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旭鹏 赵文丹
(西安石油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5)
美国汉学家爱莲心(Robert E.Allison)的庄学思想得到了国内外庄子研究者的重视。当前国内研究者对爱莲心庄学思想的关注点主要集中在技术层面,肯定了爱莲心采取的“以西解中”的研究方法,丰富了庄子思想的研究思路,周炽成就认为爱莲心的“以西评中”是其庄学研究的一种基本方法[1]。爱莲心作为西方背景的学者,在庄子研究方法上为我们带来了全新的视角,然而其学术贡献却远远不止于此,需要我们对其庄学思想在学理层面作进一步深入的研究。爱莲心提出的“不对称相对主义”迄今并没有得到国内庄子研究者应有的重视,“心灵转化”在爱莲心的庄学思想中的地位固然十分重要,并且也被放在其著作的标题之中,但“心灵转化”只是实现从“相对主义”到“非相对主义”的必经过程,并非爱莲心庄学思想的最终目标。爱莲心认为,庄子通过“心灵转化”的方式,驱散“相对主义”的迷雾,从而实现“非相对主义”的真理性认知,从“相对主义”到“非相对主义”的转变过程即为从“分析心灵”向“审美心灵”的转化过程,这一过程塑造了爱莲心的“不对称相对主义”。
爱莲心在其《向往心灵转化的庄子:内篇分析》一书中,花费了大量的笔墨来阐述庄子“心灵转化”的过程。爱莲心认为,庄子的“心灵转化”就是从“分析心灵”到“审美心灵”的过程,而要实现这两种“心灵”之间的转化却并非易事,首先需要停止分析的心灵,才有可能开启审美的心灵,在这两种“心灵”之间存在天然的鸿沟。如何才能跨越“分析心灵”与“审美心灵”之间的鸿沟,爱莲心认为庄子通过“神话”和“怪物”等隐喻方式,打破了人们惯常的思维方式,为心灵转化做好了必要的准备。
我们首先需要认识到“分析心灵”与“审美心灵”的不同,爱莲心认为这是两种不同的“心灵”,代表着两种完全不同的思维模式。具有西学背景的爱莲心具有非常敏锐的学术嗅觉,尽管他在用西方逻辑分析的思维方式来对庄子文本展开解读,但他同时具备一种高度的自觉性,即努力尝试保持庄子文本的整体性,不因逻辑分析的思维方式而将庄子思想变得支离破碎不可理解。爱莲心认为,庄子所要尽力消除的正是心灵的分析功能,“分析心灵”往往纠缠于一系列的概念而无法直接把握事物最为真实的部分,“庄子不希望他的哲学被理解为一种纯粹的理智理论,因而采取抵制任何明确的理论解释的语言阐述形式”[2]25。“分析心灵”是一种运用理智来对概念进行把握的思维方式,其缺点在于忽略了整体性,往往陷入混乱的概念纠缠之中。如果说“分析心灵”是通过理智的方式来对概念进行把握的话,那么“审美心灵”则呈现出完全不同的状态,爱莲心认为,庄子致力于对“审美心灵”进行激活,对“分析心灵”进行抑制。爱莲心如此阐发心灵分析功能与审美功能之间的分界:“人心的分析功能不知道做什么,它对这个问题的通常的逻辑的把握变得软弱无力。心灵的审美功能与此同时就被激发起来了。”[2]26当心灵的分析功能减弱的时候,恰恰正是心灵的审美功能增强的时候,“分析心灵”与“审美心灵”正如一枚硬币的两面,尽管同属于一个心灵的功能,在某一具体的认知过程中却只能够呈现出其中的一面,是一种非此即彼的关系。
爱莲心认为,“分析心灵”正是庄子所要试图超越的,这种超越必须从削弱和抑制读者的逻辑思维入手。那么,庄子又是利用怎样的方式来削弱和抑制读者的“分析心灵”呢?爱莲心认为,庄子正是利用“神话”和“怪物”等文学的手法,抑制了读者的“分析心灵”,这种文学色彩的表达形式含有强烈的隐喻色彩。“神话”和“怪物”等隐喻方式的运用,使得整个《庄子》文本充满了文学色彩,而与传统的哲学文本风格迥异,尤其是与西方哲学善于运用逻辑的思维方式大相径庭。
