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亚娟
(云南大学旅游文化学院 云南·丽江674100)
民族语言是族群成员之间传递信息、沟通情感的重要工具,是一个民族存在和发展的重要基石,也是一个民族区别于其他民族的重要标志之一。Johann Gottfried Herder认为,语言起着连接过去与现实的作用,并且,语言展现了一个族群的灵魂和精神[1]。语言是民族的标记和烙印,是民族形成和存在的标记[2]。在影响民族认同的因素中,语言是重要的因素。语言是民族认同的重要标志,语言的应用与推广,会加深民众之间的友谊及个体对于群体的认同情感[3]。可以说,族群成员个体对本民族语言所持有的态度、情感和评价,实际上是基于对本民族语言认同的基础之上的。关于语言认同,学界有过很多讨论,如王锋认为,语言认同在具体的民族社会生活中,表现为一定的语言观念和语言态度,也就是对语言价值的评价、对语言使用和发展的看法和态度,以及在此基础上所作的语言选择及其所引起的有关语言保持、语言转用等一系列结果[4]。也就是说,族群成员个体也可以通过本民族语言的选择、使用来体现和强化语言认同和民族认同。语言的实用性、社会地位、民族之间的语言文化差异、交往的频繁程度等因素影响着民族认同。因此,民族语言在民族文化中具有独特的意义,族群成员对本民族语言的认同与其民族认同之间存在着重要的关系。
纳西语是纳西族族群成员的第一语言,是纳西族在日常交际中传递信息、沟通观念、传达情感的重要工具。纳西族族群成员对母语的使用情况不仅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他们对其母语的认同和民族认同,而且在日常交际中也能强化母语认同和民族认同。为此,我们对纳西族聚集地玉湖村①的纳西族村民的母语使用情况展开调查,进而讨论纳西族族群成员对母语认同的影响因素,探究民族语言使用与民族认同之间的重要关系。
本次研究的对象是丽江玉湖村九组中的纳西族。采取问卷调查和入户访谈两种形式进行调研。为保证问卷调查的可信度和效用,本次问卷调查采用一对一的形式进行,问卷中留出足够的空白,以便在问卷调查中发现可用信息能及时记录。本次发出和收回有效问卷125份。对于入户访谈,我们先是对访谈对象进行筛选和甄别,挑选出本村具有代表性的访谈对象:村委会干部、本村政府事业单位人员、从事旅游服务行业的村民、务农村民、在校学生(小学和初中)等16人。本次调研对象,男女比率相当,各年龄段均有涉及,年龄结构分布合理。调查对象多是农民,文化水平低,初中及以下文化水平的人占71.2%。
本次调查的问题包括纳西族成员的基本情况如性别、年龄、受教育程度、职业等;语言习得情况如纳西语的习得渠道等;语言水平如对纳西语的掌握程度;语言态度如纳西语使用的原因、对纳西语的主观评价等;纳西语的使用情况如族群成员在哪些情况下会使用纳西语;民族认同问题如学习纳西语的原因和好处等。
1.母语使用频率高,且活力强
母语在玉湖村纳西族群中保留完好。调查中,我们发现,除部分儿童外,村民之间的交流几乎都是使用纳西语。即便有汉族在场,除需汉族听懂的地方用汉语方言或普通话外,村民之间的交流仍然使用纳西语。玉湖村村委会书记告诉笔者,他们在开会时,如有汉族或其他外族在场,为照顾他们能听懂,会使用汉语方言开会。但是如果在场的汉族或外族能听懂纳西语,开会时就说纳西语。我们对玉湖村9个村民小组中的125人的调查数据显示,近一半的村民表示他们的日常交际用语只说纳西语,四成的村民既说纳西语也说汉语方言,仅6.4%的村民因工作和学习的需要说普通话。94.4%的村民表示在与族人和家人交流时只说纳西语,近20%的村民表示他们在一些公共场合(如集市、政府、企事业单位等)也说纳西语。可见,纳西语使用频率很高。
纳西语在族群交际中活力强,且在家庭内部的代际间得以有效传承。从语言习得来看,86.4%的人表示最先习得的语言是纳西语,且84.8%的人通过家庭教育习得。在纳西族家庭中,绝大多数纳西族家庭三代人之间的交流都是纳西语,即使在纳西族与其他民族通婚的家庭,纳西语也是多数家庭选择的交际用语。在调查中,我们发现,有纳西族同当地的汉族、彝族、白族等通婚的家庭,这些外族人在进入纳西族家庭的一段时间后就能听懂或会说一些简单的纳西语,且在与家人的交流中障碍很小。一位受访的8岁小女孩说:“我家是纳西族,爷爷奶奶爸爸和我是纳西族,只有我妈妈是白族。但我妈妈能听懂纳西话,也会说纳西话。”调查中大部分老人表示,他们有强烈的愿望希望自己的子孙学习纳西语,说纳西语。有小部分老人表示,他们会强迫后辈学习纳西语,且长辈在家庭内部交流中只说纳西语。由此看来,纳西语活力强,一定时期内不会被汉语方言或普通话替代。
