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弘治诗倡和与“文学复古”新探

2021-02-01 22:13伍飘洋孙学堂
关键词:弘治四库全书复古

伍飘洋 孙学堂

李梦阳的《朝正倡和诗跋》和顾璘的《关西纪行诗序》都谈到弘治时期京师有大规模的诗倡和活动,并将其视为当时“古学渐兴”的主要标志。根据二人的回忆,“翱翔郎署”的储巏、乔宇、邵宝、王云凤是诗倡和最为重要的引领者。已往学界研究弘治、正德间的文学复古多以“前七子”为关注对象,考察他们的交往唱酬和文学观念,虽也有人注意到储巏等人作为先行者的重要作用①如黄卓越先生指出弘治朝有大规模的文学振兴活动,储巏、邵宝等人乃先行者。该活动使诗文创作在郎署得到大范围的普及。参见黄卓越:《明永乐至嘉靖初诗文观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92页、第96页。杨遇青先生认为李梦阳在《朝正倡和诗跋》中对文学复古运动的兴起做了明确的判断,即“以弘治时期为发端,以‘诗倡和’为形式,发展出了古学渐兴的局面”。他还论及储巏乃推动“古学渐兴”的重要环节。参见杨遇青:《论“古学渐兴”与复古诗学的原初意义》,《文学遗产》2019年第3期。王德云强调储巏乃“明中叶复古运动的先声派”,指出储巏通过“诗文唱和”推动了“复古文学”。参见王德云:《储巏诗文研究》,山东师范大学2019年硕士论文,第121页。,但关于其时诗倡和的具体状况及其表现出的思想和文学观念,尚未见有专门探讨。本文拟以弘治中后期有文献可征的几次重要诗倡和为切入点,考察京师诗倡和活动的主要特征,并由此透视弘治间的文坛格局与复古思潮发轫期的主要特点。

一、弘治诗倡和的群体构成

弘治时期的诗倡和活动,规模最为盛大、文献保存最为完整的,是弘治十一年二月饯别王云凤的系列送别诗会。这些倡和诗及诗序都辑录在王云凤的《博趣斋稿》中。王云凤(1465—1518),字应韶,号虎谷,山西和顺人,成化二十年登进士第,历任礼部主事、礼部郎中,弘治十年三月,因疏劾太监李广遭嫉,十二月因“驾后乘马”谪为河南陕州知州。赴任之际,相交、相知者为他饯行,是为此次大规模的诗会兴举的缘由。倡和活动前后凡举行了六次,作有诗序三篇。第一会由邵宝作序,时在弘治十一年二月六日,序云:

礼部郎中王君应韶出守陕州,宝辱相知,预设燕饯。宾客数人,人为二诗,诗各有题,以寓赠言之意。……诸作既成,宝僭为引。弘治戊午二月六日,奉议大夫户部郎中无锡邵宝。①邵宝:《分题寓别诗引》,王云凤:《博趣斋稿》卷二十二,《续修四库全书》第133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26页。

按:邵宝(1460—1527),字国贤,号泉斋,直隶无锡人,成化二十年进士及第,任许州知州,弘治七年起任户部员外郎。由序后之诗的署名可知,参会者还有乔宇、王琼、赵鹤、杭济、何孟春、陈钦、李赞、李贡、强晟,共十人。会上分题赋诗,除赵鹤赋诗三首外,其余人各赋诗二首,共得七律二首、七绝一首、楚辞三首、杂言二首、七古六首、五古七首。第二会在二月十六日,由钱荣作序。序云:

弘治丁巳春三月,王君应韶上疏极诋中贵,辟左道,时论危之。天子知其名,置不问。冬十二月朔,车驾还自泰坛,君以事出知陕州。……弘治十一年二月既望,赐进士出身承德郎礼部主事无锡钱荣书。……春夜联句赠行,并录于此。②钱荣:《赠寅长王君知陕州序》,王云凤:《博趣斋稿》卷二十二,《续修四库全书》第133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31-232页。

按:钱荣(1457—?),字世恩,直隶无锡人,弘治六年进士,时任职礼部。由序后所录诗可知,在这场饯别会上,钱荣、杭济、华昶、陈策、秦金五人联句,得七律五首。诗会散后,陈策另作有《二月望后一日,得会世恩宅。归,自马上口占一首,奉承求教》。③王云凤:《博趣斋稿》卷二十三,《续修四库全书》第133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39页。后四会也是邵宝作序,在二月二十九日:

虎谷王君既有陕州之行,凡游于君者,皆为会以序别。而白岩乔君则首举焉,是会在灵济,与者九人,联句得古近体若干首。越三日,柴墟储君继会于慈仁,出郭登高,视灵济少四人,增三人,又联近体若干首。越四日,又会,则于杭君世卿。越五日,又会,则于何君子元。其人有同者,有不同者,各联近体又若干首。前后凡四会,宝与者三,白岩无弗与也,其于联句无弗倡也。诸作既具于是,归,白岩书之,先灵济,次慈仁,次世卿,次子元,牵连成卷,以归虎谷。盖数年以来,赠别之盛若是至矣。……弘治戊午二月二十九日,二泉邵宝序。④邵宝:《赠别诗序》,王云凤:《博趣斋稿》卷二十二,《续修四库全书》第133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32-233页。文题据《虎谷集》补。

