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建
( 山东大学 《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编辑部,山东 济南,250100 )
品质提升是城市高质量发展的核心,也是解决改革开放以来城市发展累积矛盾的关键。2014年,国家提出“新型城镇化”战略,强调城市的功能要从适应产业发展、促进经济增长逐步向满足居民生活的舒适性要求、营造良好的文化和生态氛围方向拓展。然而,对于城市品质的理解还存在着差异,对于提升城市品质的有效路径还没有形成共识。芝加哥学派提出的场景理论强调文化支撑城市发展的理念,重视文化在城市创新和发展中的先导作用,为城市品质提升提供了一个良好的理论方向。在此基础上,我们进一步提出“场景红利”概念,并强调基于场景红利形成价值循环是塑造场景的关键所在。这就为如何提升城市品质提出了一个具有启发性的路径,为推动我国城市的高质量发展提供方向性指引。
城市品质是城市所具有的产生美的享受与愉悦的特质。如果说“安逸、宁静”是乡村的代名词,那么城市自诞生以来就以“繁华、热闹”为特征。这种繁华和热闹代表着城市经济的繁荣,而其背后体现着城市对最重要生产要素的吸引能力以及对人群的吸引能力。因此,可以用是否具有活力和吸引力来衡量城市品质的高低。从这一视角回顾城市发展的历史,可以发现城市品质的内涵是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而不断变化的。在工业化之初,最具活力的城市是能够兴建各类工厂的城市,这些城市的兴起首先满足的是生产的需求而非居住的需求。因此,临河、靠近原材料产地等便于生产的条件就成为城市活力的重要条件,各项基础设施也均为生产而修建。工业化的兴起使大量农村人口和移民涌入城市,城市人口数量剧增,人口密度大大提高,但产业工人作为生产要素仅能满足最低限度的衣、食需求。而随着产业的不断升级,当创新成为经济发展的核心动力时,创新所需的人才便成为推动生产力进步的关键要素。因此,最具活力的城市成为各类人才尤其是高新技术人才优先选择工作和居住的城市,且这一趋势正在逐渐加强进而成为决定城市发展的关键,能否满足居民的高水平需求逐步成为当前衡量城市品质的标准。
城市是如何满足居民的高水平需求呢?早期关于城市品质的研究就是从居民居住体验角度展开的。Ullman认为,美国各地人口增长的差异源自“令人愉悦的设施”而不是单纯的经济优势,“令人愉悦的设施”使居民的舒适性体验得到极大提升,拥有这些设施的城市对人口的吸引力也随之提升。(1)Ullman E. L., “Amenities as a Factor in Regional Growth”, Geographical Review , Vol.44,No.1,1954, pp. 119-132.对城市舒适性的偏好是影响个人和家庭选择居住地的核心因素。(2)Roback, Jennifer, “Wages, Rents, and the Quality of Life”, 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 , Vol.90,No.6, 1982, pp. 1257-1278.(3)Graves P. E., “Migration and Climate”, Journal of Regional Science, Vol.20,No.2,1980, pp. 227-237.随着人们从最低限度的衣、食等低层次需求逐步向认知、审美、自我实现等高层次精神需求的发展,这些要求对城市功能也相应提出了越来越高的要求。然而,并不是所有的城市都能顺利升级以满足不断提高的功能需求。Power指出,城市舒适性具有明显的地域性,是一种无法市场化的本地特色,这种特色能够吸引对此有着认同和向往群体来此居住和工作。(4)Power T. M., Economic Pursuit of Quality, New York: M. E. Sharpe, 2013.Kamp等从宜居性、环境质量、可持续发展等多个角度对城市环境品质进行了分析,发现不同的环境品质分别吸引了不同人群。