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20世纪30年代,齐白石与四川军政要人王缵绪曾有过一段密切的书画交际往来,两人交往的高潮是1936年齐白石应王缵绪之邀亲赴四川的游历鬻画之行,最终两人却因四川之游后的书画买卖纠纷而交恶断交。齐王交恶的这一过程反映了齐白石有意对外就自己职业画家身份作出的一次强烈确认与彰显,显示出他穿梭活跃于军、政、商、学等不同领域的友朋之间时,极为复杂多样的艺术交易心态、社交方式与性格特点。对齐白石与王缵绪书画交际的研究有助于后人理解这位砚田老农“卖画不论交情”的处事原则与交际风格,进而重审细察民国时期齐白石的书画交易与应酬关系。
[关键词]齐白石 王缵绪 社交关系 市场观念
1936年3月27日,时任国民革命军第四十四军军长的四川将领王缵绪,委派四川著名金石家吴秋士代表川渝书画界前往北平,邀请时年74岁的齐白石来川游历。整整一个月后的4月27日上午,齐白石携侧室胡宝珠、五女齐良芷、六子齐良年乘火车经平汉线启程南下赴川。直至当年9月5日,一行人才结束巴蜀之游,回到北平家中。游蜀期间,齐白石在四川寻亲访旧、祭拜先人、游观赏景、酬应鬻画、举办讲演、接受专访,结识了诸多蜀中名士,收入了一批川籍弟子,留下了丰富的书画篆刻作品。齐白石在与四川文化界的互动、交游与砥砺中,启发和提携了大批本籍、客居和流寓画家的艺术创作,留下数代齐派艺术传人。
然而,颇为微妙的是,1936年齐白石一行结束旅程回到北平家中后,他曾在日记《蜀游杂纪》中感叹:“初五日到家,幸归来犹有四人。”[1]言辞语气中似有抱怨与不悦之感。五年后的1941年冬,身陷战时北平、与川渝后方已然彻底失去联系的山翁,又再次追忆起蜀游之事,于是他在日记后补记道:“翻阅此日记簿,始愧虚走四川一回。无诗无画,恐后人见之笑倒也,故记数字。后人知翁者,翁必有不乐事,兴趣毫无以至此。”[2]直到1946年9月9日,偶然于旧书中翻检《蜀游杂纪》手稿的齐白石,第三次在日记结尾写道:“偶检旧书,见此本子也,伴我虚游四川。”[3]在《齐白石自述》中,他又向张次溪回忆说:“有人问我:‘你这次川游,既没有做(作)多少诗,也没有作什么画,是不是心里有了不快之事,所以兴趣毫无了呢?我告诉他说:‘并非如此!我们去时是四个人,回来也是四个人,心里有什么不快呢?”[4]
那么,为何这次在外界看来颇为圆满成功,并为20世纪30年代的齐白石在西南赢得极高声望的四川之行,会在事后被他满腹抱怨,自认为是“虚走一遭”却又欲言又止?在1936年的那个炎炎夏日,时年已74岁高龄、老身衰颓的齐白石是如何做出南下巴蜀的决定的?他在穿梭活跃于北平与四川两地军、政、商、学等不同领域时,又有着怎样复杂的艺术交易心态、社交方式与创作性格?