由序可知,这四场诗会的间隔时间分别为三日、四日、五日;再联系邵宝作序的时间推算,四次诗会的举行时间应分别在二月十七日、二十日、二十四日、二十九日。这四会皆以联句的方式赋诗。第一会在灵济宫,由乔宇兴举。乔宇(1464—1531),字希大,号白岩,山西乐平人,成化二十年登进士第,任职礼部,以丁母忧归,弘治三年服阙,任职吏部。据所录诗,有邵宝、毛纪、储巏、石珤、何孟春、陈钦、乔宗七人参会,得七律八首、五古一首。第二会在慈仁寺,由储巏倡导。储巏(1457—1513),字静夫,号柴墟,别号殖庵,直隶泰州人。成化二十年进士及第,任南京吏部职,弘治七年入京,任吏部郎中。据倡和诗署名,有靳贵、杭济、乔宇、李赞、杨廷和、白钺、吴俨、赵鹤八人与会,得七律九首。第三会由杭济主持。杭济(1452—1534),字世卿,号泽西,直隶宜兴人。弘治六年进士,当时任吏部稽勋司主事。据所录诗,参与的有李赞、乔宇、何孟春、邵宝四人,得七律二首。第四会由何孟春主持。孟春(1474—1536),字子元,号燕泉,湖广郴州人,弘治六年进士,时任职兵部。据所录诗,参会者有毛澄、顾清、邵宝、乔宇、汪俊、陈钦、吴一鹏七人,得七律二首。

除上述诸人外,还有人因特殊情况未能参会,作诗遥赠。如张志淳有诗《病中寡接,昨始知有陕州之行,数日耿耿,枕上辏得数韵录上,疏拙可愧,冀照于词意之表也》,傅潮有诗《客岁坠马,新年未出,闻守郡,未能走拜。而旧爱之深,令人悒悒,谨以鄙句道情,恕其草草》。①王云凤:《博趣斋稿》卷二十三,《续修四库全书》第133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37页。二人分别因病、因伤未能参与当时的饯行诗会。

由以上梳理可知,为王云凤举行的系列送别诗会参加者众多,前后凡28人;倡和参与者身份各异,以各部“郎署”官员为主,但也有杨廷和、靳贵、石珤、毛纪、白钺、吴俨、汪俊这些馆阁之臣;每一会的参与者多少并不固定,有人多次参加,没有固定组织,正如邵宝所言,“其人有同者,有不同者”。而总的来看,既作为主会者同时也是参会者的邵宝、钱荣、乔宇、储巏、杭济、何孟春,以及被送者王云凤无疑是倡和群体中的重要成员。

除这次盛大的系列饯别诗会外,还可以列举出弘治间储巏在京师倡导和参与的其他几次倡和活动。

其一,弘治十七年九月,储巏作为太仆寺少卿南下阅马,李梦阳等人举三会为其饯行,梦阳《太仆赠言》记道:

柴墟先生之阅马而南也,社中诸缙绅谋数会以遣离忧。盖始会于柴墟,再于鹤山,再于梨云丈室。凡三会,必分题阄韵,交联竞押,以极一时之趣。章甫成,辄付之善讴者,讴以侑觞,甚至穷日夜而不倦,吁,亦盛矣。……三会凡若干首,厘为二卷,诸缙绅各附见于下。②李梦阳:《太仆赠言》,储士俊纂存:《海陵储氏宗谱》,《泰州文献》编纂委员会编:《泰州文献(第三辑)》第21册,凤凰出版社2014年版,第297页。

这次的倡和诗卷今未见,因而“诸缙绅”是谁不得而知。从他们为储巏“谋数会以遣离忧”来看,当是与储巏相交、相知者。他们先后于“柴墟”“鹤山”“梨云丈室”分题、分韵赋诗赠行。“柴墟”指储巏;李永敷字贻教,号鹤山,储巏《柴墟文集》中有《李贻教席上留别次韵》一首,“鹤山”一会当为李永敷所倡。储巏还有《白岩诸公饯于梨云禅房,留别石门,分荣字》一首,可据以推测乔宇参加了“梨云丈室”一会。此外,笔者于杭淮《双溪集》中检得《奉送储太仆静夫典牧鲁汴便道过家次韵二首》,于边贡《华泉集》中检得《奉赠储柴墟太仆阅马山东二首》,应都是作于此次诗会。因此,这次饯别诗会的参与者肯定有李梦阳、李永敷、乔宇、杭淮、边贡,他们和储巏都属于“社中诸缙绅”,或者说是这个倡和群体中的重要人员。

其二,徐霖远游至京,储巏曾举诗会赠行,邵宝《远游诗序》记云:

远游诗若干首,柴墟储先生倡之,白岩乔先生辈诸公和之,以赠江东徐君子仁者也。……(子仁)解摈游于四方者,于今数年矣。予意其羁流顿漫之际,必有郁焉无聊,愤焉不平,肆焉自誉且嘲之态。而子仁之笑言坐起、食饮咏歌,犹昔日也。君子谓子仁于是乎达,为之赋“远游”焉。①邵宝:《容春堂集·前集》卷十四《远游诗序》,《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58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51-152页。

