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松林 王春燕
(广西壮族自治区图书馆,广西 南宁530022)
1958年,匈牙利裔英国科学家波兰尼在其《人的研究》一书中明确指出:“人类有两种知识。通常所说的知识是用书面文字或地图、数学公式来表述的,这只是知识的一种形式。还有一种知识是不能系统表述的,例如我们有关自己行为的某种知识。如果我们将前一种知识称为显性知识的话,那么我们就可以将后一种知识称为缄默知识[1]。”由此发端,波兰尼展开了关于缄默知识以及缄默认知模式的一系列研究。波兰尼的研究解释了缄默知识在人类知识体系中的基础性地位和缄默认知在人类认知活动中的决定性作用,引发了哲学界对基于客观主义的科学观与知识观的反思。
图书馆被誉为社会的“知识中心、学习中心和文化中心[2]。”研究者指出“隐性知识……是图书馆促进知识创新、培育核心竞争力的关键[3]。”“图书馆知识创新能否成功的关键取决于能否充分发掘和管理好隐性知识[4]。”促进和实现图书馆用户间缄默知识的显性化与转移,是图书馆知识创新的难点。根据缄默知识和缄默认知模式的特点,图书馆如何打造包容、协作和个性化的服务空间以帮助用户实现缄默知识显性化,进而为向用户提供精准高效的知识服务奠定基础,已成为图书馆服务创新的重要探索方向。
缄默知识“因人不同,因事而异,因地而变[5]”,常与个人的哲学立场与价值观念、经验与信仰、品位与习惯以及社会文化传统与习俗、集体知识相关,本质上是一种理解/领悟力,是一种意识、把握经验并重新组织和建构经验,以期实现对经验、习惯等理性控制的能力。其特点是“不能通过语言、文字或符号进行逻辑的说明,不能以正规的形式加以传递,不能加以‘批判性反思’,具有情景依附性、人文性、个体性等特征[6]。”通过借助语言、文本、符号等显性认识工具,缄默知识和缄默认知模式都可以被揭示和表达。熟练掌握和灵活运用显性知识及其相应的符号、表征系统,是缄默知识显性化的重要条件。
波兰尼在谈到缄默认知的结构时,提出了“辅助意识(subsidiary awareness)与集中意识(focal awareness)[7]”两个核心概念,并着重探讨了作为行动主体的认知者在认知结构中的主导性地位,形成了关于缄默认知的三位一体结构关系(见图1)。缄默认知行为的发生建立在认识者将辅助意识和集中意识建立关联并予以整合的过程当中。辅助意识来源于多个方面,人们为了认识某一对象,需要将围绕该对象的各种细节、材料、符号、标记、线索等纳入到一个整体框架予以综合和概括,以便辅助认识和厘清特定对象,形成集中意识。“在默会知识里,辅助的细节与集中的目标之间存在着互动的反馈关系,这种反馈关系通过主体来调节其作用效果[8]。”
图1 波兰尼缄默认知三位一体结构
比方说,驾驶汽车奔驰在高速公路上时,人们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前方安全道路的选择上,同时也会注意到双手要紧握方向盘稳住方向,脚要踩住油门提供动力,眼睛要关注各类交通指示牌,耳朵还要注意侦听来自后方和侧方的提醒喇叭声等。但是,人们注意力或者大脑意识的中心始终在于选择安全的车道,而不是手、脚、眼、耳朵等的官能感觉,我们关注后者的目的是为了服务前者。人们对安全道路的选择是集中意识,其他方面是辅助意识,后者被融入到了前者之中,在主体的调解下,双方共同构成保障安全驾驶的缄默认知系统。
波兰尼的缄默知识理论破除了人们对知识的客观性、非个体性、完全的明确性的迷信,还原了缄默知识和缄默认知与作为主体的人的内在关系,推动作为主体的人在认识论中的回归,实现了科学与人文精神的统一。波兰尼的有关理论被逐渐引入到教育学、心理学、认识论、社会学、管理学等多个学科,并在企业文化建设、知识管理、课堂教学、体验教育、非正式学习、科技创新等多个领域得到广泛研究和应用。
缄默知识自身的特点决定了它的获取是一项十分困难而个性化十足的工作,同时,缄默知识和缄默认知模式的存在还会对显性知识的传递造成障碍。缄默知识和缄默认知模式的存在对知识习得的影响非常复杂,斯腾伯格(Robert J.Sternberg)等人的实验研究表明,在显性知识的获得方面,缄默知识既可以起到一种基础的、辅助的和向导的作用,也可能干扰和阻碍与之不一致或相冲突的显性知识的获得。因此,为了使缄默知识能够更好地发挥作用,研究者们一致主张有必要使缄默知识“显性化”[9]。