1917年,在清末任四川提学使方旭的幕僚、民国初年任国民革命軍第二十八军秘书及四川北川县知事等职的安徽桐城人姚石倩[5],首次由成都北上拜师齐白石,并与齐氏友人胡南湖相识[6]。1919年,齐白石因躲避湖南匪乱而正式定居北京。1920年,蜗居宣武门内石镫庵的齐白石,在陈师曾、胡南湖、姚石倩等友朋的鼓励下,开始迎来个人变法的探索时期。然而此时的他因效仿八大山人的“冷逸”画风,而“不为北京人所爱”,最终落得个“游燕不值钱”的窘况[7],同时新近改变的画法在这时也尚未成熟。他在1920年5月20日的信中无奈地向姚石倩自嘲道:“今年画笔又一变,愈荒唐愈无人知,万一有一知者真肯出钱,一难得事也。”[8]因此,此时绘画风格与艺术理想不被京华画坛接受的苦闷与怨愤,催生出了齐白石蜀游的意愿。他在信中不断地向姚石倩表达强烈的入川游览愿望,不无肯定地声称:“况四川山水,老萍不可不观……四川如有知雅趣者,有所请余,当尽心力以报之。士为知己死,老萍何必只死于北京一处数人之手耳?”[9]
或许,将目光投向千里之外的天府之国,成为郁郁不得志的白石山翁寻求艺术知己的一种无奈之举。而此时的他,竟然也真的在四川遇到了青睐者。此人就是王湘绮的高徒、齐白石的同门师兄颜楷(1877—1927)。颜楷是四川华阳人。1891年,14岁的他跟随参加科举会试的父亲颜伯勤前往北京,曾进入国子监中的“南学”学习。1897年,他又成为王湘绮执掌的湖南衡阳东洲船山书院的院外生。[10]而齐白石直到两年后的1899年才正式拜师王湘绮,与颜楷同列门墙[11],随后两人开始了在书画篆刻上的频繁往来。民国初年,颜楷和赵熙、方鹤叟等前清遗老一道被列为成都 “五老七贤”,在蜀中文坛广植桃李,嘉惠士林,享有极高盛名。1927年,50岁的颜楷在成都溘然长逝。齐白石对这位师兄的才华给予了高度评价,他在为颜氏后人印集的题诗称其“神刀鬼腕远凡胎,老眼朦胧闭又开。造物难逃天所忌,不应有此出群才”[12]。另一个版本的诗中又将“老眼朦胧闭又开”一句改为“短命颜回却可哀”,将颜楷比作孔子最得意的门生、同样短命早逝的颜回,对故友逝去的惋惜之情可谓溢于言表。可见,20世纪20年代初期正处在个人艺术道路发展的关键时期、饱含复杂心绪的齐白石,便因与姚石倩、胡南湖、颜楷等人的交往,而做过赴川游历鬻画的打算,这要远远早于为后人熟知的20世纪30年代初王缵绪向他发出的蜀游邀请。
王缵绪(1886—1960),字治易,号至园居士,四川西充人。辛亥革命后他成了一名职业军人,1926年起先后任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一军第五师师长、第二师师长、第四十四军军长等职。1929年年底,王缵绪驻守重庆,并受刘湘举荐,开始兼任国民政府财政部四川盐运使和四川盐运缉私局局长。他从当地盐业贸易中得到了大量钱财,因而广收名家书画金石赏玩鉴藏。[13]
王缵绪对齐白石的关注最初主要得益于川人曾默躬(1881—1961)的推荐和齐白石弟子姚石倩(1877—1962)的牵线。1881年,曾默躬出生于成都的一个中医世家,在日常行医之外,他也极为热爱金石书画,是一位至今尚未湮灭艺坛的蜀中艺术大家。曾默躬的山水早期师法“四王”,20世纪30年代后,他的画风向石涛、髡残等人转变,崇尚“以复古为更新”,笔墨苍茫古朴。他最为外界所称道的是篆刻,印风上承汉印,师法《三公山碑》《天发神谶碑》《爨龙颜碑》等,崇尚雄厚强健的风格。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曾默躬的印风与刀法和齐白石极为相似,多单刀直冲、舍圆求方,给人以老辣酣畅之感。