按:徐霖,字子仁,居金陵,少弃诸生,游于四方。据邵宝序中所言“金陵,天下之名胜也……子仁归”云云,知诗会举行于送徐霖归南京之时。诗卷今亦未得见,检储巏文集中有《远游辞二首送子仁》,石珤《熊峰集》中有《题徐子仁远游卷》,当都是作于这次诗会。诗会时间不详,参会“诸公”也只能从现所见诗文推测有储巏、乔宇、邵宝、石珤。

其三,徐蕃考绩至京,储巏也曾发起饯行诗会,事见《爱直联句引》:

会宣之考最至京师,巏乃合太原乔希大、大梁李宗一、滇中张进之、沂陈德卿、郴李贻教、武昌刘用熙、锡山吕仲仁、历下边庭实饯之。因联句以赠,共得唐律若干首。传觞授简,恍然秣陵之会也。②储巏:《柴墟文集》卷八《爱直联句引》,《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42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486页。

徐蕃于弘治十三年授任南京礼科给事中,正德二年削籍为民。储巏说自己“别去(南都)十余年”。而明代官员三年一考绩,由此推测该会举于弘治十八年前后。应储巏之倡议,参与诗会的有乔宇、李源、张志淳、陈玉、李永敷、刘绩、吕元夫、边贡。他们在宴席上联句,共得唐律若干,最后编次成“爱直联句”一卷,诗卷今不存。

上文列举的这三次京师倡和活动,参与者皆有不同。储巏、乔宇、邵宝、石珤、张志淳皆曾参与弘治十一年饯别王云凤的诗倡和活动,而李梦阳、边贡、杭淮、李永敷等人则未曾参与该系列诗会。

据笔者考察,弘治间京师倡和活动还有另外许多材料。如弘治十五年杨一清督理关西马政,吴宽、储巏、边贡、屠勋等人赋诗赠别;弘治十七年王九思归省,储巏、乔宇、孙绪等人联句送别;正德元年王守仁谪贵州龙场驿丞,储巏、乔宇、湛若水、崔铣、汪俊、杭淮等人赠诗送别。③参见伍飘洋:《储巏与弘治、正德间文学思想研究》附录一《储巏雅集倡和表》,山东大学2020年硕士论文,第67页。诸如此类,还可以举出一些。它们都可以说明弘治间京师的诗倡和活动频繁,也可同时说明当时参加诗倡和的文人并无固定组织,他们来自各部门、各地方,倡和群体包容性很强。④叶晔《明代中央文官制度与文学》曾对明代京城诗文风会进行探究,认为“京城的主流诗会,不外乎馆阁、郎署、同年、同乡四大类型”,弘治年间“郎署作家数量日增,方与馆阁形成分庭抗衡之势”。参见叶晔:《明代中央文官制度与文学》,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32页。经笔者考察,弘治间储巏、乔宇等人在京师倡导、参与的诗倡和具有极大的包容性、空前的广泛性,突破了同乡、同年、同署这样单一的界限,倡和者几乎不分地域之南北,无年辈之分,亦无翰林、郎署、卿寺、台察之别。而其中较为活跃者有储巏、乔宇、邵宝、王云凤、石珤、张志淳、李梦阳、边贡等人。

二、倡和诗中的比兴之义、劝勉之旨

在弘治诗倡和活动中,参与者多于送别场合,通过选题、摘韵,然后以抓阄的方式分题、分韵,即时、即事联句或者赋诗,诗歌往往为一时寄兴、率尔而作,因而多直抒师友之情、离别之忧。但总的来看,倡和者比较重视诗歌的比兴之义、劝勉之旨,他们咏叹古人故迹往往有明显的寄托,诗歌具有浓厚的重道德事功的色彩。因饯别王云凤诗会的材料保存较为完整,以下主要以该诗会中的倡和诗为例展开具体分析。

邵宝《分题寓别诗引》概述了第一场倡和的主题和内容,即赋“陕之故迹”:

其始作也,或谈陕之故迹有底柱者,曰:“此禹功也。应韶正色危言,表然立于朝,识与不识皆知倾仰,以是往治陕,其济乎。某盍赋是。”或曰:“‘蔽芾甘棠,召伯所茇’,自陕以东皆是也,而始于陕,故今以甘棠名驿。召公之遗,应韶继之。某盍赋是。”二题既立,众以为然。然作者尚多,词厌复出,遂相与搜阅陕志,历选名胜,以尽古今之变。①邵宝:《分题寓别诗引》,王云凤:《博趣斋稿》卷二十二,《续修四库全书》第133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26页。

首先,有赋陕州“底柱”(砥柱)者。“底柱”屹立黄河中流,乃大禹治水之功,赋该题者实欲以“底柱”之正直、坚强,赞美和期许王云凤。何孟春的《砥柱山》赋的便是此题:

繄黄流之雄喷兮,原万里而自天。道陕东其焉如兮,卒势抈而洄沿。方横冲之无端兮,忽焉迕此孤植。岂夏后以前驱兮,远乡景而来服。不敢纵其湠漫兮,初孰为之涯浒。龙门呀于山麓兮,走漓漓而就下。河中立而阅波兮,天畀之以其所。羌舂撞之为镇兮,异寻常之洲淤。唴世道之澜狂兮,概古今而有之。惟君子之婞节兮,潜独挽于当时。四兆雠之所丛兮,诚蹇蹇之不能舍。甘放谪而不讳兮,亦人中之砥柱。……自处之介特兮,靡儃恃其嵚岑。计两间之博大,仰风裁而心歆。拳建业之石城兮,块朱陵于衡渚。沿何为乎汉川兮,堆何献乎滟滪。芔以夸于奇胜兮,多不满于角功。虽策籍之赞纪兮,辨寰瀛而几同。置橘以为像兮,灵均之有意也。余兹托而陈词兮,实先生曩之态也。②何孟春:《砥柱山》,王云凤:《博趣斋稿》卷二十二,《续修四库全书》第133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28-229页。