“神话”是超越现实的,最易为儿童的心灵所接受,儿童的逻辑思维能力尚未足够发达,最易为“神话”形象化的表达所吸引,但是“神话”又并不是没有意义的,其总是包含着特定的价值指向,并且这种价值指向一般都是正向的。爱莲心认为,《庄子》作为一个哲学文本当然是面向成人的,“神话”的运用无疑击碎了作为成年人的读者尝试运用逻辑思维来理解文本的努力,当读者无法以逻辑思维来理解文本的确切含义之时,“分析心灵”就停止了。与此同时,“分析心灵”的停止并不意味着思维过程的结束,我们知道即便作为“神话”,其本身也包含着特定的价值指向,这就使得我们的心灵在逻辑思维停止的地方重新出发,以“审美心灵”来努力把握文本的价值指向,在此意义上,庄子运用“神话”的目的得以实现,两种“心灵”之间实现了转化。同样,爱莲心认为,庄子对“怪物”的运用也起到了与运用“神话”相同的效果,“怪物”对人的心灵产生了一种“震惊”:“打破我们意识的固定性,要求一个突然的和有时候是不愉快的震惊。”[2]57无疑,这种“震惊”打破了我们的惯常思维,使得逻辑分析的运用已经无法把握文本的确切含义,在此基础上“分析心灵”宣告失效,从而不得不求助于“审美心灵”来对文本进行一种整体的把握。
其实,不管是运用“神话”还是运用“怪物”,爱莲心认为,这都是庄子“重启”心灵的方式,使心灵从一种思维模式切换到另外一种思维模式。在“分析心灵”的运作过程中,无疑是充满“前见”的,即用以往的经验来看待当前的事物,由此,“世界上的一切美丑善恶都是在我的‘成心’中完成对我所观察到的事物的评判”[3]。要想实现心灵的转化,必须打破“分析心灵”中的“前见”与“成心”。爱莲心认为,庄子正是依靠对“神话”与“怪物”的运用击碎了过往积累的经验,重新使心灵回归一种犹如“无知之幕”的状态,摒弃了逻辑与分析的功能。庄子寓言中“浑沌”的状态恰似心灵的“无知之幕”,在这种“浑沌”状态中,一方面逻辑分析无法发挥任何作用,另一方面心灵可以获得一种审美的真理性的认识。庄子“浑沌”的心灵状态其实正是爱莲心所讲的“审美心灵”。“审美心灵”的开启必须以抑制“分析心灵”为前提:“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庄子·应帝王》)“浑沌”无法经受住“凿”的伤害,正如“审美心灵”无法承受逻辑分析的运用一样。
在爱莲心看来,实现从“分析心灵”到“审美心灵”的转化不仅是庄子应该做的工作,更需要读者本人同步实现心灵的转化,想要正确理解《庄子》文本所表达的含义,需要作者与读者两方面的努力。爱莲心作为具有西方文化背景的学者,尽管在其对庄子思想的分析中运用了逻辑思维的功能,同时他又主动地对逻辑思维进行了抑制,力求从整体上来把握庄子思想,而不是陷入条分缕析的泥潭,避免将庄子思想变得支离破碎不可理解。爱莲心敏锐地发现,之前的庄子研究者已经陷入逻辑分析的困境,这其中包括著名的研究者葛瑞汉,其正是在细致的逻辑分析中破坏了庄子思想的完整性:“如果《庄子》正在说别的一些什么,正如葛瑞汉的翻译和注解所暗示的那样,那么,庄周肯定在绝对地胡说;最起码,他的见解会简约为像早期希腊的诡辩那样的初级和自我驳倒的东西。”[2]14显然,运用逻辑分析的方式无法弄清庄子究竟要表达什么,爱莲心意识到必须超越逻辑分析,从整体上来把握庄子思想:“根据《庄子》,隐喻运用的潜意识暗指是:所要理解的东西不是单独地被抽象的智性理解的,而是被理解为一个整体。”[2]35而“审美心灵”正是对事物进行一种直观的整体的把握,如果读者始终在运用“分析心灵”来理解《庄子》文本,必然无法正确理解庄子所想要传递给读者的东西。
