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 农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0)
原孙吴时期的高官二代、西晋首席作家陆机短促的一生中,有两个重要的时间节点:一是太康元年(280),西晋灭吴,统一了全国;二是太康十年(289)陆机离开故乡北上洛阳去谋求出路,这一年他29岁。他的一生可由此分为前后两期。
语云“三十而立”,再不出山,这一辈子恐怕就立不起来了,而且这时本已先期进入西晋官场的陆云忽然失去官职,不得已回了故家。①《晋书•陆云传》载,太康中陆云在首都洛阳为太子舍人,后出补浚仪令,“县居都会之交,名为难理。云到官肃然……郡守害其能,屡谴责之,云乃去官”。其时约在太康八年(287)。房玄龄等撰:《晋书》,吉林人民出版社1995年出版,第874页。陆氏家族在现行体制中已经无人为官,实在是到了最危急的时刻。这是自视极高、家族责任感又非常强烈的陆机不能接受的。
要争取家族的复兴,只有自己去洛阳谋求发展。于是陆机断然结束了自己的十年潜伏生活,走到台前。这样的变化,很容易令人想起后来东晋的谢安,当谢家的形势比较好的时候,他一味地高卧东山,后来家族人纷纷败落,他便迅即出山,果然做出了一番事业。
曾经有两种观点,一说陆机入洛乃是西晋朝廷逼他来的,又说朝廷给了他某种许诺,二说皆未见有什么证据。陆机的才华完全没有问题,资历还有点不够。赴洛阳是他自己要去,他要去打拼,去努力争取家族的复兴。陆机的前期到此结束。
《晋书•陆机传》记载:“陆机字士衡,吴郡人也。祖陆逊,吴丞相,父抗,吴大司马。机身长七尺,其声如雷。少有异才,文章冠世,服膺儒术,非礼不动。抗卒,领父兵,为牙门将。年二十而吴灭,退居旧里,闭门勤学,积有十年……至太康末,与弟云俱入洛。”[1]864-868该文献记叙过于简略,而且与陆机本人以及陆云作品中所透露的有关生平的材料不尽相符。
最为重要且可靠的资讯出于陆机的《与弟(清河)云一首并序》和陆云的《答兄机一首》这一组赠答之诗(均载于《文馆词林》卷一五二)。陆机在诗前小序中写道:
余夙年早孤,与弟士龙衔恤丧庭,续忝末绪,墨经即戎。时并萦发,悼心告别。渐蹈八(顾农按,“八”字似应作“六”,形近而误)载,家邦颠覆。凡厥同生,凋落殆半。收迹之日,感物兴哀。而士龙又先在西,时迫当祖送,二昆不容逍遥。衔痛东徂,遗情惨怆。故作是诗,以寄其哀苦焉。[2]7
陆机这首赠诗当作于孙吴政权覆灭以后不久。父亲陆抗去世以后,陆机、陆云兄弟都参与了丧礼,然后就穿着临时染黑的孝服进入军队服务(当时军装为黑色,丧服为白色)。这正呼应于《晋书》本传所说的“领父兵,为牙门将”。陆云应当也有一个相近的武职头衔。
《三国志•吴书•陆抗传》载,建衡二年(270)“拜抗都督信陵、西陵、夷道、乐乡、公安诸军事,治乐乡”[3]604;凤凰二年(273)“就拜大司马、荆州牧”[3]606,三年(274)夏,得病,“秋遂卒,子晏嗣。晏及弟景、玄、机、云,分领抗兵。晏为裨将军、夷道监……景字士仁,以尚公主拜骑都尉,封毗陵侯,既领抗兵,拜偏将军、中夏督”[3]606。陆抗之子老三陆玄、老四陆机、老五陆云也都“分领抗兵”,担任军职,“墨经即戎”。