缄默知识显性化,依赖于认识者的理解能力和促使理解得以发生的内外条件。“在缄默知识和显性知识中间存在一个‘中间地带’,这个中间地带的缄默知识在外界的帮助或自己的努力下,可以从‘缄默的’状态转变为‘显性的’状态”[10]。这样一个中间地带的存在,使认识者在身体各种官能体验的刺激下,统摄各种内外资源与环境条件,形成辅助意识,经由理解迅速向集中意识聚焦,最后完成缄默知识的编码化、显性化,形成新知识。
在缄默知识显性化和新知识生产的具体方法上,日本学者野中郁次郎[11]提出的SECI模型很有代表性。SECI模型详细说明了通过社会化(S)、外在化(E)、综合化(C)、内部化(I)实现从“缄默知识——显性知识——新缄默知识”的知识螺旋上升式的生产模式(见图2)。社会化是指个人缄默知识通过口传面授、临摹、模仿等边干边学的方式实现外化和单线扩散的过程。外在化是指组织体内部个体的零散的、独立的缄默知识通过类比、隐喻、迁移等方式进行融合、重组,转化为显性的可编码的新知识。综合化是指将显性化后的缄默知识进行采集、汇总、归类、分析、重组、整合和提炼,建立起一套可以重复使用和传递的显性知识(体系),使知识在更大范围内得到共享。内部化是指将通过社会化、外在化、综合化过程后产生的显性知识经过个体的重新吸收重组被内化为个人的缄默知识、产生新的缄默认知模式的过程。SECI模型强调知识转化不仅是一种简单循环的过程,更是一种螺旋上升的结构,体现了知识创新的结果[12],对做好知识管理和知识服务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图2 缄默认知显性化与新知识生成SECI模式
图书馆在社会知识保存、传递体系中发挥着重要的职能作用,以保存、组织、整理、传递文献信息资源为核心职责,专门从事知识服务工作。不仅仅包括图书、报刊、缩微胶片、光碟、数据库、谱牒、拓片等显性知识的整序和揭示,对馆内形态各异的缄默知识进行挖掘分析和显性化,也是图书馆知识服务的重要内容。图书馆知识管理不仅是对显性知识的管理,而且要使显性知识实现共享、隐性知识得以激活,将显性知识和隐性知识融合起来,以实现知识的创新增值[13]。
我国图书馆学界引入缄默知识相关理论已有较长时间,朱小玲[14]认为大体可分为个人隐性知识、集体隐性知识和专业隐性知识3种。杜也力[15]、范翠玲、庞力[16]等则将其主要分为个人(馆员和读者)隐性知识和集体隐性知识两大类。刘晓华[17]认为图书馆隐性知识是图书馆集体、图书馆员与读者的高度个性化的知识,通过经验、技巧、思维与观察、人生观、价值观等方式呈现。王政[18]指出,图书馆缄默知识不仅存在于员工个体和图书馆内各级组织(部门、团队等)中,同时还包括通过流动与共享等方式从图书馆外部获取有效的隐性知识。庄善洁[19]认为,按照隐性知识的内容,可以把图书馆隐性知识分为技术类隐性知识和认知类隐性知识。
综上,目前图书馆缄默知识的研究主题主要集中在分类上,将图书馆和图书馆员作为研究的主要对象,对馆员跟班学习、轮换、荣誉表彰、物质奖励以及图书馆组织文化、规章制度、管理体系等进行探讨,并衍生出关于知识的管理、共享、服务的相关研究。图书馆用户缄默知识的研究虽然也得到了关注,但“真人图书馆[20]”“知识地图[21]”等具体实践的经验介绍对图书馆用户缄默知识传递与新知识生成的基础条件、触发机制、转化方式、传播要素等基础研究尚不系统,对图书馆用户缄默知识显性化所依赖的“辅助意识”相关研究不够深入。空间作为融汇用户和图书馆的综合体,是用户缄默知识显性化的外部知识环境和心理行为背景。构成用户缄默知识显性化所需的“辅助意识”的诸多因素汇集在图书馆空间内,只有主体积极对空间内的各个因素进行领悟、分析和统摄,形成“集中意识”,缄默知识显性化才会发生。因此,加强图书馆空间与用户缄默知识显性化的关系研究,能为图书馆推进知识创新提供新的视角。
“理想的学习环境应当包括情境、协作、交流和意义建构4个部分[22]。”对照波兰尼的“认知者——辅助意识——集中意识”缄默认知三位一体结构,知识传递的“情境”与辅助意识相当,协作和交流是认知者对辅助意识进行整合的外部表现与具体形式,意义建构是学习者对学习内容蕴含的事物的质的规定性及规律的理解,与将辅助意识整合聚焦后形成的集中意识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空间的本质是情境,图书馆空间的特殊性主要表现在图书馆为用户提供的是知识情境[23]”。