而民初的四川印坛却盛行浙派、徽派风格,曾默躬的印风被视为“异军崛起”“见者莫不咋舌”,因而屡遭“朋辈诟骂”。[14]1930年后,曾默躬开始为王缵绪推荐并整理其艺术购藏。他在王缵绪面前对未曾谋面的齐白石推崇备至,如1930年在为王缵绪所刻“治园金石”印的边款中称:“苍浑雄秀,海内唯缶翁、白石翁有之。此作兼之,未审治易将军以为然否?”[15]1933年中秋,曾默躬在为齐白石共同的高徒罗祥止新近出版的《祥止印草》题序中,又提及他曾向王缵绪当面推荐齐白石:“近日海内,白石大家而巨擎,但性僻年迈,浮云蔽日,他日死去殆成绝调矣。急促往刻,治园首肯者,再故蜀之敢称白石者,必自余始矣。”[16]因此,曾默躬在四川大力推行宣扬齐白石的印风,也有为自己在西南正名、找寻艺术认同的考虑,以此凸显“吾道不孤也”。
与此同时,民初侨居成都的安徽桐城人姚石倩于1917年由成都北上拜师齐白石,1920年他学成后返回四川。在随后的近十年间,齐姚两人一度中断了联系,直到1929年年初才恢复了书信往来。姚石倩曾长期住在王缵绪位于重庆的公馆之中,为其所购藏的书画篆刻做整理编目。目前已知王缵绪早在1931年就曾请远在北平的齐白石为其所集印谱题记(齐白石在其中称王缵绪“考藏昔贤碑帖,征收时人书画篆刻题识。诚爱古人,不薄今人,此之谓也”[17]),并在衣食起居、生活钱财等各方面对他予以馈赠和照顾。而齐白石也通过姚石倩向王缵绪转达了希望为外孙邓平山、邓金山等人安排工作的请求[18],王氏均一一满足。齐白石曾在《白石诗草》(庚午至壬申部分)中,详细记述了王缵绪此时对他的示好,称:“王君治园与余不相识。辛未春,以书聘游重庆,余诺之,因时变未往。闻余苦于磨墨,赠以小婢;又闻家山伤财,担赠负千金。愿余身健,常进药物。恐余冬寒,远寄丝绵。”他还将王缵绪比作慧眼识珠、发现李白才华的唐代荆州长史韩朝宗(即韩荆州),感叹道:“神交之道,虽古人未有能如治园之笃者。因感,余梦见荆州。”并赋诗曰:“百回尺素倦红鳞,一诺应酬知己恩。昨夜梦中偏识道,布衣长揖见将军。”[19]齐王两人能够结下这般友善的关系,在此时的齐白石看来,恰恰是源自“世人皆罵,君(笔者按:指王缵绪)独称之;世人欲杀,君能怜之”的“知己之恩”,因而他面对王缵绪的求画索刻之请,常自叹:“以老眼之技,不足为报……一技岂能酬答耶。”[20]
1931年春天,王缵绪便邀请齐白石前往四川游览,但齐“因时变未往”,婉拒了王氏和门人姚石倩的邀请[21],后又在当年王缵绪部下两位心腹将领伤亡时寄去挽联致哀[22]。1931年底,王缵绪特意赠送了一名十多岁的婢女寿华前往齐家服侍,不料由于齐白石侧室胡宝珠对寿华的排挤和不容,寿华竟于1932年8月17日从齐家私自出逃,从此去向不明[23],但齐白石与王缵绪的关系并没有因此事而受损。1932年8月前后,齐白石特作《山水十二屏》来表达这一时期王缵绪对其馈赠关照的感谢,这件作品也是齐白石自衰年变法后极为罕见的山水巨制。1933年夏天,齐白石遣三子齐子如赴蜀,作为对王缵绪蜀游邀请的回应。他将自己珍藏的与胡宝珠的合拓印谱赠予王缵绪,自题云:“此四本乃璜与姬人手拓,不欲赠人。今儿辈游蜀,璜无所寄赠治园将军,检此令子如代呈。癸酉春,齐璜。”[24]并绘制《秋菊图》赠予曾默躬,称他为“神交知己”。齐子如到成都后,亲手将父亲的题画照片和画作赠予曾默躬,同时绘赠《菊石图》以示对长辈的敬仰。
虽然自己始终未曾亲临蜀地,但此时的齐白石已重新开始对川中的人文风物有所向往。1933年,他在给《祥止印草》作序时,大力夸赞曾默躬的印艺:“今之刻印者,惟有曾默躬删除古人一切习气而自立,痛耻世人为维阳冶工伪铸汉印所愚,行高,故众非之。”并称自己与未曾谋面的曾默躬为“余神交友”,王缵绪为“余未曾相识之知己”,姚石倩、余中英等人则为“余弟子”,由此感叹“余与西蜀人士之缘,何众且深也”[25]。
