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书文
( 河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南 新乡,453007 )
在中国当代小说史上,《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的主要艺术贡献在于作者以自己丰富的从政经验和艺术才华塑造了不同类型革命者的典型形象。长期以来,学界较多地聚焦于他们各自思想性格的深入挖掘,相对而言,对刘世吾、林震、韩常新三个艺术形象思想性格间相互关系的探究则远远不够。其实,这三个看似对立的人物身上,存在着思想性格上有形和无形的“血缘”关系。林震面对现实积极干预的激情有着刘世吾青年时代的性格侧影,刘世吾精神性格上的成熟与敏锐是林震未来性格的发展趋向;在事关组织与人事问题的认识上,他们可以进行思想情感的深度交流,都欣赏对方主要的思想性格。相对于林震与刘世吾思想性格之间的“血缘”关系,林震与自己的直接领导韩常新之间的联系则显得更为复杂,尽管林震对老练的韩常新的生活方式和工作经验颇有微词,但韩常新对青年人林震从幼稚走向成熟过程中具体工作上的指点迷津、思想上的批评帮助是毋庸置疑的。在对麻袋厂厂长的处理方式上,他们三个人都存在着或过于激进或趋于保守或等待时机的问题,都应对这一事件承担相应的责任。作为党的工作者,林震与刘世吾、韩常新精神性格上的异同,既与其所置身的社会政治文化语境、不同的代际文化和自身的工作经历有关,又根植于相似的民族文化土壤。
林震与副部长刘世吾之间的不同,既表现为下级与上级的等级差别,又有不同生理年龄所呈现出的代际文化差异。青年人的青春朝气、浪漫激情、不满现状、幼稚冲动与中年人身上的那种理性、客观、成熟、沉稳构成两种不同的性格景观。林震初次走进区委组织部时那种抑制不住的内心激动、对党组织的神圣憧憬、对新的岗位建功立业的渴望、浑身洋溢的青春激情都在作品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来。林震的紧张、迫切与刘世吾的“热情而得体”、从容老练形成鲜明的对照。林震说话时的不自然、不知如何表达的朴拙与刘世吾作为领导的自然随意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第一次到麻袋厂开展工作,林震非常虔诚地准备调研提纲,在路上飞快地骑车,唯恐迟到耽搁。他对工作的积极执着与基层领导的随便应付、无精打采、牢骚满腹形成巨大的反差。工作的挫折既使林震感到失落,同时“也受到一种刺激甚至是激励”。为解决自己在基层单位遇到的问题,他“迫不及待”在午休时间找韩常新汇报情况,“杂乱地叙述”在基层的见闻,不管别人是否疲倦、情绪如何,他心里只想着革命工作。林震大胆批评没有按党章做事的行为,与同事争执时不讲情面、慷慨激昂。作为有经验的领导,刘世吾一方面肯定林震作为年轻人的热情,一方面尖锐指出他的那种对生活理想化想像的“虚妄”:“年轻人容易把生活理想化,他以为生活应该怎样,便要求生活怎样,做一个党的工作者,要多考虑的却是客观现实,是生活可能怎样。”林震听后“像被打中了似的颤了一下。”(1)王蒙主编:《中国新文学大系》(1949-1976)(短篇小说卷一),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316页。刘世吾对林震作为年轻人弱点的批评之所以能击中对方的要害,主要源自于刘世吾年轻时也曾有过类似的经历,也有过作为年轻人的幼稚与冲动。因此,他对林震生理、心理的了解是感同身受的,批评起来自然较有针对性,也得到了对方的认同。
如果说林震在生活、工作中留给人的印象是幼稚的话,那么,刘世吾表现出来的则是成熟和老练。“他的缺点很难让人察觉,他‘一下决心,就可以把工作做得很出色’;他作为组织部的领导,处理干部很有人情味,给王清泉处分以后,他的心‘很沉重’,觉得‘党的工作者是医生,他要给人治病,他自己却是并不轻松的’;他思路清晰,也平易近人……但是让年轻人林震感受压抑却又说不出来的正是这种似乎无可挑剔的‘出色’与‘成熟’。”(2)董之林:《追忆燃情岁月:五十年代小说艺术类型论》,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53-54页。正像小说所述,“他们的缺点散布在咱们工作的成绩里边,就像灰尘散布在美好的空气中,你嗅得出来,但抓不住,这正是难办的地方”(3)王蒙主编:《中国新文学大系》(1949-1976)(短篇小说卷一),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319页。。与林震的幼稚不成熟相比,刘世吾的老练也是经过诸多坎坷磨难的结晶,是一步步在与现实问题斗争过程中的经验积累,是总结失败教训后逐步寻找到处理问题规律的积淀。