首五句由黄河起兴,写其奔涌、“横冲”,一往无前之势。自“忽焉迕此孤植”而下,始言“砥柱”中立于河,不纵“黄流”“湠漫”“漓漓”之状。“唴世道”以下转言“婞节”之君子,能力挽世道之狂澜,正如“砥柱”岿然中流,波荡不去,自不同于寻常沙洲,此乃全诗之旨。弘治中,太监李广“恃宠颛恣,权倾中外,群臣莫敢有言”,惟王云凤具疏劾之,由是遭忌,迁谪陕州。③乔宇:《督察院右佥都御史王公神道碑》,王云凤:《虎谷集》附录,沈乃文主编:《明别集丛刊(第一辑)》第81册,黄山书社2013年版,第456页。诗中不舍“蹇蹇”、“众兆所雠”及“放谪”说的正是此事。因此,古今未息之狂澜实讽刺横行之权佞、小人,而“黄流”中所立“砥柱”实称道以正直、刚毅立于朝中的王云凤,这是何孟春借“砥柱”要表达的第一层意思。诗的后半部分,孟春还举了“石城”“朱陵”“滟滪堆”等“奇胜”,说它们虽有“策籍之赞纪”,“辨寰瀛而几同”,其中不无希望云凤能一直以“砥柱”之“介特”自处、治陕,不羡于一时夸赞,不满足蜗角虚名。劝勉之旨委婉道出,这也是孟春托“砥柱”所表达的第二层意思。诗的末四句孟春还以屈原作《橘颂》而意有所寄托自比,实际上已言明自己赋“砥柱”乃“托而陈词”,而诗歌之旨即邵宝《诗引》中所言“有底柱之德,则可镇天下之系撼”,“应韶正色危言,表然立于朝”,“以是往治陕,其济乎”。

其次,有赋陕州“甘棠”者。“甘棠”乃召公所植,据《诗经》毛、郑传和笺,召公施政有德、治政有功,国人由此敬树、思人,赋该题者意在以召公德政期许王云凤。李贡的《甘棠驿》赋的正是此题:

惟陕州之有驿,何甘棠之擅名。曰此召公之所遗,有歌咏于西京。昔姬周之兴圣,公宣布以南行。至北邦而桓盘,憇佳树之敷荣。公已去而泽留,人见树而爱生。慨念当时兮千载,怅望匡树兮曷寻。惟斯名兮不朽,揭高扁兮常钦。送虎谷兮出守,想古驿兮常临。皇有泽兮吾沛,民有隐兮吾心。他日人思虎谷兮,方知人之才无古今。④李贡:《甘棠驿》,王云凤:《博趣斋稿》卷二十二,《续修四库全书》第133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30页。

整首诗几乎在颂咏召公奉王命治于一方、德泽于民,“甘棠”由此“擅名”之事,似与送别云凤并无干涉。自“送虎谷兮出守,想古驿兮常临”转入云凤赴陕事后,李贡在结两句点出了诗歌之旨——“他日人思虎谷兮,方知人之才无古今”,即赋“甘棠”乃将召公、云凤二人之德相比,劝勉云凤再成召公德政。此亦即《诗引》所言“召公之遗,应韶继之”,“有甘棠之德,则可绥天下之流离”。

除了赋“砥柱”“甘棠”,倡和者还“搜阅陕志,历选名胜”以赋。如乔宇赋陕州西楼①隋始建“虢郡”,唐时改置“虢州”,后并入陕州。西楼在虢州,或曰游人请宴多至于此。参见卯显极:《西楼考》,黄璟纂:《(光绪)陕州直隶州续志》卷八,清光绪十八年刻本。:

送君之虢州,听我歌西楼。西临潼关之古道,北瞰大河之奔流。草青绵而漾春,山莽苍以横秋。迁客一登眺,或可以写胸中万古之闲愁。君有长才领州牧,四境赤子疮痍待君瘳。待君瘳,百废兴,乃以遨以游。瞻北极,俯东周。手挥紫毫,目送轻鸥。放歌天地窄,酾酒风云收。醉呼甘棠起召伯,耻与后代诗人俦。②乔宇:《西楼》,王云凤:《博趣斋稿》卷二十二,《续修四库全书》第133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27页。

该诗以“西楼”而起,先状写西楼一带西临潼关古道、北有黄河奔流之形势,草绵延、山苍茫之地貌风物,言文人墨客于此登楼观景足以抒写心中闲愁。继而话锋一转,言云凤以才贤“领州牧”而往,兴举“百废”、疗治“疮痍”才是首要之任,而非“登眺”“遨游”“挥紫毫”“写闲愁”。最后乔宇高歌的“醉呼甘棠起召伯,耻与后代诗人俦”乃全诗立意所在,即劝勉云凤不做登楼观景的迁客词人,应以召公“甘棠”之政自许,于陕州施展德政教化。再如赵鹤赋陕州桃林:

国家一统无分壤,关南关北撤兵仗。百年不识征斗声,万物重瞻太平象。陕州使君号遗直,重自春官临郡国。古人德教期有成,俗吏文移拘未得。陕州保障真长城,还凭文化销甲兵。便令卖刀买牛犊,桃林处处开春耕。(其二)③赵鹤:《桃林塞》,王云凤:《博趣斋稿》卷二十二,《续修四库全书》第133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28页。

桃林,古之桃林塞,即函谷关,自秦后为重关④周淦:《创建函谷关门卡记》,黄璟纂:《(光绪)陕州直隶州续志》卷八,清光绪十八年刻本。,即诗中“关南关北”“陕州长城”所指。首四句言明兴以来国家一统,土木之变后关内无干戈之起,呈现一番太平气象,实言函谷关关隘之重。“陕州使君号遗直,重自春官临郡国”言云凤自礼部出任郡守之因由,亦言云凤所负责任之重。后六句是对云凤的鞭策之语,也是赵鹤赋“桃林”真正的意旨所在,即关隘既重,守郡更当以德修业,化风俗、销甲兵,使国家安全、百姓安居得以保障。

由此可见,倡和者赋“砥柱”“甘棠”“桃林”等陕州故迹,均有寄兴劝勉之意。邵宝《诗引》云:“行有赠,古也;言而诗,诗而有所指以起焉,此兴之流而古之变也。……宾客数人,人为二诗,诗各有题,以寓赠言之意,盖取诸此。”⑤邵宝:《分题寓别诗引》,王云凤:《博趣斋稿》卷二十二,《续修四库全书》第133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26页。他们以陕州故迹命题立意,实乃借物起兴,所言皆有所寓托,正所谓“以彼物比此物”,“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联句中亦是如此,如“观风南国爱甘棠”“树老甘棠重作荫”“召伯遗墟泽又覃”“笑谈拟周召,坐镇东西州。遗风续甘棠,怀贤忽轻丘”等等,所言“甘棠”等故迹实际上寄寓着倡和者对王云凤的赞扬和期许,即王云凤有甘棠之德,当于陕州树德立业,瘳“疲癃”“息民哗”,这才是赠别倡和诗的主旨所在。

三、诗倡和所表现的复古思想

诗倡和不是单纯的咏物、抒情,而是具有鲜明的重道德、政治、事功的色彩,这与倡和活动本身兴举的意图有关。

首先,储巏等人组织、参与诗倡和活动以文人间酬唱为形式,以言志、言业,砥砺志行、节义为目的。储巏《爱直联句引》云:

夫吾曹之饮所以异于贩夫市儿者,正以文字酬酢焉尔。使投赠之非其人,咏歌之失其义,亦奚取于是哉。宣之莅职谏署,每毅然论天下事,尤笃嗜文学,夙夜磨淬,期进于古人。歌以赠之,可谓得其人、当其义矣。①储巏:《柴墟文集》卷八《爱直联句引》,《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42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486页。

诗文酬唱本是文人宴集的惯例,而此处储巏所强调的是倡和不能“失其义”。何为“得其人、当其义”?据储巏解释,徐蕃任给事中职,能直言论事,同时不忘进学,有以古人自相期许的志气,赋诗相赠,是为“得其人、当其义”。因徐蕃有气节、重志业,歌咏才具有意义和价值,言外之意,学、志、德、业是倡和之时本应当言说的内容。储巏这段话与邵宝在《重阳会诗序》中所言相近:

其所以必有诗者,盖吾人之为会,非为饮食言笑以流连光景之云也。考德将于是焉,观学将于是焉。使不假夫古者陈采出纳之遗而觇之,其何以资丽泽之益,而自别于群居终日者哉?由是观之,则所以为诗者,固非夸多骋速、搜异炫新、屑屑工拙间,以启轻忌之端者矣。②邵宝:《容春堂集·前集》卷十三《重阳会诗序》,《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58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35页。

邵宝认为吟风弄月、消遣时光并非兴举诗会的本意,比较工拙、多少、快慢,求“新”求“异”,更非赋诗的目的。唱和谈笑之间,“诸贤经纶之大节,涵养之渊深,期负之远大,咸即其篇什而可知”③李堂:《堇山文集》卷十三《跋南雍岁暮唱和诗卷后》,《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44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502页。,因此诗倡和活动实际上是为了“考德”“观学”,与之同时亦可督促、激励彼此修德、进学。顾璘《关西纪行诗序》亦云:

弘治丙辰间……今大宗伯白岩乔公宇、少司徒二泉邵公宝、前少宰柴墟储公瓘(笔者注:当为“巏”)、中丞虎谷王公云凤,皆翱翔郎署,为士林之领袖,砥砺乎节义,刮磨乎文章,学者师从焉。璘方举进士,得从宴游之末,奉以周旋。窃见诸公契谊笃厚,切切以艺业相窥,疑无猜嫌,虽古道德之世无以加也。④顾璘:《顾华玉集·息园存稿文》卷一《关西纪行诗序》,《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63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458页。

谓弘治九年前后,乔宇、邵宝、储巏、王云凤“刮磨乎文章”,“学者师从”,乃言当日倡和之盛。而“砥砺乎节义”“以艺业相窥”,这里的“艺业”当包括文章、道德,则为倡和之实,即储巏与乔宇等人当时开展文学活动实际具有砥砺“志行”之目的。