陆抗病逝六年后,西晋大举伐吴,“天纪四年(280),晋军伐吴,龙骧将军王濬顺流东下,所至辄克……二月壬戌,晏为王濬别军所杀。癸亥,景亦遇害,时年三十一”(《三国志•吴书•陆抗传》)[3]606。陆家老大陆晏、老二陆景先后为国捐躯。这正应对于诗序所说的“家邦颠覆。凡厥同生,凋落殆半”。《晋书•武帝纪》也记载了同一件事,说是太康元年二月“壬戌,(王)濬又克夷道乐乡城,杀夷道监陆晏、水军都督陆景”[1]40。
陆机虽然有一个牙门将的头衔,战事发生时并不在前线,而是留在故乡。一般来说,一个家族大抵不会将全部子弟都投入同一领域。
等到大战在长江中游爆发,大哥陆晏、二哥陆景(“二昆”)先后为国死难,陆机便赶紧由东而西,从老家赶往不久前发生大战的荆州,然后又匆匆“衔痛东徂”“祖送二昆”。“祖送”指的是出殡之前设奠以告亡灵,然后在家族的墓地里下葬。陆机的另一任务是收拾陆家在旧日首都建康的大宅院和其他产业,处理种种善后事宜。国破家亡,一切都要重新安排了。
把战死的两位哥哥的遗体运回老家安葬,是陆机此时最重要的事情。《与弟(清河)云一首并序》就是办妥此事以后的作品。这时陆家老三陆玄、老五陆云的下落如何?诗序里没有提到,根据其他材料可知,大战时他们两位都被西晋方面抓住,陆玄作为此时陆抗的首席接班人被押送去洛阳,稍后才得以放回。陆云《答兄机一首》其六云:“王旅南征,阐耀威灵。予昆乃播,爰集朔土。载离永久,其毒太苦。上帝休命,驾言其归。”[2]10这里的“予昆”应当即指陆玄。
陆玄大约比较平庸一点,史书中很少谈到他。《建康实录》卷四“陆抗”条附注云:“案《吴志》,抗生四子:长晏,次景,次机,次云。”[4]此说不够完整,事实上陆抗有六个儿子,因为老三陆玄以及老六陆耽这两位的生平事迹不甚清楚,所以容易被忽略。
当时老五陆云作为“孙氏大将战亡之家”(《晋书•武帝纪》)[1]41的孑遗被徙于寿阳(即寿春,晋方之扬州的治所),他很快就得到西晋方面扬州刺史周浚的征辟,开始出仕①参见拙著:《陆云生平事迹二题》,《文学遗产》2004年第3期,第131—134页。。这时迁葬陆晏、陆景之遗骸以及处理其他善后事宜只能由老四陆机来办,他责无旁贷。陆氏家族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大变局,整个家族的兴衰荣辱、生死存亡,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在陆机看来,此后家族的希望完全寄托在陆云身上,因为他在大战以后不仅活了下来,而且意外地在西晋的体制之内获得了一个官职,代表了家族未来的希望。
陆机、陆云这一组赠答诗作于太康元年西晋灭吴之战结束不久。这时陆云已在扬州刺史周浚手下任职,统一后的扬州治所在建康,而陆机则护着整个家族住在华亭老宅,守着父兄的坟墓和残破的家园,但有时要到建康来处理遗留的家务。他们在此相见,陆机写诗给陆云,希望他认清形势,好自为之。陆云对此立即作出了回应。
哥哥陆机把振兴家族的全部希望寄托在祸后得福的陆云身上,其赠诗的第四、五两章写道:
有命自天,崇替靡常。王师乘运,席卷江湘。虽备官守,位从武臣。
守局下列,辟彼飞尘。洪波电击,与众同湮。颠踣西夏,收迹旧京。