“在青春时代,谁没有对荣誉的渴望?谁没有对家庭的反抗?谁没有对未知世界的向往?举目四望,我们周围的生活平庸狭窄,枯燥乏味,一成不变,每天的日子都被衣食住行所填满,毫无色彩,毫无光亮。正是为了逃脱这一恼人的生存现实,人们才赋予自己激情和想像。对青年人来说,没有梦想的生活是可怕的”,“青年人拒绝承认生活的本质就是平庸实在,总是向往着动荡的生活,火热的斗争。”(4)[捷]米兰·昆德拉:《生活在别处》,景凯旋、景黎明译,北京:作家出版社,1989年,第297页。青年人对平庸现实的反叛与对未来理想世界的向往在林震身上有着程度不同的体现,他刚到新单位不久就萌生了人生的感悟:“他的生命史上好像还是白纸,没有功勋,没有创造,没有冒险,也没有爱情——连给某个姑娘写一封信的事都没做过。”(5)王蒙主编:《中国新文学大系》(1949-1976)(短篇小说卷一),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305页。因此,他才有不满现状、改变不合理现实的冲动,希望以自己的热情、努力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但现实与理想之间存在着较大距离,他的追求往往因不切合实际而在现实中屡屡碰壁。比如,他勇敢披露麻袋厂存在的官僚主义问题,不但没有得到表扬和鼓励,反而受到领导的严厉批评;与年轻女性赵慧文的初恋刚刚开始,便因领导的提醒而受挫。他所渴望经历的“功勋”“创造”“冒险”“爱情”一个也没有圆满,他的生命史上仍然是一张白纸,唯一的收获是天天面对生活的复杂性。
中年人的冷静、世故与青年人的躁动不安相映成趣。林震随身携带着苏联小说《拖拉机站站长与总农艺师》走进组织部,希望自己能按照书中主人公“娜斯嘉的方式生活”,但他并非娜斯嘉,较之娜斯嘉的美好和圆满,在复杂的社会生活中,林震更缺少经验,遭遇到更多的人生困惑和烦恼。比如小说中本该对有关问题承担责任的领导不仅刻意回避,而且慷慨激昂地总结麻袋厂工作的教训,仿佛这些错误与自己毫无关系。(6)董之林:《论青春体小说——50年代小说艺术类型之一》,《文学评论》1998年第2期。此时,林震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冲动,情不自禁地打断领导的话:“我希望不要只作冷静而全面的分析”,“他没说下去,他怕自己掉下眼泪来”。(7)王蒙主编:《中国新文学大系》(1949-1976)(短篇小说卷一),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328页。出于对革命事业的责任心,原本应受到鼓励肯定的林震,结果反倒受到领导的严厉批评。青年人所特有的激情与青春期的冲动使林震不能容忍某些领导对生活的麻木、缺乏热情,他的青春气质使他注定难以成为英雄人物。正如作者当年所说:“我不想把林震写成娜斯嘉式的英雄。生活不止一次地提示给我热情向往娜斯嘉又与娜斯嘉有相当区别的林震式的人物,林震式的‘斗争’,林震式的受挫。……我还想通过林震的经历显示一下:一个知识青年,把‘娜斯嘉方式’照搬到自有其民族特点的中国,应用于解决党内矛盾,往往不会成功,生活斗争是比林震从《拖拉机站站长与总农艺师》里读到的更复杂的。”(8)王蒙:《关于〈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人民日报》1957年5月8日。王蒙在相关文章中对《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的表述有所差异。
如果说幼稚与成熟主要体现为生命气质、精神心理不同的话,那么,林震与刘世吾在生活工作上既呈现出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异,又表现为双方思想性格中的某种契合。在对党组织工作的认识上,他们显示出更多的一致性。刘世吾对党组织工作的重要性及其职能的认识与林震对党组织工作的神圣责任感存在一定的相似之处。小说从两人都喜欢阅读苏联小说这一点上昭示出他们之间共同的文学爱好,刘世吾告诉林震:“当我读一本好小说的时候,我梦想一种单纯的、美妙的、透明的生活。”(9)王蒙主编:《中国新文学大系》(1949-1976)(短篇小说卷一),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323页。我们透过刘世吾与林震之间的坦诚对话,不难发现他们都向往一种单纯而又透明的生活,不同的是刘世吾较之赵慧文、林震更富有人生经验和政治智慧。刘世吾一方面批评林震那种“以为生活应该怎样,便要求生活怎样”的理想化的生活态度,一方面又认为林震作为干部“比韩常新强”,对他在常委会上批评自己的意见表示接受,对其敢于坚持自己立场的精神给予肯定。与之相应的是,林震对刘世吾的“就那么回事”的处事态度、“条件成熟论”的工作作风“抱有审视和批判的意识,但他们之间有很深入的思想和情感交流。刘世吾身上所具备的许多东西,如处事不惊的沉着、观察分析的冷静理智、传奇般的经历、工作经验和工作能力等等,都是林震并不反感甚至是钦佩的”(10)陈思和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99页。。他们彼此之间一定程度的认同彰显了理想与现实、历史与现在不可分割的联系。
