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政治思潮的民族主义:历史与问题

2021-02-01 14:04李义天
关键词:民族主义中华民族民族

李义天,赵 嘉

(清华大学 a.高校德育研究中心 b.马克思主义学院, 北京 100084)

汉斯·科恩(Hans Khon)说,“民族主义(nationalism)在所有国家和整个历史时期是不一样的,它是一个历史现象并且取决于它所根植的不同地区的政治理念和社会结构”(1)Hans Khon,Nationalism, Its Meaning and History(Princeton, New Jersey: D.Van Nostrand Company, 1955), 2.。作为民族国家的伴生物,民族主义最初产生于西方,经过四五百年的发展而成为世界政治思潮主流之一。尽管在不同时期,基于对本民族的归属与认同,人们产生各自的民族意识,表达各自的民族情感,为追求民族利益而开展不同的甚至彼此冲突的实践,但是,其中蕴涵的民族主义却始终以民族利益和民族情感为基础,往往表现为一种支撑其政治运动的政治思潮。它既能够从民族认同中得到观念上的支持,也可以通过政治运动在实践中得到检验。本文试图凭借历史性的观察与梳理,澄清民族主义的发展进程及其基本问题,以理解这一政治思潮的重要意义及其限度。

一、民族主义的萌芽与产生

民族主义萌芽于14世纪的西欧,形成于15至16世纪。中世纪的西欧社会是一个以封建割据为基础且被基督教神学氛围笼罩的世界。恩格斯曾说:“封建制度巨大的国际中心是罗马天主教会。它在尽管发生各种内部战争的条件下还是把整个封建的西欧联合为一个大的政治体系,给封建制度绕上了一圈神圣的圣光。”(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09页。由于教皇与教会掌权,基督教凌驾于世俗国家之上,提倡神权至上,国家没有明确的主权,民众对国家的认同感淡薄,国与国之间没有明显的区分,民众间也只有基督徒和异教徒的差异。

中世纪晚期,伴随资本主义萌芽与新的生产关系的发展,新兴的市民阶级力量日益增强。出于经济利益的考量,他们开始反对罗马教皇的统治,反对传统封建割据,要求通过建立王权来实现民族与国家的统一,通过使用民族语言、建立民族教会等方式来培育民众的民族意识。在这个历史阶段,14至16世纪的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运动被视为新兴阶级历史要求的具体表现,为近代民族主义的产生奠定了思想基础。作为文艺复兴思潮的开拓者,但丁(Dante)不仅批判贵族和教士推崇拉丁文,主张形成统一的意大利民族语言,而且希望借助王权来排除罗马教廷对政治的干涉,实现意大利的民族统一。(3)徐大同:《当代西方政治思潮》,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70页。而马基雅维利(Niccolò Machiavelli)在《君主论》中也肯定,伟大的君主应该是实现民族统一的人,只有建立权力集中的君主制才有利于意大利实现统一和强盛。(4)邵鹏:《西方政治思潮》,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08年,第203页。德国基督教神学家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不仅将《圣经》翻译为自己的民族语言,而且在《九十五条论纲》中直接否定罗马教会的权威,主张凭借德意志皇帝和诸侯的力量把教皇势力逐出国门,“让帝国成为名副其实的帝国”,“让德意志皇帝做一个真实的、有权的皇帝”(5)李景荫:《民族问题研究论丛》,北京:民族出版社,2002年,第70页。,从而最终实现民族独立。