(5)Kamp I. V., Leidelmeijer K., Marsman G., et al.,“Urban Environmental Quality and Human Well-being: Towards A Conceptual Framework And Demarcation Of Concepts”, Landscape & Urban Planning , Vol.65,No.1,2003, pp. 1-18.此后,许多学者对不同类型的舒适性设施进行研究。Clark分析了湿度、温度、河流、山川等自然因素和图书馆、博物馆、星巴克等休闲设施对于城市品质的作用(6)Clark T. N., The City as an Entertainment Machine,JAI Boston:Elsevier,2004.,Glaeser等分析了交通和通讯基础设施等硬件的作用(7)Glaeser E. L., Kolko J., Saiz A., Consumer City, Journal of Economic Geography , Vol.1,No.1,2001, pp. 27-50.,Brueckner等讨论了历史文化名胜(8)Brueckner J. K., Thisse J. F., Zenou Y., “Why is Central Paris Rich and Downtown Detroit Poor? An Amenity-based Theory”, European Economic Review , Vol.43,No.1,1999, pp. 91-107.,西尔与克拉克研究了社会包容程度、居民价值观等软性因素的作用(9)[加拿大]西尔、[美]克拉克:《场景:空间品质如何塑造社会生活》,祁述裕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这些分析展现出城市品质的多重构成因素,也体现出城市品质的复杂性。实际上,城市作为人群聚集的有机体,居民数量远非乡村可以比拟。从几十万的小城市到百万、千万的大型、超大型城市,数量巨大的城市居民在性别、民族、受教育水平、财富、文化、工作、偏好等方面又存在差异,进而产生了不同层次、不同类型的多样化需求。所以,城市要实现持续发展,不仅要具有强大的包容性,更要基于不断更新的需求同步甚至超前更新功能。对于进入新时代的中国来说,更要将满足“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放在首要位置,城市品质的高低更应以居民的物质、精神需求能否得到充分满足作为衡量指标。
对于如何提升城市品质,主要是通过城市品质的评价研究来发现城市品质的短板,进而提出提升的对策建议。关于城市品质评价,当前主要有两类做法。第一类是将城市视为有机整体,评价城市发展的各个方面。王国新从城市生活品质出发,认为影响居民生活品质的因素包含经济生活、文化生活、环境生活、社会生活和政治生活等五个方面。(10)王国新:《城市生活品质客观评价指标体系构建与运用》,《经济地理》2009年第9期。胡迎春和曹大贵则将城市品质分解为城市品位和城市质量两个方面,城市品位由城市形象、城市品牌、城市特色、城市精神和城市文脉构成,城市质量则由自然品质、经济品质、社会品质、文化品质和管理品质构成。(11)胡迎春、曹大贵:《南京提升城市品质战略研究》,《现代城市研究》2009年第6期。此后研究的思路大多相似,均认为城市品质是品味和质量的统一,主要采用城市经济水平、生态环境、城市治理、文化建设等方面一系列评价指标进行衡量,但在具体指标构成上存在一定差别。(12)贺建军、张维维:《我国县域城市品质评价指标体系构建与实际测度》,《现代城市研究》2014年第2期。(13)徐林、曹红华:《城市品质:中国城市化模式的一种匡正》,《经济社会体制比较》2014年第1期。(14)顾维中、王渭:《“品质城市”评价指标体系研究》,《中国标准化》2017年第3期。第二类研究着重分析城市公共空间的品质,认为城市公共空间集中展示了城市形象、城市文化和城市治理水平等多个方面,是构成和体现城市品质的核心所在。城市公共空间主要是指城市的开放空间,包含城市广场、道路、公园、步行街、商业中心、娱乐设施等多种建筑物和构筑物。(15)罗小龙、许璐:《城市品质:城市规划的新焦点与新探索》,《规划师》2017年第11期。周进等构造了城市公共空间评价指标体系,在支持实用活动、形象认知和运行保障三个二级指标下设置了自然度、可使用性等11个三级指标。(16)周进、黄建中:《城市公共空间品质评价指标体系的探讨》,《建筑师》2003年第3期。国家城市建设管理机构和一些科研院所也开展了一系列对城市公共空间品质的评价工作。