爱莲心认为,实现一种心灵转化既是作为作者的庄子本人所努力的方向,这主要是通过神话与怪物等隐喻方式的运用来进行,同时也是读者所应实现的思维方式的转化,这需要通过超越逻辑分析思维而实现。应该说,爱莲心注意到了读者在理解《庄子》文本过程中的重要作用,如果说庄子提供了一种心灵转化方式的话,那么,有效地利用这种方式并最终实现心灵转化,则完全要依靠读者本人。实现心灵的转化是作者与读者共同努力的结果,在此过程中需要读者摒弃任何“前见”,即对“成心”的化解,“庄子就明确地反对‘机械’所引发的‘机心’”[4],不因先入为主的见解而破坏对庄子思想客观的理解。作为具有西方文化背景的爱莲心,其对《庄子》文本的理解也正是在努力进行着这样一种思维转化,当然这种转化在爱莲心看来是配合庄子的真正意图进行的。爱莲心一方面运用所擅长的逻辑分析思维,对《庄子》文本的重点部分进行深入解读,另一方面又特别注重对文本的整体理解,完善甚至剔除不符合庄子真实意图的部分,在他看来这些不完善的地方主要集中在“蝴蝶梦”部分以及《庄子》的外篇。爱莲心对《庄子》文本作整体性理解的努力,正是使其自身的“分析心灵”向庄子的“审美心灵”靠近的尝试,爱莲心认为这是作为读者想要完整理解庄子必须要做的工作,至于爱莲心是否在真正意义上实现了庄子所期许的“审美心灵”则是另外一回事情。总之,爱莲心认为,庄子所有的努力都是在使读者的心灵发生一种转化,同时这当然需要读者的配合,这种转化最终落实在读者的心灵上。
在爱莲心的庄学思想中,“心灵转化”尽管占据着非常重要的地位,并且爱莲心着重强调《庄子》是一部关于心灵转化的作品。然而,在爱莲心看来,“心灵转化”绝对不是庄子思想的最终归宿,“心灵转化”只是一条必经的途径,而非终极目的,其最终的目的是超越“相对主义”。爱莲心认为,对《庄子》最大的误解就是将其视为一部相对主义的作品,而要走出这一误区,必须依靠“心灵转化”来实现。
为什么很多著名的研究者都将《庄子》视为一部相对主义的作品呢?爱莲心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其根本原因,那就是这些研究者没有以整体的视角来看待庄子思想,只聚焦于某些重要的段落而忽略文本的整体性,必然导致对庄子的误读,这本质上也正是“分析心灵”所导致的后果。爱莲心讲:“倘若我们能发现一个主题,它看起来是文本的指导原则,那么,我们的任务就是要看原文的各部分是怎样发挥作用,从而沟通这一主题的不同方面的。”[2]6爱莲心正是通过寻找《庄子》文本的主题,并确定这一主题是“心灵转化”,从而将《庄子》文本视为一个整体来看待。爱莲心认为,如果忽略了《庄子》文本的整体性,很容易走进“相对主义”的误区,这尤其体现在对《庄子》第二篇《齐物论》的理解上。爱莲心认为,几乎所有翻译家和评论家都将“齐”作为《齐物论》强调的重点,从而导致读者对本篇作“相对主义”的理解。爱莲心认为,想要正确理解庄子的思想必须照顾到文本的整体性,不能将各篇孤立起来进行看待,如果将《齐物论》脱离开整体的文本,就很容易得出“相对主义”的结论。确实如爱莲心所言,很多著名的研究者都不同程度地认为庄子是一个相对主义者,例如冯友兰就这样理解庄子《齐物论》篇所要表达的东西:“从道的观点看人对于事物所作的分别,是相对的,亦可说,一切事物所有的性质,亦是相对的。”[5]85这显然是将本篇的重点放在“齐”字上,即认为庄子所要表达的观点是所有的分别都是相对的。
然而,在爱莲心看来,将庄子理解为一个相对主义者是与《庄子》文本的整体性相矛盾的,如此一来,整部《庄子》就会成为一个散乱的不可理解的文本,从常识来看这也是不可能的,庄子本人不可能仅仅满足于玩弄一番文字游戏,而实质上什么也没有表达。爱莲心通过对“蝴蝶梦”与“大圣梦”的比较,认为在“大圣梦”中庄子明确指出了人类最终可以实现一种觉醒的状态:“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庄子·齐物论》)庄子认为,“大觉”之后实现一种正确的认知是完全可能的,这就完全否定了认识的“相对主义”。