民族语言的形成和民族意识的强化,为民族主义在西欧的产生创造了重要条件。人们观念上由神权至上向王权至上的转变,使得市民阶级与王权受共同利益的驱使而在加强中央集权、建立统一民族国家的斗争中结成联盟。马克思说,“这个时代是从15世纪下半叶开始的。王权依靠市民摧毁了封建贵族的权力,建立了巨大的、实质上以民族为基础的君主国,而现代的欧洲国家和现代的资产阶级社会就在这种君主国里发展起来”(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08页。。然而,此时的国家仍然只是“王权国家”,而非近代意义上的“民族国家”。它尽管摧毁了中世纪教会国家的统治,但它主张由君主或国王独揽国家大权,整个国家的权力机构不过是君主或国王的统治工具。在这样的国家建构中,“王权国家”仅以实现专制主义的王朝利益为首要任务,完全背离整个国家所应追求的共同价值目标,所以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近代民族国家的形成。(7)李宏图:《西欧近代民族主义思潮研究——从启蒙运动到拿破仑运动》,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7年,第9-10页。但另一方面,从社会历史的纵向发展来看,王权国家作为近代国家的原初表现形态,在彻底终结教会势力、推动民族情感勃兴、激发民族意识觉醒等方面亦具有积极意义。它们为近代民族国家的构建与近代民族主义思潮的形成奠定了思想基础和制度预备。

二、民族主义的演变与扩张

民族主义思潮在西欧构建民族国家的历史进程中产生。而以荷兰、英国、法国和美国等现代资本主义政权的建立为标志,确立起以民族国家为基本单位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体系,推进了民族主义思潮的传播与发展。各民族逐渐由追求教皇与教会利益或效忠封建王朝的统治利益,最终实现向民族国家的转变。17至18世纪,启蒙运动与欧美资产阶级革命浪潮,为近代民族主义反对封建君主专制、争取民族独立统一提供了思想基础与政治条件。

启蒙运动发端于苏格兰,繁盛于法国,后在德国实现了思想与理论的综合。法国思想家拉·布吕耶尔(La Bruyere)曾针对专制制度压迫发出“专制之下无祖国”的呐喊,表达出人们对王权国家的不满情绪,也反映出广大民众在封建专制统治下难以产生强烈认同,缺乏对民族与国家的忠诚与热爱之情。(8)李宏图:《西欧近代民族主义思潮研究——从启蒙运动到拿破仑运动》,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7年,第76页。而这一时期的启蒙思想家则高举自由与理性的大旗,以求帮助人们从传统中解放出来。在宣扬自由、平等观念的过程中,启蒙思想家将其理性思考同民众的民族情感融合起来,充分唤醒整个国家内部的民族意识与爱国热情,确保民族与国家的重要地位,促进民族文化自信。由此,民族主义思潮与启蒙思想融合,形成“民族自决”的重要政治原则,进一步肯定民族独立及其自治发展之路。荷兰法学家格劳秀斯(Hugo Grotius)在《战争与和平法》中首倡民族平等的主权理论,并从国际法的角度讨论国家与主权的问题。他说:“凡行为不从属于其他人的法律控制,从而不致因其他人意志的形式而使之无效的权力,成为‘主权’。”(9)[荷兰]格劳秀斯:《战争与和平法》,何勤华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63页。民族国家不仅对内具有一国的最高统治权,对外同其他民族国家的关系也同样表现为独立而不可侵犯。

几乎同时,英国政治家弥尔顿(John Milton)将民族主义与自由原则相结合,认为人民享有自由的民族才是他所热爱的民族。(10)宁骚:《民族与国家:民族关系与民族政策的国际比较》,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95—96页。而洛克(John Locke)则在《政府论》中认为只有人民同意的政府才是真正合法政府,如果征服者将政府强加于被征服者,那么被征服者及其后代就有权摆脱该政府,从而也在客观上为被压迫民族的民族解放运动提供了理论说明。(11)宁骚:《民族与国家:民族关系与民族政策的国际比较》,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96页。相应地,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在《社会契约论》中论证了“人民主权”观点,承认一切权力属于人民,人民有权通过革命等方式推翻那些违背人民意志、侵害人民公意的政府及其统治(12)房宁、王炳权:《论民族主义思潮》,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49页。;而在一个理想的社会中,每个人可以通过放弃并转让天然自由给集体的方式,获取平等的契约自由。(13)肖丹:《西方主权理论的嬗变——从卢梭到马克思的发展理路》,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05页。如此一来,以社会契约来取代封建王朝利益,在自由、民主、平等与人权等原则下形成的民族与国家,便更有助于保障个人权利与民族自由的协同实现。所以,民族主义在近代社会的核心议题,就是确保个人享有平等权利,以个人自由和民族自治原则为基础,开展民族独立的革命运动,建立现代民族国家,最终实现民族国家的利益和价值追求。