上述各类研究都通过运用所开发的城市品质衡量指标体系,对世界、中国的城市进行计量评价,并按照评价结果进行排名,进而给出一些提升城市品质的政策建议。还有研究进一步分析排名背后的影响因素,更细致地讨论影响城市品质的原因,给出针对性更强的政策建议。
综上可以看出,城市品质包括较为发达的经济、便捷的设施、优美的环境、包容的氛围等众多方面的内容,但经济基础、城市设施、生态环境和城市文化等如何相互耦合、共同促进城市品质形成与提升的内在逻辑还需要进一步研究。关于城市品质的理论框架也没有形成共识。这也导致各类城市品质评价指标体系更多的是将内容简单罗列,而底层逻辑尚未建立起来。
在20世纪中期,以雅各布斯为代表的学者认为多样性、差异化、创造性是城市生命力的体现,而并非建筑物的简单堆砌,欣欣向荣、充满活力的街区是成功城市的微观单元。(17)[加拿大]简·雅各布斯:《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 金衡山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6年。到20世纪末,西方发达国家进入后工业化时代,人力资本越发成为促进经济增长和城市发展的重要要素。Florida认为城市创意阶层所产生的创新是经济增长、社区繁荣和文化创新的核心动力。(18)Florida R., “Cities and the Creative Class”, City & Community, No.2,2003, pp. 2-19.自此,研究创意阶层的需求以及空间分布成为城市经济学一个至关重要的话题。随后,芝加哥大学Clark教授提出了场景理论,深入讨论了“创意人群是如何被吸引、集聚并持续影响着周围人群”这一问题。(19)Silver D., Clark T. N., Rothfield L., A Theory of Scenes, Chicago: The Press of University of Chicago, 2007.场景理论认为城市是由一个个基本单元构成,这些基本单元不是单纯的建筑物或者人群,而是由特定的建筑、人群以及活动构成的有机场景。不同的城市场景蕴含着特定的文化价值取向,这种文化价值取向又吸引着不同的群体前来进行文化实践,进而生成了每一个场景的独有魅力,促进了城市繁荣。因此,场景理论可以作为分析、解释不同类型人群聚集、产业兴衰的基本理论,而这一理论与从生产或投资角度理解城市发展的理论视角具有明显区别。
场景理论并不拒绝从生产和人力资本视角理解城市,而是在此基础上增加了消费的维度。城市为居民提供了各项消费资源,这些消费资源的可得性、舒适性是场景理论关注的重点。人们在消费舒适物时,通常会获得来自相关商品和服务的愉悦。这种愉悦真实存在,但又难以量化,与生产性的“资本”形成鲜明对比。因此,对一个城市来说,咖啡馆、文化名胜、五星级宾馆、美术馆、健康步道等均不是必需的资源和设施。没有这些舒适物,城市也可以运行下去,但是有了它们之后,这个城市就有了与众不同之处。这些舒适物,既包括由政府部门提供的道路、学校、医院、图书馆、公园等公共基础设施,也包括由企业提供的购物商场、休闲娱乐设施等等。它们具有两个基本特征:一是公共性,居民凭借市民身份或在城市居住即可获取这些消费资源(20)王宁:《地方消费主义、城市舒适物与产业结构优化》,《社会学研究》2014年第4期。,且在消费过程中不发生消费品所有权的转移;二是不可移动性,居民自发前往各类设施所在地才能进行消费,空间距离是影响其消费可得性的一个重要因素。更重要的是,这些舒适物及与其相关的服务,不但具有消费交易价值,而且能够提供愉悦体验,具有很高的正外部性,这种愉悦所产生的意义可能要大于这一消费行为本身的市场价值。(21)Clark T. N., The City as an Entertainment Machine, JAI Boston: Elsevier, 2004.