直到1936年2月8日致姚石倩的信中,齐白石才终于明确松口道:“话说三次惹人嫌。余之约来渝,足说过三百次矣。俟夏秋之间(交秋之时),若大儿能来平,余决来渝也。”[26]由此正式开始了他赴川游历的准备。
实际上,王缵绪早在20世纪30年代初邀请齐白石前来四川的信中,便已向他许诺“来川卖画可得厚资”。齐白石在回到北平后也一直坚称王缵绪早先曾夸下海口,欲赠予他三千元。但据笔者查,齐白石在1932年尚笼统地说王缵绪赠予其“数千元”。他在当年9月13日给弟子姚石倩去信时,表达了对这一时期王缵绪汇款的感谢和推辞。他作《山水十二屏》的目的也正在于此:
七月十五发来之航空函,所言数千元之目的云云,吾意非也(来蜀不久留连为快,不在金钱),在王君之爱书画金石之诚,即可钦佩。况对于吾有可铭感也。吾如能游蜀,不在此数千元,愿一见王将军,吾为不食言之人幸矣。一息犹存,待机后会。昨由北平寄上四尺整纸中堂幅十又二幅(七月十九日寄行),此聊报王将军一赐千金、磨墨小婢二事,此画乃暂赠,将来更画工致草虫四幅(工虫已画成二幅矣),人物四幅继赠,以报王君高谊。[27]
到了1934年初给姚石倩的信中,齐白石又改口称王缵绪赠予其“将两千元”。随后,财大气粗的王缵绪又向他馈赠路费“四百元”,意在向齐白石表达自己邀请其前来四川游历的诚意。齐白石也明确表现出要“汇还”的姿态,并详细解释了自己不能立即动身是由于“大儿不来平为翁看守借山馆(借山小儿女五六人,无人照顾,吾不能行)……若今秋大儿不来平,吾不能游蜀”[28]所致。
在四川寓居期间,齐白石与王缵绪两人的关系还并未恶化。1936年6月26日,齐白石受邀参加了王缵绪刚刚出生的九子王泽绵的满月宴席,第二天又参加了王缵绪的五十寿辰宴会。但在齐白石最终离开成都时,却并未得到王缵绪如数支付的润金,这违背了其一贯的艺术交往准则。他在1920年秋和1930年秋曾两次写有告示说:“卖画不论交情,君子有耻,请照润格出钱。”[29]而后,他在自定的“卖画与篆刻规例”中也称:“白求及短减润金、赊欠、退换、交换,诸君从此谅之,不必见面,恐触病急。”[30]1922年,齐白石在《壬戌纪事》中还曾回忆早年在王湘绮身边学习的一件往事:“余尝侍湘绮师,座有人求余画,言词甚恭,欣然应之。吾师曰:‘以三寸舌作润笔谢汝,何喜?非出钱不足为知己也。”[31]可见他亦受到了老师的影响。
蜀游后,王缵绪的失信使得齐白石乘兴而去却败兴而归。齐白石也在之后多次流露出对此事的怨愤与不满。1936年8月24日离开成都的前一天,他在《蜀游杂纪》中写道:“□(笔者按:王缵绪,原文遭墨涂)以四百元乞谢予半年之光阴。曾许赠之三千元不与,可谓不成君子矣。”[32]齐白石自称王缵绪只支付了来川前邮寄的四百元路费,并坚称王缵绪实际上欠他三千元。在回到北平后的9月21日前后,他又给姚石倩去信称:“此次予之出成都,大有容人之失信食言,倘执吾弟代王缵绪许赠三千之函说话,王缵绪难骗人三千元,吾弟从中难矣,吾爱吾弟,故一掷三千金,足见君子与小人也。”[33]同时他还在家中贴出布告云:“近来多有短减润金,代人求画者,即不敬衰老,请莫再见。丙子九月,本主人坚白。”[34]这里的“短减润金”者,显然影射的是王缵绪。齐白石还在布告的“请莫再见”四字上加圈,以示警告,可见他对刚刚发生的润金纠纷一事的反感。直到当年10月,王缵绪不得不邮寄退还已拿到的齐白石画作,以期平息此事。[35]1946年,寓居上海的著名篆刻家高甜心曾撰文说:“闻王治易先生曾因齐先生所刻多不合六书,刻印皆已磨去,未知确否?”