知识情境是用户缄默知识显性化的外部环境条件和内部心理基础,“在问题情境没有出现时,我们甚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但当相同或相似的问题情境出现时,附着于个体的默会知识就会自然地被唤醒,悄无声息地再现于问题解决中[24]。”因此,图书馆应当高度重视知识情境的构建与开发,努力形成有利于缄默知识的领悟、顿悟、洞察、意会、感悟的空间环境,通过对光线、色彩、新鲜空气等周围环境的搭配以及资料、设备、软件等学习资源的组合,加入图书馆员的及时、恰当的组织与干预,最大限度地调动认识者的感官情绪和身体应激性,帮助认识者统摄、整合各种资源、信息,才能更加高效的促进用户缄默知识的显性化。
图书馆要从馆藏策略、管理体系、制度规范、技术支撑、人文环境入手构建多样化的知识情境以激发用户的洞察、顿悟、意会、体验等行为,帮助他们将存在于自身潜意识中模糊的、隐蔽的、零散的、稳固的缄默知识发掘出来,辅之以所需的文本、语言、符号工具,使之成为清晰的、可言传的、“客观的”显性知识。这其中要特别注意一个问题,“如果用户信息意识薄弱或者个人知识体系不完备,隐性需求当然就会长期处于潜在状态而不被发觉[25]。”因此,图书馆要努力为用户提供资料丰富、设施完备、交互友好的信息服务环境,让用户在接受图书的服务和自身的学习创造中获得正向、愉悦的学习体验,调动其情绪和精神,帮助用户构建和完善自身的知识体系,避免用户需求始终处于睡眠状态。
图书馆空间应该是包容、多样、协作和开放性的。空间的布局应是灵活和包容的,能根据各种不同用户的个性化需求进行弹性调整,同时为用户提供强大的信息检索服务与信息管理技术支持;空间的功能应是多样化的,能为用户提供实验、临摹、观察等实践机会,也方便用户开展求真、证伪、辨析等思维活动,为各种不同形式的学习活动提供支持;空间的价值导向应是协作的,倡导进入空间的人们通过集体研讨、自主探究、人机协作、项目合作等方式碰撞出智慧火花,促进新知识的生长;空间的形式应是开放的,无论是私人单独的冥想还是团队集体的讨论,空间都能给予支持,按需定制、多方使用。
用户缄默知识显性化取决于作为认知者的用户、作为辅助诸细节的图书馆空间(包括里面的设施、人员、资源、制度以及组织开展的各项活动等)以及作为认知目标(集中意识)的知识。认知者把特定知识当作认知行为的集中意识后,其已经掌握的其他各种知识以及外部空间就退居到辅助的位置上,并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被认知者附带觉察,成为通向新知识或未知世界的线索、工具,最终被整合进入新知识,成为新知识的组成部分。“身体及其活动方式影响着认知,塑造着思维、判断、态度和情绪[26]。”因此,图书馆要通过模拟、仿真、虚拟现实等方式创设回归经验发生时的特定环境,或建设有利于刺激用户身心各项机能运转与促进学习发生的新空间,激发用户求知的正向情绪与积极态度,激活用户的显性知识体系与缄默认知机制,构建起这些环境、空间与知识、认知模式的强关联,达到帮助用户实现缄默知识显性化的目的。
作为“辅助的诸细节”,图书馆空间应当包含以下要素:一是物理环境,包括实体性的物理空间,包含各种信息检索设施、信息化设备、文献信息资源、操作道具、实验工具等;二是虚拟环境,包括网上信息资源、网上讨论区、虚拟实验室、计算工具等;三是人文环境,包括良好的服务态度、友善的服务规则、温馨的服务环境、体贴的服务措施、舒适的服务场地、快速的服务响应、充满正能量的价值取向等;四是自然环境,包括通透的光线、明快的色彩、新鲜的空气、适宜的温度、绿色植物、软装等。图书馆空间需要通过借助各种资源、设施、技术、馆员等的加入,供进入它的用户观察、调度、使用,帮助用户综合各种信息和显性知识,在正向情绪和身体运动的牵引下,统摄和调动自身潜藏的缄默知识和缄默认知模式,促进新知识的生成。