场景理论将舒适物分为三种类型:(1)自然舒适物,包括河流、山川(22)Brueckner J. K., Thisse J. F., Zenou Y., “Why is Central Paris Rich and Downtown Detroit Poor? An Amenity-based Theory”, European Economic Review , Vol.43,No.1,1999, pp. 91-107.、温度、降雨(23)Clark T. N., The City as an Entertainment Machine, JAI Boston: Elsevier, 2004.;(2)人造舒适物,包括历史建筑、商业综合体、食品超市、景观基础设施等(24)Glaeser E. L., Kolko J., Saiz A., “Consumer City”, Journal of Economic Geography, Vol.1,No.1,2001, pp. 27-50.;(3)社会舒适物,包括居民构成、收入与受教育水平、犯罪率等等(25)Glaeser E. L., Kolko J., Saiz A., “Consumer City”, Journal of Economic Geography, Vol.1,No.1,2001, pp. 27-50.。这些舒适物构成了城市内部的不同功能区域。在各种功能区域内,舒适物、人群类型、所从事的活动差异极大,由这些要素综合起来构成的价值观念和文化内涵也必然千差万别,进而形成了不同的场景,场景因此成为理解城市发展规律的基本单元。(26)[美]特里·N·克拉克:《场景理论的概念与分析:多国研究对中国的启示》,李鹭译,《东岳论丛》2017年第1期。
场景所蕴含的文化和美学特征是城市品质的具体体现。城市品质是一个既抽象又具体的概念,抽象是因为很难找出确切的词语形容一个城市给人带来的感受;具体则指当人们生活在一个城市中,会切切实实地体会到这个城市与其他城市的差异,这种差异既体现在城市的建筑、景观等硬件之中,更体现在大街小巷所蕴含的风土人情与烟火气息之中。这两者的结合便是场景,可以说场景即是城市品质特征的集中体现。场景理论从真实性、戏剧性、合法性3个主维度、15个子维度对场景中所蕴含的文化价值观进行刻画,并使用这个指标体系对一些城市进行了调查和实证对比分析,从中总结和发现城市发展规律。
场景理论指出,场景中的文化特征会带来集聚效应,能够吸引喜欢该种文化特征的人群加入其中,进而实现场景范围和影响力的双重扩大。不同文化特征构成了不同的价值观,不同的价值观成为吸引更多同类人群聚集的磁石,这个循环奠定了城市发展的微观基础。例如北京的南锣鼓巷从纯粹的居民区逐步发展成为全国闻名的特色商业街区,在其发展过程既离不开吹糖人、绘制脸谱、画鼻烟壶等极具老北京色彩的经营者,也离不开具有历史意义的院落、寺庙、园林、古树和山石碑刻(27)刘东超:《场景理论视角上的南锣鼓巷》,《东岳论丛》2017年第1期。。再如北京706青年空间最初是由高校在校生创立的,逐步发展成为具有咖啡馆、公共客厅、图书馆、小剧场等多种设施,每周举办10场以上的读书会、电影会、公共讲座、桌上游戏等各类活动的年轻人的共创空间。(28)盖琪:《场景理论视角下的城市青年公共文化空间建构》,《东岳论丛》 2017年第7期。对比南锣鼓巷与706青年空间的发展历程,可以看出场景中蕴含的文化特征正是该场景区别于其他场景的核心所在。特有的文化特征使得进入场景的人可以感受到鲜活又与众不同的文化力量,而这种文化特征又赋予了场景强大的生命力,使得该场景能够持续吸引目标人群,在空间范围、人群数量、物质设施、活动类型以及文化特征等多个维度上不断发展壮大。