在民族主义思潮的推动下,18世纪中后期的欧洲诞生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批民族国家。荷兰的尼德兰革命与英国的资产阶级革命践行民族国家理念,由王权国家转变为民族国家。这不仅推动欧美地区掀起反殖民、反专制的浪潮,激发北美独立战争和法国大革命的爆发,还赋予民族主义以强烈的政治意义,为其他民族构建民族国家提供了范例。其中,北美独立战争是近代西方民族主义意识最大规模的一次爆发,美利坚合众国是在新大陆殖民地的基础上建立的第一个独立的民族国家。(14)房宁、王炳权:《论民族主义思潮》,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47页。北美独立战争的胜利,为全世界人民开展独立运动、摆脱殖民统治提供了宝贵的经验,极大鼓舞并促进了欧洲革命运动的开展,唤起人们摆脱封建或殖民枷锁的民族意识与民族热情。受北美独立战争的推动及启蒙思想的影响,法国大革命更加彻底地消解了封建等级制度,取消社会等级的人为划分,法国民众被赋予自由、平等的权利,进而激发起他们保卫国家的民族主义热情,最终促进法兰西民族的诞生。就此而言,法国大革命“不仅把民族主义的表达推向高潮,而且在具体的革命进程中把民主主义与民族主义紧密结合,充分展示了近代民族主义的深刻内涵”,它“标志着近代民族主义的形成”。(15)李宏图:《西欧近代民族主义思潮研究——从启蒙运动到拿破仑时代》,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7年,第149页。概言之,作为革命的政治运动,北美独立战争与法国大革命是民族主义在近代形成的关键事件。前者是针对外来民族压迫而寻求民族独立的资产阶级民族解放运动,后者表现为反对本国封建压迫、争取民族自由发展的资产阶级革命运动。民族主义思潮通过资产阶级革命运动以及“人民主权”“社会契约”等启蒙思想得到进一步传播和扩散。在各国积极争取民族解放的历史进程中,民族主义由原先“一种模糊情绪发展为一种真正的信仰”(16)[美]爱·伯恩斯、菲·拉尔夫:《世界文明史》第3卷,罗经国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年,第137页。。

然而,进入19世纪后,随着资本主义工商业的迅猛发展,资产阶级民族国家为了拓展国际市场而开始打着“民族主义”的旗号,通过武力等方式展开侵略性行动。在这个时期,那些建立起来的西方民族国家纷纷“争取民族的伟大,争取使每个民族有权把自己的统治扩张到相似的民族或者相关的民族中去,不管后者是不是同意”(17)[美]爱·麦·伯恩斯:《当代世界政治理论》,曾炳钧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年,第424页。。于是,民族主义逐渐发展为民族沙文主义(national chauvinism)或殖民主义(colonialism)等极端民族主义形式,从而构成欧洲列强对外殖民扩张、争夺世界霸权的手段,加快了帝国主义全球殖民体系的形成。与原初的民族主义不同的是,发展成为民族沙文主义或殖民主义的民族主义竭力宣扬本民族的利益高于一切,并试图通过暴力征服和奴役其他民族,建立起以本民族统治阶级为核心的统一大国。在此过程中,诸多强国之间相互争夺,对殖民地和势力范围进行重新划定,展开掠夺战争。而为了维护帝国的统一与扩张,包括奥斯曼帝国、沙俄帝国和奥匈帝国等各帝国的统治者们,企图把对外掠夺战争描绘成保卫祖国和人民的自卫战争,达到欺骗本国民众、掩盖侵略意图的目的。此时,民族主义已然成为破坏民族解放运动的一股反动思潮:它以民族扩张为目的,不再是实现民族解放与个人自由的手段。

