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东升
(山西大学 近代中国研究所,山西 太原 030006)
1937年11月8日,太原沦陷,日军开始对其近8年的殖民统治。在这一特殊时期,身陷殖民统治的中国居民受尽屈辱。迁徙而来的日本居留民,因其身份层次的不同,生活亦呈现出多样化。目前学术界对抗战时期沦陷区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上海、北京、天津、广州等东部城市(1)陈祖恩:《上海日侨社会生活史(1868—1945)》,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年版;米卫娜:《日伪时期北平日侨职业问题探析》,《北京社会科学》2010年第5期;张传宇:《沦陷时期广州日本居留民研究》,《抗日战争研究》2014年第2期;德永智:《日中戦争下の山西省太原都市計画事業》,《アジア経済》第54卷第2号,2013年6月;小林元裕:《中日战争爆发与天津的日本居留民》,《抗日战争研究》2014年第2期;小林元裕:《日中戦争期華北の日本居留民-居留民組織·団体と徴兵検査を中心に-》,《新潟国際情報大学国際学部紀要》創刊号,2016年4月。,而对偏居于华北边缘之太原研究、关注较少。鉴于此,笔者试图以沦陷时期太原日本居留民的日常生活为主线,在系统梳理人口波动与职业构成的基础上,对日本居留民的社会组织、日常生活等问题进行具体分析。
全面抗战爆发前,到山西定居经商的日本居留民极少。1921年日本中国驻屯军司令官铃木一马少将访问山西时,太原只有某商会的一名调查员,他深感日人没有白种人努力,在山西的日本人太少了。(2)〔日〕鈴木一馬:《最近の支那事情》,大阪実業協会出版部1925年版,第49页。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加强了对山西等地的调查,“近月余来,日人之明暗来晋者不下二十余,或谓多来调查兵要地理者”,以至于时任山西省主席的徐永昌愤慨地写道:“余谓晋固华北重镇,兵要地理早为所悉,何调查之有?”(3)《徐永昌日記》第3册,台湾“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91年版,第18页。即便如此,日本外务省仍认为:“山西省一般省民极度排他思想,以及省主席阎锡山排外政策的阻碍,山西省内居住往来的邦人,仅有太原陆军特务机关员十数名及外务省派遣书记生一名,警察二名及满铁派遣员三名。”(4)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外務省警察史:在太原總领事館》第33卷,不二出版2001年版,第149页。
日军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后,“紧随坦克大炮之后,源源的输送日本国内‘过剩的人口’来到足供冒险家自由行动、任所欲为的‘乐国’”。(5)穆家人:《值得注视的敌寇“军事移民”——华北日寇移民之回顾与对策》,《日本评论》(重庆)第16卷第20期,1943年9月。“迄至1944年,居住在中国的日本人的人数是1937年的十倍。”(6)[美]约翰·亨特·博伊尔著,陈体芳、乐刻等译:《中日战争时期的通敌内幕1937—1945(上)》,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第142页。太原日本居留民人数更是有着惊人的增长,1938年1月末,日本居留民人口达500人,4月突破1000人,街头小巷充满了日本气息,杂货屋、药屋、旅馆等遍布各个街巷。随着6月下旬正太铁路正常运营,7月末人口达2242人。(7)北支那経済通信社:《北支那経済年鑑》,北支那経済通信社1939年版,第386页。从下表可以看出太原市日本居留民人数增长。