林震与刘世吾精神性格上的内在联系,一方面体现为对理想生活的执着追求,对组织部存在问题认识上的沟通交流,对各自优点的相互欣赏;另一方面在对麻袋厂厂长王清泉有关问题的处理上,都表现出相对简单化的个性特点。如果说林震对生活理想化的态度将原本属于批评教育的问题诉诸行政处理的话,那么刘世吾对生活麻木冷漠的态度延缓了问题的及时解决而任其发展成为一种政治事件。尽管他们都意识到了王清泉身上的问题所在,但因性格热情主动造成的对问题的过度干预与因性格沉稳成熟造成的等待时机都无助于事态的良性发展,二者均应对王清泉问题承担责任。但长期以来在有关王清泉的问题上,学界大多把责任归咎于刘世吾的官僚主义,而相对忽视了作为年轻人林震与刘世吾的反对者魏鹤鸣的主观过失。重新阅读文本,我们不难发现,有关王清泉官僚主义问题的成因既有当事人自身缺点的原因,又有其下级魏鹤鸣的报复动机与林震对魏鹤鸣行为支持的原因。
在王清泉的问题上,作为麻袋厂的支部委员与生产科长,魏鹤鸣是一个关键性人物。有关王清泉的情况,大多由他介绍、因他而起。这里既有领导角色、工作方式不同造成的误解,又有作为下级因对领导不满将客观事实主观夸大、借助群众与组织的力量进行报复的不良动机因素。而林震作为一名年轻干部,对原本不属于自己职责范围的事情进行过度干预,将基层单位领导之间的私人纠葛上升为一种政治问题,借此实现自己成为“娜斯嘉”英雄的梦想。林震这一行为无疑火上浇油。
魏鹤鸣是麻袋厂支部委员,分管党员发展工作,但他对这项工作缺少应有的热情与责任。当林震向他询问相关问题时,他说话的腔调是粗声粗气,“说出的话像搁了一个星期的窝窝头一样干巴”,心不在焉,“好像应付似的希望快点谈完”(11)王蒙主编:《中国新文学大系》(1949-1976)(短篇小说卷一),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306页。。在组织部干部面前尚且如此,平时工作上的表现由此可略见一斑。作为单位的生产科长,他并没有兢兢业业做好领导交付的工作,却对厂长因为质量问题给予的批评怀恨在心。对于产品出现质量问题,他不反思自己作为生产科长的管理责任,反而厉声质问厂长的问题,丝毫不尊重领导的权威,“因为抑制着的愤怒的爆发而显得可怕”(12)王蒙主编:《中国新文学大系》(1949-1976)(短篇小说卷一),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306页。。作为生产科长,他根本没把厂长放在眼里,自然厂长提高产品质量的要求不可能引起他的重视。即使是厂长有好的管理理念,遇到这样的下属不予配合且从中作梗,要顺利开展工作几乎不敢设想,更不可奢望实现自己的管理目标。魏鹤鸣对本职工作没有热情,而一旦涉及自己的反对者王清泉,便情绪激动、不加节制地向林震倾诉起来。魏鹤鸣对厂长因质量问题的批评不但不接受,反而千方百计地对厂长进行攻击。刘世吾与韩常新对组织部的许多问题看法不同,但唯独对魏鹤鸣的评价较为一致。韩常新认为“魏鹤鸣那个人思想上有问题,见人就告厂长的状”(13)王蒙主编:《中国新文学大系》(1949-1976)(短篇小说卷一),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308页。。刘世吾对魏鹤鸣的看法是,“魏鹤鸣是个直性子,他一来就和王清泉吵得面红耳赤”(14)王蒙主编:《中国新文学大系》(1949-1976)(短篇小说卷一),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314页。。因此,这样一位对工作不思进取、只想着如何打击报复的人,向上级反映问题的客观性就不能不打一定的折扣了。