领土庞大的帝国往往是多民族、多宗教和多元文化的统一体,这也决定了帝国内部会因不同民族、宗教和文化之间的差异产生相应的矛盾与冲突。因此,在处理日益凸显的民族矛盾与纷繁复杂的国家利益时,帝国往往很难维持有效统治并实现共融。此时的民族主义,作为一种反动的政治思潮,加速着资本主义残酷野蛮的扩张行为,也加剧了被压迫民族摆脱殖民统治、赢得民族解放、建立民族国家的愿望。因此,面对尖锐的民族冲突,从19世纪下半叶开始,殖民地和半殖民地的人民被重新激发出反抗西方压迫的民族意识与民族情感,形成了一股更为强烈的民族主义思潮。(18)张兴年编著:《当代西方政治思潮十讲》,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 2016年,第77页。在这个时期,东欧的民族运动导致那些曾受帝国统治的大片领土被重新划分,形成多个单一民族国家。而亚非拉等殖民地的民族解放运动也蓬勃发展,使得民族主义成为反对西方列强殖民统治、捍卫本民族独立的有力武器。经过这些民族的反抗斗争以及两次世界大战的洗礼,殖民地和半殖民地所开展的民族解放运动,在20世纪中叶催生出一大批现代民族国家。由此,民族国家的现代世界体系得以形成。

三、现当代世界民族主义的发展

作为政治思潮的民族主义,其表现形式经过不断变化发展,对各国政治、经济、文化等诸方面产生重大影响,最终形成当代世界异彩纷呈的民族主义发展格局。进入20世纪,被压迫民族陆续掀起的以反抗帝国侵略、反抗殖民统治、争取民族独立和民族解放为目标的三次浪潮,标志着民族主义进入更高发展阶段。

第一次浪潮发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当时,帝国主义侵略加深了亚洲各国的民族危机,激起亚洲人民作为反对帝国主义的强大政治力量登上历史舞台,掀起反帝反封建的民族主义新高潮。其中包括:伊朗反对卡尔扎封建王朝和英俄帝国主义的资产阶级革命,土耳其在青年土耳其党的领导下开展的土耳其革命,中国的义和团运动与辛亥革命,印度的反英民族解放运动以及最重要的俄国十月革命及在十月革命影响下爆发的一系列无产阶级革命。1914年,列宁阐明的“民族自决”思想——“所谓民族自决,就是民族脱离异族集体的国家分离,就是成立独立的民族国家”(19)《列宁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71页。——成为殖民地和半殖民地反对西方殖民主义的民族主义政治思潮的核心主张。在此阶段,亚非拉各国的民族解放运动不断推进,促进了世界民族运动的发展,打破了帝国主义的殖民枷锁,深刻影响当时的世界格局与国际体系的变化。

第二次浪潮出现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殖民地与半殖民地人民争取民族独立的民族主义运动,标志着第三世界崛起以及全球范围内帝国主义殖民体系的彻底崩溃。此时,民族主义再次掀起的国家独立和民族解放的高潮,表现为具有进步意义的“民族独立运动”(national independence movement)和“民族自治运动”(national autonomy movement)。民族主义所具有的强大生命力,使得先后有超过120个独立的民族国家建立。亚非拉及其他地区的发展中国家所构成的第三世界,彻底摆脱了帝国主义与殖民主义的长期侵略和占领。然而,与此同时,“雅尔塔体系”的建立使得美国和苏联重新划分各自的势力范围,在全球范围内争夺世界霸权,最终形成两极对峙的冷战格局。因此,尽管世界上的大多数国家已宣告独立,却仍受到超级大国的经济渗透、政治控制和军事威胁,面临经济与政治独立的严峻考验。这使得民族主义思潮继续涌动。(20)夏征农主编:《社会主义辞典》,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 1985年,第563页。一方面,此时的民族主义仍未彻底摆脱民族沙文主义,反而染有霸权主义色彩,成为超级大国向其他国家和地区输出自己的国家意志和民族主义理念、以此掩盖其国家利益诉求并最终实现霸权压制的工具。但另一方面,为摆脱对超级大国的依从,争取自身政治与经济自主,民族主义又成为广大发展中国家整合国民意志、维护民族主权和民族团结的有力武器。为了反对美苏争霸世界,打破对本国的遏制与封锁,世界上的其他国家纷纷走上联合的道路,如西欧各国组建欧共体,第三世界国家召开万隆会议,建立“77国集团”等,成为一支支独立的力量,抵抗大国霸权。(21)刘海泉主编:《当代世界经济与政治》,北京:中国商务出版社, 2013年,第166页。因此,这一时期的民族主义在形式上不断扩展,表现为强权国家的大国沙文主义与弱小国家的地区民族主义的融合交锋。这对当代国际格局变迁与重塑产生深刻的影响。