据表1可知:自太原沦陷至1940年1月,日本居留民人数以每年4000多的速度快速增长。1940年5月,为抑制占领区内物价高涨,阻止“不良邦人”来华,日本政府限制来华日本居留民人数,但当年日本居留民仍增加4311人,6月,太原日本居留民达到12976人,在华北地区排第6位。(8)《北支領事館警察署 第二回保安主任会議議事録/1940年》,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10070232800。此时太原市中国人口合计114833人,日本居留民约占太原市总人口的1/10。(9)山西省公署秘书处统计室编:《山西省统计年编·民政(1940年)》,1941年印制,第58页。其中1938至1940年是太原日本居留民人数增加最快的3年,其后人口增速放缓,但仍以每月几十乃至数百的速度在增加。1944年1月,达到峰值21601人,其后人数开始递减。其次,分析日本居留民的出生地可知,日本内地人占日本居留民总人口的绝大多数,因地理位置原因,来太原的中国台湾人很少。朝鲜人在战争初期所占比例较大,占居留民人口的1/4,随着日本内地人的增多,比例逐渐降低,且显示出较大的流动性。
表1 1939年8月—1944年7月太原市日本居留民人口 单位:人
最初进入太原的日本居留民大多是与日军相伴的饮食店、料理店、旅馆、其他接客业及艺伎、酌妇、女给等特种妇女,他们服务于日军士兵的日常生活。因“此等人以市井的店铺为伪装,秘密买卖鸦片、麻剂及其他禁制品”,故日本外务省认为“此等商人乘过渡期,梦想一攫千金,自己的私欲膨胀,是不纯的投机分子”。(10)《外務省警察史:在太原總领事館》第33卷,第187、220页。随着日军统治的加强,太原日伪政权的建立和巩固,为日本居留民经济活动创造了条件。日本居留民的商业规模逐渐扩大,到1938年7月,太原日本居留民经营行业有料理店54家、饮食店95家、西餐厅34家、杂货45家、旅馆37家、其他121家,合计377家。(11)北支那経済通信社:《北支那経済年鑑》,第386页。抗战进入相持阶段,为解决战线过长、国力衰竭、补给困难等一系列内外矛盾,日本政府实施“以战养战”政策,“用以供给其侵略战争的物质需要”。(12)单冠初:《日本侵华的“以战养战”政策》,《历史研究》1991年第4期。日本居留民职业也随之变化,由为日军日常生活服务的商业活动,向工业、建筑业、文化教育等领域扩展。这种转变除了服务战争的因素,亦有工业生产增值丰厚的利益诱惑。通过表2可以了解太原日本居留民主要职业构成情况的变化。
表2 1939年与1941年太原日本居留民职业构成 单位:人
上表数据显示日军占据太原时期日本居留民职业构成的变化。“公司职员、银行职员、商店员和铁道从业者”群体是太原日本居留民的主干。日军占领太原后迅速对太原城内外的所有企业和矿区实施军事管制,通过“军管理”、“收买”、“中日合办”等方式控制太原的近代工业。1938年8月,山西省有44家军管工厂,其中太原有23家。(13)山西省史志研究院编:《日本侵晋实录》,山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97页。军管工厂需要大量的从事管理职务的日籍职员,会社职员迅速由967人增至1645人。后因军管工厂无法调动日本国内财阀的投资积极性,日本政府便将占领区的部分工厂委托本国财阀经营,如八幡制铁所控制西北炼钢厂,钟渊纺绩株式会社控制晋生纺织厂,王子造纸株式会社控制晋恒、兰村两座纸厂,日东制粉株式会社控制面粉厂等工场。许多日本企业为减少资本投入,充分利用中国资本及设备,加强对中国企业的生产与销售的控制,如浅野一社负责西北实业水泥厂的技术指导和销售,取得经营实权并实际上控制了西北实业水泥厂,这种“中日合办”被认为是控制中国企业的一种卓有成效的方式。