[36]结合蜀游后齐白石与王缵绪二人已然交恶的事实,假使作者所言王缵绪磨去齐氏之印的举动为真,不啻为王缵绪在对已经回到北平的齐白石发泄怨气,而“所刻多不合六书”一语,只是王缵绪所找的一个表面借口罢了,因为齐白石刻印应当还是会遵循六书规制的。王森然就称齐白石曾常说:“学汉印是要得其精意所在,取其神不必肖其貌。汉隶多变古法,许氏作《说文》,救其失也。今作印不本许氏,是不识也。如学汉印,而单学其错字,是东施效颦。”他还称齐白石“在刻印上,确是下了不少的苦工。我常常见他刻到半途中,忽而从大案下边,抽出《六书通》来,查一下。许氏《说文》,他是娴熟的”[37]。启功也曾在《记齐白石先生轶事》一文中回忆:“有一次我向老先生请教刻印的问题,先生到后边屋中拿出一块寿山石章,印面已经磨平,放在画案上。又从案面下面的一层支架上掏出一本翻得很旧的《六书通》,查了一个‘迟字,然后拿起墨笔在印面上写起反的印文来,是‘齐良迟三个字。”[38]
为表达对此事的回避与愤懑,齐白石则将《蜀游杂纪》手稿中凡是提及“王缵绪”处都做了涂抹或修改,以表达对此事的回避与愤懑,对他在四川之行期间于侧室胡宝珠家乡四川丰都县胡家冲祭扫胡宝珠母亲坟墓时所作的《过丰都》一诗尤其做了反复的涂抹修改,这些行为都折射出齐白石微妙的交际心态。[39]1941年,他还在日记后补题道:“因忆在成都时有一门客,日久忘其姓名。”[40]足见川蜀一游后,齐白石便再未与王缵绪有过交往,时隔六年后甚至已有意“忘却”此人姓名。
齐白石与王缵绪两人从相识、订交到最终交恶的交往全程,正是中国近现代艺术家日常生活史的缩影。从更微观的角度也显示出齐白石复杂多样、敏感自尊的性格特点。这都与其自身艺术思想与创作观念的演进有着极大关联,是他有意地对外就自己职业画家身份进行的一次强烈确认与彰显。通过这一事件,齐白石具有独立人格、市场观念和规则意识的“职业艺术家”形象呼之欲出,这体现出20世纪上半叶受“雅俗融合”文艺思潮影响的职业艺术家与古代文人画家在认同自许上所形成的极大区别。
自20世纪80年代,西方艺术史学界开始逐步关注艺术社会史的研究,艺术家、艺术创作与赞助人三者之间的互动关系成为研究热点之一。在中国艺术史的研究中,柯律格(Craig Clunas)、白谦慎、薛龙春等学者都对明清以来文人画家所谓“应酬”书画的起源、种类和社会功能等方面有深入的探讨和论述。因此,我们对齐白石书画交易、润金纠纷、酬应关系等艺术市场维度的关注和考察,也能为理解齐白石有别于传统文人画家的处事原则、交际风格、市场观念,及其对艺术作品交易流转方式的認知等方面,提供一种迥异于既往研究的崭新面貌。而对研究者来说,任何建立在单一史料类型基础之上的静态叙述与历史解释,似乎都难以切实勾画出人物的全貌。我们唯有综合利用齐白石的自述、日记、杂记、书信、诗稿、账簿、金石书画作品和后人的口述回忆等多重类型史料,并努力做到了解与同情,对故去的“心声”投射关怀,注以温情[41],或许才能将这些静止冰冷的只言片语串联成一个个鲜活生动的人物形象,发掘出一桩桩湮灭史海的尘封旧事。在此基础之上,研究者需要进一步将齐白石这一微观的个体人物与宏观的时代风貌加以联系,展现史实在时间上的历时性与空间上的共时性,最终由个案考察发展至群像书写,“努力寻找对象在所处时代里的典型意义,即‘一个人与‘一个世界的关系,把对个人传记的研究与时代历史的研究有机统一起来”[42],以此呈现一个时代的整体面相。这亦是我们在未来要进一步思考探求的宏旨要义。
(韦昊昱/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博士后)
注释
[1]齐白石.蜀游杂纪[M]//北京画院,编.人生若寄:北京画院藏齐白石手稿 日记(下).南宁:广西美术出版社, 2013:374.