俯惭堂构,仰懵先灵。孰云忍愧,寄之我情。
猗我俊弟,嗟尔士龙。怀袭瑰伟,播殖清风。非德莫勤,非道莫弘。
垂翼东畿,曜颖名邦。绵绵洪统,非尔孰崇。依依同生,恩笃情结。
义存并济,胡乐之悦。愿尔偕老,携手黄发。[2]8
第四章写吴方的惨败和自己的惭愧。这里的“旧京”指建康,陆机在这里处理两位兄长的善后事宜;第五章称赞陆云,说陆氏家族的“绵绵洪统”全靠你来发扬光大了。
陆机对陆云的仕晋是赞成的,并认为这是家族复兴的希望所在。中古时代的世族往往把家族的利益看得高于一切,忠君的观念相对淡薄,他们对于改朝换代并不难于接受。陆机诗之第四章中的“王师”乃指晋师,而非自己曾经服务过的吴军。
陆云在答诗中则说“昔我先公,邦国攸兴。今我家道,绵绵莫承”[2]10,表示重新光大门楣的担子太重大了,自己完全挑不动;“家哲永徂,世业长终。华堂倾构,广宅颓墉。高门降衡,修庭树蓬。感物悲怀,怆矣其伤”[2]10,这里不仅有表示谦虚的意思,也确实出于他对前途的悲观。作为西晋方面笼络的对象,自己能有多大的作为呢。当此国破家亡之际,弟兄两个悲悲切切,都在深刻地考虑家族复兴的大问题。
陆机诗的主要内容写“祖送二昆”之事,诗的第二章写道:
笃生二昆,克明克俊。导风结辙,承风袭问。帝曰钦哉,纂戎烈祚。
双组贰带,绥章载路。即命荆楚,对扬休顾。肇厥敏绩,武功聿举。
烟煴芳素,绸缪江浒。昊天不吊,胡宁弃予。[2]7
陆晏、陆景“二昆”非常优秀,做到了子承父业,可惜命运太糟,不幸死难了。该诗的最后两章写道:
昔我斯逝,兄弟孔备。今予来思,我凋我瘁。昔我斯逝,族有余荣。
今我来思,堂有哀声。我行其道,鞠为茂草。我履其房,物存人亡。
抚膺泣血,洒泪彷徨。
企伫明路,言欢尔归。心存言宴,目想容晖。迫彼窀穸,载驱东路。
系情桑梓,肆力丘墓。栖迟中流,兴怀罔极。眷言顾之,使我心恻。[2]8
当年父亲虽然死了,但弟兄们全在,“族有余荣”;而现在是国破家亡,一切都惨不忍睹。陆机说自己只有返回老家,守住父兄的坟墓,如此而已。先前陆家在通常情况下住在建康秦淮河畔①详见张敦颐:《六朝事迹编类》卷七“宅舍门”之“陆机宅”条。张敦颐:《六朝事迹编类》,南京出版社2007年出版,第88页。,现在这“旧京”是待不下去了,只好退回到华亭别墅的旧宅去②华亭是陆逊为华亭侯时所得到的封地,陆家有庄园在此。该地萧梁后为昆山县地,唐天宝十年(751)建华亭县,今属上海市松江区。参见曹道衡:《陆机的籍贯问题》,该文收入《艺文志》第三辑,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出版,第54—97页。。
陆云在回答陆机的诗中有两句道:“予昆乃播,爰集朔土。”[2]10这是指三哥陆玄作为战俘被抓到洛阳去。曾经有一种误解,以为这里的“予昆”指陆机。事实上大战时陆机并不在前线,也没有被俘,稍后是他从故园赶到战场上来为战死的两位兄长处理善后。如果陆机被俘去洛阳,他那《与弟(清河)云一首并序》诗中关于归葬二昆的那些内容就无法解释了。
还有一种误解,说陆机这首诗一开始就说“於穆予宗,禀精东岳。诞育祖考,造我南国”[2]7,以为其中“东岳”一词乃“泛指吴山;机为吴人,吴在东方,故云东岳”③见郝立权:《陆士衡诗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出版,第80页。。这样一来“造我南国”一句就无法解释了,本来就在南国,“造”字也就失去了着落。