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冷战结束,世界格局发生剧烈变化。伴随东欧剧变和两极格局的瓦解,前苏东地区的一些多民族国家相继解体,诸多新兴民族国家建立起来,对亚非欧等地区形成巨大冲击,民族问题再次成为地区冲突的主要原因。由此,世界范围内掀起了第三次民族主义浪潮。在此阶段,民族主义表现为以民族分离主义(national separatism)为主流,多民族国家中的非主体民族或少数民族主张“一族一国”,单方面要求从多民族国家中分离出来,以民族自治的形式建立独立的民族国家。(22)张友国:《后冷战时期民族分离主义研究》,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42页。比如,苏联解体后分裂为十五个独立的国家,南斯拉夫从一国分裂为六国,捷克斯洛伐克也被一分为二。特别是巴尔干地区的一系列民族分离主义运动,引发了波黑战争、科索沃战争等局部战争,导致原苏东地带成为20世纪晚期民族问题的裂变场。此时,各民族不再是在反对殖民统治的基础上寻求独立与自主,而是在追求权力的过程中,以民族分裂和排外主义的极端方式来处理民族矛盾和现实争端。(23)余建华等:《恐怖主义的历史演变》,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340—342页。当然,不限于社会主义国家和第三世界,民族分离主义给欧美国家也带来巨大挑战,如英国的北爱尔兰问题、西班牙的斯巴克分离主义运动、法国的科西嘉独立活动和加拿大魁北克省的独立运动等等,也都是民族分离主义运动的现实表现。除此之外,在多民族国家中,不同民族之间因文化和地域差异而存在的民族偏见与民族歧视,也更加容易激发民族矛盾,加剧民族冲突,成为世界发展的不稳定与不确定因素,进一步加速了第三次民族主义浪潮在世界范围内的传播与蔓延。

毫无疑问,20世纪的三次民族主义浪潮及其带来的现实影响,在全球范围内表现出明显不同的特征。因此,正确应对民族主义政治思潮、正确处理民族问题,就成为维护民族国家稳定统一,推动世界和平发展的关键因素。通过对作为政治思潮的民族主义的历史演变的考察,我们既要认识到民族主义的积极意义,即争取民族独立和民族解放、巩固领土主权完整、促进民族国家间交流合作,又要承认民族主义在特定条件下的形态演变确实造成地区环境的动荡不安,加深民族国家间矛盾冲突,引发一系列持续的消极影响。

四、近现代中国的民族主义变迁

尽管中国自古就有强烈的民族自觉、民族自立的意识,但是,作为政治思潮的民族主义,对于近现代中国来说依然是一件“舶来品”。可以说,近现代中国的民族主义思潮,乃是中国面对世界的外部冲击和影响而必然做出的应激反应。回顾一百多年来的中国历史,中华民族主要经历了两大历史任务:一是实现国家独立与民族解放,结束战乱和四分五裂的状况;二是实现国家富强和人民富裕,彻底摆脱贫困落后的状态。因此,近现代中国的民族主义思潮,也始终与“民族独立与统一”和“国家发展与建设”等主题紧密相关。在这幅波澜壮阔的画卷中,作为政治思潮的民族主义在不同阶段为近现代中国提出了不同的问题,发挥着不同的作用,推动着中国人民的伟大实践进程。

