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瑞升
(山西农业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山西 太谷 030801)
“一个幽灵,在现代世界游荡,那不勒斯人费迪南德·加利亚尼1751年写道,这是‘奢侈’的幽灵。”[1]365加利亚尼的话语中,“它‘在我们之中游荡,我们却看不见它真实的身影,认识不到它的效力,也许,有德性的人从来不会想到它。’”[1]365透露出对奢侈之意涵无从把握的紧张感,这全然不似古典时期和中世纪之人对奢侈的决绝态度。因此,一场旨在揭开奢侈这一幽灵之面纱的争论势在必行。
这场争论发生在古典共和主义学派与现代派之间,因此也被称为“古今之争”。古典共和主义学派站在古典(前现代)的立场上,批判奢侈是不平等的产物,是城市对乡村的剥夺,是人口减少的原因,是人之德性的腐败,使人丧失勇气、荣誉感和爱国精神。现代派则站在现代的立场上为奢侈辩护,认为奢侈是人口增长和更高生活水平的引擎,它加快货币流通,促进科学和技艺的进步,更为重要的是,它增强了国力和人民的幸福。
在现代派之中,苏格兰政治经济学家是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他们发明了一套效用主义的德性观,是以个人的快乐或痛苦以及对社会的影响作为道德评判的标准,从而使奢侈的概念适应了现代社会发展的需要,并对现代社会的发展产生了积极影响。因此,“奢侈不仅是一种经济现象,而且是现代社会核心的道德和政治问题。”[1]365其中,“休谟关于商业化和文明的联系将会成为苏格兰启蒙运动中一个经常性的主题,即贸易和奢侈驱动社会从蛮昧向文明转化。”[2]24
在古希腊罗马时期,“奢侈”是一个同时包含经济和政治意涵的概念。而且,奢侈的影响是全方位的,是就整个城邦各个阶层的人而言的。例如,柏拉图根据城邦的三种特性和人的三种德性,将城邦里的人划分为三个阶层,让最有智慧的哲学家代表理性,让勇敢的武士代表激情以及需要节制的生产者代表欲望。这三个等级都易受奢侈的影响,造成德性的败坏。
首先,古人把奢侈与欲望相联系,认为奢侈是对无节制之欲望的满足,而非源自需要。按照柏拉图的说法,受到欲望驱使的人只配从事粗鄙的劳动,他们贪恋财富胜过对城邦的爱,所以他们只配享有生产者这一较低的地位。如果城邦公民受到欲望的驱使而变得奢侈起来,忙于私利而耽于城邦的公共事务,对城邦而言无疑是毁灭性的。这样,奢侈便不再是个人事务,而成为关系城邦兴衰的公共事务。因为城邦的存续,端赖公民对城邦事务不偏不倚地作出决断,而受到私利蒙蔽的人,很难看清公共利益何在。
其次,在古希腊罗马时期,奢侈和腐败像一对孪生子,奢侈意味着德性的败坏。在亚里士多德看来,被其称之为“家政学”的经济事务,只不过是实现城邦优良政治的工具,从根本上讲,它是从属于政治的。经济活动的合法性仅在于满足人们之必要,一旦超出需要的界限而变成盈利(亚氏称之为“增殖”),“就脱离了其真正的天赋功能,……这种脱离是一种扭曲,是腐败的”[3]56。
18世纪的古典共和主义者则认为,奢侈“导致了对农业的忽视和乡村人口的减少”[1]368,进而削弱共和国的税基和兵员。他们认为农业的发展可以养活更多人口,土地是士兵的天然训练场,农民则是天然的士兵,他们富有勤劳简朴的品质和乡土情怀,这种情怀在战场上就会转化为男子气概和爱国精神。奢侈品源自生产和消费更多无用之物的城市,随着奢侈品的增多,越来越多的农村人口弃土离乡,转变成城市里的工人或商人,这不但导致土地荒芜,粮食减产,人口减少,而且由于“稳定的地产”变成了“流动的生意”而使得征税愈加困难,更为重要的是,它从根本上瓦解了土地与军事之间的联系。