首先,适合经济发展与创新创业的场景能够有力促进城市经济的创新发展。城市可以通过分享、匹配和学习三个机制提高生产效率。(29)Duranton G., Puga D., “Micro-Foundations of Urban Agglomeration Economies”, Handbook of Regional and Urban Economics, No.4,2003, pp. 2063-2117.这三种机制在工作与生活中具体表现为企业与企业、人与人之间的合作、对话、交流和考察,在交流中分享知识与经验正是开放、包容的城市场景的日常景象。这类场景从设施、活动等多个层面,促使身处其中的企业、劳动者之间相互影响,交流的频率与深度远胜于远离该场景的群体,进而生发出创新与创业,构成城市发展的内生动力来源。更重要的是,这种近距离的分享、匹配与学习,不但能促进创新的发展,也能够使企业和劳动者不断积累相应的技术能力与信息资源,由此不断推动企业的人力资本水平和信息获取能力持续上升,进而以更先进的技术和更快的速度创造财富,由此实现城市的创新发展。
其次,优质的场景可以吸引人口,特别是人才流入。当前许多城市通过多种途径吸引人口流入,对于年轻、高学历的人群更是采取优先落户、住房补贴、提供人才公寓等一系列措施吸引和留住人才。这些年轻而有才华的人才,既是“创意阶层”的中间力量,更是推动城市创新发展的生力军。一个城市的场景,既包括与工作机会密切相关的场景,也包括与休闲娱乐相关的场景,这都成为吸引年轻人选择的关键因素。如果说“找到一份好工作”是目标,那么,除了工作本身的价值外,城市所拥有的优质场景则成为界定什么是“好工作”的关键要素。在一个拥有引人入胜、开放包容场景的城市中获得一份工作,不仅有着能够与志趣相投者进行交流的机会,而且在工作之余能够方便地开展休闲娱乐活动。这与在缺少类似场景城市从事的“同样一份工作”相比,就是“好工作”。因此,一个城市拥有的优质场景数量越多,市民享受到的生产生活质量越高,而城市就越能够吸引更多的人口流入。
第三,优质场景可以实现与美好生活需求的最优匹配。当前,中国社会的主要矛盾已经转变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那么“美好生活”需求如何满足呢?这种美好生活的需求既包括更稳定的工作、更高水平的医疗服务、更好的教育、更优美的环境、更丰富的精神文化生活、更舒适的居住条件等“硬需要”,也包括对民主、法治、共同富裕、人的全面发展、社会全面进步等方面的“软需要”。不论是“硬需要”还是“软需要”,对人民需要的满足均体现在一定的空间范围中,都要依靠一定建筑空间以及相应的服务活动得以实现。例如,更高水平的医疗服务既需要有更舒适便捷的医院、又要有更先进准确的医疗设备,还需要有更高水平的医护人员,更离不开优质贴心的医疗服务,这便构成了一个优质的医疗服务场景。可以说从场景理论的视角分析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需求,就是站在以人为本的角度分析人民群众到底需要什么样的工作与生活的情境。对这些问题的准确把握是建设满足“美好生活”需要场景的重要前提。
既然场景在城市生活中如此重要,那么如何依据场景理论建设优质场景?在场景理论的基础上,我们将场景对人群产生的正向影响称为“场景红利”。场景的产生、壮大进而对场景内外人群产生影响的过程就是场景红利的产生与放大的变化过程。场景红利是否存在、能否放大是打造优质场景的关键所在。