(14)《我セメント業者中支方面に進出,有力三工場の経営実権を把握》,《大阪毎日新聞》1938年4月12日,神戸大学経済経営研究所新聞記事文庫·窯業(04-050)。1942年9月,山西产业株式会社有日人社员1256人、工场警备队员181人、役员11人,共计1448人。(15)《山西产业株式会社概况》(1942年9月10日),《山西产业株式会社各种来往公文代电(1942—1944年)》,山西省档案馆藏,档号:55-1-7。另据太原大和日本国民学校教师古川满喜夫的调查,太原日本国民学校学生家长有60%是会社职员,亦可看出会社职员是日本居留民中人数最多的群体。(16)古川满喜夫:《太原を中心とする地理的事象の観察授業細案》,《華北教育》第4卷第7号,1943年7月。铁道从业者是各类职业中人数增长最多的群体,由1939年的351人,增加为1941年的2648人。这与日军为掠夺山西的煤、盐等资源,以确保战时运输顺畅,将正太、同蒲铁路窄轨改为标准轨铁路有关。为此,华北交通株式会社太原铁路局招收大量日籍工人,改建正太、同蒲铁路,铁道从业者人数迅猛增长,到1945年6月太原铁路局日人达4295人。(17)華北交通社史編集委員会:《華北交通株式会社社史》,華交互助会1984年版,第624页。
“艺伎、娼妓、酌妇及其他”群体是唯一人数不增反降的群体。1939年女服务员306名、艺伎83名、酌妇231名。1940年女服务员256名、艺伎103名、酌妇171名。1941年女服务员225名、艺伎128名、酌妇146名。这三类从事色情业的群体中只有艺伎增加,女服务员和酌妇都在减少,每月平均七、八名更替或停业。(18)《外務省警察史:在太原總领事館》第33卷,第190、219页。据爱知县立大学名誉教授仓桥正直研究,妓女减少是因为她们最主要的客人——日本兵不断减少,她们的利润降低。良好的艺伎固定下来,但是女服务员和酌妇流动性大。在中国的日本社区,除了卖淫妇外,为年轻女性提供工作岗位有限。(19)倉橋正直:《中国戦線に形成された日本人町:従軍慰安婦問題補論》,《キリスト教社会問題研究》第58期,2010年1月。据《侵略者血手下的太原“居留民”》描述,“妓院在太原更是充满了大街小巷,除掉妓院的性质是专门以做皮肉生涯的营业外,如饮食店、咖啡馆、旅馆也大都是变相的做着皮肉生涯,这些商店都是日本和朝鲜的美貌佳人来招待,进到太原城内看到的是在商店广告上标榜的‘女子料理’四个大字,这都是做着‘挂羊头卖狗肉’的表面生意。实际上,这是日寇的发泄兽欲场所,也是麻醉我人民的阴谋机关。”(20)朱英:《侵略者血手下的太原“居留民”》,《国讯》第227期,1940年2月。
土木建筑业的从业人员从1939年的153人增长为1941年的755人,增加了近5倍。日本人移居中国,生活习惯不易改变,不能适应使用椅子、桌子、软卧的中国生活方式,仍旧坚持着榻榻米式的日本生活方式。土木建筑业从业人员的增加,不仅体现出太原日本居留民对房屋建设需求的加大,亦在一定程度上揭示出日式工业建筑在太原的扩张。物品贩卖业的从业人员由113人增长为217人。1939年在太原城的开化市、泰山庙、北司门街专辟了3个日本人市场,为日本居留民供给廉价食品。日籍物品贩卖业人数无法满足居留民的需求,为此,伪太原市公署令伪太原市立日语学校增设商会保送日语班,“拟选取各商号优秀商人入校学习,以期清通语言,便利业务”。(21)《太原市公署关于呈报日语学校成立学生三班并送经费预算表的公函并附表》(1939年1月),太原市档案馆馆藏,档号:J5-1-690-9。