爱莲心认为,由于“蝴蝶梦”本身比较著名,因而研究者往往将精力集中在“蝴蝶梦”的研究上,相对忽略了在“大圣梦”中更清晰地表达出来的内容,即正确的认识是完全可以实现的。在爱莲心看来,“蝴蝶梦”只是“大圣梦”的不成熟版本,正是由于“蝴蝶梦”只是一个初步的和原始的尝试,因而读者极容易对其产生严重的误读,认为“蝴蝶梦”是在表达一种“相对主义”的观点。从常识来看,庄子不可能在《齐物论》中表达两个完全相反的观点,而且《齐物论》作为内篇,一般又被认为是真实可信的,出自庄子本人手笔的。由于在“大圣梦”中庄子表达了明确的“大觉”观点,所以只有改变对“蝴蝶梦”的“相对主义”解读,才能够保持这一篇在思想上的完整性。
爱莲心认为,由于“蝴蝶梦”版本的不成熟性,其固有的逻辑也存在着模糊性,导致了读者对其作出“相对主义”的解读。于是爱莲心对“蝴蝶梦”进行了两种调整以与“大圣梦”表达的内容相一致,一种是文本内的调整,另一种是文本外的调整。所谓文本内的调整,即将庄子醒的状态的表述“俄而觉,则蘧蘧然周也”移至“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这种梦的状态的表述之后,因为在爱莲心看来,在醒来之后依然是一种无知的状态,这在逻辑上是行不通的;所谓文本外的调整,即将“大圣梦”移至“蝴蝶梦”之后,将“蝴蝶梦”完全视为一种初步的论辩和不完美的尝试,只有在“大圣梦”中这种论辩才变得完整和令人满意。经过这样一番调整,“蝴蝶梦”就不再是一个“相对主义”的版本,而只是作为一种认识的不成熟阶段而存在,其是为最终通向“大圣梦”服务的,自身并不具备任何的独立性。一旦用整体的视角来看待庄子思想,就会发现将庄子理解为相对主义者所存在的困难,爱莲心坚持认为,庄子思想中存在着一以贯之的主题,而不是散乱的充满矛盾的随意表述,各个篇章之间存在着一致性,不能将其中某一篇孤立起来看待,更不能片面夸大某一篇的地位和作用,对庄子思想作出相对主义的理解,正是片面夸大了“蝴蝶梦”的地位所导致的结果。
那么,这种片面夸大某一篇章的思维方式与“分析心灵”之间又有着怎样的联系呢?爱莲心在行文当中并没有明确指出二者之间的联系,然而从其思维的内在关联来看,这种割裂整体而只聚焦于某一部分的思维方式正属于“分析心灵”。正是建立在“分析心灵”的基础之上,“相对主义”出现了,“分析心灵”与“相对主义”之间存在着紧密的联系。究其实质,庄子对于“分析心灵”的超越,也正是对于“相对主义”的超越。“对庄子而言,天地隐含着本然之美”[6]83,这种“本然之美”不能依靠“分析心灵”来获得。一旦使用“分析心灵”,必然就会破坏事物的整体性,对庄子思想作出“相对主义”的理解,正是破坏文本整体性的后果。从某种意义上讲,只有停止了“分析心灵”,才有可能超越“相对主义”,心灵转化的过程本质上也正是超越“相对主义”的过程,当以“审美心灵”来审视庄子文本的时候,所谓的“相对主义”只是一种“梦”的状态,其中充满着彼此对立的冲突,然而又无法对各种冲突作出任何价值对错的判定,于是心灵陷入了迷惑的状态。然而,心灵一旦从“梦”中醒来,“审美心灵”开始发挥自身的作用,“相对主义”的迷雾便瞬间被驱散,实现了一种“明”的状态。庄子讲:“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庄子·齐物论》)在“明”的状态之下,不再有是非的混淆不清,是非混淆只存在于不清醒的“相对主义”状态之中。庄子又讲:“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庄子·齐物论》)郭象对“天钧”注曰:“莫之偏任,故付之自均而止也。”[7]79在“圣人”那里,不再有是非的对立与纠缠,但这并不代表“圣人”没有自己的立场,“圣人”的立场就是超越“相对主义”,在一种“明”的状态下停止“相对主义”的是非纠缠。