城市中各项活动均存在于一定的场景之中,但在不同场景中产生的效果存在极大差异。对比想象一下,科技企业A坐落在一个靠近前沿思想、鼓励创新和自我表达而非墨守成规的场景中,而科技企业B则与之相反。那么,对于一个需要创新创意来提升竞争力的公司C来说,如果与科技企业A比邻而居,则相当于租用了这个区域的特质。在A企业所在的场景中,鼓励人们摆脱传统的刻板成见,勇于展现自我,有着对即兴创作和冒险行为的开放态度,有着对创新想法不一定能顺利实现的谅解,还拥有更多的分享新观点、新技术的机会。场景的这些文化和价值观构成了创新的“肥沃”土壤,大大提高了新进入者C企业的创新可能性及成功概率。相反,如果C企业选择落户于B企业所在的区域,则难以形成创新,即使有所创新,其成功概率也不高。优秀场景能够赋予工作、生活其中的主体更高的成功概率、更多的认同、更丰厚的收益,这些更高的成功概率、更多的认同、更丰厚的收益就是“场景红利”。
进一步比较上文提到的北京南锣鼓巷和706青年空间两个案例,可以大致总结出场景从无到有、从弱变强的发展路径,从中发现场景红利的产生与放大的逻辑进路,进而为场景的打造提供参考。
首先,场景需要一定的物理空间作为载体。物理空间是场景形成的物质基础,它容纳进入场景的人群,使其能够持续、稳定地开展分享、交流活动。该物理空间的位置、面积与特征,一方面取决于场景蕴含的文化特征,另一方面取决于使用人群的需求与物质基础,因此不同类型的场景差异极大。例如,南锣鼓巷作为传统文化与商业结合的场景,厚重的历史文化底蕴、“棋盘式”的胡同格局、典型的传统建筑形态、内含齐白石和茅盾故居等一系列名胜古迹,均为形成南锣鼓巷的特色传统文化特质奠定了物质基础;各色时尚小店、酒吧、咖啡馆以及餐厅等商家和各类游客则构成了商业场景。商家、商品、休憩消费以及鳞次栉比的四合院,共同叠加构成了典型的单层建筑结构的、传统文化特色突出的商业街区场景。而706青年空间则与之不同,作为半盈利性质的年轻人交流休闲的场所,选址在高校众多的北京海淀区五道口的居民小区内,经租赁民宅改造而成。相比于南锣鼓巷,706青年空间对于物理空间的要求相对较低,更多地考虑了参与人群的物质基础而非载体蕴含的文化特征。
其次,需要核心人物和焦点活动。核心人物是场景的灵魂,他们在场景内从事的活动直接决定了场景的功能,他们的信念与坚持是场景从产生到逐步放大的核心因素。可以说,核心人物的价值观和文化特质是场景的价值观和文化特质的直接来源,核心人物通过一系列的行为活动展现和传递他们对事物的认知和看法,其他人群不但可以参与这些活动甚至可以深入其中成为新的核心人物。如果没有核心人物,场景就是孤立的建筑物,人群行走在这些建筑物中,可以欣赏建筑物艺术,但是无法体会出场景内在的生命力,就如同参观古代文明遗址,只有展示而没有互动,可以在短时间内观摩但无法长期浸润其中,因此难以对其他人群产生强烈的影响。并且对于越依赖创造性和共享性的场景来说,核心人物的作用越大。在706青年空间的案例中,希望分享交流的年轻人是整个场景中最为核心的要素,只要核心人物存在,更换物理空间对于场景的存在与否影响则极其微弱。
第三,对于场景价值观和文化特质的认同。场景不断发展壮大的过程就是场景功能、参与人群的不断增多以及场景影响力不断变大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新加入群体对于场景价值观的认同以及与原有核心群体的有效互动是场景能否持续发展的重要决定因素。对于场景价值观的认同,一方面说明新进入者是受到吸引自愿加入该场景的,另一方面也要求新进入者在加入场景后能够维护、弘扬场景的价值观和文化特质,这使得场景的扩大具有了俱乐部的一些特征。新进入者与原有核心群体的有效互动则是场景价值观传递以及场景红利产生与放大的关键环节。
以创新创业场景为例,新进入群体之所以被吸引加入场景之中,就是因为原有核心群体所展现出来的创新行为模式具有强大的吸引力,这意味着场景内的群体相对于场景外的群体存在认知优势,场景红利存在于该创新创业场景之中。新进入群体在加入场景后,只有通过与原有群体进行充分的交流互动才能够模仿习得存在于场景中的特定创新行为模式。在这一分享、学习过程中,双方对于创新行为的认知得到加深,而经过内化后的再次交流又使得双方可以进一步完善这一特定创新行为模式,这将促进场景中所有群体的创新活动得到升级,场景内群体相对于场景外群体的认知优势得到加深,场景红利由此放大。
