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榕
(北京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北京 100871)
清初塾师唐彪,字翼修,金华人。作《读书作文谱》十二卷,为习举业者传授读书作文之路径,是研究清人教学法的重要文本,对了解基层塾师与普通士子的读书作文实践具有独特意义。在卷十“评古文”的“欧文”一则中,唐彪称欧阳修文章“为古学津梁”“宜为后人取法不置”,引茅坤《庐陵文钞引》,称赞“得太史公之逸者,独欧阳子一人而已”[1]3545,标举欧文独得《史记》之遒逸风神。然而在《读书作文谱》“韩文”一则下,唐彪又引朱子“韩不用科段,直将说去,至终篇自然纯粹成体有结构;若欧曾却各有一个科段”“韩文高,欧文易学”[1]3544诸语。在与韩文比较中,使欧文的“易学”特色含有文章等第降格的意味。但在“评古文”的“总评”一则下,唐彪则重新强调欧苏文章的易于入手,称“初学者尤宜先读,以为造就之阶,则工夫易于入手矣”[1]3548。将其比为初学者的“造就之阶”,正是紧扣“易学”这一特点来极力推崇。唐彪在论及欧文时,着重强调其“遒逸”与“易学”两个特点,而“易学”这一特色又同时兼具褒贬不同的两种态度。
阅读《读书作文谱》,能够感受到唐彪的古文观念,包括其对唐宋古文家的等第判断、对古文优劣的评价标准,乃至其背后的各种思想资源,时常存在着种种缝隙、含混与矛盾之处。唐彪《读书作文谱》论唐宋古文的框架,延续了传统文章学以“家数”为依据的划分惯例。学者胡琦在《宋元理学家读书法与“唐宋八大家”的经典化》一文中指出,唐宋古文谱系以“大家”为中心的经典化发展历程,可以追溯至宋元理学家的读书法[2]。而在朱子一系理学家的观念里,韩愈无疑是唐宋古文“大家”中的冠首,韩文则是古文学习次第中的第一入手处。在最为详尽地阐释理学家读书功夫的《程氏家塾读书分年日程》中,程端礼专列“读韩文”一章,称韩文为一生之“作文骨子”[3],强化了韩文在唐宋古文家中的至高地位。然而随着后世各派古文家的次第登场,这一“韩文至上”的古文等第渐渐产生了某些松动。尤其在明代,经由归有光、茅坤等人的提倡,新的古文统系被建构,欧文渐渐呈现出与韩文比肩甚至在某些方面压过韩文的趋势。
在唐彪的《读书作文谱》中,其对欧文“遒逸”的推崇、对欧文“易学”的复杂态度,实则包含着多种古文观念的影响,并能由此透露出唐彪个人对古文功用的看法。因此以唐彪对欧阳修文章的评价态度为切入点,可以帮助我们探寻唐彪古文观念的成因,以及在这种古文观念的背后,作为塾师的唐彪编写《读书作文谱》的用意所在。
在《读书作文谱》中,唐彪不仅引茅坤《庐陵文钞引》说明欧文上承《史记》之“逸”,又自言“欧文胚胎乎《史记》”[1]3545。可见唐彪对欧文的推崇与欧文对《史记》的继承密不可分。
早在北宋,即有文人指出欧文与《史记》的联系,例如韩琦言:“子长、退之,伟赡闳肆,旷无拟伦,逮公始继。”[4]19苏轼亦称欧阳修“记事似司马迁”[4]90。然而最先将欧文与《史记》的关系以所谓“遒逸疏荡”的“风神”关联在一起的,应属明代唐宋派古文家归有光与茅坤。归有光在评点欧文时言:“风神机轴,逼真太史公。”[4]544茅坤在《刻史记抄引》中称《史记》“疏荡遒逸,令人读之,杳然神游于云幢羽衣之间”[5]820,以“疏荡遒逸”形容《史记》。在《刻汉书评林序》中称:“《史记》以风神胜……惟其以风神胜,故遒逸疏荡,如餐霞,如啮雪,往往自齿颊之所及,而指次心思之所不及。”[5]567则将《史记》之“风神”归结为“遒逸疏荡”的风格。在《庐陵文钞引》中,茅坤在对《史记》的“风神所注”进行一番形容后,最终导向“得太史公之逸者,独欧阳子一人而已”[6]324的结论。可见在茅坤的论述中,已明确将欧阳修作为得司马迁“风神”的传人,而所谓“风神”,即是“疏荡遒逸”的风格。