日军攻占太原后,日本居留民大量涌入。为了便于管理,1938年1月20日,成立“太原大日本居留民会”,下设若干“邻组”,由太原旅馆经理长野启一担任居留民会会长,副会长土屋虎吉和小山仙治及评议员17名、理事长5名。2月设立朝鲜银行代办所负责管理军费事务,同时受理在太原日本人的存款、汇款业务。4月3日,为建造日本人“精神支柱”太原神社进行“地镇祭”,9月24日,成立在乡军人会太原分会,共有24班1464人。1939年3月1日,设立太原领事馆及警察署。(22)《20.太原出張所開設》,外務省外交史料館藏,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14090297200。1941年11月1日,太原居留民会升级为太原大日本居留民团,由退伍陆军少将志道津担任团长,将所有日本、朝鲜和中国台湾人都编进去,分设八个区,区下分设“邻组”。它参照中国的“闾邻制度”、“保甲制度”,着眼于应对非常事态的发生,以25户居留民为单位作邻保班,从而达到武力自卫。居留民团还对太原神社外运动场进行修整,1942年8月竣工,建成可收容2万人的大型综合体育场。(23)日本商業通信社:《中国工商名鑑》,日本商業通信社1942年版,第508页。
日本居留民团为稳定居留民的社会秩序,对艺伎、酌妇等群体进行严格管理及卫生风纪检督检查,随时巡视乃至检查。1941年9月10日,太原日人经营的医院(含同仁会诊疗班)为一般居留民免费诊疗性病一周,举办花柳病预防讲演会。日军防疫部员和同仁会医师在太原剧场对一般居留民和特殊妇女进行约2小时的卫生防疫讲座。9月11日下午2时在料理店组合事务所对艺酌妇、舞伎等进行2小时讲座及血液检查。(24)《外務省警察史:在太原總领事館》第33卷,第161、219页。
居留民团的一项重要职能是建立居留民学校,确保居留民子弟的教育,稳定移驻居留民的信心。凡是有日本移民的地方,只要日本居留民生活区确立,学龄儿童人数等相关条件具备,居留民学校就随之建立和发展起来。1938年4月,太原日本富士小学校设立。6月24日,日本外务省、文部省对太原日本人小学校予以认可,7月1日,在太原市上马街16号正式设立。(25)《在外日本人学校教育関係雑件/学校調査関係 第三十四巻 28.太原》,《在外日本人学校教育関係雑件/学校調査関係 第三十四巻》昭和15年11月21日,外務省外交史料館藏,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4011723700。1939年4月,太原日本大和小学校设立,该校的教育方针是“培养良好国民,与华实行亲善”。(26)山西省公署教育厅编:《山西省第一届中等学校教员讲习会工作报告》,1941年印制,第130页。1940年4月10日,日本外务省、文部省对太原日本青年学校予以认可,4月20日,该校于太原市皇庙西巷6号正式设立,5月有学生181名。该校主要进行文化补习、思想统制和军事训练,其作用更多的是让学生准备随时被征入伍以充作侵华兵力,故该校4名教师中,有3位是日本陆军军官。(27)《在外日本人学校教育関係雑件/学校調査関係 第三十四巻 28.太原》,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4011723700。1941年4月,日本仿效纳粹德国教育制度,将所有日本小学校改称国民学校,标志着战时教育体制开始实施。(28)陈祖恩:《从战时征用到战时教育——中日战争时期的上海日本人学校》,《史林》2004年第6期。太原日本人学校的教育方针和教学提纲均按此修订。7月,太原大和日本国民学校改称为太原日本国民学校。随着小学生人数的增加,中学适龄青年亦逐渐增多。太原日本居留民团于1940年申请设立太原日本高等女学校。1942年5月29日,根据太原居留民团申请,外务省、文部省依据“恩给法施行令第八条”,确定太原日本中学校为在外指定学校。此后,太原居留民团未再增设学校,基本满足居留民子女的上学需求。