[2]同注[1],374—375页。
[3]同注[1],376页。
[4]齐白石,口述,张次溪,笔录.白石老人自述[M].南宁:广西美术出版社, 2014:169.
[5]姚石倩早年活动详见书画家小传润格:姚宜孔小传[J]//神州吉光集(第8集),1925:5-6;《北川县志》卷九“北川官师表”,民国二十一年(1932)石印本;姚石倩书画展[N].新新新闻,1940-10-25(7);高甜心.蜀中印人记 姚石倩[N].申报,1946-10-4(11).
[6]1933年,齐白石在为姚石倩出版的《渴斋印集》所题序言中称:“门人姚石倩前丁巳年始从予游。”见齐白石.齐白石论艺[M].上海书画出版社, 2012:188.
[7]1945年,齐白石在重题1920年所作《花果画》册时有诗云:“冷逸如雪个,游燕不值钱。此翁无肝胆,轻弃一千年。”并在跋语中回忆自己变法初期的状况时称:“予五十岁后之画,冷逸如雪个。避乡乱,窜于京师,识者寡。”见齐白石.齐白石论艺[M].上海书画出版社, 2012:168.
[8]北京画院,编.人生若寄:北京画院藏齐白石手稿 信札及其它[M].南宁:广西美术出版社, 2013:17.
[9]同注[8]。
[10]王湘绮长子王代功所撰《湘绮府君年谱》卷四“光绪二十三年”条云:“三月至东洲,从学者益众。杨皙(子度)、夏午诒(寿田)、陈完夫(兆奎)、向乐[穀(谷)燊]、李砥卿(金戣)、程戟传(崇信)等均住斋讲习;王镜芙(兆涵)、颜双表(楷)等均居院外问业;其余西江、苏、浙流寓衡、永、郴、桂人士,往来受业者,不可悉纪。”见王湘绮.王湘绮先生全集[M].长沙校刊汇印本, 1923:14.
[11]《湘绮楼日记》“宣统二年(1910)十一月廿四日”条记有:“廿四日晴,朝食时,齐木匠、王颜两生、二周生来,久坐。”见王闿运.湘绮楼日记(1-2)[M].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85:37.
[12]齐白石.题颜雍耆后人刻印遗草(二首)[M]//北京画院,编.人生若寄:北京画院藏齐白石手稿 诗稿(下).南宁:广西美术出版社, 2013:437.《齐白石全集》所录此诗稿中“老眼朦胧闭又开”一句则为“短命颜回却可哀”,见郎绍君,郭天民,编.齐白石全集第10卷·诗文[M].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 1996:60.
[13]据2015年7月14日笔者对王缵绪孙女王薇女士的电话采访所知,1929年年底王缵绪受刘湘举荐,开始兼任四川盐运使(但直至1932年国民政府才正式任命他),此后姚石倩一直在王缵绪的重庆公馆中居住。王缵绪一直以来都有不惜重金求购名家书画的嗜好,如1936年9月19日,成都《新新新闻本市增刊》第1版就有题为《王治易购得黄山谷墨迹》的报道称:“(国民党军队)陆军第四十四军军长王治易,现住文庙街自宅,每日除办公外,时常往各街闲游散步。王爱古今字画□(笔者按:原文此处字迹不可辨)及六朝名人碑帖,见有名家真笔字画,不惜高价收买。王氏昨□(笔者按:原文此处字迹不可辨)在北新街某苏裱店,以一百三十元购有黄山谷之墨迹单条一幅,□□(笔者按:原文此处字迹不可辨)拔俗。”
[14]《祥止印草》曾默躬序言,1933年中秋节作。
[15]1930年曾默躬所刻“治园金石”印边款,四川博物院藏。
[16]《祥止印草》曾默躬序言,1933年中秋节作。川籍弟子罗祥止晚年在向儿子罗伦张回忆自己1933年北上拜师齐白石的过程时,也称:“当时齐先生的兴致很高,他谈了我的印并且还向我问起曾默躬先生。”(罗伦张.罗祥止印存[M].成都:巴蜀书社, 2014:130.)可见,此时齐曾两人虽未曾谋面,却也彼此知晓对方。
[17]齐白石.王治园集印谱属题记[M]//北京画院,编.人生若寄:北京画院藏齐白石手稿 诗稿(下).南宁:广西美术出版社, 2013:445.