其次,诗倡和的根本目标和实际意图,还在于追续、复兴“古人之迹”,即复古道德、政治、风俗,这在饯别王云凤诗会中被倡和者清楚地表达出来:

所谓大其施者,未闻有过于周、召者矣。一陕之墟,二公尝并治焉。其后成王又使君陈、毕公高继之。……而数公者,卒能克成厥功,以永有周之盛。则夫控制中原之要害,以资藩屏之功者,其任之重而施之大也明矣。他如刘琨之仁化大行,阳城之抚字心劳,寇准之留心民事,皆称为陕守之良,垂之竹帛。以君践履,动法古人,不欲以汉唐宋诸君子自许,则夫正经界、固封疆,敬德变时,谋猷告后,遗甘棠之爱,起伐柯之歌,以追复二南之化,将必有日矣。①钱荣:《赠寅长王君知陕州序》,王云凤:《博趣斋稿》卷二十二,《续修四库全书》第133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31页。

从周到宋,钱荣历数治陕先贤。先有周公旦、召公奭分陕而治,随之君陈、毕公高治之,他们共同实现了有周一代之盛世。其后有晋之刘琨、唐之阳城、宋之寇准于此施行仁义教化,劳心民事。举诗会送王云凤赴任陕州,倡和者意在勉励他“动法古人”,不光效法以上汉、唐、宋之君子,更当以周公、召公为楷模,以周之政治、教化为典范。以复古之盛业相砥砺,这是饯别诗会发起的根本意图和实质所在。邵宝亦云:

至于斟酌议拟,激昂阖辟,固有道焉,及其归也,无愧于古而已矣。应韶兹行,罔曰迹异,惟其心同。勿难厥难,勿易厥易,以合中正为前人先,不亦可乎?后之视今犹今视昔,焉知今之举不为他日之故事也。②邵宝:《分题寓别诗引》,王云凤:《博趣斋稿》卷二十二,《续修四库全书》第133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26页。

无论如何“斟酌议拟”,极尽诗歌情感、结构之变化,归旨在于“无愧于古”。复兴古治,再创盛世,使“今日之举”亦为“他日之故事”,这是倡和者共同的理想目标,是他们“迹异”而“心同”之所在。

“复古”,复古之政治、风俗,这是王云凤、储巏等弘治间倡和者当时共同的社会理想。如王云凤《辽州孝子节妇记》云:

(高贯)曰:“治道须渐复古,古之治在教化风俗。”于是求忠孝节义之人于境内……次第疏其名而旌之……观者奔涌咨嗟。……(又)裒国初以来之孝节者并刻之。嗟夫!自秦汉以来,世之君相不复讲于教化风俗之事也久矣。守令间一二君子乃独留意焉,而其效亦未尝不立见也。君今日之举吾辽孝节之风,不益有所感而劝矣乎?使今为州县者皆若君,古之治其不可复于今乎?③王云凤:《博趣斋稿》卷十四《辽州孝子节妇记》,《续修四库全书》第133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90页。

按:高贯,字曾唯,直隶江阴人。正德三年以忤刘瑾谪守辽州。高贯认为治理国家的措施要“复古”,复古之治政理念。而古人治政之道在“教化风俗”,他便兴举“忠孝节义”之人为辽州一地教化之典范。这一思想和举措是王云凤高度认可的。在他看来,自秦汉后执政者便无意于“教化风俗”,若治理州县者皆如高贯那样复“教化风俗之事”,复古之忠孝节义,那么“古治”是有望“复于今”的。王云凤此处的复“古治”思想与他在《送乔白岩北上诗序》中复“尧舜三代之治”的思想一致。序中他先是慨叹“仕于京师者”所见有“事其巧宦者”“突梯滑稽”于“直谅之士”“技艺法理之才”之间,而“仕于外者”所见乃“是非混淆,贤否倒置,纲纪坏”,“风俗弊”,继而表达了对乔宇复古道德、政治、风俗的期待:

予更愿君出浅近功利之说,去流俗寻常之见。以程朱之学为必可学,以尧舜三代之治为必可复。而细求其故,集义以养浩然之气,仁为己任,老而不已。夫如是,则古人何让焉。①王云凤:《博趣斋稿》卷十七《送乔白岩北上诗序》,《续修四库全书》第133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03-204页。

王云凤希望乔宇能去“浅近功利之说”和“流俗寻常之见”,以复“尧舜三代之治”为根本目标,以“仁为己任”,以古人自许。他提出复古的出发点在于辨“是非”、振“纲纪”、救“风俗”,强调的都是道德、政治方面的内容。

“复兴古治”的理想在储巏笔下亦多有表露,如《户部郎中王君若思省祭诗叙》云:

巏尝读诗,见先王盛时,群臣有事于四方,卿士大夫必咏歌其德业,揄扬其宠荣。章更什继,沨沨乎其音。所以著一时明良之盛,而鼔舞万世者也。②储巏:《柴墟文集》卷七《户部郎中王君若思省祭诗叙》,《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42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477页。