庄子最终的目标不是走向“相对主义”,而是超越“相对主义”。爱莲心明确地认为:“从《庄子》中读出一种开放的可能性,这就是作者要表达的不是纯粹相对主义的东西。”[2]156庄子超越“相对主义”是以“心灵转化”为基础的,这种“开放的可能性”正是实现心灵转化的可能性,即从“分析心灵”到“审美心灵”转变的可能性。心灵只有足够“开放”,才能跳出“相对主义”的泥沼,以审美的视角来看待作为整体的世界,究其实质,“心灵转化”的过程也正是庄子超越“相对主义”的过程。由此我们也可以明白,尽管爱莲心本人也十分关注“心灵转化”,然而其关注“心灵转化”的最终目的是证明庄子并不是一个纯粹意义上的相对主义者。爱莲心始终坚信庄子肯定在传达着某些确定的真理与价值,而这不可能是“相对主义”的,在某种意义上讲,“心灵转化”的本身即是超越“相对主义”的尝试与努力,在爱莲心那里,“心灵转化”是超越“相对主义”的必经之路。
通过“心灵转化”最终实现了对“相对主义”的超越之后,是否意味着庄子进入了一种“绝对主义”的境地呢?爱莲心认为,答案是否定的。爱莲心持有“不对称相对主义”的观点,认为在庄子思想中既有相对化的论述,又有非相对化的论述,然而相对化的论述与非相对化的论述之间的价值并不对等,非相对化的论述是超越“相对主义”的,较之相对化的论述具有更高的价值。然而,这种非相对化的论述又不能简单地视为一种“绝对主义”,在爱莲心看来,相对化的论述与非相对化的论述互为依存,相对化的论述对应的是“梦”的无知状态,非相对化的论述对应的是“醒”的已知状态,已知只有相对于无知才有意义,从“相对化”走向“非相对化”是一种从“梦”到“醒”的认知过程。
爱莲心提出的“不对称相对主义”从本质上化解了在《庄子》中并存的相对化的论述与非相对化的论述之间的矛盾。爱莲心认为,如果将庄子视为一个纯粹的相对主义者,就会与文本中存在的大量非相对化的论述相冲突,而“不对称相对主义”是化解这一冲突的最佳解决方案。爱莲心明确地讲:“不对称相对主义是最恰当地解释《庄子》的一种模式,同时它也保持了自己的意义。庄子毕竟不是沉默的。既然他的话是如此的复杂精妙,其解释模式也同样如此。”[2]138“不对称相对主义”的优点就在于较好地解决了庄子思想中的内部冲突,这种内部冲突集中体现在“相对主义”与“非相对主义”的对立,这种冲突往往使庄子思想变得异常复杂而难以理解。
爱莲心认为,正是由于无法划清庄子思想中“相对主义”与“非相对主义”的界线,从而导致很多著名的研究者将庄子视为没有原则与立场的“游世者”,认为庄子正是通过取消是非来实现精神层面的自由。例如,陈鼓应就讲:“是非然否之辨(‘化声’),既然得不出定论,既然为无意义的梦话,还不如‘和之以天倪’——用自然的分际来调和它,即顺任事物本然的状态,而不加以主观意念去分辨。如此,精神不为劳形累心的争辩所困蔽,而从局限性的对待中超拔出来,遨游于无穷的境域(‘无竟’),在‘无竟’的境界中,精神得以自由飞扬。”[8]31陈先生认为,面对无法取得定论的是非论辩,只有通过“不加以主观意念去分辨”的方式,精神才能获得自由。然而,这种不加分辨的没有定论的“自由”是一种真正的自由吗?面对是非争论的沉默,相当于庄子最终什么都没有说,这无疑依然会使读者的心灵陷入另外一种迷惑的状态,这种迷惑的状态也很难说就是一种精神自由。爱莲心将这种试图调和“相对主义”与“非相对主义”的做法称之为“既不是相对主义又不是非相对主义”,但是这种试图通过取消问题来解决问题的方式注定是徒劳的。爱莲心讲:“这种解释的表面上的优势是使我们免于一种必须把庄子作为相对主义者或绝对主义者的困境。虽然它成功地使我们避免了这种困境,但它又使我们不知道庄子究竟想说什么。”[2]128由于读者无法确切地知道“庄子究竟想说什么”,从而使整个《庄子》文本的内部充满了不可调和的冲突。爱莲心认为,企图通过调和的方式来化解“相对主义”与“非相对主义”之间的矛盾是不成功的,这只能使《庄子》文本变得更加难以理解。