2.母语掌握较好,且有一定的保护意识
在玉湖村,纳西语是族人之间的交际用语。调查显示,88.8%的人对纳西语掌握熟练,交流无障碍;5.6%的人表示会听,且会说一些简单的日常用语;5.6%的人既不会说也不会听,这类人中大多是在外上学的孩子。玉湖村纳西族说纳西语的水平较高。当问到如果学校开设纳西语课程是否支持时,96%的人表示支持。他们中的大多数表示学习纳西语、纳西文化可以增强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玉湖村纳西族在日常交际用语中,纳西语所占比例极高,偶有“夹汉”现象,但大多都是现代词汇,他们对纳西语保存较好。很多中老年人持有这样的态度:作为纳西族,会说纳西语是特别自豪的,族人应把纳西语世代相传下去,纳西语不能断。在家庭教育中,大部分长辈表示会主动教下一代说纳西语,极小部分的长辈表示会强迫下一代学说纳西语,一部分持中立态度,但如果下一代想学纳西语他们会主动教授。他们不仅注重纳西语的自我保护,也重视纳西语在外族中的传播。当问及外族想学纳西语是否愿意教授时,受访者都一致表示非常乐意,他们希望能让纳西语言文化更好地传播出去。
3.母语交流顺畅,但存在代际差异
在玉湖村,纳西族说纳西语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调查数据显示,69.6%的人表示说纳西语很流畅,已形成习惯。受访者中的大多数表示,他们族人之间日常的人际交往、情感维系等都说自己的母语,那样交流起来顺畅,既能准确表达内容,又能增进情感。但我们也注意到,族人之间的纳西语交流已出现代际差异。年轻人与长辈间交流主要使用纳西语,有部分年轻人与子女或晚辈交流时使用双语,或是纳西语与汉语方言,或是纳西语与普通话,有的年轻人和子女之间交流不说纳西语,说汉语方言或是普通话,或只说普通话。究其原因,一方面与纳西族对纳西语所持有的态度有关。在纳西族家庭中,绝大多数中老年人表示,纳西语是本族语,纳西族要说纳西语。由于他们对本族语的高度认同,因而影响到下一代对纳西语的传承。但有的中老年人也表示,下一代说什么语言由他们自己决定,会不会说纳西语也不那么重要。由于长辈对晚辈纳西语的使用采取不干涉的态度,势必也会影响下一代的语言态度。一位受访的老人说到:“现在社会发展了,年轻人想用什么语言都随他,不强迫他们说纳西语。我的孙子上小学,不会说纳西语,只说汉语方言或普通话,他告诉我说纳西语很土。”在采访中,我们也发现小部分的年轻父母已不愿意在家庭中与子女说纳西语,而是选择说社会功能更强的汉语方言或普通话。另一方面与纳西语自身功能的局限性有关。纳西语是族群成员交流的工具,也是纳西族族群成员维系情感的特殊纽带。而汉语方言或是普通话是他们的通用语,在日常生活中使用范围更广。在几位受访的常与外族接触的村民一致表示,他们会学习汉语方言或普通话来维系他们与外族的情感关系。在玉湖村集体公社里的几位牵马的老年人表示,他们之前不会说普通话也听不懂,但是为了能与来村子里的游客交流,他们不得不自学普通话。我们发现,目前纳西语虽保留较好,但纳西族家庭用语的双语化(主要指纳西语和汉语方言)趋势较为明显,这势必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纳西语的传承,而纳西语自身功能的局限也必然会影响后代对纳西语的传承态度。纳西语在未来几代纳西族中,可能会出现断代现象。
1.语言的实用性影响母语认同