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后,西方帝国主义的殖民扩张和封建王朝的腐朽统治导致中国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社会矛盾日益激化,民族危机空前严重。面对此种情况,仁人志士们开始反思中国落后挨打的原因,探求救亡图存的道路,先后开展洋务运动、戊戌变法和义和团运动等带有民族主义色彩的实践运动。虽然它们均未彻底动摇封建帝制根基,使中国摆脱来自帝国主义的民族压迫,但却使得中国有识之士开始重新审视本民族的生存状况,逐渐转变“华夷之别”的民族观念,进一步坚定作为整体的中华民族反抗外侮的决心。换言之,为反抗西方列强的奴役与掠夺,捍卫民族利益与领土完整而出现的一系列救亡图存运动及近现代民族国家观念的初步形成,标志着近现代中国民族主义的兴起。(24)张晨怡:《近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民族主义思想研究》,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62页。

其中,梁启超较早讨论了现代中国语境下的“民族”与“民族主义”问题。1901年,他在《国家思想变迁异同论》中指出:“民族主义者,世界最光明、正大、公平之主义也,不使他族侵我之自由,我亦毋侵他族之自由。其在于本国也,人之独立;其在于世界也,国之独立。”(25)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36年,第21页。然而,“今欧美列强皆挟其方刚之膂力,以与我竞争,而吾国于所谓民族主义者,犹未胚胎焉”(26)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36年,第23页。。为了对抗帝国主义的外部侵略,梁启超主张以民族主义立国。他说:“知他人以帝国主义来侵之可畏,而速养成我所固有之民族主义以抵制之,斯今日我国民所当汲汲者也。”在随后的《政治学大家伯伦知理之学说》中,他又进一步提出了“大民族主义”概念,号召国人立足中华民族整体存亡的视角,反对国内狭隘的种族争斗:“则吾中国言民族者,当于小民族主义之外,更提倡大民族主义。小民族主义者何?汉族对于国内他族是也。大民族主义者何?合国内本部属部之诸族以对于国外之诸族是也。”(27)梁启超:《饮冰室全集》第一卷,上海:大通书局,1925年,第104页。

同样地,受民族主义思潮的影响,1905年,孙中山在《民报》发刊词中提出以“民族”为首的三民主义思想。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后,孙中山又提出“五族共和”原则,承认国内各民族平等,号召各族人民共同反抗封建统治和外族欺辱。1924年,在《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中,孙中山进一步明确了民族主义所必需的反对帝国主义的内涵要求,认为民族主义应包括“两方面之意义:一则中国民族自求解放,使中国民族得自由独立于世界,盖民族主义,对于任何阶级,其意义皆不外免除帝国主义之侵略。二则中国境内各民族一律平等,则国内诸民族宜可得平等之结合。”(28)孟庆鹏编:《孙中山文集》(上),北京:团结出版社, 2016年,第264—265页。可见,不仅反对国内民族压迫,而且反对帝国主义对中华民族的压迫,已然成为近现代中国的民族主义思潮在当时的具体表现。可以说,在这个阶段,民族主义的首要任务在于反对帝国主义,追求民族解放,实现国内各民族平等,谋求中华民族的整体存续。当然,由于受到时代和阶级立场的局限,资产阶级革命始终没有完成民族解放的任务,但是,这段历史仍在一定程度上深化了国人的民族主义观念和民族国家意识,将中国人民反帝反封建的实践带入到一个新的阶段。