缄默知识是一种个性化的知识,面对面的口传身授是其实现传递的重要途径。在交谈中,受自身稳定的、个性化的缄默认知模式支配,参与人在潜在中完成了对自己的显性知识和个性、气质、经验、感觉、情绪、信仰、价值观以及外部环境因素等进行统摄和整合,在此基础上再针对特定话题或他人的观点予以呼应。特别是其他参与者的观点、态度、语气、身体动作等,会形成关于特定主题的知识辅助意识,启发和促进人们对自己头脑中潜藏的关于该主题的各类知识开展描述、归纳、反思和抽象等行为,帮助人们将缄默在头脑中的知识集中起来,并借助语言、文本、符号等表达出来。针对发言内容的评价、诘问、理解、认同、反驳等,能辅助发言人更加迅速地形成集中意识,使缄默知识显性化更加具有针对性,促进新知识的生成。
图书馆界打造用户交流空间,必须从有利于交谈发生出发,加强对交流话题的设计与交流节奏的引导,吸引进入空间的所有人员积极参与交谈,并且提供有利于支持交谈持续进行的外围条件,辅助做好发言记录、知识检索与查新等工作。图书馆界广泛开展的讲座、论坛、研讨会、培训课堂、沙龙、书友会、阅读圈、影(剧)评等活动(空间),尤其要注意加强话题的设置能力与活动的引导,确保话题不分散、交流不失焦;同时,要做好促进交流和保障交流成果物化的其他准备工作,适时组织专业型馆员参与交流和讨论并提供专业意见,要为活动提供齐备的信息资源及相关的工具,随时辅助交流向更深更广的领域展开。
研究表明,“当主体活动具有较强的技巧性和情境性时,以立体整体体验为基本特征的意会活动就会异常活跃,甚至占据支配地位[27]。”完善、优化用户开展学习活动的各种身心体验,是提高用户缄默知识习得效率的重要手段,图书馆应当努力构建体验型的学习空间。图书馆应当从有利于用户整合自己的情感、知觉和行为出发,不断促进用户的知识系统与外部环境的交换与融合,推动外部信息和用户的知识、情感、意念与行为在学习空间中融会贯通,帮助学习者建构起缄默知识习得所需的丰富体验,促进学习者发生意义理解或情绪反应,帮助触发和实现缄默知识的显性化。
体验式的学习空间应将学习者置于空间的中心位置,凸显其主体地位,催生心灵满足感和身体兴奋感,使身心融汇到一起。同时要尽量为学习者提供开展学习所需的各种资源、技术、设备、馆员参考咨询等外围支撑,并允许其对学习方式、内容、实践、场地等进行自由选择和组合,锻炼自主决定能力与责任担当,刺激和增强学习动机。当前,不少图书馆开设VR体验室、数字文化体验区、咖啡吧、影视欣赏空间、创客空间、手工坊、古籍修复体验台等服务空间,组织非物质文化遗产展示、儿童表演秀、传统手工艺作坊、模仿秀等活动,借助科技、文化、艺术等元素为用户打造身临其境的体验感,带来炫酷、新潮、古朴、原生态、优雅、真实的感受,能有效地激发用户的学习与表达欲望,推动缄默知识的传递以及新知识的高质量生产。
“有效地挖掘图书馆的隐性知识,加速隐性知识的转移与流动,可以实现知识创新,提高图书馆服务的质量和深度,最大地发挥图书馆的知识潜力[28]。”图书馆用户缄默知识服务是一个双向互动的过程,一方面是馆员基于自身经过专业学习和训练所拥有的专业化知识以及内化的缄默认知模式,向用户提供知识服务,并不断调整自我的知识体系与缄默认知模式;另一方面,用户缄默知识的显性化和共享传递是基于图书馆提供的各种设施设备与资源的帮助而进行的,用户缄默知识在图书馆内的揭示与流动,有力地支持了图书馆服务知识创新的实践。
用户缄默知识庞大芜杂深不见底,在特定空间中,一部分图书馆用户的缄默知识可以经由认知者的统摄而走向显性化,更大一部分缄默知识则继续隐而不发。图书馆、馆员、用户间资源整合的过程,既是缄默知识和显性知识的传递、共享过程,也是不同缄默认知模式的外显、吸收、摒弃、融合、更新、再生的过程。随着图书馆用户之间交流不断走向深入,知识、人员的自由组合和流动速度不断加快,人员之间的关系更加密切,空间切换更加频繁,图书馆、馆员和用户共同组成的知识生成的服务共同体不断生长,将推动图书馆用户缄默知识显性化高质量发展。
图书馆用户缄默知识显性化是一项复杂多变的工作,缄默知识和缄默认知模式的潜在性和顽固性为图书馆开展缄默知识服务增添了许多难度。为做好图书馆用户缄默知识服务,要努力构建多种多样的智能化、个性化的交流空间、体验式学习空间,建立起用户缄默知识服务共同体,从更深层次推动图书馆空间转型走向多元化、智慧化、个性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