事实上,吴郡陆氏同许多江东大姓一样,他们的祖先也是从北方迁来的,据《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以及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卷下“往迹”条等文献记载,陆氏之一支于西汉初年由平原般县陆乡(今山东省)迁至江南,占籍吴郡,最早迁于吴的是汉朝时在吴地为官的陆烈,“既卒,吴人思之,迎其丧葬于胥屏亭,子孙遂为吴郡人”(《新唐书•宰相世系表》)[5]。所以陆机诗中“於穆予宗,禀精东岳。诞育祖考,造我南国”四句乃是追本溯源,讲述家族的根本,态度极其郑重。陆机、陆云兄弟的这一组诗,把家族史从古说到今,又展望了未来。
陆家兄弟的家族责任感都很强烈,不同仅在于陆机比较积极,而陆云对形势的估计则相对悲观。太康五年(284),陆机首次去洛阳,仍然是处理家族的善后事务。西晋灭吴之后,朝廷对于前孙吴方面的头面人物和资深名流陆续作出了若干安排,最早的一批包括前孙吴吏部尚书、二陆之从父陆喜在内的15人,《晋书•陆喜传》云:“太康中,下诏曰:‘伪尚书陆喜等十五人,南士归称,并以贞洁不容(孙)皓朝,或忠而获罪,或退身修志,放在草野。主者可皆随本位就下拜除,敕所在以礼发遣,须到随才授用。’乃以喜为散骑常侍,寻卒。”[1]877陆喜年纪大了,到洛阳就任后不久不幸去世。陆云《晋故散骑常侍陆府君诔》曰:“惟太康五年夏四月丙申,晋故散骑常侍吴郡陆君卒。”[6]98即指此事。陆喜的善后是由陆机专程赴洛阳去处理的,这一年陆机24岁。中国人的传统是慎终追远,处理先行大归之父兄的遗体是家族的大事,仪式感很强,对于凝聚家族人心具有重要的意义。
《南史•宋宗室及诸王传》曾记载:“(刘)义康素无学,待文义者甚薄。袁淑尝诣义康,义康问其年,答曰:‘邓仲华拜衮之岁。’义康曰:‘身不识也。’淑又曰:‘陆机入洛之年。’义康曰:‘身不读书,君无为作才语相向。’”[7]东汉邓禹(仲华)24岁拜司徒,陆机首次入洛也在24岁,时为太康五年。处理完从父陆喜的善后事宜以后,陆机继续在故乡潜伏,五年之后,他才毅然出山。此时陆云已经回乡,陆机再不出山,家族的前途就岌岌可危了。
黄葵先生点校本《陆云集》④陆云撰、黄葵点校:《陆云集》,中华书局1988年出版,此本以宋庆元六年(1200)华亭县学刻本《陆士龙文集》为底本。卷二有《征东大将军京陵王公会射堂皇太子见命作此诗》,单凭这一标题,就可以获得很多信息,再依据该诗正文,更可以增加对诗人陆云的了解。
具有“京陵公”这一头衔的王姓人,只能是王浑(字玄冲,223—297)。检《晋书•王浑传》,其人为魏司空王昶之子,“袭父爵京陵侯”,历任曹魏和西晋多种要职,在西晋平吴之役中建有大功,因此他的爵位由“侯”升“公”,稍后更进一步高升。《晋书•王浑传》载:
迁安东将军、都督扬州诸军事,镇寿春……及大举伐吴,浑率师出横江……吴丞相张悌、大将军孙震等率众数万指城阳,浑遣司马孙畴、扬州刺史周浚击破之,临阵斩二将,及首虏七千八百级,吴人大震。