王清泉在作品中显然是一个有问题的干部。抗日战争胜利之后,他听从组织安排潜入国民党军队做情报工作,为此不自觉地沾染上了国民党军人的一些不良习气。做了厂长后,由于过于重视质量问题,多次严厉批评下属与工人,因而遭到一些人的反对。魏鹤鸣不止一次写告状信,且以工厂部分群众的身份向党报反映,从而使问题逐步升级。本来王清泉的问题由来已久,组织部也曾了解并对其进行了批评教育,但由于年轻干部林震的介入和支持,魏鹤鸣便召集对厂长有意见的工人召开座谈会,将部分群众的意见整理起来,从而使得问题趋于复杂。应该说,在对王清泉存在问题的看法上,刘世吾的意见相对客观。他告诉林震,王清泉是对革命作出过特殊贡献的人,他工作中存在问题是事实。但是,林震支持魏鹤鸣开座谈会,这种做法本身就有问题。魏鹤鸣本人对王清泉有个人成见,由他来召集对王清泉有意见的人开会,其客观性难以保证。刘世吾的提醒并未引起林震的重视,林震私下鼓励基层给党报写信反映问题。而党报所依据的,仍然是对王清泉有意见的个别人的看法。在这里,没有当事者本人对这个问题的辩解和说明,谁又能保证党报反映的问题的真实性呢?况且类似王清泉这样有问题的干部不止一个,本来可以通过批评教育解决的问题却采取了行政撤职手段加以解决,这对王清泉显然是不公平的。林震的工作热情值得肯定,但这种工作热情背后不排除急功近利的成分。按照刘世吾的人生经验,“年轻人也容易过高估计自己,抱负甚多,一到新的工作岗位就想对缺点斗争一番,充当个娜斯嘉式的英雄”(15)王蒙主编:《中国新文学大系》(1949-1976)(短篇小说卷一),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316页。。作为过来人的刘世吾敏锐地看出了林震在王清泉问题上的失误之处。
王清泉的问题是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尽管在林震的支持及党报的干预下问题得到了解决,但是,并不能由此得出结论,林震是反官僚主义者,而刘世吾是官僚主义的典型。作为一名年轻的党的工作者,林震的热情、责任感是值得肯定的,遇到困难敢于斗争、知难而进的勇气也是难能可贵的。问题在于,林震搞不清楚,“对坏事绝不容忍”是正确的,还是刘世吾式的“条件成熟论”更正确。为了实现自己的个人英雄主义,林震借助组织部干部的身份支持了与王清泉有矛盾的魏鹤鸣执意报复的行为。尽管王清泉被撤职处理了,但不管是麻袋厂还是魏鹤鸣的现状都难以根本改变。王清泉本身有问题,但并非需要通过行政手段加以解决;王清泉的问题在一定意义上是个人之间的恩怨所导致的矛盾扩大化;鉴于林震作为青年人的工作热情和想做“娜斯嘉”式英雄的初衷,因而,王清泉无形中成了林震实现自己理想的工具。在对待王清泉的问题上,刘世吾与林震有着不同程度的失误。前者没有及时对王清泉进行思想教育,后者则因过于热情而借助党报的力量将一般问题进行特殊处理,借此实现其个人英雄主义理想。因此,在处理这个问题上,他们的失误不能看作是二元对立的是非之争。一个是过于强调理想,一个是考虑客观现实;一个是过度干预,一个是等待时机。虽然,他们的初衷相同,但工作的方式方法有别。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既不能把林震视为激进的反官僚主义者,也不能把刘世吾看作官僚主义典型。
《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问世以来,学界对青年人林震与其直接领导韩常新之间的关系研究呈现出不同程度的忽略。不少研究者认为,刘世吾与韩常新虽同为官僚主义者,但“韩常新是更加‘组织化’了的刘世吾”(16)夏义生:《王蒙小说流变与当代政治文化》,博士学位论文,湖南师范大学,2010年。。整个小说明显呈现出二元对立的情节冲突,一边是林震,另一边是韩常新与刘世吾。作家刘绍棠、从维熙也认为,王蒙笔下的韩常新与刘世吾“这两个人物是如此可信,如此有说服力”(17)刘绍棠、从维熙:《写真实——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生命核心》,《文艺学习》1957年第1期。。应该说,学界大多是将这两个所谓的官僚主义者相提并论的,且对韩常新给予了较多的否定性评价,极力表明刘世吾与韩常新之间思想性格上的不同,凸显林震与韩常新的思想对立。这极易造成人们阅读上的困惑,似乎韩常新与刘世吾是截然分明的两个思想阵营。其实,他们的思想立场只有程度上的差异,没有本质上的不同。林震与两个领导思想性格之间的冲突、矛盾,更多的体现于组织部内部工作作风的不同,也就是基于不同生活经验和对同一事物认识上的差别,而非思想观念之间的对立或人格上的优劣高下。学者陈晓明在谈到这篇小说中人物之间的关系时认为:“这部小说描写的是在社会主义革命与建设中的知识分子的生活,如刘世吾、韩常新、赵慧文、林震,就是一群知识分子。与其说韩常新、刘世吾是官僚的典型,不如说他们表现着知识分子在革命年代里内心的茫然无措”(18)陈晓明:《中国当代文学主潮》,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51页。。当然,林震与韩常新作为单独的个体,难免存在着工作作风、生活方式之间的差异,但作为区委组织部的同事,他们又表现出价值观上的诸多相似之处。