茅坤对“遒逸”的偏爱,也影响了他对唐宋古文家的评价标准。比如其编纂的《唐宋八大家文钞》卷首的《论例》篇中,他在开篇即对比了韩欧“碑志体”文章:“世之论韩文者,共首称碑志,予独以韩公碑志多奇崛险谲,不得《史》《汉》序事法,故于风神处或少遒逸,予间亦镌记其旁。至于欧阳公碑志之文,可谓独得史迁之髓矣。”[6]15茅坤在此以“风神”“遒逸”为衡量标准,认为韩愈碑志文“于风神处或少遒逸”,而欧阳修则“独得史迁之髓”,因此认为欧文更胜一筹。实际上茅坤构建了一个新的古文统序,正如他在《庐陵文钞引》里所言:“西京以来,独称太史公迁,以其驰骤跌宕,悲慨呜咽而风神所注,往往于点缀措次独得其妙解,譬之览仙姬于潇湘洞庭之上,可望而不可近者。累数百年而得韩昌黎,然彼固别开门户也。又三百年而得欧阳子……予所以独爱其文,妄谓世之文人学士得太史公之逸者,独欧阳子一人而已。”[6]324
司马迁为西京以来第一人,而能够接续司马迁“逸调”文脉的,惟欧阳修一人。虽然茅坤也将韩愈的位置提得很高,称“累数百年而得韩昌黎”,但是韩愈毕竟“别开门户”,并不在史迁风神的文脉里。这样的文统构建,实际上包含了一种将欧文位次升格的意味。学者黄卓颖在《茅坤古文选本与批评——“逸调”的提出、运用及其意义》一文即指出:“(茅坤)新建起一个最高的经典序列和文家谱系。具体来说,就是将欧阳修从以往的‘韩欧’‘欧曾’‘欧苏’等并称中分离出来,进一步拔高,赋予其西汉以下第一人的地位,直接司马迁的传统。”[7]103
在此还要特别关注一点,在唐彪引述这段《庐陵文钞引》的文字时,删去了“累数百年而得韩昌黎,然彼固别开门户也”一句。其目的固然可能出于简省文字篇幅,但也恰恰可以证明,在唐彪的观念中,韩愈并不在这个由司马迁开启的文章谱系之中。通过这样的删减,使得“司马迁——欧阳修”这一统序更为清晰明了。
茅坤对欧文的推崇、对“遒逸”风格的欣赏,显然影响了唐彪的古文观念。在《读书作文谱》“评古文”一节中,唐彪共6次引用茅坤语,仅次于对朱熹的引录(8次)。而唐彪对“遒逸”风格的喜爱,也特别体现在其对《史记》文的评价中。在“评古文”一节中,“《史记》”一则篇幅最长,大约是评韩欧文的三倍,足见唐彪对《史记》的重视。唐彪称《史记》:“如天马行空,不可踪迹,可谓化工之巧,非人力所能仿佛矣。”“其笔端变化, 或起或伏, 或即或离, 纵横出没, 不可捉摸。”[1]3541-3542着意强调《史记》文风“不可踪迹”“不可捉摸”的“化工”境界,此与所引茅坤之“起伏翱翔,倏忽变化”“若一夫舞剑于曲旃之上”“杳然神游于云幢羽衣之间,可望而不可挹者”诸语,大抵相类。唐彪称“司马子长之文,为古今第一”[1]3541,即与茅坤古文谱系中的判断相一致。
在归有光、茅坤之后,类似的推重欧文的观点屡见于晚明清初文人的论说中。例如艾南英极崇欧文,曾称“即以史迁论之,昌黎碑志,非不子长也,而史迁之蹊径皮肉,尚未浑然。至欧公碑志,则传史迁之神矣”[4]626。他对比韩欧碑志,认为欧公传史迁之神,其论调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所言大致相同。又如文坛宗主钱谦益称欧阳修“其功不下于韩”,并赞美其“绰有太史公之风”[4]642,同样认可欧文直承《史记》的文脉。再如魏禧,也曾论及欧文之风格,“欧文之妙,只是说而不说,说而又说,是以极吞吐往复、参差离合之致”[4]689,这同样是针对其遒逸疏荡的艺术特色而言。由此可知,晚明以至清初,对欧文与《史记》的关系及其艺术风格已有不少讨论,并形成相当的共识,而这些观点也很有可能加深唐彪对欧文的认同感。
在“遒逸”之外,唐彪对欧阳修文章的另一个重要评价即是“易学”,然而这一评价背后却暗示了较为复杂含混的古文观念,这也正是导致唐彪对欧文等第判断模糊的关键问题所在。
前文已提及唐彪“评古文”一节中,对朱熹的引用次数是最多的,其中涉及到对欧文品格进行判定的,主要是这一条:
或问于朱子曰:“要看文以资笔势,助发义理,何者为要?”