孙皓司徒何植、建威将军孙晏送印节诣浑降……
(晋武)帝下诏书曰:“使持节、都督扬州诸军事、安东将军、京陵侯王浑,督率所统,遂逼秣陵,令贼孙皓救死自卫,不得分兵上赴,以成西军之功。又摧大敌,获张悌,使(孙)皓途穷势尽,面缚乞降。遂平定秣陵,功勋茂著。其增封八千户,进爵为公。封子澄为亭侯,弟湛为关内侯,赐绢八千匹。”
转征东大将军,复镇寿阳。浑不尚刑名,处断明允。时吴人新附,颇怀畏惧,浑抚巡羁旅,虚怀绥纳,座无空席,门不停宾,于是江东之士莫不悦附。
征拜尚书左仆射,加散骑常侍。会朝臣立议齐王攸当之藩,浑上书谏曰……[1]696-697
由此可知,王浑的“征东大将军”这一头衔,也来自平吴之役中的功劳①黄葵先生点校本将此诗标题中的“东”字改作“西”,校记云:“‘西’,原作‘东’,据丛刊本、汪本、叶本、张本改。《晋书•惠帝纪》:‘(元康五年夏)征伦为车骑将军,以梁王肜为征西大将军。’《晋书》五十九《赵王伦传》:‘元康初,(伦)迁征西将军。’征西大将军即赵王司马伦。”按:此改似颇不妥,“征西大将军”固然可以指赵王司马伦,而此诗内容与司马伦完全不相干,且“京陵王公”完全无法安顿。庆元本“东”字不误。见陆云撰、黄葵点校:《陆云集》,第30页。。“征东大将军”为“四征”之一,官居二品②《晋书•职官志》:“四征、镇、安、平加大将军不开府,持节都督者,品秩第二。”见房玄龄等撰:《晋书》,第410页。。他在寿阳的举措很合时宜,颇得人心。王浑不仅是战功卓著的军事统帅,也是很有远见的政治家。
陆云此诗的写作时间,也正可以由王浑的经历和头衔来推知。据本诗标题,此诗当作于王浑升迁为尚书左仆射之前。尚书左仆射是尚书省的高官,相当于副宰相,《晋书•职官志》云:
录尚书事……自魏晋以后,亦公卿权重者为之。
尚书令,秩千石,假铜印墨绶……
仆射,服秩印绶与令同……置二,则为左右仆射,或不两置,但曰尚书仆射。令阙,则左为省主;若左右并阙,则置尚书仆射以主左事。[1]410-411
散骑常侍级别也非常之高,一般作为加官赏给中枢的高官。由征东大将军到尚书左仆射是向上走。古代称官僚的头衔一般总是举他最高的一个,所以称王浑为“征东大将军京陵王公”,肯定是在他荣升尚书左仆射之前,不可能在业已升迁之后而仍以旧头衔称呼之。
《晋书》本传未载王浑升任尚书左仆射的时间,幸而《资治通鉴》卷八一《晋纪三》在太康六年(285)有如下记载:
春,正月,尚书左仆射刘毅致仕,寻卒。戊辰,以王浑为尚书左仆射,浑子济为侍中。[8]
由此可知,陆云的《征东大将军京陵王公会射堂皇太子见命作此诗》当作于太康六年(285)正月之前;而这时的太子自然是晋武帝司马炎之子、后来当了皇帝(晋惠帝)的司马衷。要求陆云当场作诗的就是这位太子司马衷了。
近贤或将此诗系于元康元年(291)三月之后,太子则指司马遹③详见刘运好:《陆士龙文集校注》上册,凤凰出版社2010年出版,第242—243页。。这样的系年同本诗的标题完全不符;何况其时王浑又不止是尚书左仆射了,他已于“太熙初,迁司徒”[1]698,位列三公,后又“录尚书事”[1]698,成为地位与权势最高的官员。到这个时候,怎么还会拿早旧的官衔征东大将军来称呼他呢?按之史料和情理,太康六年正月乃是《征东大将军京陵王公会射堂皇太子见命作此诗》写作时间的下限,而具体时间还应适当提前,提到“会朝臣立议齐王攸当之藩,浑上书谏曰”之前。