从林震与韩常新两人相处时的各自表现来看,他们之间的区别还是比较明显的。韩常新身材高大、声音嘹亮,作为组织部党建组组长,他非常注重自己的外在形象,着装整洁,衣服的款式较为流行,政治上被提拔后“愈益精神焕发和朝气勃勃”。但在同科室女性赵慧文的眼中,韩常新则是“充领导他会拉长了声音训人,写汇报他会强拉硬扯生动的例子,分析问题,他会用几个无所不包的概念;于是,俨然成了个少壮有为的干部”(19)王蒙主编:《中国新文学大系》(1949-1976)(短篇小说卷一),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322、320页。。总之,较之副部长刘世吾,韩常新是“漂浮在生活上面”、缺少深度内涵、令人反感的官僚主义者。而与之对应的林震,做事则专注热情,爱动脑筋思考问题。一方面,林震有年轻人的单纯幼稚、情绪激动、喜形于色和因不自信而表现出的羞怯;另一方面,他又大胆积极,面对不合理的事情敢于挺身而出,“天不怕地不怕,敢于和一切坏现象作斗争”(20)王蒙主编:《中国新文学大系》(1949-1976)(短篇小说卷一),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321页。,“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与韩常新相比,刘世吾认为林震是位“不错的干部”。在整部小说中,作者对林震流露出较多的偏爱,有意无意把他写成了正面人物的代表,彰显出其与韩常新之类干部的明显差别。
重读文本,我们一方面感受到了作者对林震与韩常新情感上的厚此薄彼,一方面又感悟出作者对林震情感态度上的矛盾,对韩常新也不自觉地表现出些许肯定的语调。不管是小说的人物描写,或者是作者的创作初衷,都未明确地把二人视为迥然不同的两类人物。他们之间因性格、阅历、修养的不同体现为处理问题的方式、视角、立场也不一致,而双方都能在一定程度上包容对方。
同为组织部的党的工作者,相对老练的韩常新与较为年轻的林震都具有党性原则并对党的事业表现出应有的责任心。麻袋厂厂长王清泉官僚主义问题已存在多日,相关领导对这种现象也都比较了解,而刚刚介入组织工作、对党的事业充满诗意想象的林震则不能容忍工作中的缺点存在。他认为:“党是人民的、阶级的心脏,我们不能容忍心脏上有灰尘,就不能容忍党的机关的缺点。”(21)王蒙主编:《中国新文学大系》(1949-1976)(短篇小说卷一),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328页。他对组织部领导韩常新和刘世吾明知问题存在却拖延不予解决的做法表示不理解,渴望通过自身的努力、大胆地工作产生立竿见影的成效。只是作为年轻干部,他对组织工作复杂性的理解不够深刻,对组织工作的规则程序缺乏全面了解。而作为党建组组长的韩常新对麻袋厂的问题是清楚的,此类问题之所以拖延而没有彻底处理,一是由于问题较为复杂难以简单地加以解决,二是由于问题带有一定的普遍性,且尚处于批评教育阶段,处理这一问题的条件尚未成熟。一个刚接触组织工作的青年人一眼就能看出的问题,作为领导同样会认识到问题的严重程度。韩常新告诉林震,他曾介入过王清泉的问题,也对其进行过严厉的批评教育。如若解决这类问题,组织部也会派一位经验丰富的同志。在党小组会上林震因干预该问题受到批评是有其自身原因的,用刘世吾的话说,有原则性的并非只有林震一人,这说明对待组织内部的问题,党的工作者必须服从组织领导,按照组织工作制度和程序进行处理。林震表现出对组织工作的责任感,韩常新则有着自觉的党性原则。
从林震的个人成长历程来看,作为林震的直接领导,韩常新对于青年人的成长进步尽到了应有的帮助指导之责。从林震初次进企业调研党建工作提纲的撰写,到调研回来的问题反馈,韩常新主动带林震进行调研并亲自指导工作简况的书写,韩常新对初学者林震做到了知无不言。他及时提醒林震不要有急躁情绪,耐心地教育林震如何作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如何灵活使用调研的数字与案例、如何注重工作细节。林震对组织部的印象是最初连自己也分辨不清好坏。这里有他自身对区委会组织生活“不怎么受季节的影响,继续以那种紧张的节奏和复杂的色彩流转着”的不理解,有他对党组织生活神圣的想象与实际组织生活本身之间的反差,自然也不排除其对韩常新作事风格情感上的排斥。在党小组会上,林震因未经组织同意支持基层支部开座谈会而受到领导的严厉批评。会后,他反思道:“难道自己真的错了?真的是莽撞和幼稚,再加几分年轻人的廉价的勇气?也许真的应该切实估量一下自己,把份内的事情做好,过两年,等到自己‘成熟’了以后再干预一切吧”(22)王蒙主编:《中国新文学大系》(1949-1976)(短篇小说卷一),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312、317页。。林震对自己因冲动而“越轨”干预厂长王清泉问题导致错误行为的反思也从另一个侧面印证了当初韩常新对他提醒与教诲的必要性。最初,林震曾迫不及待地向韩常新汇报过王清泉的问题,韩常新以自己的经验体会告诉林震:“王清泉的问题是应该解决也是可能解决的”,提醒林震在对具体情况没有全面了解的情况下,不要介入此事,“解决他的问题也需要更有经验的干部”。他明白无误地告诉林震,首先要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讲究工作策略与轻重缓急。可以说,在林震由最初对组织部工作一无所知到逐步成为一个较为成熟的工作者的过程中,不管林震对韩常新认识上有无偏差,但韩常新对于年轻人的成长进步所发挥的积极作用是毋庸置疑的。