再次,古典共和主义所说的德性“意指富有阳刚活力的男子气概”[4]。具体表现在武士或军人身上,他们不惜以生命的代价进行战斗来展现自己的勇气,而勇气正是属于他们的德性。反之,若他们将军事看作财富的来源,那么这种败坏的德性就会危及整个共和国。与“勇气”相联系的是“男子气”,“有勇气或勇敢就是想像个男人那样行动”[3]59。而奢侈则相反,奢侈导致“柔弱女气”,受到奢侈腐败的武士变得贪生怕死,这对城邦的生存是致命的打击。
最后,更为重要的是奢侈对于城邦公民的腐蚀,这与古代人的自由密不可分。贡斯当认为:“古代人的自由在于以集体的方式直接行使完整主权的若干部分。”[5]这种古代人的自由在于正确处理公共生活与个人生活的关系。他们热爱荣誉和尊严,以公民身份为荣,只有在公共事务的参与当中,他们的价值才能得以实现。因此,为了公益而舍弃私利是必要的。西塞罗曾说:“罗马人民憎恶个人的奢侈,但热衷公共的盛况。”[3]82从这种意义上讲,奢侈是对公共生活与私人生活的错置。这种错置会导致良好政治秩序的混乱,奢侈败坏德性,让武士变得柔弱,让公民贪图私利,同时还会煽动民众,激起公民的野心,优良政体的腐败循环也是因此而起。所以,人们将古罗马的衰落归咎于奢侈对德性的腐败,就不足为奇了。
综上所述,古典共和主义的奢侈观认为,奢侈意味着过度的私欲、德性的腐败、男子气概的缺失和自由的沦丧,最终导致共和国的衰亡。
古典共和主义在经历了中世纪的沉寂之后,在文艺复兴时期重新被人们阐释,集大成者当数马基亚维利的《李维史论》,它创造性地复兴了这一传统。自15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开始,古典共和主义传统经由意大利传至17世纪的英格兰,这一时期的代表人物是哈灵顿及其代表作《大洋国》,休谟曾评价道:“迄今为止,只有《大洋国》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共和国模型。”[6]378。到18世纪,这一传统传至苏格兰,产生了像安德鲁·弗莱彻和亚当·弗格森这样的共和主义者,前者被誉为苏格兰乡村派的西塞罗[7],后者在其《文明社会史论》中对商业社会的道德批判及对共和主义的道德理念的阐发,令休谟倍感失望。与此同时,在英国出现了以博林布鲁克为代表的在野党,提出了一套试图在英国建立共和制的宪政改革草案,休谟对其进行了批评。
17、18世纪古典共和主义思想的复兴,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对正在形成的商业社会的焦虑。这种焦虑既针对传统社会中古典德性的丧失,又针对现代商业社会具有的不确定性。因此,这一时期的古典共和主义思想家借由前辈的思想资源,发起了对商业社会的攻击。
面对古典共和主义者对奢侈的攻击,休谟从个人、经济、政治和军事四个方面予以坚决回击。首先,从个人角度而言,奢侈有利于个人的幸福。在休谟看来,奢侈对人类的三种幸福,即劳动、娱乐、闲暇都有帮助,奢侈激励人们更加努力地工作,劳动的增加,技艺的进步,使人们享有稳定的职业,不但享受着劳动的乐趣,而且享受着劳动成果带来的好处。同时,在劳动之后享受必需的闲暇,才是最令人感到舒适的。另外,由奢侈产生的勤勉和技艺的改进,对文学艺术有促进作用。商业社会中,人们更加喜欢社会交往,18世纪的欧洲,俱乐部和社团纷纷成立,满足了人们的交往需求。在社会交往中,“人们不但增长了知识、提高了文化修养,而且,肯定会从相互交流的习惯、彼此间给予的乐趣和愉悦中感受到人性(humanity)的增进”[6]146。“勤勉、知识和人道就像一条不可分割的链条一样紧紧连在一起,而且从经验和道理来看,它们也只存在于那些更为优雅和通常所说的更加奢侈的时代。”[6]146
