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的诗学

2021-02-04 07:53赵目珍
文学教育 2021年1期
关键词:母题诗学江水

美国著名学者、汉学家宇文所安曾通过某些诗文的勾连,提炼出一个“中国古典文学的经典意象和根本性的母题:追忆”。在著作中,宇文所安将这一母题作为一个含蕴丰富的思想和艺术行为来对待,其“含蕴”有三个方面的内容,而其中最根本的一项,就是“对往事与历史的复现与慨叹”。尽管其提炼观点的对象是中国古典文学中的诗文,然而对这一文学母题的探讨似乎并无时间上的界限,亦无疆界上的藩篱,因为从古今中外的许多文学作品中,都可以看到这一母题的存在。

黄梵的诗歌创作,也体现出明显的“追忆”诗学的特征,尤其是那些带有个人人生经历色彩的篇章,在“对往事与历史的复现与慨叹”这一点上表现得最为突出。举例来看:其《跳板》一诗,追忆爷爷在码头做搬运工挑黄沙担子时坠入江中被救的往事,一方面复现当年的历史场景,另一方面也在场景的复现中寄寓了对生存艰难和人生无常的叹息。从诗歌中的叙述看,作者是这一事件的亲历者,故而在阅读时我们能够能够体会到诗人感受的深挚与感喟的真实。当然,从诗歌的叙述中,我们也看到另外一种“矛盾体”:“江水喂大的浪头花豹,总算没把他拖走/江水还用巨大的水袖,帮我擦去家史中的污迹”。也许对于诗人而言,江水擦去“污迹”是一件值得快慰的事儿。但我们不妨延伸一下,进入到“追忆”的层面里去:江水作为时间的一种隐喻,一方面为我们留下了一些东西,另一方面也带走了一些东西。从“追忆”的机制来看,这无疑给追忆者留下了遗憾。正如宇文所安所说:“记忆者同被记忆者之间也有这样的鸿沟:回忆永远是向被回忆的东西靠近,时间在两者之间横有鸿沟,总有东西忘掉,总有东西记不完整,回忆同样永远是从属的,后起的。”然而“文学的力量就在于有这样的鸿沟和面纱存在,它们既让我们靠近,与此同时,又不让我们接近。”(见《追忆》一书《导论:诱惑及其来源》)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遗憾”的魅力之所在。纵观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其中对于“遗憾”的展开与论述恐怕也是一笔非常古老的“馈赠”了。黄梵在其诗歌《书房》中说:“古老的孤寂,多么令人安慰”。如果把对“遗憾”的追忆也看作是一种“孤寂”,那么对于现世中的人而言,这的确是形成了一种难得的安慰。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对于“发现”古典也有着深刻的认知。“发现”古典,在实质上是对传统诗学的一种“追忆”。在创作谈中,黄梵说:“我个人认为新世纪对古典的‘发现,重点不在古典的历史,……新世纪的出众之处,在于不少诗人意识到,不是提幾个古人名姓,用几个古代典故,用几段古代历史,就代表‘发现了古典,而是古典的审美意识、情趣、手法,开始进入了现代诗的审美谱系,这导致了现代诗美学上的中西融合,这是新诗历史上的第一次(除开‘民歌运动那段比较牵强的中西融合努力)。”其实,细细品味黄梵的诗歌,我们也能有这样的“发现”,那就是“古典的审美意识、情趣、手法”进入了他的诗歌。比如《记忆》一诗中的第二节:“我多么高兴,春天就长在我手上/有山有水的春天里/最大的声音,来自心的花鼓/它正把寂寞,一下一下敲碎”。诗人一反唐诗“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的落寞,用春天的“花鼓”将寂寞敲碎,“伤春”的情绪一股脑儿都不见了,大有刘禹锡“反悲秋”的审美意识。从情趣上看,这首诗也体现了诗人对唤醒美好事物的向往,有一种积极向上的乐观态度。从手法上看,《车站》一诗有对古典况味的一种追随,诗歌经由“车站”反复书写自己在不同阶段对离乡的体味,最后点出对“少年不知愁滋味”的一种歉疚,与南宋词人蒋捷在《虞美人·听雨》中所使用的回环结构相仿佛:“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读者不妨细细品味。

同时必须指出的是,由于黄梵的诗歌大多是经由个人“追忆”而建构起来的往事与历史复现,故而其中还充斥着一股情感的力量。诗人就仿佛一个信使为我们带来一封封家书。无论写爷爷在跳板上的惨痛经历,还是写“有山有水的春天里”的美好记忆,无论是写少年的不懂睥睨,还是借助“仇人”表达对某种忏悔的“心仪”,诗人都流露出一种对“美德”的追求。这种“美德”,即向人流露最真实的个人情感,不虚伪、不造作,从而奠定一种诗歌使人认同的基础。

赵目珍,诗人,批评家,深圳职业技术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曾任北京大学中文系访问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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