从具体的工作方式来看,林震由个人奋斗式的孤独作战到在实践中受到批评后的真正反思,最后终于明白了组织工作单靠个人奋斗、“按照娜斯嘉的方式生活”是行不通的道理。经过几个月的挫折与磨练,林震也逐渐地认识到与韩常新们认识水平、工作能力之间的差距。出于对党的工作负责的本意,置身于社会主义建设高潮中的青年人林震,迫不及待地想改变组织部工作落后的局面。但作为一名刚从事组织工作的新同志,他的想法与建议较之韩常新来说呈现出了幼稚和不成熟。韩常新针对具体问题对林震的建议与提醒,确实是一个基层领导对年轻同志的肺腑之言,而非消极的应付之举。在《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中,“林震一直盼望着自己的行动获得‘上级’的支持,始终希望得到在‘上级’面前表达意见的机会”(23)曹清华:《权力的表达、运作与想象——〈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及其它“逆流小说”》,《文艺理论研究》2015年第2期。。不管是鼓动魏鹤鸣遇挫时向上级反映问题,还是建议女同事赵慧文将自己的工作想法给上级谈谈,还是主张将材料投给党报的作法,都昭示出他对上级领导的尊重与期待。在小说的结尾,林震“坚决地、迫不及待地敲响了领导同志办公室的门”(24)王蒙主编:《中国新文学大系》(1949-1976)(短篇小说卷一),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332页。,预示着年轻的林震已融入组织部的集体,并且逐步走向“成熟”。作为林震的直接上级,韩常新对有关麻袋厂王清泉问题的所有做法都是在得到上级领导的批准才付诸行动的。由此可以看出,作为党的工作者,在开展工作之前,必须得到上级领导的准许而不允许个人擅自做主。在这方面,他们最后都达成了共识。
从具体的工作成效来看,作者既否定了刘世吾与韩常新的拖延和等待时机的“条件成熟论”,也未赞成林震激情大胆地自下而上的干预。最终,王清泉官僚主义问题的处理仍然是年轻的党的工作者与富有政治经验智慧的上级之间共同协作的结果。这些经验和教训成为林震个人成长过程中的宝贵馈赠。在王蒙笔下,“单独行动的林震一到麻袋厂便碰了钉子,而秉承‘条件成熟论’的刘世吾,在没有得到林震、魏鹤鸣等人的勇于冲击的条件下,也是拿王清泉没有办法。而惩治王清泉的成功,恰恰是‘成年人’的智慧和‘年轻人’的冲击‘协作’的结果,正如小说结尾所定格的,‘他的敲扣领导同志的房门,也标志着孤军作战阶段的结束’”(25)徐刚、徐勇:《后革命时代的焦虑——历史语境中的〈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及其论争 》,《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1期。。由此可见,作者对年轻的林震与老练的党的工作者都是有条件的认同。刘世吾语重心长地告诉林震,“党工作者不适合看小说”(26)王蒙主编:《中国新文学大系》(1949-1976)(短篇小说卷一),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323页。。尽管刘世吾对韩常新不大读小说表现出少有的嘲讽,但充满诗意与理想的心态显然有违组织工作的要求。在这一点上,韩常新显然更符合组织工作的素质要求。韩常新到麻袋厂调研后,很快写出了让林震吃惊的“年报”。韩常新们的缺点与成绩交织在一起,这让林震感到困惑。但林震对韩常新与刘世吾在处理王清泉问题上负有责任的看法,则有一定的道理。林震从严冬到初夏在组织部的成长历程表明,他作为年轻干部的激情与大胆、韩常新和刘世吾身上所富有的成熟与老练都是区委组织部工作不可或缺的因素。他们之间不是非此即彼的对立双方,而是组织工作充满活力与希望的源头活水,他们对组织问题的争执,只不过是工作中对同一件事不同看法的正常表现。