实用性是语言认同的根本特点。在民族认同的背后,主要是语言及其代表的文化认同在起作用[5]。纳西族有自己的语言文字及丰富的文献。目前,纳西族的语言和文字在纳西族生活中随处可见,文学、艺术、宗教活动、节日庆典、教育等方面都能看到纳西族的语言和文字。纳西族把认识并使用纳西文字,说纳西语,传承传播纳西文化的人称为“文化人”。这类人在纳西族的心中地位很高,受人尊敬。可见,纳西语的社会文化功能很强大。纳西族族群成员对纳西语评价高,63.2%的人表示说纳西语很亲切,部分人表示纳西语很好听,且更能准确表达思想和情感。在玉湖村,纳西语的实用功能很强。受访者中,72%的人表示学习纳西语是生活必需,一半的人表示纳西族说纳西语是本分,是族人了解纳西文化,传承纳西文化的重要途径。一位在玉湖村村委会工作的文员说:“在工作中说纳西语,可以提高工作效率。说纳西语与群众交流起来顺畅多了,情感表达更明,还能增进与群众的感情。在这里工作,纳西语说得流畅的,村民都会喜欢你,哈哈。”
2.语言的认可度影响母语认同
在玉湖村,纳西语是纳西族族群成员的交际用语,汉语方言是他们与外族之间的通用语,普通话是学校教育、大众媒体等的主要用语。不同语言虽有分工,但纳西语的使用最多,族人认可度较高。几位受访的中青年人说:“纳西话是纳西族的根,不会说纳西话就是忘本,我们族人是看不起这类人的。那些外出打工回家不说纳西话的人,我们都不想和他们说话。特别是听他们讲外面的话,就觉得别扭,更不想理他们。”一部分人表示,如果只学习一种语言,只学自己的母语(纳西语)。纳西语在他们的日常交际中使用频率较高,社会文化功能较强。调查数据显示,93.28%的人表示,他们说纳西语已经非常熟练了,生活中必不可少。73.11%的人表示日常生活中说纳西语已经是一种习惯。对于纳西语发展前景,57.6%的人表示纳西族应或多或少地会说纳西语,小部分人持维持现状的态度。由于他们对纳西语的认可度较高,直接影响他们对纳西语的认同,进而影响他们对本民族的认同。
3.共同的文化心理影响母语认同
一个民族表现于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质,很多时候也需要通过语言才能得以体现[4]。族群成员对母语的使用实际上就是他们对本民族共有的文化的认可在心理和行为上的表现。纳西族有自己的神话故事、宗教信仰、语言文字、艺术文化及其他的纳西文化活动,这些是通过纳西语言文字传递出来的,纳西族积极投身其中,表现出了较高的认同感和维护感。在玉湖村,我们随时随地可以听到纳西歌曲,看到中老年人跳纳西舞曲。在与一位开旅游车师傅的交谈中,他说:“我车上放的音乐都是纳西古乐,听着就很舒服。每天与客人的交谈中,都或多或少地教他们几句纳西语,他们很高兴我也很高兴。”一位在白沙政府工作的纳西族人员表示,每年的正月二十他们都会在白沙广场举办纳西歌曲、纳西打跳等多项文艺活动,这已是十几年的传统,目的是为了发扬纳西文化,让更多的纳西族关注、传承纳西文化。在调查中,当问到纳西语是否重要时,有96%的表示重要。84.8%的人认为,纳西语最能代表本族文化,会说纳西语是族人的重要标志。部分人表示纳西语是本民族文化的活化石,会说纳西语是继承和发扬纳西文化的重要条件。纳西族在自我民族文化上体现出来的共同的心理,激起了他们对母语使用的强烈愿望,直接影响着他们对母语的认同。
民族认同集合民族成员的内部心理和外在行为,民族成员之间的相互交往、沟通会促使族群成员的内在民族认同转化为外在的行为表现。而民族语言是民族内部各成员之间沟通、交往的重要工具,本身就是一种外在行为。族群成员对自己的母语和民族文化本就存在天然的情感,这种情感在一定程度上会促使他们去保护和保存自己的母语和民族文化,而他们的这种行为恰恰是族群成员对自己母语和民族文化的认同心理的外化。因此,民族语言使用与民族认同之间存在着重要关系。纳西族对本族语使用与民族认同存在以下几种关系:
族群成员对本族语的使用与自我身份认同有关。语言体现人们的思维、情感和价值观念,而个体或群体对自我身份的认同也会在语言的使用中构建起来,语言的变化会影响身份认同的变化,反过来身份认同的变化也必然引起语言使用的变化。纳西族对纳西语的认识是在一种“无意识的”耳濡目染的环境中习得的,已经融入到他们的日常生活中甚至是血液里,形成了本族人的语言文化价值观。纳西族的普遍观念是:我是纳西族,我应该掌握和使用纳西语。从纳西族对纳西语的使用情况来看,纳西族说纳西语都源于自己是纳西族。调查中,当问到为什么要说纳西语时,受访者中的绝大多数表示因为他们是纳西族,纳西族就要说自己本民族的语言,有人甚至表示纳西族不说纳西语是羞耻的。在受访者中小部分人已经不太会说纳西语了,但他们仍然坚定地认为他们是纳西族。由此,纳西族对本民族语言的使用,是基于自己是纳西族的身份之上的,即便自己不会说纳西语,但仍认同自己的民族身份。纳西族使用纳西语的本质是民族身份的认同。