朱子曰:“予看《孟子》、韩文不用科段,直将说去,至终篇自然纯粹成体,有结构。若欧曾却各有一个科段矣。”
又曰:“韩千变万化,无心变,欧有心变。韩文高,欧文易学。”[1]3544
这段话引自《朱子语类》“论文”。朱熹认为韩文“不用科段”“无心变”,而欧文“有科段”“有心变”,故此判定韩文高于欧文。在上述语境中,欧文的“易学”是一个略带贬抑色彩的评语。实际上在朱子的古文评论中,他不止一次提到“易学”这一概念。例如在比较韩文与柳文时,朱熹说:“柳文是较古,但却易学,学便似他,不似韩文规模阔。学柳文也得,但会衰了人文字。”[8]3302-3303在这里,柳文的“易学”同样是一个较为消极的判断。那么受到朱熹古文评价的影响,唐彪在“韩文”一则下,以韩文为“至虚灵之文”,称其“如海市蜃楼,千形万态,不可摹拟,兹约一言以赞之,曰:百体具备而不落窠臼者”[1]3544,着重强调韩文的不可摹拟、不落窠臼,也即“不易学”之处。因此以朱子所谓之“易学”内涵来衡量,则唐彪在“韩文”一则里表露的态度,无疑是欧文落韩文一等。
实际上,在朱熹的文章观念里,《史记》并不是合适的文章取法对象。朱熹曾明确表示:“《史记》不可学,学不成,却颠了,不如且理会法度文字。”[8]3320-3321那么在朱熹看来,学文章究竟该从何入手呢?朱熹在指点学人文字功夫时表示,作文当“看得韩文熟”,同时反对“先看柳文再看韩文”的做法,认为“看了柳文,便自坏了,如何更看韩文”[8]3320。由此可知,朱熹主张以韩文为学文入手处,而如柳文之类,虽然“易学”,但并不意味着要先学。在朱熹之后,朱门学人程端礼则将朱子的文章观念更为明晰化,制定了一套读文作文的功程轨则。在程端礼的《读书分年日程》中,“读韩文”是为作文而准备的重要功课,而欧文等其他唐宋古文,则是在读过韩文之后“选看”即可的。此外,程端礼还引录其师果斋先生史蒙卿之语,史蒙卿将读书比作炼铜,是“极用费力”之事[3]。由此可知,在理学家的观念中,“学”这一环节本就不是“容易”的事。
在朱子一系理学家的读书法中,韩文的等第高于欧文,学文亦以韩文为先。在“韩文”一则中,唐彪似乎接受了理学家对“易学”的贬抑态度,然而纵观《读书作文谱》中的古文评论与学文、作文法,唐彪其实更多地体现出一种对“易学”特点的积极接纳与提倡。在“评古文”的“总评”一则中,唐彪指出:“至于永叔、子瞻之文,初学尤宜先读,以为造就之阶,则工夫易于入手。”[1]3548在这里,他对欧苏文章的推崇正在于“易于入手”。在接下来的“论读古文”一节中,唐彪更是讨论了唐宋八家之文与周秦两汉之文的关系,虽然认为八家之文皆出自周秦两汉之文,不可“尊八家而忘周秦史汉”,但同时也强调“苟躐等为之,不读八家而竟骤希乎周秦史汉,恐不能学其高隽,而且有画虎不成之弊矣,故学古宜以渐入也”[1]3551。通过这段讨论可以发现唐彪更重视“渐入”,强调应该为学人设立可以次第渐进的学文阶梯。
唐彪在“评古文”后,又依次讨论了“论读古文”“论选古文”“作古文宜自成一家”,可知其落脚点在于作文。纵览整部《读书作文谱》,其大半内容也都是在为作文服务,而作文的最终导向实际上即是应对科举的时文写作。因此在这种极具现实针对性的作文目的下,“易学”批评背后所关联的古文格调,以及理学家“切磋琢磨”的读书涵养都不再是眼下的第一要务。对唐彪以及《读书作文谱》所面向的那些急于应举的士子而言, “易学”“易入”恰恰是最急迫的需求。