齐王司马攸是否应当离开洛阳到他的封地去,曾经是一个有激烈争议的问题。司马攸是晋武帝司马炎的弟弟,早年出嗣于司马师为后。先前司马昭曾经说过,自己百年之后,大业宜归攸。这是因为他本人的地位是从哥哥司马师那里继承来的。但是司马昭去世后继承他的地位并且当了皇帝的还是长子司马炎,于是皇太弟司马攸就成了一个身份很敏感的人。此人各方面素质都比较高,加上司马昭先前有过交代,这样一来,他对司马炎之子、太子司马衷就构成了威胁,况且司马衷其人还有点智力低下,这更加强了威胁的严重性。以后由谁来接班乃是武帝司马炎的一大心病,他要想办法排斥亲弟弟司马攸,确保将大位传给儿子。所以凡是主张留齐王攸在首都担任要职的人,他实际上都很反感。到太康三年(282)冬十二月,“以司空齐王攸为大司马,督青州诸军事,镇东大将军”(《晋书•武帝纪》)[1]42,这一意味深长的调动实际上取消了齐王攸继承皇位的可能。
王浑主张将齐王攸留在中枢,明确反对让司马攸归藩,建议留他在首都担任太子太保,“与太尉汝南王亮、卫将军杨珧共为保傅,干理朝事”[1]698。他的建议遭到武帝的断然拒绝。所以他虽然功劳很大,水平也高,却很长时间得不到升迁。
让王浑同皇太子司马衷欢聚一堂大约是晋武帝司马炎深谋远虑的一种安排,目的是要他支持太子。此事应在太康三年(282)冬十二月之前,等到司马攸被打发到青州去“就国”以后,大局已定,就无须再动这样的脑筋了。
如果这样的推测不误,则《征东大将军京陵王公会射堂皇太子见命作此诗》当作于太康三年冬十二月之前。聚会时太子司马衷命陆云作诗歌颂王浑,自然是拉拢这位大将军的意思,但王浑似乎并不吃这一套。
太子司马衷命令陆云作诗,自当是因为陆云此时正在东宫里担任太子舍人。《晋书•陆云传》载:
云字士龙,六岁能属文,性清正,有才理。少与兄机齐名,虽文章不及机,而持论过之,号曰“二陆”。幼时吴尚书广陵闵鸿见而奇之,曰:“此儿若非龙驹,当是凤雏。”后举云贤良,时年十六。吴平,入洛……刺史周浚招为从事,谓人曰:“陆士龙,当今之颜子也。”俄以公府掾为太子舍人,出补浚仪令……郡守害其能,屡谴责之,云乃去官。百姓追思之,图画形象,配食县社。寻拜吴王晏郎中令……[1]874
这里的叙述未免过简,但“刺史周浚招为从事”与“俄以公府掾为太子舍人”这两点至为紧要,乃是考察陆云生平的重要支点。周浚是王浑属下的扬州刺史,当时晋之扬州下辖四郡,治所在寿阳(即寿春①《通典》卷一八一《州郡十一》:“寿春,汉旧县。东晋以郑皇后讳,改为寿阳。宜春曰宜阳,富春曰富阳。凡名‘春’者,悉改之。”在一段时间里,寿春、寿阳两个地名交混使用,其实为同一地。见杜佑撰:《通典》,中华书局1988年出版,第4806页。,今安徽寿县)。晋军平吴之后,于太康元年五月下诏决定将“孙氏大将战亡之家徙于寿阳”(《晋书•武帝纪》)[1]41,意在严防这一帮“亡国之馀”在其故地死灰复燃,巩固大晋王朝新取得的胜利。在许多新占领区,晋官方实行此种移民政策②例如原孙吴扬武将军陶丹之子陶侃本鄱阳人,被迁至庐江之浔阳(详见《世说新语•言语》“陶公疾笃”条注引《陶氏叙》《晋书•陶侃传》)。更有许多被移之民本人及其后代从此湮灭无闻。,取得了相当的成效,也引起不少被移之民的反感,原孙吴将领有举兵造反者,但全被镇压了①例如《晋书•武帝纪》载太康三年“吴故将莞恭、帛奉举兵反”,太康八年“吴兴人蒋迪聚党反”,如此等等。见房玄龄等撰:《晋书》,第42、44页。。