林震与刘世吾、韩常新思想性格之间的复杂关系都和作者的叙事情感密切相关。不管是林震对组织部存在问题的大胆干预,还是刘世吾、韩常新对明知问题存在而等待时机的“条件成熟论”,都表明他们已意识到了问题的存在,并按照自己认为合理的方案尝试加以解决。因此,两种行为在文本中并不构成一种二元对立的价值立场,至多是对同一问题不同的情感态度或者是互补性解决问题的方法而已。作者并未在林震与刘世吾、韩常新之间表现出谁是谁非的价值判断,而更多流露出的是矛盾和惶惑。正是由于林震与刘世吾、韩常新精神性格之间的复杂关系,才造成了作者在文本中呈现的两种矛盾而又互有联系的叙事声音的存在。
尽管学界对王蒙20世纪50年代的小说主题界定为“青春加革命”,其基本特征是“以革命政治时代为大背景,以历史进取精神、革命理想主义、集体主义为主旋律,以‘青春’作为主体形式或意向,具有强烈的保尔·柯察金式的英雄颂歌特点和浪漫主义抒情色调”(27)曹书文:《新时期小说专题研究》,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38页。,但(《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在审美意蕴上较之同时期的创作显得更为复杂。这部作品并非明确地表现出或歌颂或批判的鲜明指向,而是更多地体现为一个年轻作家对当时社会生活的混沌而困惑的思考与感悟。正如作家自己所言:“林震、赵慧文与刘世吾、韩常新的纠葛是被好几个因素组成的:其中有最初走向生活的青年人的不尽切合实际的、不无可爱的幻想。有青年人的认真的生活态度、娜斯嘉的影响,有青年的幼稚性、片面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对自己的幼稚性、片面性的珍视和保卫,有小资产阶级的洁癖、自命清高与脱离集体,有不健康的多愁善感;有作了一些领导工作的同志的成熟、老练,有在这种老练掩护下的冷漠、衰退,有新的市侩主义,有把可以避免的缺点说成不可避免的苟且松懈,也有对某些不可避免的缺点(甚至不是缺点)的神经质的慨叹……多么复杂的生活!多么复杂的各不相同的观点、思想与‘情绪波流’”(28)王蒙:《关于〈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人民日报》1957年5月8日。。很显然,作家的创作初衷是表现“一个刚刚步入社会的青年人对生活复杂性的艺术感悟”(29)郭宝亮:《王蒙小说文体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47页。。从小说发表之后所引起的争议,到若干年后其作为50年代小说经典地位的确立,恰恰说明文本主题的多样性与复杂性共同指向的是现实社会的客观性和合理性。
小说表现主题的多义与作家叙事情感的复杂是相辅相成的。在作品中,存在着至少两种不同的叙事立场,这两种叙事情感的相互交织构成文本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作为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林震从相对单纯的学校走向事务繁杂的区委组织部,怀揣着对工作的诗意想像,于是才出现“新来”者与固有空间环境的不和谐。因此,作为青年人在对现实存在合理性的质疑与批评的同时,自然就构成理想化的生活方式与现实本身的矛盾。作家并未把青年人林震塑造成“娜斯嘉”式的英雄,而是既写出他的青春激情,对现实矛盾问题的忧患和批判,也描写他幼稚与不成熟的想法,自己因抑制不住内心激动的慷慨陈辞以及受到严厉批评的自我反思。作者一方面对青年人理想化的生活方式、单纯正直的工作热情表示欣赏、肯定,但另一方面又在字里行间流露出对这种生活方式的怀疑与困惑。作为年轻人的林震,不仅对自己的新环境说不清楚是好是坏,而且对现实问题“肯定的判断,明确的意见”的认知,一旦与刘世吾交流、与韩常新碰撞之后,“却变得模糊不清了。他更加惶惑了”。在受到党小组的批评后,他对自己的行为有过一场反思:“难道自己真的错了?真的是莽撞幼稚,再加上几分年轻人的廉价的勇气”(30)王蒙主编:《中国新文学大系》(1949-1976)(短篇小说卷一),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315、317页。。在一定程度上,他对自己的怀疑,意味着对刘世吾、韩常新生活方式、工作经验的认同。当林震在生活中遭遇了挫折,他提醒自己要按苏联小说中主人公“娜斯嘉的方式生活”,并不自觉地发出了生活“真难啊!”的人生感叹。而“娜斯嘉”的方式即理想化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由于与现实的脱节受到了刘世吾的批评,而受挫后林震对此的反思意味着年轻的林震已从理想走向现实、由幼稚逐步走向成熟,作者至少在情感态度上是认可的。