相反,如果缺少刺激人们劳动的诱因,比如奢侈,人们就会陷入懒惰怠慢、无所事事的境地,这对个人幸福而言,是毁灭性的。因为“当怠惰占据上风的时候,一种粗鄙的、毫无教养的生活方式便会在个人中盛行,既没有交际,也没有乐趣”[6]156。休谟运用了在18世纪极为流行的“欲望制衡”理论,以“奢侈”制约“懒惰”,从而达到“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效果。而古典共和主义者一味拒斥所有的欲望,未能发现人性中的复杂面向。
其次,在经济方面,奢侈能促进工商业的发展。休谟认为:“我们的激情是唯一的劳动因由。”[6]136而这一激情是人们对奢侈品的欲求。这种关于经济增长心理学认识,为休谟的同时代人所共享。如亚当·斯密所说的“看不见的手”,受个人私利驱使的欲望,激励人们劳动,促进劳动分工,改进生产和贸易的技艺,从而生产出更多的剩余产品,再经由商人的买卖,变成劳动者的生活日用品。因此,斯密说道:“就说今日文明社会中一个卑微不足道的人,一个被人们错误地认为生活极其单纯朴素的人的日用品供给,亦少不了万把人的协助和合作。和大人物的奢侈华丽相比,无疑的是极朴素简单的了。但是一个欧洲国君在日常享用上,固然是优于一个勤俭农民,但这个农民不见得就会不至于优于许多个非洲国王(万把裸体未开化的生命和自由的绝对支配者)罢。”[8]因此,“‘奢侈’并不是滑向腐败的斜坡,而是人类从如动物般的贫穷通向现代福利的上升途径。”[1]378
再次,在政治方面,休谟批判了奢侈导致古罗马衰亡的观点。休谟对那些将古罗马的衰亡归罪于奢侈的古典共和主义的道德学家进行了批判。他们认为:“在古罗马,贫穷、质朴的美德和共和精神结合在一起,并令人惊异地达到了宏伟和自由的巅峰;但它却从那些被征服的外省学会了亚细亚式的奢侈,进而堕落为腐败,从此,暴动和内乱纷起,最终它只能丧失所有的自由。”[6]150-151休谟认为:“这些作家将罗马共和国动乱的原因归咎于奢侈和技艺却大错特错。”[6]151因为就奢侈的性质而言,它可以带给人快乐和享受,人们对于金钱和奢侈的欲求乃人之本性,任何对于人性的扭曲和压抑都是不可取的。他以波兰和英格兰为正反两例,证明奢侈和腐败并无必然联系。缺乏奢侈和技艺的波兰,腐败盛行;英格兰奢侈的商业风气,却促进了自由的发展。这是因为,贫穷粗野的国家中,“整个社会划分为两个阶层:土地所有者,以及他们的封侯或佃农。后者必定是依附性的”[6]152。这种依附性造成了政治上更大的腐败和专制。相反,“在奢侈孕育商业和工业的国家,农民耕种有方,就会变得富有、独立;零售商和批发商也从财富中分得一份,并逐渐赢得了中间阶层的权力和报酬,而这些中间阶层则是公共自由最良好、最坚实的基础。”[6]152-153也就是说,奢侈和商业的发展,孕育产生了经济独立的中产阶级,他们成为维护自由最坚定的力量。这种以经济制衡政治的思想,在18世纪已经成为现代派思想家普遍的智力消遣,而“古人派对于奢侈的典型抱怨似乎日益过时;他们不懂经济对政治的制约作用,这方面的无知越来越明显。”[1]368