其实在《读书作文谱》中,唐彪不仅只在学古文的环节推崇渐进易入的方法,在整部书中,唐彪都始终不忘为学子设立“切近易入目”的方便之法。比如在《读书作文谱》卷一开篇,唐彪就首先声明:“凡书之首卷,不得不将根本功夫言之,正虑初学见之,以为迂阔无当也,然不可因此将全书弃去不阅。后尽有切近易入目者,请随意从后卷阅起可也。”[1]3395《读书作文谱》首卷第一则为“学基”,主要讨论的是一些纲领性的为学准则。而唐彪在此已经顾虑到追求实用指导的士子可能会对这些观念性教条产生厌倦,故而在最开篇便事先说明此后“尽有切近易入目者”,可随意从后卷阅起,姿态不可谓不平易。
又如在读经的问题上,唐彪考虑到各人资质与精力差异,他“为科举之士筹,为下资设法”,设立了“删读诸经法”,对“中资”“下资”之人皆有不同的安排。再如论及时文与古文时,出于对大部分士子应举需求的考量,他主张“科举之学,除经书外,以时文为先务”[1]3402“童子幼时急需在于时艺,故当先读时艺,至时艺读二百篇后,则当半月读古文,半月读时艺”[1]3404。此外,作为一位在基层常期任教的塾师,唐彪也能充分考虑到士子求学过程中可能存在的种种现实困难,比如他主张读经须有师讲解,但是又考虑到“贫者欲延师而授,恐力有不能”,于是“余再三思维,设为三法”[1]3407,其积极尝试解决学子实际问题的态度可见一斑。
据赵伯英、万恒德的推算,唐彪生于1644年前后,也即明清易代之际,活跃于康熙年间[9]。唐彪具体生平经历已难详考,但根据仇兆鳌、毛奇龄序文中“向者秉铎武林,课徒讲学,人士蒸蒸蔚起”[1]3385“出为师氏者若干年”[1]3384等表述,可知唐彪有着极为丰富的基层教育经验。而在明清时期,士子对科举的热衷程度已远远超过朱熹、程端礼等理学家所处的时代,时文写作也因此成为大部分读书人的首要任务,顾炎武就曾在《生员论》中指出:“合天下之生员,县以三百计,不下五十万人,而所以教之者,仅场屋之文。”[10]正如刘晓东在《明代的塾师与基层社会》中所总结,明中叶以后“民间社会对童蒙教育之价值需求,渐由重‘德’转向了重‘利’”,父兄“每见子弟于四股八比之外略有旁览,便恐妨正业,视为怪物”[11]。虽然时人对此现象多有批评,但世风毕竟难以扭转,埋首帖括、穷究制义仍是大部分读书人的选择,而唐彪既为当时执教塾师,则其所虑必为学生功名考量,如其所言:“功名既得,则有功业传于后,岂不更胜文章传后者乎?”[1]3471由此可窥见其价值取舍,亦可知《读书作文谱》所急之“要务”仍在于举业。所以出于现实的需求,唐彪虽了知理学家对“易学”的批评,但仍要大力标举“易学”的实用价值。
唐彪对欧文复杂态度的背后,体现了《读书作文谱》思想资源的多元性,这一点也体现在他的引文选择上。在《读书作文谱》中,唐彪“多引他人之言”,且在《凡例》中特别声明:“天下之理有归一者,亦有两端者,归一者易见,两端者难明……是书于古人之议论有不同者,必两存之。”[1]3393因此当考察唐彪的引文情况时,可以发现其引文选择的两个特点:一、选择范围广;二、不同观点之间有时存在矛盾。
在最能反映唐彪古文观念的“评古文”一节中,唐彪即引用了朱熹、苏轼、林云铭、陆西星、王世贞、茅坤、林駉、归有光、钱谦益、叶适、胡应麟、凌约言、林艾轩、金履祥等多人的观点,不仅时间跨度上至北宋下至清初,且上述诸人古文观念、身份立场,乃至学问层次的高下都各不相同。例如“苏文”一则中,唐彪既引叶适赞苏文“真古今议论之杰”[1]3546诸语,同时又引朱熹“人有才性者,不可令读东坡文章,有才性人便须收拾规矩,不然文字荡无结构”[1]3546-3547,从另一个角度表达对学习苏文的顾虑,而朱熹与叶适思想观念与治学路径本身即存在针锋相对之处,这也是唐彪有意“两存之”的表现。又比如在《读书作文谱》中,我们常常很难判断唐彪的古文趣味究竟更倾向于“周秦史汉”还是“唐宋八家”,其原因就在于他对复古派与唐宋派的观点都有接受吸纳,比如从引文上看,唐彪对王世贞与茅坤的观点皆有引录。