[18]邓平山、邓金山是齐白石长女齐菊如与丈夫邓思义所生的两个儿子,齐白石长孙齐佛来晚年曾回忆称:“菊如嫁本地邓姓,家贫苦,其夫及其子女,多依附于公(笔者按:指齐白石)。”(齐佛来.我的祖父白石老人[M].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1988:5.)结合齐白石致姚石倩的数通信件也大体可知,1932年,邓平山年将30岁,曾在湘潭加入清乡团为副兵,却屡遭当地匪害之祸。齐白石、胡宝珠和齐菊如三人原本计划将王缵绪所赠的婢女寿华嫁与邓平山。不料1932年8月中旬后,听闻此消息的寿华竟从北平齐白石家中私自出逃,下落不明,婚事也并未成行。邓平山的弟弟邓金山时年20岁,曾多次遭受乡乱,性命难保。因而在20世紀30年代初期,齐白石便多次向姚石倩去信,坦言邓平山、邓金山等人“想得枝栖”“甚想来渝”,然而自己又“不愿与王君函,使人作厌看待”,故婉转地提出希望姚石倩和吴秋士两人能够代为向王缵绪请求,为他的外孙们在王氏的军队中安排一份工作。目前已知1932年10月前后,邓平山确实如愿来到重庆,在王缵绪的身边工作,齐白石也多次向门人姚石倩和友人吴秋士寄去画作,以表谢意。
[19]北京画院,编.人生若寄:北京画院藏齐白石手稿 诗稿(下)[M].南宁:广西美术出版社,2013:481-482.此外需要说明的是,王缵绪并不是齐白石的弟子。1939年沈正元的《特写:记齐白石》一文却认为“(齐白石)刻印弟子人才较多,而以四川为最,罗祥止、余仲英、姚影厂、王治园(即王缵绪)率多成名”,当误。见:沈正元.特写:记齐白石[J].立言画刊,1939,(57):12.
[20]见齐白石“家在圭峰故里”朱文方印,寿山石,尺寸不详(1931年刻,私人收藏)。边款为:“治园将军万里索刻于余,知己之恩,以老眼之技,不足为报。将军必曰:‘齐璜何客气也?余曰:‘世人皆骂,君独称之;世人欲杀,君能怜之,一技岂能酬答耶?辛未夏,齐璜并记于旧京。”旁亦有曾默躬观款云:“从货泉、三公山胎息,而以悲盫刀法,故能自辟门户,雄厚强健,近今一人,此赵君遗三语也。辛未冬,阿默记。”
[21]实际上,在1936年之前,齐白石已经多次致信四川弟子姚石倩,婉拒了他和王缵绪的蜀游邀请。早在1931年年底,他就在信中推辞道:“游渝之约,恐不能行。现在家人皆南还,旧京只有拙妾与二三小孩而已。若再有南方亲人来,可以游渝时,再说也。”(同注[8],31页)1932年上半年,他又极为担忧此时因日军进逼华北而日益动荡的平津局势:“吾决欲于王君一相识,只是南方家人来函,暂无人来京。吾出矣,或京津有乱事,待中日交涉清再说。拙妾幼子不免离散,吾在渝亦难安也。”(同注[8],37页)因而他在大致作于1934年3月18日(阴历二月初四)的信中,只得不无歉意地向姚石倩表示:“王君又属弟代为促游蜀都,言理动人,无奈刻不能离平。总之一言,为家山儿辈不能来平之误。吾离平,拙妾亦欲同行,五六小儿女在平无人照料。王君高谊相招,承弟慇慇然动吾早行之函,约五十件矣,如终不临渝,不独无以对王君,而且无以对我石倩弟也。”(同注[8],50页)在20世纪30年代中期所作的另一通书信中,齐白石也将自己不能立即动身赴川的缘由,归因于长子齐良元离平返湘,北平家中无人照看的状况:“白石欲来渝,与王君相约不下数十次,游兴虽高,因大儿不来平为翁看守借山馆(借山小儿女五六人,无人照顾,吾不能行),一约再约,再约再约再再约,不能践言,谈及无谓矣。大儿之约翁来平亦三年(此事子如全知),至今未至。若今秋大儿不来平,吾不能游蜀。其言决矣。吾至今尚对王君自觉惭愧,犹想来渝。此言曾与余中英言过,知弟已闻,愿弟勿与王君言。倘今秋不能行,无信对朋友,为昔人耻之。”(同注[8],74—75页)
[22]齐白石在《白石诗草》(丙寅至辛未部分)中曾有记录云:“王治园来函言,部下李、王二君皆为水死,痛伤臂肋。余挽之以联:‘智计绝人直乱时,正用勇谋,独使将军伤臂肋;逍遥同命俱仙去,毋劳跋涉,好随太白跨鲸游。”(同注[19],461—462页)
[23]有关王缵绪所赠齐白石婢女寿华出逃一事考证,详见:韦昊昱.齐白石《濒翁手札》研究(上)[M]//北京画院,编.齐白石研究(第三辑).南宁:广西美术出版社,2015:161-182.