最后,在军事领域,一方面,奢侈并不必然意味着“男子气概”和“勇武精神”的丧失。相反,奢侈和技艺带来的勤勉,会为勇武精神注入力量;奢侈和技艺的进步会磨掉基于愤怒的原始勇敢的粗戾;它带来的知识和教育的进步,成为培育荣誉观的资源,这种荣誉感会对勇武精神产生更有力、更持久、更有支配作用的影响。休谟以当时的英法两国为例,说明了勇武精神和奢侈可以共同进步。另一方面,休谟认为,奢侈和商业的发展,能够增加军事储备,增强国力。古典共和主义认为,斯巴达共和国之所以强大到以极少的人口养活了与之极不成比例的军队,“这完全要归功于商业和奢侈品的缺乏”[6]132。但在休谟看来,这种强大是基于违反人性的奴隶制为前提的。在那个时代,企图建立起这种共和国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古代政策极为暴戾,违背自然天性,违反事物发展的通常惯例”[6]133。这种对人性的违背,使得立法者改善这些信条的难度很大,因而是不可持续的。如果立法者顺应人性的自然趋势和事物发展的惯例,那么奢侈、技艺和商业的发展自然会增强国家的实力。“国家仓廪实、布匹储备丰、武器库存足,所有这些必然是任何国家的真正富裕和强大所必需的。”[6]137
休谟的奢侈观,实为其道德原则的具体应用。休谟通过一种效用主义的德性观,一举颠覆了古典共和主义的政治至善目的论,“休谟通过正义规则打破了古典政治至善目的论的传统。麦金太尔把休谟的这样一种突破称之为‘英国化颠覆’”[9]。休谟的效用主义德性观认为:“社会性的德性的公共效用是它们由以派生出它们的价值的主要因素,因而,它们所趋向于促进的目的必定是某种令我们感到愉快的方式,必定抓住我们的某种自然的感情。这个目的必定或者出于对自我利益的考虑,或者出于更慷慨的动机或考虑而使人快乐。”[10]65简言之,一种行为的善恶,要以其产生的社会效用作为评价标准。
休谟在《论奢侈》(1)《论奢侈》写于1752年,后改名为《论艺术的精美》,伊斯特万·洪特认为,这一改动是为了应对“人民腐败”的论调,并将伏尔泰与休谟作了类比。他认为:“面对‘人民腐败’的论调,伏尔泰的反应就是将奢侈重新描述为艺术和科学的兴盛表现。面对同样的难题,休谟在1760年将他1752年撰写的《论奢侈》改名为《论艺术的精美》。”(伊斯特万·洪特《早期启蒙运动关于商业和奢侈的争论》收录于马克·戈尔迪、罗伯特·沃克勒主编的《剑桥十八世纪政治思想史》,刘北成、马万利、刘耀辉、唐科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402页。)一文的开篇便讲道:“‘奢侈’一词的含义并不确定,既可以用作褒义,也可以用作贬义。通常说来,奢侈是指对各种感官享受的满足有了极大的改进,它是被看作有益无害还是该遭谴责,那就要视时代、国家或个人的具体情况而定了。”[6]143这种道德上模棱两可的相对主义,被麦克法兰视为英格兰现代性的早期踪迹之一。休谟借此通过两个方面来消解奢侈自古以来的消极内涵,一是通过指出奢侈含义的不确定性,为重新界定其含义奠定基础;二是将奢侈置于具体的历史语境之中进行讨论,避免空洞的理论思辨。
对于第一个方面,休谟对比了人们对纸醉金迷的放荡不羁之人与乐善好施的慷慨之人截然相反的看法,从而论证了“美德和罪恶之间并不好确切地划定界限”[6]143,“若无损于美德,不过施好客之道,尽和睦之情,慷慨大方、博爱仁慈,这些行为则完全是有益无害的”[6]143。这一看法消除了传统观念中附着于奢侈之上的消极含义。在休谟看来,善与恶并非界限分明,人们的观念才是善恶之间的裁判,所以,休谟试图纠正当时流行于人们中间的两个违背常理的观点:“一方面,放荡不羁之人即便对罪恶的奢侈也给予赞美;另一方面,恪守道德之辈甚至连那些最有益无害的奢华都要谴责,认为它们造成文明政府内所有的腐败、混乱和派系斗争。”[6]144对于第一点,休谟从奢侈对个人和公众生活的改善、对文学艺术进步的影响、对社交礼仪的影响三个方面进行了反驳。对于公共生活,休谟进一步论证说,作为奢侈之结果的勤勉、知识和人道“就像是劳动产品的储藏室,一旦国家遇到紧急情况,就能转化为社会劳务”[6]147。国家的繁荣强大依赖于勤勉而非懒惰之人的劳动。同时,由奢侈带动的商业和制造业的发展,会促进国内法律、秩序、政策、纪律日臻完善,因为商业可以驯化人的野蛮愚昧,使人性情温和,成为遵纪守法之人。因此,孟德斯鸠用“温和得体”来形容商业社会。