“先王盛时”,当指唐虞三代之治。而“大夫咏歌”“章更什继”,当指唐虞三代之赓歌,即《文心雕龙·时序》中所言“有虞继作,政阜民暇。《薰风》诗于元后,《烂云》歌于列臣”③刘勰著,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653页。之场景。储巏此处不仅赞扬了唐虞三代充满和乐的“沨沨之音”,同时也表达了自己对于“明良之盛”“政阜民暇”的向往与追慕。这在他的《送乔希大代祀西行序》中亦有表达:“览虞唐之故都,想其君臣之盛,忧深思远”,“徘徊故绛之封,晋之卿士,会盟战争,驰骋一时者,何其多哉!”④储巏:《柴墟文集》卷六《送乔希大代祀西行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42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452页。他所向往的是尧、舜、周时期明君贤臣共谋长久之计、卿士得骋其才的社会环境。

后来李梦阳在《与徐氏论文书》中说的一段话,与储巏《户部郎中王君若思省祭诗叙》中的表述很相近。李梦阳说:

昔者,舜作《股肱》《卿云》之歌,即其臣皋陶、岳牧等赓和歌。当是时,一歌一和,足下以为奚为者耶?其后,召康公从成王游卷阿之上,因王作歌,作歌以奉王,即王戚戚入也。足下亦观诸风乎?浏浏焉,其被草若木也,沨沨溶溶乎,草木之入风也。⑤李梦阳:《空同集》卷六十二《与徐氏论文书》,《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62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563页。

李梦阳同样谈到了“虞周赓和”,这是他所推崇的诗歌典范。而他所提到的《股肱》《卿云》《卷阿》之诗,乃君德臣贤、君臣相洽之歌,即他所形容的“沨沨溶溶”、宏大和谐之音。李梦阳与储巏一样推崇唐虞三代之赓歌,实际包含了向往当时“明良之盛”的重要内涵。他们都推崇政治清明、明君贤臣和谐相辅之盛世,也都有着复古盛世之理想,这与王云凤所言“复古”并无二致。由此可见,“复古治”乃弘治间大多数文士共同之理想目标,而诗倡和活动实乃当时他们表达此种心迹的重要方式。

四、弘治诗倡和与“文学复古运动”之关系

李梦阳、边贡、王九思等“前七子复古派”成员曾多次参与弘治朝的倡和诗会,与储巏、乔宇等人唱和。那么,他们之间存在怎样的关系呢?

从时间上看,储巏等人是诗倡和较早的参与者,是京师倡和活动的主力,而李梦阳等人都是后来的加入者。

据顾璘《关西纪行诗序》所言,储巏、乔宇、王云凤、邵宝等人于京师诗倡和的时间乃“弘治丙辰”间,即弘治九年前后。那么在此之前,诗倡和是否已兴起?邵宝在《兵部侍郎李公传》中记道:

公(李贡)夙有文名,伯(兄赞)仲自为友。登第后,与海陵储静夫,同郡汪鼎夫、徐兴之,吴门杨君谦,盱眙陈明之,太原乔希大,上党王应韶及宝数人者,以文字相可否。①邵宝:《容春堂集·后集》卷七《兵部侍郎李公传》,《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58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323-324页。

说的是成化二十年殿试之后,进士观政未授职之时,李贡、李赞、储巏、乔宇、王云凤、邵宝这些人已有“文字”交往,但其方式未必是诗倡和。从京师诗倡和重要成员的活动轨迹来看:弘治三年,乔宇在京师,任吏部职;弘治六年,何孟春中进士,任兵部职;弘治七年,储巏、邵宝、李贡、李赞入京,分别任职吏部、户部、刑部、兵部;王云凤自成化二十年后一直在京师,任职礼部;而石珤等自成化入翰林,弘治间一直在京师任职。也就是说,除馆阁人士外,参与倡和的重要成员是在弘治七年前后汇集京师的。由此推测,倡和复古活动最早可能也是在弘治七年前后兴起。弘治八年,大理寺寺副李承芳致仕归,储巏、乔宇、王云凤赋诗赠别,各作有《追送李茂卿四绝》《别李茂卿》《送李茂卿归,分体得歌》,我们或可据以推测,京师的诗倡和活动于该年发端而渐盛。

李梦阳自弘治六年中进士后,逢“姑舅连丧”,奔丧西归,于弘治十一年授户部主事。他参与倡和活动最早应当也在弘治十一年之后。李梦阳曾于《朝正倡和诗跋》开列弘治间参与诗倡和活动者的名单,他遍举储巏、赵鹤、钱荣、陈策、秦金、乔宇、杭济、杭淮、李永敷、何孟春、王守仁、边贡等人②李梦阳:《空同集》卷五十九《朝正倡和诗跋》,《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62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544页。,却不及活动中活跃的人物王云凤、邵宝。王云凤赴任陕州知州之时,李梦阳刚入京,二人或无交集。邵宝弘治十三年才出京任职,二人没有倡和往来,或说明李梦阳所言弘治诗唱和、参与倡和已是弘治十三年之后的事了。边贡、王九思虽自弘治九年进士及第后便任职京师,参加诗倡和活动可能比李梦阳早,但无疑也是弘治九年以后了。

从目标意图看,李梦阳于弘治间参与倡和也并非诗文复古。他重视诗歌的道德内涵与政治功用,强调以诗唱和的方式劝勉志、德、业,这与储巏等人的思想一脉相承。他在《太仆赠言》中表达了这一思想:

古之人,敦久要而重远违,故其饯有礼,而其赠有言。柴墟南渡滹沱、涉衡漳,遍游于齐、鲁、梁、楚之野,达于淮海而后归,不亦速矣乎?是行也,好礼之士殆不能自已于言,而况久要者乎?且鲁卫牝,登歌于《诗》,“不遑将父”,载在周《雅》。古之言,所以考时政而悉人情,非但音节词气之美而已。柴墟以太仆重臣阅马数千里,遂得过庭称寿,为闾里荣,是其政举而情亦伸。停幨戏彩之暇,取之诗而朗咏焉,有不衎衎者耶?……予读《诗》至《四牡》,未尝不叹古人之善讽其臣而尽其力,于是乎有“不遑”之说。柴墟朗咏至此可以自处矣。③李梦阳:《太仆赠言》,该文未见于《空同集》,收录在《海陵储氏宗谱》之中。篇末题曰:“宏(弘)治甲子秋九月,崆峒李梦阳撰。”参见储士俊纂存:《海陵储氏宗谱》,《泰州文献》编纂委员会编:《泰州文献(第三辑)》第21册,凤凰出版社2014年版,第297-298页。

古之人行有饯,赠有言,储巏阅马南行,士夫赋诗赠别,乃循古之常礼。古之赠言“所以考时政而悉人情,非但音节词气之美而已”,这是常礼背后的思想内涵,也是李梦阳赋别的实质所在。何为“考时政”“悉人情”?李梦阳提到《诗经》中两首诗——“鲁 卫牝,登歌于《诗》”,指《鲁颂·駉》,而“‘不遑将父’,载在周《雅》”指的是《小雅·四牡》。毛、郑所言赋《 》《四牡》以记公卿、使臣以王命而行,不辞劳苦,亦记鲁僖公、殷西伯一时善政①参见毛氏传,郑氏笺:《毛诗》,山东友谊书社1990年版,第346页、第806-807页。,当即李梦阳所谓“古之言,所以考时政”,强调诗歌可以推求、检验政治善恶的功用性。而李梦阳说的“悉人情”,当如“王事靡盬,不遑将母”“是用作歌,将母来谂”所言,指以诗言说“孝子”之心、人之常情。但他继而说,“古人之善讽其臣而尽其力,于是乎有‘不遑’之说”,可见他关注的还是“人情”背后“君子不以私害公,不以家事辞王事”的道德内涵。因此,李梦阳说“古之言”用以“考时政”“悉人情”,感叹古人之“善讽”,实际强调的都是诗中的道德、政治内涵,以及诗歌反映现实、劝勉忠义的功用。李梦阳所阐明的赠言实质与储巏等人于倡和诗中寓规劝之旨,以古道德、政业相砥砺的思想基本一致。

李攀龙说:“自储公已力图复古,推毂献吉、景明辈,而伯时、子云、叔鸣、升之亦各以声艺翱翔李、何间矣。”②李攀龙著,包敬第标校:《沧溟先生集》卷十五《广陵十先生传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376页。欧大任也说:“巏以文章复古,为国家元气。”③欧大任在《广陵储王景赵朱蒋曾桑朱宗列传》中说:“时李梦阳、何景明等倡古文词,执政者嫉才,欲摈斥之。巏以文章复古,为国家元气,故于李、何极其扶植,得不倾陷。”参见欧大任:《欧虞部集十五种·广陵储王景赵朱蒋曾桑朱宗列传》,《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47册,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418页。后朱彝尊在《静志居诗话》中所言“及李、何教行,执政欲加摈斥,文懿以文章复古,为国家元气,极其扶植,得不倾陷”,当源自欧大任。参见朱彝尊著,姚祖恩编,黄君坦校点:《静志居诗话》卷八《储巏》,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26页。皆指出在李梦阳、何景明之前,储巏已是力图复古的重要文人。按照本文的考察,他们的看法是合乎事实的。弘治间的诗倡和活动在弘治八、九年间兴盛起来,先由储巏、乔宇、王云凤、邵宝等人发起。这与学界的普遍看法有所不同。如简锦松先生认为,以李梦阳为首的“前七子”文学复古运动发轫于弘治十五年,极盛于弘治十八年至正德初年④参见简锦松:《明代文学批评研究》,台湾学生书局1989年版,第71页。;郑利华先生指出,弘治十一年是“前七子文学集团创建与倡起复古的开端之年”,在此之后,来自不同地区的众多文士汇集、参与酬唱交往活动,而活动的显著特征在于“纯粹以建树文学复古为主要目标”⑤郑利华:《前后七子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57页、第63-64页。。两位先生都是以李梦阳为首的“七子”为对象来判定复古运动倡起的时间、参与的人员以及主要目标的。黄卓越先生指出储巏、邵宝等人是弘治间“文学振兴”活动的先行者,郑利华先生认为弘治时期诗人的酬唱纯粹以文学复古为目标。这样的论断似乎也还可以商榷。规模盛大的诗倡和活动是弘治间古学复兴思潮的重要体现,储巏等人倡导、参与诗倡和活动的根本目标固然是“复古”,重点却在复古盛世之政治与风俗,而非诗文复古、“文学振兴”。至于李梦阳、边贡、王九思等人的文学观念如何发生了变化、转向“文学复古”,还需要进一步的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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