民族语言认同是社会成员对自己民族语言归属的认知和感情。自人类社会形成民族以后,民族语言就成为保持民族一体感和认同感的标志[6]。纳西族成员对纳西语有较高的认可度,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以会说纳西语感到自豪,甚至有人认为纳西语是优秀的语言。纳西族说纳西语、唱纳西语歌曲、看纳西语媒体,这些在部分纳西族中已形成习惯,成为了他们一致认同的纳西文化。纳西人在这样的文化熏陶下更加认同自己的民族语言,更渴望、更愿意说纳西语了。一位在昆明上学的大学生说:“我们平时都说汉语方言或普通话,但是遇到了纳西族老乡,自然就改说纳西语了。学校里还有纳西族老乡会,到一些特定的节日里,我们就会聚在一起,大家都说纳西语,唱纳西语歌曲。每到这时,就会感到亲切和温暖。如果我们有同胞会说纳西语但不说的,我们就会鄙视他,并要求他说纳西语。”可见,纳西族成员倾向使用纳西语,对纳西语有较高的情感依附,归根结底就是对本民族语言的认同。
语言态度是人们受民族认同、情感、动机、行为倾向的影响,对一种语言或文字的社会价值形成一定的认识或作出一定的评价。它常常通过语言使用得以体现。纳西语不仅是维系族群成员的情感纽带,更是纳西族的标记。受访者中的大多数表示在日常生活中说纳西语感觉亲切,族群成员间的交流更方便,情感也更亲近。较多的纳西人表示纳西语在生活中不可少,学习和工作中也需要。纳西语在社会上有一定的影响力。在玉湖村某酒店工作的一名管理员告诉我,他经常遇到一些外族旅客会主动问他常用的纳西语,那些外族旅客很高兴能用简单的纳西语与当地人交流。他还补充到,外国人也会说纳西语,有的外国人对学纳西语表现出极大的热情。纳西族族群成员对纳西语的认识及评价表明,语言态度影响着族人对本族语的使用和认同,也是影响族群对民族认同的重要因素。
语言水平主要指对语言掌握的熟练程度。纳西族对纳西语掌握较好,在纳西族家庭中,三代人能顺畅地用纳西语交流是常见的事,族群成员之间的交流也多是纳西语。近年来,在政府的推动下,纳西语走进了课堂。一位白沙完小的教师告诉笔者,从小学开始就设双语(纳西语和普通话)课,纳西语课一周一次,学校专门请东巴老师来教授纳西语和纳西文化。在教学楼里还贴有“纳西族可以说纳西语”的标语。现在,幼儿园也开始双语教学了,纳西文化已经纳入幼儿教学。纳西语越来越受到族群成员的认同,评价也越来越高。这也促使了更多的纳西族说纳西语,族人说纳西语的熟练程度也在不断提高。当族群成员有较高的语言水平时,他们对自己的民族身份更加肯定,对母语认同和民族认同也更加强烈。对纳西族群来说,说纳西语已成为他们的一种族性。调查结果表明,对纳西语持积极语言态度、使用纳西语熟练的纳西人,对民族的认同度极高。可以说,语言水平在民族语言使用和民族认同之间架起了桥梁。
民族语言是一个民族的重要标记,民族语言的使用和认同是民族自我认同的重要表现。本研究发现,丽江玉湖村纳西族族群成员对本族语有着强烈的认同感。他们的母语水平较高,母语使用频繁,母语交流顺畅。族群成员对母语表现出一定的保护意识,但也出现了代际差异。在玉湖村,纳西语实用性强,且族群成员对纳西语本就存在深厚的情感,他们有着共同的文化心理,对纳西语的认可度较高,这些因素影响着纳西族对本族语的认同。族群成员个体对本族语的使用是建立在自我身份认同和对本族语认同的基础上的。族群成员个体对自我身份认同和语言认同与民族认同之间呈正相关,他们越认可自己的民族身份,对本族语的认同度就越高,对民族认同度也就越高。族群成员个体对本族语的语言态度是民族认同的重要导向,族群成员个体对本族语认识越多,评价越高,对民族认同就越强烈。族群成员个体对本族语的使用频率与他们的语言水平密切相关。族群成员个体对本族语掌握程度越熟练,他们使用本族语的频率就越高,对民族认同度也就越强烈。
注释:
①玉湖村,位于玉龙雪山脚下,下辖3个自然村,9个村民小组,388户,1573人。距丽江市城区18公里,是目前为止有旅游开发但仍保存完好的村落之一,是典型的纳西族聚居村落,土著纳西族人口占总人口90%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