[24]《齐白石辞典》编纂委员会.齐白石辞典[M].北京:中华书局,2004:42.此外,在1936年5月29日成都《新新新闻》报社记者对齐白石的专访中,在场的王缵绪亦称:“齐先生的第三郎,前年曾来川作(做)客,现已东返。”这同样证明了此事,见:从西洋艺术说到中国,齐白石对记者谈画[N].新新新闻,1936-5-31(10).
[25]齐白石.祥止印草序言//罗伦张,整理.罗祥止印存[M].成都:巴蜀书社,2014:5.
[26]同注[8],70页。
[27]同注[8],52—54页。需要说明的是,齐白石绘赠王缵绪《山水十二屏》中的《月圆石寿》条屏题跋云:“月长圆,石长寿,树木长青。治园运使论定。壬申七月,齐璜赠。”笔者认为,此处齐白石所称“壬申七月”应为阴历,即1932年8月。因此本信中所谓“七月十九日寄行”、《山水十二屏》的绘制时间和结尾落款的“八月十三”亦应同为阴历才合理,故齐白石寄送《山水十二屏》的时间应为1932年8月20日。
[28]同注[8],74页。
[29]刘振涛,禹尚良,舒俊杰,编.齐白石研究大全[M].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73.[30]王森然.齐璜先生评传[M]//近代名家评传二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163-164.
[31]同注[1],324—325页。
[32]同注[1],372—373頁。
[33]同注[8],80页。
[34]同注[29],112页。“坚白”一词语出《论语·阳货》:“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孔安国《论语孔氏训解》云:“磷,薄也。涅,可以染皂。言至坚者磨之而不薄,至白者染之于涅而不黑。”以此比喻君子虽在浊乱而不能污,形容志节坚贞,不可动摇。齐白石用此语更证实了他对王缵绪失信行为的不满态度。
[35]齐白石在《丙子杂记》中的账簿上记录道:“补损失,寄成都二尺二件,四尺二件,王缵绪收到隐瞒,已现实实情。事勿论,今补还荣宝,已免事。”(同注[1],381页。)
[36]高甜心.蜀中印人记 萧友于[N].申报,1946-10-5(11).
[37]王森然.回忆齐白石先生[M]//美术论集(第1辑).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 1982:13.[38]启功.启功丛稿[M].北京:中华书局,1981:333-334.
[39]对齐白石所作《过丰都》一诗诗句涂抹与修改的详细考证,参见韦昊昱.峨眉春色为谁妍——齐白石与近代四川人文[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 2018:61-69.
[40]同注[1]。
[41]南梁刘彦和曾在论尺牍之功用时云:“详诸书体,本在尽言。所以散郁陶,托风采,故宜涤荡以任气,优柔以怿怀。文明从容,亦心声之献酬也。”见:刘勰,著,文心雕龙 书记[M].郭晋稀,注译.长沙:岳麓书社,2004:234。笔者认为,推而言之,展现在当前研究者面前诸多看似杂乱无章的碎片化史料,其间也正暗含了故去人事那些或显或隐的“心声”。
[42]钱理群.我的文学史研究情结、理论与方法——《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以文学广告为中心》书后[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1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