其中,由于“相对主义”与“非相对主义”不可调和的冲突,导致对庄子思想进行理解的最大困难之处便是如何辨别其是非善恶观念。从“相对主义”的立场来看,庄子似乎彻底泯灭了是非善恶的界线,而从“非相对主义”的立场来看,庄子似乎又对某些价值作出了终极的肯定。庄子讲:“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庄子·养生主》)这段话位于《养生主》的篇首,庄子应该有其特别的用意,其似乎在表达某种确定的应该坚守的价值与理念,这种价值与理念便是本篇的主题“养生”,一切以“养生”为终极目的,“养生”便是最高的价值。然而,其中的“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庄子又似乎泯灭了“善”与“恶”之间的区分,取消了终极的“善”与“恶”的标准,这明显与其将“养生”视为最高的价值相矛盾,在《养生主》这一篇中庄子正是将“养生”作为了一种最高的“善”,从这一点看,取消善恶的标准是不可想象的。正是由于将庄子“相对主义”与“非相对主义”的观念相混淆,从而导致很多研究者在理解庄子的是非善恶观念的时候陷入了混乱,甚至认为庄子在某种程度上赞同“为恶”。例如,罗祥相就认为:“‘为恶无近刑’的本义就是:人若‘不得已’为恶时,应以‘无近刑’作为自己的行事底线原则。”[9]其实这也是大部分庄子研究者的理解,由此,庄子似乎就成了没有任何善恶标准的“游世者”,在庄子眼中似乎不存在绝对的善恶观念。然而这一理解与庄子在《养生主》中的“养生”主题是相背离的,因为在某种程度上庄子认为“养生”即为最高之“善”。
从爱莲心的“不对称相对主义”来看,对庄子思想善恶观念争论不休的根源就在于没有划清“相对主义”与“非相对主义”的界线,将“相对主义”状态中的“善”与“恶”等同于“非相对主义”状态中的“善”与“恶”。爱莲心认为,“相对主义”状态的“善”与“恶”好似梦境之中的认知,处于一种低层次的认知水平,而“非相对主义”状态的“善”与“恶”则是梦醒之后的认知,处于一种高层次的认知水平。正是由于“相对主义”与“非相对主义”处于两种完全不同的认知层面,如果将“相对主义”状态的“善”与“恶”与“非相对主义”状态的“善”与“恶”混淆,必然会造成善恶观念的混乱,无法认清庄子所讲的“善”与“恶”是立足于不同认知层面的。庄子认为,在“相对主义”状态中的“善”与“恶”是需要加以超越的对象,“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中的“善”与“恶”正处于一种“相对主义”的状态,只是作为认知的初级阶段而存在。正如庄子在“蝴蝶梦”中对梦中的认知与醒后的认知所作的区分一样,梦中的认知是“相对主义”的,而醒后的认知则是“非相对主义”的,尽管梦中的认知与醒后的认知共同构成了认知的过程,但是二者是有明确界线的。如果读者在认识上没有划清“相对主义”与“非相对主义”的界线,庄子的善恶观念就变得不可理解。爱莲心“不对称相对主义”的意义就在于其明确划清了这种界线,将“相对主义”的认知与“非相对主义”的认知分别归为“梦”与“醒”的状态,认为尽管二者在庄子的思想中同时存在,然而它们分别属于不同的认知阶段,相对主义的论述是认知的不成熟阶段,非相对主义的论述才是认知的成熟阶段。很明显,庄子的善恶观念同样存在着“相对主义”与“非相对主义”两个认知阶段,既有“相对主义”的善恶,也有“非相对主义”的善恶,并且“相对主义”的善恶与“非相对主义”的善恶不可混淆。很多研究者之所以对庄子的是非善恶观念产生迷惑,本质上就是因为没有划清“相对主义”与“非相对主义”的界线,爱莲心的“不对称相对主义”可以很好地消除对庄子善恶观念产生的误解,提醒读者认识到庄子所讲的善恶往往处是于不同的认知层面之上的。