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标志着日本帝国主义挑起全面对华侵略战争。数年间,东北、华北国土大量丧失,中华民族日益濒临亡国危险,社会各阶层的救国救亡情绪被彻底激发,中国的民族主义思潮因此空前高涨,达到近现代以来的一个高峰。当此之际,中国共产党肩负时代使命,以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为基础,团结带领中华民族各阶层,开展抗日救国的民族解放运动。可以说,在民族矛盾上升为社会主要矛盾的危机时刻,中国共产党以中华民族的整体利益为重而建立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有力地整合了社会各阶级的力量,为抗日战争的胜利奠定坚实的民族基础和群众基础。(29)汤应武主编:《中国共产党重大史实考证》,北京:中国档案出版社, 2001年,第1286—1287页。1935年,毛泽东同志在《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中强调:“党的任务就是把红军的活动和全国的工人、农民、学生、小资产阶级、民族资产阶级的一切活动汇合起来,成为一个统一的民族革命战线。”(30)《毛泽东选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51页。事实证明,在日本侵略者残酷入侵的局面下,以中华民族整体利益为内涵的民族主义成为当时中国的一项集体意志,也成为实现民族团结、争取民族解放、推动抗战胜利的伟大旗帜。由此,近现代中国的民族观念和民族主义思潮更加牢固地同“中华民族”的总体概念联系在一起。

五、超越民族主义的视界

无论从历史上看还是从学理上讲,民族主义是一个中性概念。在一些特定条件下,它能够发挥团结民族成员、凝聚民族力量、反抗外族侵略、争取民族解放的积极作用。但是,在另一些条件下,它同样有可能激发民族沙文主义,带来非理性排斥甚至主动征伐其他族群的消极效应。因此,对于民族主义的政治思潮,不能简单地判定其是否可取,而要根据现实条件的不同,做出有针对性的判断。在这个意义上,超越民族主义的视界,将民族主义的观念调控在合理的区间,对于当代中国的发展来说,就成为一个格外重要的现实问题。如果说在新中国成立之前,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性质决定了民族主义的历史意义与功能,那么,在新中国成立以后,随着国内外政治形势的发展变化,民族主义的地位和作用已经悄然改变。

在政治上,新中国的成立,彻底结束了旧中国一盘散沙的政治局面。为了进一步巩固中华民族的整体利益,同时亦尊重国内少数民族的传统,在1954年召开的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上,民族区域自治制度作为一项基本政治制度被载入宪法。历史证明,这一制度对于维护中华民族的整体团结和国家统一发挥了巨大的作用。而在学术上,考古学家夏鼐于1962年提出“中华民族共同体”概念,为我国民族治理的理念创新提供了理论支持。(31)夏鼐:《新中国的考古学》,《考古》1962年第9期。可以说,在现代中国的新发展阶段,民族概念的重心逐渐从近代以来为争取民族解放和民族自决提供精神支撑的“中华民族”观念,进一步发展成为为实现国家统一和政治团结提供身份认同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此时,“中华民族”不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文化或族群概念,而是一个在新中国的中央政府的统一领导下现实存在并有效运行的政治概念。它意味着,对内强调作为政治实体的中华民族独立自主、奋发图强,对外反对国际霸权主义的强权政治,积极开拓与其他民族国家的平等交往。

随着世界发展主题的转换以及中国自身发展战略的调整,上述思想观念依然具有意义,但其背后具有民族主义色彩的论证却在减弱。这不是说民族主义已成为一种完全否定性的东西,而是说,在处理包括国内民族问题、国际交往问题等方面,中国变得更加务实,更加着眼于实际处理的现实问题,而不是沉溺于观念形式。就此而言,当代中国的许多做法不能被轻易归为民族主义的表达,相反,它们更有可能是对不加限定的民族主义所施加的清醒审视。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把发展经济作为第一要务,对外继续坚持独立自主,同世界上一切国家建立和发展良好的外交关系与经济文化关系,主张各民族国家间平等互利,共同发展。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随着苏联解体和东欧巨变,世界上出现了大民族与少数民族之间“双向分裂”的倾向。国外势力趁机攻击我国民族区域自治制度,破坏中华民族的统一性和政治团结。对此,邓小平同志明确指出:“解决民族问题,中国采取的不是民族共和国联邦的制度。而是民族区域自治的制度。我们认为这个制度比较好,适合中国的情况。我们有很多优越的东西,这是我们社会制度的优越,不能放弃。”(32)《邓小平文选》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57页。因此,在处理民族工作的问题上,邓小平同志也充分肯定“民族团结、民族平等和各民族的共同繁荣,对于我们这个多民族的国家来说,是一个关系到国家命运的重大问题”,并要求形成一种新型的社会主义民族关系,即“各民族之间平等、团结、互助的关系”(33)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十二大以来重要文献选编》,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35页。。事实证明,中央在制定和完善民族政策的过程中所不断巩固的民族区域自治制度,不仅尊重和保障少数民族的自治权益,而且为实现中华民族的整体团结和各民族的共同繁荣、彰显“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34)费孝通:《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北京: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89年。提供了必要的现实条件与制度基础。