以上体现了休谟的效用原则。在对人类行为的道德性进行评价时,休谟认为“公共效用这个因素始终是最受重视的”[10]32,“奢侈,或者说对生活的快乐和便利精益求精,不久前还一直被假定是政府中一切腐败的源泉,是各种派系斗争、叛乱、内战以及自由的彻底沦丧的直接原因。因此,它曾普遍地被视为一种恶行,是一切讽刺作家和严肃道德家慷慨陈词的对象。那些证明或试图证明这样的精益求精其实有助于增进工业、文明和艺术的人,重新调整了我们的政治的以及道德的情感,将这种从前一直被视为有害的和可谴责的事情表现为值得赞扬的或无害的。”[10]33-34从这里,我们看到了伯纳德·曼德维尔《蜜蜂的寓言》一书的主题,即该书副标题所揭示的:“私人之恶,公共之善”。
对于第二个方面,古典共和主义者担心,奢侈与商业对人性的驯化会导致古代勇武精神的丧失,担心商业社会的人不再像古希腊罗马的公民那样心系公益,而是德性败坏,他们认为古罗马的衰落便是德性败坏所致。在此,休谟转入了对历史语境的分析,重塑人们对奢侈的认识。休谟认为“将罗马共和国动乱的原因归咎于奢侈和技艺却大错特错”[6]151,在他看来,勤勉、荣誉感、纪律与军事训练是培养勇武精神的三种途径。受奢侈驱动的人要比无欲无求之人更加勤勉,这种勤勉精神会对勇气注入新的活力;荣誉感“是一种更有力、更持久、更有支配作用的秉性”[6]149,而这种增进勇武精神的力量,需要通过源自知识和教育的聪明才智来培养;纪律和军事训练在野蛮民族中是极为少见的,缺乏纪律和军事训练的军队无非是一群乌合之众,英国和法国对于技艺和商业的热爱并没有成为勇武精神的阻碍,反而经由商业精神的驯化而军纪严明。
“个人在从事商业获得财富时从社会公共权力中获得更多的安全感,社会也会因为个人的富裕和商业的扩展相应地变得强大。”[6]130而从商业中衍生出的现代礼仪,如举止优雅、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等,被现代人视为美好的德性,“不过那些最热衷追随古人的党徒们却认为这种礼节是纨绔之气、荒诞无稽,与其说是对现代社会的赞美倒不如说是谴责”[6]95。古今之人都珍视荣誉,但休谟将荣誉的内容进行了转化,古人的荣誉来自对国家的热爱和贡献、参与政治、勇敢等;但是,“有些现代荣誉是基本的道德,比如忠诚、遵守诺言、实话实说等”[6]99。通过这种转化,休谟便将荣誉观念从共和主义的语境转移到了商业社会的语境中,把古人视为“腐败”的品行转化为现代德性。
此外,随着原先的地产所有人失去了土地而进入城市,他们的命运越来越取决于社会对其产品和服务的有效需求。因此,对于这些人来说,城市的奢侈在为他们创造就业机会上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所以,此时的奢侈不仅是一个道德问题,而是变成一个有关社会正义的问题。休谟从这种社会现实出发,认识到奢侈对整个社会的重大意义。最终,商业和奢侈不但满足了个人的需要,增加了公共利益,而且增强了国力,带来了国家财富、社会正义和自由政府。
休谟在推翻古典共和主义学派的奢侈观点、重新阐发奢侈的概念之后,又论述了奢侈概念中所包含的现代性价值。麦克法兰认为:“现代性的关键是消除三种传统的强制合作手段:亲属关系、绝对主义国家和绝对主义教会。”[11]159在休谟对奢侈的解读和辩护中,以上三者都有所体现。