爱莲心“不对称相对主义”的庄学思想是对“相对主义”观点的彻底否定,其肯定了《庄子》是一部可理解的著作,而不是内部充满相对主义论述的思想矛盾之作。爱莲心一方面采用了自身所擅长的逻辑分析方法对庄子思想进行深入解读,另一方面又运用了宏观的视野将《庄子》文本视为一个前后逻辑一致的整体,可以说吸收了“分析心灵”与“审美心灵”两方面的优势。其实,爱莲心在运用逻辑分析对庄子思想进行解读的过程中,遇到了很多难以解决的问题,例如,“蝴蝶梦”自身内部存在的矛盾,爱莲心认为,不能在醒来之后,依然分不清庄周与蝴蝶之间的区别,所以应该对文本进行相应的调整。可以说,爱莲心为了维护《庄子》文本前后一致的整体性,不惜对文本自身进行了很多大刀阔斧的调整,这固然为《庄子》文本的可理解性奠定了基础,然而从另一方面来看,这又何尝不是固执于“分析心灵”的另外一种表现呢?这本质上体现了逻辑分析与宏观视野之间存在的矛盾。在化解此种矛盾的方式上,美国另外一位汉学家本杰明·史华兹(Benjamin l.Schwartz)提出了“通见”这一理念:“和笔墨上崇尚简约的(chiaroscuro)绘画风格或中国风景画一样,通见之中可以包含悬而未决的问题以及内容丰富的模糊性(fruitful ambiguities)。”[10]80“通见”通过模糊逻辑分析过程中的细节实现一种整体的“审美”,不再纠结于“悬而未决的问题”而达到一种整体的统一,这实质上是削弱“分析心灵”的功能,增强“审美心灵”的功能,这与爱莲心认为庄子通过“神话”或“怪物”等隐喻方式来抑制“分析心灵”是一致的。然而,问题在于,爱莲心本人恰恰是运用了逻辑分析的方法来实现对《庄子》文本的整体理解。从实现对庄子思想的整体理解效果的角度看,爱莲心确实在某种程度上超越了“分析心灵”;从实现对庄子思想理解的方式上来看,爱莲心自始至终又都在运用着“分析心灵”。这其中存在着难以化解的张力,然而这也正是具有西学背景的爱莲心为庄子研究带来的全新而深刻的思维冲击之处,使我们换一个视角理解庄子深邃的哲学思想。
爱莲心“不对称相对主义”庄学思想的实现是以“心灵转化”为基础的。“心灵转化”即从“分析心灵”走向“审美心灵”,在运用“分析心灵”的过程中充满着“相对主义”的认知,是认识的不成熟的阶段,一旦转化为“审美心灵”,就实现了“非相对主义”的认知,到达了认识的成熟阶段。“心灵转化”的过程究其实质是超越“相对主义”的过程,超越“相对主义”并不是对“相对主义”的完全否定,而是要划清“相对主义”与“非相对主义”之间的界线。爱莲心的“不对称相对主义”承认相对化的论述与非相对化的论述在庄子思想中同时存在,通过划清相对化的论述与非相对化的论述之间的界线,化解了庄子思想中“相对主义”与“非相对主义”之间的冲突,深化了对庄子认识论的理解,避免陷入将《庄子》视为一部“相对主义”作品的误区,使庄子思想成为具有明确价值指向的完整体系。作为具有西学背景的研究者,爱莲心在探讨庄子“心灵转化”的过程中始终没有摆脱逻辑分析的方法,以致其要通过不断地调整《庄子》文本自身来保证庄子思想的整体性。爱莲心正是试图通过运用“分析心灵”的方式以实现与庄子“审美心灵”同样的效果,这种努力是值得肯定的,也有卓有成效的。同时也不得不承认,在爱莲心与庄子之间始终存在着一层文化上的隔膜,庄子明确地表示要“得意而忘言”,完全超越“分析心灵”。而爱莲心则始终在依靠“分析心灵”来解读《庄子》,这正反映了中西文化背景下思想家所必然存在着的思维张力,也正是在这种张力的存在之处,思想层面的交流与创造才有了必要性与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