如果说作者对林震理想化的生活方式在肯定中有所怀疑的话,那么,对刘世吾、韩常新的态度也并非只是怀疑,而是怀疑中有肯定。就像林震面对刘世吾一样,作者一样存在着无法做出价值判断的惶惑。个中原因在于刘世吾、韩常新性格本身的复杂性与作者情感的矛盾性。王蒙无意把刘世吾、韩常新塑造成官僚主义者形象,他认为刘世吾也有许多正确的地方。刘世吾正确的地方体现在哪里呢?正如笔者在《新时期小说专题研究》中所说:“从根本上说就是体现了作者对官僚主义较早的觉悟,在这一点上他与林震并无两样,不同的是,他在党内工作时间较长,对党内生活中不正常现象司空见惯,他那句‘就那么回事’的口头禅表现出他对革命工作松散状态的习惯性疲劳,同时又未尝不是一种明哲保身的圆滑和无力回天的悲哀。他对革命工作那种提不起劲头的精神状态,既是他革命意志衰退的症兆;又是对党内不正常现象的消极抵抗。”(31)曹书文:《新时期小说专题研究》,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 年,第154页。作者对浮在生活表层的韩常新的思想性格是不认同的,但对他的党性原则、政治水平、工作能力与业绩,还是借年轻人林震与赵慧文之口表现出一定程度的肯定和欣赏。与林震单纯幼稚不同的是刘世吾、韩常新的成熟与复杂。作为一个刚走上文坛的青年作家,王蒙当时并没有更多的从政经验,对组织部的问题并没有看得很透,所以才有对林震、刘世吾、韩常新情感上的惶惑。一方面,他对现实存在的问题有敏锐的直觉,同时也意识到过于清晰的表达可能有违艺术含蓄模糊的审美要求;另一方面,他尚未成熟到能够对刘世吾、韩常新的问题作出准确把握和深入分析的地步,或者他潜意识地感觉到明确判断表达多少会冒些政治风险。于是便有了主人公林震式的惶惑、刘世吾与韩常新形象塑造上的多样性。正是由于年轻作家王蒙缺少从事组织人事工作的经历与经验,对组织部的诸多问题没有琢磨透彻,所以才将自己对组织部领导刘世吾、韩常新复杂的精神世界、对年轻人林震、赵慧文面对刘世吾与韩常新时的矛盾态度、青年文化与中年文化之间的对立和融合全部诉诸字里行间,由此形成了小说的叙事张力,这在一定程度上奠定了其作为经典作品的审美基础。
通过以上对林震、刘世吾、韩常新三人看似思想个性差异明显,实则存在精神性格“血缘”联系的分析,不难看出“十七年”文学人物之间同质化倾向背后的丰富性与复杂性内蕴。尽管不少学者对“十七年”时期作家笔下人物形象塑造上的同质化倾向进行了深入阐释,但我们同样也无法回避每一个人物形象不同内蕴的存在。即使是当时人们公认的“卡里斯马”(32)“卡里斯马”指“在社会各行业中具有原创性、富于神圣感召力的人物的特殊品质”。王一川:《中国现代卡里斯马典型——20世纪小说人物的修辞论阐释》,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页。式的英雄人物,作家创造英雄人物时依然难以超越特定时代的环境制约,但由于创作主体受到各自不同的童年经验、生活阅历、性别身份、民族传统、地域文化等因素的影响,因而形成了同一时代的英雄人物呈现出相对复杂的思想性格,这些正面英雄人物不只是与引导其成长的精神之父有思想性格的不同,与抚养其长大成人的血缘父母有明显的代际差异,即使是在其思想成长过程中扮演反对者角色的落后或保守人物,他们之间有时也会因生活环境与文化语境的关联而对其思维方式和精神性格产生一定的影响。承认英雄人物身上主要思想性格之外的精神内涵,至少表明置身于一体化文学格局中的当代作家在激情燃烧的时代叙事上呈现出相似的情感基调,但他们对融入其丰富情感的现实生活的文学想象却难以做到整齐划一,“即就对农村生活的反映来说,有昂扬地歌颂当时轰轰烈烈的合作化,但也有作家用十分冷静的眼光从生活的琐碎片段中以优美、隽永的笔调去描绘农村千年传统积习的顽固性以及在今天生活中褪去之不易……即使同样描写农业合作化时期的农村生活,也并不是只有《创业史》、《山乡巨变》那样正面去反映运动过程的作品”(33)陈美兰、汪树东:《历史理解与历史发现——陈美兰先生访谈录》,《新文学评论》2016年第3期。,尤其是“那些给当时的人们留下深刻印象的作品以及在今天看来称得上经典的作品从来都不是极端政治化的作品,而是能够反映特定时代生活丰富性,并在一定程度上能体现政治和文学(人)的复杂关系的作品”(34)李蓉:《论“十七年”文学的多层次性》,《文艺争鸣》2013年第5期。。生活本身的丰富多彩、政治与文学之间的多重联系、作家文化性格与审美情感的个性差异等是“十七年”文学复杂内蕴生成的主要因素。20世纪90年代以来,“十七年”文学研究引起众多学者关注的事实本身昭示出研究对象的复杂性已成为学界的普遍共识。尽管对“十七年”文学的研究已取得了突破性的成果,但在某些研究领域也陷入了困境。从整体来看,无论是对“十七年”文学经典细读基础上的“症候式”分析、对影响当时作家生活与创作的丰富史料的甄别整理、对影响“十七年”文学生产的中外多重关系的圆形透视,还是阐释者当下语境中新理论新方法的引入等,这些都为“十七年”文学复杂性研究的空间拓展与深度挖掘提供了某种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