另外,唐彪不仅广录名家之语,更能向下兼容,例如在“史记”一则下,唐彪引宋人林駉文字,而该段内容出自林駉编著的《古今源流至论》。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可知,该书是“供场屋采掇之用”、服务于科考的类书,《四库总目》虽称其有一定可取之处,但毕竟“体例近俗”[12]。唐彪在巨儒文宗之外,又能向下关注举业用书,这也正是与他的职业特性及《读书作文谱》的编写目的紧密相关的。此外,唐彪也并不排斥儒学之外的经典资源。在其分列的历代古文经典中,即设有纵横家的“国策”与道家的“庄子”两则内容,且在“庄子”一则下,更引录道教内丹家陆西星之语。与此同时,为本书作序的仇兆鳌本身也对道教丹法颇有研究,由此或可推见唐彪于儒学之外的好尚趋向,更可见《读书作文谱》观点容纳度之广。
唐彪的引文选择具有较大的包容度和多元化特征,而这种引文方式所导致的一个情况,即是当我们阅读《读书作文谱》时,难以从中获得明确的古文谱系,或者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认为,唐彪或许并没有想要建立一个严密的古文谱系。可以与之进行对比的是理学家程端礼的《读书分年日程》。在《读书分年日程》的“读韩文”一章中,程端礼所引用的内容皆出自朱熹本人及私淑朱子的真德秀,以及朱子再传弟子、程端礼之师史蒙卿这三人之中,且其选录的引文有许多都是对“朱子之意”的反复强调。例如他引史蒙卿之语,称真德秀《文章正宗》“一本朱子之意”,又称“能次朱子之文有华有实者,惟真魏二先生而已”[7]。程端礼对引文的选择实际上也强化了朱子、真德秀、史蒙卿这三人之间的传承连接,又因其是史蒙卿的弟子,而将自己及其编纂的读书法一并纳入到朱子一系的师法统系中。在程端礼的古文评价体系中,其对古文家的高下等第及古文家内部承继关系的判断,皆来源于上述朱门统系的古文评判,思想资源十分清晰明确。因此,相比于唐彪,程端礼所建立的是一个严谨有序的古文谱系。
相比于理学家对义理与师法的重视,唐彪无疑对作文的现实目的更为关注。唐彪的目的并不在于培养理学传人或古文大家,也无意于成为某个古文派系的拥趸,他并不像程端礼一样拥有一个明确而贯彻始终的指导纲领,因此呈现在《读书作文谱》中的古文观念时常显得较为含混。《读书作文谱》主要面向的是广大急于考取功名的普通士子,在引文资源的选择上,他“集众美”以求“详备”,目的在于供学者取用。唐彪称:“吾未见有不读古文而制艺佳者,亦未有制艺佳而反不获科第者。”[1]3409读古文的目的在于作时文, 实用性才是《读书作文谱》的最终导向。
当考察了唐彪背后的思想资源,并理解其引文选择的目的之后,再次回归到唐彪对欧阳修文章的评价问题上,可知《读书作文谱》引文与评语所呈现出的对欧文的复杂态度,正是来自于其广泛引录的编纂方式与多元的思想资源。唐彪一方面受到传统理学家文章观念的影响,一方面又吸纳了明代以来新的文章趣味,《读书作文谱》“集众美”的编写原则使得取向各异的古文观念同时呈现。同时,作为塾师的唐彪在“评古文”时,又势必要考虑“作古文”的实践目的,所以《读书作文谱》虽然保留了朱熹对“易学”的批评,但依然选择向举子大力推介欧文,其中一部分原因固然来自茅坤古文观念的影响,但最关键的因素仍在于欧文“易学”的实用导向。由此可以发现,在清初的教育实践中,对古文的评价不仅仅是文学层面的文章品鉴,更关涉现实的时文写作以及背后的功利目的。唐彪《读书作文谱》对欧文的复杂态度恰可作为一个生动的案例,帮助我们理解这些古文观念的思想资源是如何落实到实际的作文学习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