关青海湖的资料书读了。”她轻轻地说。
眺望着海心山,我想起了杜甫《兵车行》的诗句:“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哦,在历史悠长的岁月中,青海湖畔不就是一个古战场吗?在那深不可测的波涛里,储藏着多少马嘶人吼与刀光剑影,说不定我脚下的草莽沙砾深处,就悄悄地深埋着千年前的箭镞或人骨呢。见我望湖出神,彭玉欣问我知不知道青海湖的来历。“神话说是海龙王的小儿子见大陆西面没有海洋,就引来了许多河水汇成一个海。”我随口答道,她却笑道:“这是神话,还有一个关于文成公主抛镜成湖的传说呢。”她告诉我,吐蕃王松赞干布遣使向唐朝求婚,唐太宗应婚,把文成公主远嫁西藏,并让她带上一批工匠艺人、文艺典籍和农作物种子,把中原文化带给吐蕃。临行时又赐她日月宝镜,说是日后若思念家乡,就把宝镜拿出来看,长安就会出现在你的眼前。文成公主千里跋涉,来到唐蕃分界的赤岭,再往前走就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了。回首长安,路遥人远,想到家乡亲人,从此天各一方,不禁悲从中来,驻足不前。于是取出御赐宝镜,镜中果然出现长安家人,一时泪如泉涌。可想起肩负的神圣使命,又坚定了西行信心,一狠心将宝镜扔了出去。没想到一道金光闪过,出现了一个浩瀚壮阔的大湖,这就是青海湖的来历。而文成公主流下的眼泪,变成了一路随她西流的“倒淌河”,赤岭也从此改名为“日月山”。一千多年来,古道悠悠,湖山苍茫,日月山偎依着青海湖,成了汉藏两族人民和睦共处、相互交融的历史见证。
听了玉欣的讲述,我对她笑道:“传说是美丽的,说明了汉藏情谊源远流长。但你知道青海湖真正的成因吗?”“当然知道,我查过资料。”玉欣同学答道,随即侃侃说来:青海湖在二亿年前原本是一个大海,汇入周围百川之水后从东面外泄,流入古黄河。距今四千万年前,印度板块和欧亚大陆碰撞挤压,喜马拉雅海上升为陆地,后来因地壳断裂形成的造山运动的持续作用,青海湖东面地势隆起,造就出日月山,阻塞了湖水东泄的出口,变成了一个只进不出的高原大湖。好在降雨少,流入的河水量小于湖面的挥发量,青海湖边才没有水溢成灾。现今日月山西边的倒淌河,便是这时期地壳变迁留下的历史印迹,而不是文成公主流下的泪水变成河,随她一路向西。说到这里,我俩都笑了,捧起一掬湖水尝尝,果然微咸。
天空中云絮渐渐多起来了,轻盈的云朵不断地变幻着各种形状,多姿多彩。或如盛开的白菊,或似仙女飘逸的长裙,有的更像藏族姑娘天真烂漫的笑脸,掩藏不住内心的喜悦,羽裳飞舞,似在尽情地展示靓丽的青春与爱情的欢欣。而我却面对寂寥的空阔,思索着今后的前途。想到人生与命运的不可捉摸,我的心中充满了无奈与惘然,一时间两人尽皆默然。忽然间起风了,这里的风也像是有形的,云团般从昆仑山上飞卷而来,直扑湖上。青海湖蓝色的波浪被强劲的风鼓动起来了,一层层翻滚着、奔腾着,浪涛声震撼着我的心灵。此时的女神湖已一改初见时的温柔、恬静和湛蓝,显示出她性格中的豪放、冷厉与威严,纯情少女变成了一个纵马急驰的巾帼英豪。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我仿佛已经沉浸在无边的波浪之中,变成了一朵自由的浪花。云水汹涌,天地有无之间,我忽然体会到一种既无得失悲欢、又无烦恼困惑的空灵境界,天上人间,心头只洋溢着生命的喜悦与灵魂的自由,一时浑忘身在何处。玉欣同学见我神态痴呆,拉起我的胳膊说:“起风了,我们走吧。”我有些茫然地随着她回到同学中间,随后乘车前往此行目的地山格勒。
之后我们在一大片枯死的森林边缘安营扎寨,挖地洞以栖身,采树叶草根来果腹,无水可洗澡,几个月不理发,身上长满了虱子,蓬头垢面。虽然砍倒了大片枯死的老树,开出了一大片空地,但还来不及播种,上级便宣布学校停办,学生安置到省水产厅下属的布哈河渔场去当渔业工人,老师则回省城另行安排工作。我们从学生瞬间变为工人,身份的转变使同学们心头充满了迷茫与不甘,这就是命运吗?