由于日本居留民迅猛增长,住宅问题日益突出,为解决好此问题,伪太原市商会设立专门机构负责管理日本居留民租赁中国民房事宜,1940年8月设立伪太原市房屋管理委员会,由森胁宪担任调整科长。“事变时逃避的中国人中有影响力的人逐步归来,致住宅问题难以缓和;经营住宅的国策会社——华北房产公司,现在想充分经营一般住宅是困难的事情,特别是鉴于山西省特殊事情(29)“特殊事情”指日军对阎锡山的招降工作。,‘华北房产’经营更为困难。”(30)《24.山西房産股份有限会社》,外務省外交史料館藏,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8061292100。为此,伪山西省政府迭次召开会议,议定中日合资组织山西房产股份有限公司。1942年7月,在太原城南东岗村进行新市街建设,预计建设2层的单身公寓50间及平房136套,至1943年1月实际建成平房150套。1944年太原铁厂有48户日本居留民住进日式建筑中。(31)德永智:《日中戦争下の山西省太原都市計画事業》,《アジア経済》第54卷第2号,2013年6月。
在乡军人会和国防妇人会积极配合日本政府在中国的各类侵略活动。1938年2月11日,设立国防妇人会太原分会,组织日本妇女写慰问信、缝制“千人针”、制作慰问袋,鼓舞前线士兵的士气,欢送出发和欢迎归来日军士兵,看护慰问伤病员。(32)胡澎:《日本侵略战争中妇女团体的作用》,《日本学刊》2005年第4期。1938年9月24日,设立在乡军人会太原分会,由日本天理教太原布教所主任、退伍中尉高仓庄三郎任会长。该会成员均为服兵役2年退伍的在乡军人,为战时的动员召集做准备,其主要的活动有:慰问军人、迎送战死将士的遗骨、武道大会、射击大会、未入伍的士兵教育、在敌人袭击时协助驻扎部队对所在地的警戒等,同时配合当地居留民会的征兵活动。(33)小林元裕:《日中戦争期華北の日本居留民-居留民組織·団体と徴兵検査を中心に-》,《新潟国際情報大学国際学部紀要》創刊号,2016年4月。1939年1月,日本政府对在华北已满20岁的日本成年男子实施征兵检查。6月15、16日,在太原日本青年学校讲堂进行征兵检查,受检的137人中,甲种68人、第一乙种38人、第二乙种21人、丙种9人、戊种1人、因事没参加者2人、取消受检1人、变更居住地1人。(34)《外務省警察史:在太原總领事館》第33卷,第155、217页。1940年6月2日至4日,对375名志愿者进行体检,其中因病未参加者5人,取消志愿者3人,受检壮丁367人,其中甲种166人、第一乙种105人、第二乙种68人、第三乙种21人、丙种6人、丁种1人。(35)《北支領事館警察署 第二回保安主任会議議事録/1940年》,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10070232800。这些在沦陷区培养、经过精心挑选的日本战士相对了解中国国情,更有利于日军对中国的侵略。
日军侵略中国所形成的特权,使许多在日本国内晋升机会较少的日本人,敢于到中国冒险,即便是工作稳定的教师也积极参与进来。1938年9月,时在东京昌平中学任职的铃木传三郎自筹旅费对中国东北、华北等地区进行为期一个月的考察。在沈阳拜会奉天日本人中学校长寺田喜治郎,印象最为深刻的是校长室是他任职的东京昌平中学的10倍大,“这使我感受到了大陆的气派”。这一个月的旅行令他“沉醉于这块大陆”,“断然谢绝了当时任职的母校骏河台的昌平中学校长、老前辈、同学们的挽留,到华北太原就任山西省政府教育行政顾问”。(36)[日]铃木传三郎著、刘国霖译:《日本俘虏在延安》,学苑出版社2000年版,第124页。
大量涌入太原的日本居留民首要面对的是住房问题。住房对于“越过大海来到遥远大陆”的日本人来说比衣食更重要。国民政府撤退所遗留的公用房屋无法容纳过多的人口,只能占用逃亡的中国人住宅以解决此类问题。最初进入太原的日本居留民人数较少,可以选择条件较好的、地理位置极佳的官商所遗房屋,这些房屋主要位于太原城商业繁华、文化昌盛之街道,如钟楼街、柳巷、上马街、侯家巷等街道,太原神社、日本军部大楼、日本各类学校都集中于此区域。随着日本居留民人数激增,1942年2月,太原市的日本居留民人数已达16298人,太原房租价格逐渐高涨,一张榻榻米5元。日本驻太原总领事馆警官想要维持体面,至少要50元租金(37)《外務省警察史:在太原總领事館》第33卷,第155、217页。