由上述分析可以发现,场景在发展过程中产生了“确定发展区域——焦点人物与焦点事件产生场景红利——吸引新群体加入——新旧群体产生互动——场景红利放大——场景中各要素价值上升——场景扩大”的正向循环。在这一循环中,场景红利的分享与放大是场景发展的核心目标,也是场景能否长期存在的决定性因素,一旦场景红利消失殆尽,场景便不再具有吸引力。
许多城市在其发展过程中都建设了各类商业街区、特色旅游景区、创新创业孵化器等各类功能区域,这些功能区域都可以视为是意图营造某种类型的场景、实现场景红利的有效释放与放大,但许多区域并未达到预先设想的发展目标,甚至陷入了门庭冷落、难以为继的困境,原因何在?其中关键就在于场景的正向循环过程具有脆弱性,场景营造和发展过程中的诸多影响因素导致场景红利无法顺利生成和放大。
首先,场景的物理空间不能满足场景发展的需要。例如,对于需要人流支撑的商业类场景,如选址在人迹罕至、交通不便的区域,其发展必然受限。其次,场景的营造缺乏核心人物。这种情况在政府创建的科技产业园中屡见不鲜,由于政府不是创新创业的主体,无法有效把握市场趋势、实现资源整合,导致出现“重项目、轻人才”“重数量、轻质量”“有企业、无产业”等现象。科技产业园的核心人物是企业家,特别是具有创新精神和创新能力的企业家,因此缺乏企业家主体的科技产业园区,即使是给予扶持政策也难以有效促进产业发展。再次,核心人物无法促使场景产生场景红利。核心人物在场景发展过程中特别是发展初期是促生场景红利的核心因素。以文化旅游场景为例,由于该场景需要依托深厚的文化内涵和成熟的产业运营方式,具有艺术性、民族性、多样性和互动性等特征,对核心人物的要求较高。核心人物如果缺乏对文化内涵的深刻理解,场景可能被设计成“不中不西不土不洋”的“四不像”,无法产生预期的美感和愉悦体验,也就难以吸引观光游览者;而如果缺乏产业运营经验,场景虽然具有得天独厚的文化旅游基础,但基础设施、餐饮住宿服务的落后也会使该场景“抱着金碗讨饭吃”,难以产生场景红利。第四,新加入群体造成原有场景的价值观和文化特质发生偏离。部分创意场景在初期发展状况良好,依靠独特的文化或艺术特质吸引各种艺术家或创意人群加入,但经过一段时间的发展,出于商业化的目的提高租金或增加商业活动,导致场景中无法负担租金的创意人群不断离开而能够承受租金商业化群体入驻,导致场景“变味”。这种后进者驱逐先进者的现象是许多优质场景走下坡路的重要原因。因此,要顺利生成场景红利,就要采取各种方式推动和巩固场景的正向循环,克服场景正向循环的脆弱性。
场景理论作为一种对城市功能区域进行整体分析的方法,可为城市品质提升提供理论支撑。以场景理论指导我国城市发展,既可以促进经济向高质量方向发展,又能做到与人民美好生活密切联系,还能承担起文化复兴与传承的历史重任,从而解决中国城市在建设发展过程中过度重视经济功能,而对城市的社会功能、文化传承功能、美学培育功能以及市民需求重视不足等问题,扭转城市千城一面、活力不足的现状。
提升城市品质,即是有意识地构建能够持续产生场景红利的优质场景。首先,按照城市基本功能规划确定不同类型场景的位置。当前城市的现状与发展主要依据城市发展规划、土地利用规划等多种规划方案,场景的构建需要与现有规划进行合理衔接。按照城市区域功能与发展目标确定不同类型的场景所在区位,如休闲场景、娱乐场景、创业场景、生活场景等多种类型。第二,根据场景类型确定产生场景红利的核心要素。场景类型的差异使其场景红利产生的过程、阶段和核心影响因素均有极大不同。以文旅场景和创业场景为例,前者以具有历史感和美感的建筑物以及完善的运营方式作为产生场景红利的核心因素,倘若物理载体消失,场景也难以为继;后者以场景的核心人物和价值观为核心要素,只要核心人物存在,即使场景的载体消失也可以继续发展。