首先,奢侈的概念中含有个人主义,休谟称其为“民事自由”的因子。这种个人主义首先得益于财产权的确立。麦克法兰认为,“市场资本主义的表征之一是对财产权(property)的态度”和“对利润最大化、对积攒财富和花费财富的态度”,这种态度的结果是“一种永不满足的追求”[11]57-59,这种追求的表现之一就是对奢侈品的追求。对奢侈品的消费,客观地说,是人们对于个人财产的处置权,休谟的正义三原则,占有的稳定、其转移须经同意、信守承诺,便是为保护财产权而提出的。从一定意义上说,私有产权的目的就是创造一种把贪婪和效用连接起来的制度途径。
经济的独立使人们摆脱了传统社会的人身依附关系,为个人自由奠定了物质基础。“奢侈的习惯使得世袭贵族将其巨额财富挥霍殆尽;这些新的消费方式给工匠和商人们提供了安身立命的条件,他们现在可以靠自己的辛勤劳作独立地生活。”[2]59从而,一个富有、独立的中产阶级产生了,“他们渴望平等的法律,如此才能保障他们的财产安全,防止他们陷入君主专制或贵族专制”[6]153。贵族对奢侈品的追求促进了科技和艺术的发展,而这些发展又反过来削弱了贵族的权力,因为贵族不再有能力通过家丁们保持对地方的统治了。“贵族失去了无限的权势……只保留了顾客对商人的那种适度的影响力,而这种影响力绝对无法对公民政府构成威胁。”[2]59
其次,奢侈促进了“传统社会”向“现代商业社会”的转型。传统观点认为,人们只有迫于生存压力,才会进行劳动。无论在渔猎时代、游牧时代抑或农业时代的传统社会中,当人们一旦满足了口腹之欲,便不再有劳动的动力。因此,为了迫使人们劳动,就需要战争和严厉的税收,将人们困于勉强生存的境地。古典共和主义者也认为,只有通过参与政治和战争,人们才能不受制于个人的私欲,全身心投入到公共事业当中。休谟认为,从17世纪开始,贸易和商业成为国家事务中具有决定性意义的议题,这是前所未有的。全球性的贸易往来繁荣起来。一个国家的强大与否,已经从如何维持强大的军队,转向如何在全球贸易中占据有利位置。各国的君主不得不把经济和税收作为一项最重要的问题加以处理,亚当·斯密便把便利的税收视为富国的三大要素之一(2)另外两大因素是“适度的司法”与“和平”。。
再次,奢侈扩展了社会的边界,有利于公民社会的形成。一方面,奢侈和商业孕育的中产阶级由于生活乐趣和品位等方面的共同爱好,他们“到处都在成立专门的俱乐部和社团”[6]146。麦克法兰认为,由形形色色的俱乐部、协会、业余爱好、游戏和运动等社会团体构成的“公民社会”,是现代性的重要标志,各种社会团体担负起了传统社会中家庭的许多功能,使个人摆脱了对家庭的依赖。“它们有,至今仍有一种排他的、自在的、亲密的感觉,在这里,陌生人可以成为一时的朋友,在这里,可以出现一种半家庭(semi-family)的氛围。”[11]127同时,社会团体的存在成为有效制约政府权力的社会力量。另一方面,奢侈促进了观念的世俗化,休谟认为,政府的基础是公共信念(public opinions),“由于力量总是在被统治者一边,所以统治者只能用公共信念来支持他们,除此别无其他”[6]23。而社团成为塑造公共信念的温床,能够化解古典共和主义有违人性的德性和宗教的苦行式的德性,从而顺应了人性,减少了国家对个人的干预,促进教会的世俗化,削弱了国家和教会对人们的控制。
最后,奢侈能够增进劳动、促进工商业发展,从而为供养一支现代职业化军队、常备军做了人员和物资储备。古典共和主义认为,国家的军事力量源自封建贵族的封建武装。然而,在全球贸易的时代,分散的封建武装力量已经不再适应时代的需要,而且,随着商业的发展,自由劳动力成为主要的劳动力资源,封建契约的权利义务关系遭到瓦解。这就需要一支更加专业化的常备军为整个王国提供安全保障。休谟以英法的强大为例,证明了一支中央化的常备军同样可以具备勇敢精神,并且军纪严明,军事训练也更加常态化和专业化。相反,“如果一个国家……人们崇尚清静无为,对各种生活享受不感兴趣,那么这种人对社会是毫无用处的,因为社会不能指望懒汉来供养维持自己的海军和陆军。”[12]因此,作为“感官享受的满足”的奢侈,能够为现代军事提供强有力的支持。