,太原市内大有“十室九满”之患,一间房子要比原先涨3倍的价钱。(38)《华北各主要都市发展情况(太原)》,《晋南晨报》1942年7月22日,第4版。新建日式建筑无法满足迅速增长的居留民对房屋的需求,中式房屋及其内部格局,居留民又无法适应,只能对中式房屋内部进行改造。经过改造,居留民所居住的房子外观和以前没有很大变化,内部结构却改为榻榻米式的日式构造。(39)倉橋正直:《中国戦線に形成された日本人町:従軍慰安婦問題補論》,《キリスト教社会問題研究》第58期,2010年1月。
日本居留民食用的稻米大部分由日本国内和朝鲜半岛输入。随着战争的持久化,在华日本居留民人数的迅猛增长,稻米供应显得日益紧张。(40)《華北に於ける米穀調查》,《調査月報》第1巻第8号,1940年8月。华北地区以产小麦、玉米为主。日军南侵,要求后方部队实现自给自足,特别是确保日人的主食——稻米的增产。为此日伪政府对山西省各地进行调查,筛选出适合种植水稻的地方,积极改良水稻品种及耕作方式。日伪政府在山西省内赵城、洪洞、介休(义道镇)、太原(晋祠镇)、阳曲(兰村)、忻县(龙泉庄)、崞县(北门外)、闻喜等地,致力于水田开发,大力种植水稻。(41)笠実:《わたしの反省——金殿鎮の水田開発》,《黄土の群像》,興晋会1983年版,第243页。为改良太原县晋祠镇稻米的品质,伪新民会山西总会特任命农业专家大槻十郎为太原县首席参事(42)石井忠夫:《我が山西の記——宣撫官の誇りを胸に》,《黄土の群像》,第88页。,千叶孝志担任水田开发指导官。(43)三仲昇:《我が宣撫日記(抄)》,《黄土の群像》,第451页。1940年晋祠镇有水田1万亩,产米3.5万石。(44)《晋祠庙会今日开幕,预想热闹情形当在往年以上,喻熙杰总长曾视察附近稻田》,《新民报》1941年8月8日,第4版。
在积极开发水田的同时,日伪政府加紧对物资的配给管制。1940年太原日本居留民会收取配给申报书,为居留民换取精米配给票。此时日本居留民已逐渐感到物资匮乏,如太原日本人小学校高一年级的池侧忠雄在其文中写道:“蔬菜和水果很多,但是物价增了,物品的种类也少了。”(45)池侧忠雄:《太原に就いで》,《大陸に育つ:現地生徒児童文集》,新民印書館1940年版,第446—449页。1943年1月22日,日本政府对日本居留民的味精、酱油、清酒实施生产配给统制,要求摆脱对进口的依赖,督促、鼓励使用现地制品,以贯彻低物价政策。(46)《(7)山西省内産邦人向味噌醤油清酒ノ生産配給統制ニ関スル件》,外務省外交史料館藏,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6050447800。统制经济政策实施后,农产物输出组合由太原特务机关长、太原商会会长许可,将农产物运往省外时,需记载商号名称、移出农产物品名、年内最高运出量等,以避免无益的竞争,共同致力于军需和粮食的收集工作。(47)北支那経済通信社:《北支那経済年鑑》,第387页。此时,山西全部物资几乎均由日本财阀“三井物产”所控制,山西的物价低,从山西购买物资运往他省有莫大的利益。(48)《敌在太原暴行种种》,《田家半月报》第10卷第2期,1942年1月。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加快搜刮财富的步伐,军阀与财阀之间的矛盾随之加剧。1942年春,经山西派遣军提议,各军管工厂的现有资产抵作投资,吸收华北开发株式会社的投资,组成山西产业株式会社,把原来的军管工厂纳入其中,统一经营管理,这使三井、三菱、大仓等日本财阀在山西的业务萎缩。为增加利润,三井物产的山本支店长倒卖统制物资,违反统制经济,被宪兵队逮捕,调查时病死于狱中。伪山西省政府加强了对三井物产的监管,三井本社就此谢罪。(49)城野宏:《山西省のこと》,《黄土の群像》,第500页。由于利益驱使,中日商人间的矛盾日益突出,据时任赵城县联络员的后藤邦男回忆:“赵城县所产小麦、高粱等农产物的外销,主要利用铁路销往临汾、太原,但持有临汾特务机关长许可证的日本商人,严重影响持伪县政府颁发许可证的中国商人的利益。为解决此事件,其与洪洞县、霍县的县政联络员一起向临汾特务机关长申述意见,结果大受斥责,再向山西省特务机关长联名上报,以扰乱军纪受到严厉处分。”(50)後藤邦男:《県连絡員の回顧——異国民の中の孤独》,《黄土の群像》,第97页。