进入21世纪,在世界多极化与经济全球化的大背景下,经历改革开放数十年的现代中国在经济、政治和文化领域取得了举世瞩目的历史性成就,综合国力不断提高,国际地位和世界影响力也显著提升。中国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和平发展,一方面使得中国人民更加意识到中华民族作为一个政治实体的现实意义,更加坚定了中华民族必将复兴的历史期望,大大增强了人们基于中华民族总体观念而具有的民族自信心与民族自豪感,孕育出一种昂然向上的民族情感及信念;但另一方面,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关键时期,我们更有必要正确认识和把握现代中国的民族主义思潮及其趋势,发挥其在和平发展年代的积极效应,将其融入当前我国的整体发展和实践格局,引导其顺应有益中国稳定团结、符合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发展大方向。

党的十八大以来,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高度重视并不断增强各族人民对于中华民族的整体认同。2014年以来,习近平同志多次提及“中华民族共同体”概念,强调“积极培育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加强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尊重差异、包容多样,引导各族群众牢固树立正确的祖国观、历史观、民族观,坚决反对大汉族主义和狭隘民族主义,自觉维护国家最高利益和民族团结大局。2017年,“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被正式写入党章。2019年,在党的十九届四中全会上,习近平总书记再次强调,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要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为主线,把民族团结进步事业作为基础性事业抓紧抓好,促进各民族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拥抱在一起,推动中华民族走向包容性更强、凝聚力更大的命运共同体。(35)《中共中央关于坚持和完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 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人民日报2019年11月6日。2020年,党的十九届五中全会进一步将“坚持和完善民族区域自治制度,全面贯彻党的民族政策,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促进各民族共同团结奋斗,共同繁荣发展”(36)《中共中央关于制定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四个五年规划和二〇三五年远景目标的建议》,人民日报2020年11月4日。作为推动社会主义政治建设的目标之一。可以说,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既是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的最新成果,也是凝聚民族力量,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的必然要求。这些观念和做法着眼于中华民族的整体利益,着眼于当代中国的实际问题,着眼于解决中国问题的实际方案,它们已经超出了传统的民族主义范畴的解释范围。

同样证明超越民族主义视野之必要性的,还有中国当前面临着一些新的困难和挑战。2014年,中央民族工作会议针对现阶段我国民族发展状况总结了五条阶段性特征,即: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市场带来的机遇与挑战并存,民族地区经济加快发展势头和发展低水平并存,国家对民族地区支持力度持续加大和民族地区基本公共服务能力建设仍然薄弱并存,各民族交往交流趋势增强和涉及民族因素的矛盾纠纷上升并存,反对民族分裂、宗教极端、暴力恐怖斗争成效显著和局部地区暴力恐怖活动活跃多发并存。(37)王希恩:《从新的阶段性特征把握中国民族问题》,《中国民族》2015年第3期。针对上述挑战,既有的民族主义理论常常表现出解释力不足。因为我们最终谋求的不是简单的单个民族发展,而是整个中华民族的发展。在新时代,任何政治观念或思潮要想成为助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积极力量,就必须深刻把握现阶段中国问题的基本特征,对那些不利于我国民族团结、造成社会动荡和危害祖国统一的民族矛盾或争端采取有效措施,加以防范、引导和管控。而这不仅意味着我们要在实践上坚持和完善民族区域自治制度及其相关政策,更要在理论上结合中国问题实际和当前世界发展格局,进一步展开针对中华民族共同体、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人类命运共同体等理论范畴的深度研究,从而积极探索出一条具有中国特色和世界意义的、全新的实践路径及其知识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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