休谟通过对奢侈的辩护,沉重打击了古典共和主义的德性观,为商业社会提供了有力的支持。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对奢侈的辩护是无条件的。正如他对向乞丐施舍的“仁慈”的态度一样,休谟认为,仁慈虽然能够减轻贫贱者的痛苦,但另一方面却鼓励了人们好逸恶劳,奢侈也是人性中的一种恶。虽然奢侈和懒散同为恶,但“国家中两种对立的恶可能比单独一种恶更有益处”[6]155,这种“欲望制衡原理”对整个社会而言是有利的。“奢侈,如果过度的话将是很多祸害的根源;但总体上它还是比懒惰怠慢和无所事事要好,后两者往往接替奢侈的位置,不仅对个人而且对社会都是更为有害的。”[6]156
欲望虽然可以相互制衡,但是终究具有“虚幻性”。古典共和主义的德行基础更加具体地存在于时空之中,即公民武装、地产及其维持的真实的人格独立和自由。而奢侈的商业社会却建立在一组虚幻的概念之上:欲望、意见和利益。奢侈消费和不知餍足的欲望催生了一种“信用经济”,它在本质上变动不居、难以捉摸,进而衍生出“公债”和垄断性的商业寡头。这是一种具有内在依附性的财产形式:公民依附于公债,穷人依附于商业寡头,而“在共和主义的词典中,这些现象的适当名称是腐败”[13]487。
即便是为奢侈和商业社会辩护的休谟,在面对公债时,也表现出一种无能为力的绝望,他把社会信用比喻成性情多变的“小姑娘”,“即便最少的接触也会伤害到她”[6]237,最终,休谟无可奈何地承认,如果国家无限制地抵押政府信用,“要么是国家毁灭社会信用,要么社会信用毁灭国家”[6]236。因此,人们也把休谟的这句话看作“政府破产”的先声。
同时,18世纪南海泡沫危机事件(3)南海泡沫是经济学上的专有名词,指的是在1720年春天到秋天之间,脱离常轨的投资狂潮引发的股价暴涨和暴跌,以及之后的大混乱。(参见百度百科:https:∥baike.baidu.com/item/%E5%8D%97%E6%B5%B7%E6%B3%A1%E6%B2%AB%E4%BA%8B%E4%BB%B6/5143708?fr=aladdin)进一步暴露出公债危机和全国性腐败的严重性。正如南海公司这样的垄断性商业寡头造成了严重的人身依附和不平等状态,原先的地产所有者把地产抵押给南海公司之类的公司,“很快他们就会沉溺于愚蠢无知、放纵无度的浪荡生活之中”[6]233,进而导致“土地所有人债务缠身,导致贸易的衰落并腐蚀着政府”[13]492。
今天,我们仍处于18世纪所开启的商业社会的进程之中,是一个更加奢侈的时代。一方面,奢侈并不必然意味着“腐败”。奢侈在商业社会早期成为撬动传统社会根基的杠杆,刺激人们摆脱传统社会的生产方式,激励人们的劳动积极性,投身到工商业的进程之中。休谟的奢侈观,代表着传统德性观的消亡和现代商业德性的确立,这种商业德性更具社会性,更加符合人性,在形成现代自由的过程中,发挥着积极作用。但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能低估人性的贪婪和腐败的危害,如何在一个为欲望的满足提供了极为丰富手段的商业社会,使人们免于陷入腐败的陷阱,仍将是一个困扰现实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