这种军事占领所形成的特权,使居住在太原的日本居留民如同在日本国内一样生活着。太原城内,日本的安来节、春雨歌,酒楼柔味,云烟万里的异乡流淌着日本的情愫。(51)後藤朝太郎:《最新支那旅行案内》,黄河書院1939年版,第163页。时任日本众议院议员津云国利和秘书长大木操在“华北最前线巡视”时发现,“在华北各大都市日本人的发展,是极显著的。到张家口的是中秋那天,而到太原的是假日,看看在街上走的中国人还是日本人来得多,确实使我吃了一惊。……在夜深人静时,我看到两个艺伎抱着三弦在黑暗的路上笑着走过,这种情景,活像日本内地的乡镇。”(52)《华北最前线巡礼(对谈会)》(六),《申报》1942年12月27日,第3版。日本居留民可以走进电影院看日本电影,信教的可以去寺庙、神社、教堂听各自的说教,也可以祈祷。饮食店和旅馆等服务业很多,用日语写的招牌,穿和服的女性明显多了,与日本内地的平民住宅区气氛几分相似。(53)倉橋正直:《中国戦線に形成された日本人町:従軍慰安婦問題補論》,《キリスト教社会問題研究》第58期,2010年1月。日本居留民把太原当成自己的家,真正的主人只能苟且地活着。
日本政府希望在中国的日本居留民能够发挥其纽带作用,使与之接触的中国人能接受并认同日本统治。正如时任日本驻汪伪政府“大使”重光葵所言,“在中国居住的大约六十万同胞,这六十万人各个人每天接触几百万、数千万中国人,宣传日本精神与国策,能使中国人充分理解我国策,日华两国的亲善与提携自然就做好了。”(54)重光葵:《中国在留邦人に告ぐ》,《華北教育》第4卷第1号,1943年1月。然而,这只是一种空想,据天津日本中学校教员河野恒美的研究,在“日支亲善”和“东亚新秩序”等讨论中,有很多对中国文化无知的日本人,认为只要教中国人日语就好了,表现出了不想学中文的姿态。部分日本人说:“学习文化程度低的中文是日本人的耻辱,对于日本文化的发展没有任何帮助”,故华北的日本人学校非常轻视中文的教授。这种优越感抑制了中文的普及,也是日华“亲善”的大障碍。(55)河野恒美:《華北の支那語教育》,《華北教育》第3卷第5号,1942年5月。正如新民会最高顾问铃木美通所言,“日本人的优越感及对中国人的蔑视,只能适得其反。”“对中国人的国民性、风俗、习惯等的认识不充分,妨碍亲睦,伤害了感情。”“只注重眼前利益而对善邻原则加以忽视。”(56)鈴木美通:《日華の善隣友好に就て》,《新建設》第16期,1943年12月。侵略者无法平等地对待占领区的民众。
总之,日本居留民是抗战时期的一种特殊社会现象,是日本侵略的产物,更是日占期间外来特权的一种表现。在华北具有重要战略地位的太原,是抗战初期中国沦陷较早的城市。太原日本居留民的激增是以日本军事占领为基础的。日军摧毁太原国民党政权体系的同时,亦在利用日伪政权构建一种新的社会秩序。在秩序沦陷与重构中,由侵略创造的商业机会,根据日军统治的需求而变化。自太原沦陷后,日人逐渐涌入太原,在太原定居,置办服务于日军日常生活的商业。随着生存机会的增多与对华战争需求的刺激,日本居留民在太原迅猛增长,活动地区扩展至太原市区,由起初的日常商业服务扩增为工业、文化、教育、医疗、卫生等领域,由散漫的人群居住向有机的社会管理体系转变,甚或日本企图利用居留民的社会文化影响中国民众,以改造中国的社会文化,使中国人接受日本的殖民侵略和统治。这种特殊的社会现象,亦会随着日军的战败而逐渐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