布哈河渔场位于青海湖西岸的河口处,布哈河是青海湖水系四十多条河流最大的一条河,全长三百多公里,流域面积一万四千多平方公里,是青海湖最重要的水源,占了全部入湖总流量的将近三分之二。这条河还是湖中湟鱼的主要产卵地,湟鱼虽然生长在咸水湖中,却必须在淡水中产卵孵化。据说每年春天牧民们都不敢骑马从河中涉过,因为马蹄会踩死许多母鱼。
来到渔场后,我们首先是理发洗澡,换洗衣服,一改蓬头垢面的形象,重新恢复了青年学子的青春容貌,然后就随着老渔工去湖上凿冰打鱼。我们都很好奇:结冰的湖面怎么捕鱼呢——在冰湖上我们走出去很远,仿佛已近湖心。老渔工选定一处地方,用冰枪打开一个四五米大的长方形冰口,放下渔网,然后向两边延伸出去一个个三四十公分直径的冰洞,到二百米处收缩再向前打出一长串冰洞,在四五百米外再凿开一个长方形的冰口。渔网放下去后边上有两根木竿,有经验的老工人就用一根竹竿在冰下把渔网通过一个个冰洞撑到五百米外的冰口处,然后一齐使劲把冰下的渔网拉到冰上,晶亮的湟鱼就在冰上网中活蹦乱跳起来,一网就能打上好几百斤,甚至一二千斤,但一天也就只打一网而已,因为回场部还要走很长的路呢。
湟鱼是青海湖特有的鱼种,学名叫“青海湖裸鲤”,是一种无鳞鱼,以肉质细腻、口味鲜香而闻名。据说从幼鱼生长到一斤左右,生长得很快,而一斤以上的鱼,每长一斤便需要十年左右,所以一条一二十斤的湟鱼,寿命就有一二百年之久了。但湟鱼的鱼籽有剧毒,绝对不可以吃,吃了会死人。所以湖畔的藏族牧民们从不食鱼,也不从湖中捕鱼卖钱。他们把湟鱼视为“神鱼”。而这种神鱼却是我们在渔场时的主菜,食堂里几乎没有猪肉蔬菜,只有水煮鱼,也不放油盐酱醋葱姜等调料,只用湖水煮熟了吃。我们天天吃鱼,顿顿吃鱼,到食堂打菜时,不是用碗,而是用洗脸的脸盆,一次就是大半脸盆,拿回宿舍慢慢吃,吃不完放着,什么时候肚子饿了,放到烧着马粪的取暖炉子上热着再吃。开始时觉着很新鲜很好吃,但再好吃的东西吃多吃久了也让人乏味,后来我们都吃怕了,但没有别的食物,只好硬着头皮吃。直到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我还是不喜欢吃鱼。
著名的青海湖鸟岛就在渔场附近,老工人告诉我们,鸟岛又叫蛋岛,也叫小西山、海西山,不大,不到一平方公里,高出湖面七八米。岛上候鸟最多时有十几万只,是斑头雁、鱼鸥、棕颈鸥的世袭领地。每年春天,它们随着季风飞来,在岛上各占一方,筑巢垒窝,产下的鸟蛋一窝连一窝,密密麻麻数也数不清。彭玉欣同学曾拉着我去看过,当然没有见到鸟也没有见到蛋,因为是最严寒的冬天。我们站在鸟岛上,想像着无数大鸟带着它们的小鸟在岛上散步觅食的情景该是多么地美丽而壮观。春风不度的高原,预告春天到来的不是红花绿柳,而是四月飞来的万千羽候鸟,它们把生命的信息、万物更生的春之信息,从它们披着万里风尘的美丽羽毛上抖落下来,惊醒了沉睡的高原,而此时的青海湖依然冰光晶莹,被风雪严寒所统治着。想到这里,一种对生命不息的赞叹和崇敬之意在我心中油然升起。据说在布哈河西北有一个叫泉湾的小湖,每年冬天有上千只大天鹅来那里栖息繁衍。在大地一片冰封的时候,这些喜欢宁静的生命,以其对大自然的独特适应力,显示了它们超凡脱俗的个性,这是另一种生命之美吗?但我们没有去观看,免得打扰它们宁静的生活,倒是去看了一次伏俟古城遗址。
古城位于渔场附近的铁卜加草原上,当地人称其为铁卜加古城,吐谷浑语意为王者之城,是距今一千六百多年前吐谷浑王国的都城。这是历史上在青海草原上建立的第一个封建王国,全盛时期的统治范围很大,东至洮河,西及白地,南达四川松潘,北含祁连山,东西三千里,南北千余里。吐谷浑是一个极富传奇色彩的族群,原为居住于今辽宁东部鲜卑族的一支,公元3世纪末至4世纪初经阴山长途迁涉至青、甘、川交界一带定居,很快便适应了新的生存环境,并控制了世居的羌人部落,建立了长达三百年之久的强大王国,后被西藏高原兴起的吐蕃所灭。伏俟故城为一方形城池,边长二百米,残余的城墙仍有三米多高,底部宽达十多米,已为野草所覆蔽。四面城墙均有一个豁口,大概是当年的城门,城内没有多少可资凭吊的遗存,当年强盛时的宫殿建筑早已被岁月的尘沙埋在地下,只隆起一个个土堆,令人无从猜想昔日的辉煌。
青海湖畔还有一种神奇的遗存,那就是三千多年前留下的神秘岩画,闪耀着远古文化的不朽光芒。其内容除大量的飞禽走兽形象外,还有狩猎、武士对战、巫师祈祷、生殖崇拜等复杂和抽象的场面,展示了青海湖古代游牧民族丰富的想像力和惊人的艺术创造力。我们曾相約待春日天气暖和后去看看,但突然的变数使愿约成空。四月,当万千候鸟从海外飞归时,玉欣被兄嫂过来接走了。而一周后,渔场根据上级指令,也将我们下放回乡。忽然觉得:我们就像是一群青海湖的候鸟。但候鸟是受自然规律的指引,出于生息和繁衍的需要而万里迁涉。我们之所以背井离乡,去家万里,是受命运的摆布,虽然经历了候鸟一样的艰险与磨难,却没有候鸟一样生命意义的欢乐与激情。这就是人生。这就是青海湖给予我的生命感悟吗?或者竟是这个古海变成湖泊后留下的一滴咸苦的眼泪?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爱与信念才能让你在这亿万年冷寂的高原涌一腔蓝色的深情默默地守望古今?可这一腔深情厚意却被亿万年的苦涩淹渍。黯然魂销者唯别而已,我终于离开这个陆心之海,告别旷古的荒凉寂寞,那是我青春的生命之荒凉与寂寞吗?青海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