第三,根据不同的核心要素采取不同方式构建场景,激发场景红利。对于以载体为核心要素的场景应以区位选择、功能设计、艺术价值提升以及运营团队建设为场景构造重点,这需要在建造之初进行专业化设计开发,并辅以现代化的经营理念和市场化的运作方式;而对于以人为核心因素的场景则以人才服务、包容开放氛围营造以及基本公共服务提供为构造重点,对这类场景更多采取“不干预、给扶持”的政策方式来促进场景红利的产生与扩大。
规模效应递增是城市的生产效率能够高于乡村的关键因素,场景同样存在规模效应递增现象。首先,场景规模的扩大可以降低交通和时间成本。随着城市规模不断扩大以及城市居民生活节奏的加快,城市内部通勤成本不断升高。考虑到出行成本,城市居民和游客越来越多地偏向于选择规模大、种类齐全、内部通行便捷的休闲娱乐场所。而孤立存在于偏远地区的休闲娱乐设施,由于出行成本大大高于休闲体验所带来的舒适感,进而导致对游客的吸引力下降。第二,城市品质的提升远非构建单个场景即可实现,需要打造多重场景。对于城市而言,场景是微观的基本单元,魅力城市需要有许多个大大小小的场景组合而成。当一个城市中优质场景随处可见,或者形成了连片的大范围场景群,则很难不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城市品质也正是在场景的长期构建过程中得以提升。第三,对于创新创业场景而言,依靠单个核心人物支撑的创新创业场景属于“单打独斗”,若遇到问题难以解决,极易造成创业失败。而当创新创业场景形成一定的规模后,拥有创业梦想的人大量聚集,人才匹配更为便利;与创业密切相关的风险投资、法律服务等团队也随之聚集,创新创业团队能够较为顺利地解决所遇到的资金、法律等问题;在此场景的带动下,整个城市的文化氛围与价值观也愈加包容、开放,创新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城市的文化与灵魂。
城市品质提升并非短期之功,需要遵照设定的理想目标持续、连贯建设。在时间维度上,构建场景是一个相对短期的行为。例如,构建一个以古建筑为核心的具有美学意义的场景,通过对脏乱环境进行整修、美化绿植、允许民间艺人表演、开设茶馆、古玩店等休闲设施就可以极大地提升场景的和谐度与美感。但城市品质的提升则是一个长期过程,不仅需要打造多重优质场景,还需要使这些场景能够长期正向循环并与城市文化融为一体,将场景价值观根植于城市的历史文化特质中,使市民、游历者能够受到城市历史文化与艺术的浸润。在这一过程中,地方政府要引领城市品质的发展方向,在多种尺度上对场景构建进行分析与规划,构造多种多样的城市公共空间,提供众多高质量的生态、文化、健身、创业等公共产品。同时,要深入分析各个场景的红利生成与扩大逻辑,确保投入充分以顺利产生场景红利;宽容和保护自发产生的优质场景,引导场景红利的分享与平衡,既保护核心人物使其有持续动力不断优化场景,又平衡新进入群体利益顺利享受场景红利,以“同质同频同期待”为原则使后进入者坚持场景的初始价值观。
构造优质场景,尤其是修建大型文化设施、大规模改善生态环境等,虽然可以满足人民群众对于文化、生态的需求,却可能加剧地方政府财政压力,导致地方政府短期内难以推进,从而抑制了城市品质的提升。文化设施、生态改善建设虽然成本巨大,但场景理论却强调休闲娱乐设施、生态改善所产生的愉悦体验同样具有极高的价值,建设文化休闲娱乐设施、改善生态所产生的场景红利,可以使周边土地价值增加。因此,可以采取出让周边土地的方式来平衡投资预算,这样既可以满足场景建设需要,也能够减轻政府财政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