平吴后,晋王朝将原来吴之扬州与原来晋之扬州合并,新的大扬州治所迁至秣陵(今南京),下辖十八个郡②《晋书•地理志下》:“(孙吴方面)扬州统丹阳、吴、会稽、吴兴、新都、东阳、临海、建安、豫章、鄱阳、临川、安成、庐陵、南部十四郡,江西庐江、九江之地,自合肥之北至寿春悉属魏。及晋平吴……扬州合统郡十八,县一百七十三,户三十一万一千四百。”见房玄龄等撰:《晋书》,第255页。,刺史仍由周浚担任。周刺史对原吴人采取软硬两手,凡不肯臣服者坚决镇压之,愿意合作的上层人物及其子弟则给予适当安排,稳定了新区的秩序。
陆云就是得到周浚安排的一个典型。被徙于寿阳的陆云,得到了周浚的赏识,开始进入晋王朝的仕途。《世说新语•赏誉》“有问秀才吴旧姓何如”条刘孝标注引《陆云别传》载:
云字士龙,吴大司马抗之第五子,机同母之弟也。儒雅有俊才,容貌瑰伟,口敏能谈,博闻强记,善著述,六岁便能赋诗,时人以为项托、杨乌之俦也。年十八,刺史周俊命为主簿。俊常叹曰:“陆士龙当今之颜渊也!”累迁太子舍人、清河内史,为成都王所害。[9]
刘孝标所称的周俊即周浚。而《晋书•周浚传》在叙过周浚参与平吴之役的战功以后则写道:
浚既济江,与(王)浑共行吴城垒,绥抚新附,以功进封成武侯,食邑六千户。明年,移镇秣陵。时吴初平,屡有逃亡者,频讨平之。宾礼故老,搜求俊乂,甚有威德,吴人悦服。[1]983
所谓“移镇秣陵”正是指周浚作为行政区划变更之后的扬州刺史,于太康二年(281)将办事机构从寿春迁移到秣陵。此时的扬州刺史周浚管理着广大的新区,“徙于寿阳”的前“孙氏大将战亡之家”完全在他的管理监控之下。陆云初为从事,到秣陵后升迁为主簿③《通典》卷三二《职官十四》论州郡僚佐说:“主簿一人,录门下众事,省署文书,汉制也。历代至隋皆有。”其职务略近于今之秘书长。从事即祭酒从事或曰诸曹从事,分曹理事(参见《晋书•职官志》),地位自在主簿之下。见杜佑撰:《通典》,第891页。。前孙吴最高将领的儿子现在由被监控的对象一变而成为新政权的支持者和参与者,这对西晋来说是太有利了,对于稳定扬州地方的局势则关系尤为重大。陆云也真心合作,不仅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还热心推荐人才④《晋书•盛彦传》载:“彦仕吴,至中书侍郎。吴平,陆云荐之刺史周浚,本邑大宗正刘颂又举彦为小宗正。太康中卒。”见房玄龄等撰:《晋书》,第1372—1373页。,态度相当配合而且积极。
地方官周浚在西晋中枢还没有来得及对前孙吴的代表人物和青年人才作出适当安排之前,便已经安排像陆云这样有着特殊家族背景的年轻人,所以他很快就被调入中央,先后任侍中、少府并领将作大匠,最后替代王浑“为使持节、都督扬州诸军事、安东将军,卒于位”(《晋书•周浚传》)[1]983。地位更高的地方军政长官王浑对于新附的吴人更是大力笼络。陆云被周浚起用,背后也正有王浑的指导思想在起作用。
所以陆云对王浑大将军是很感激的,在《征东大将军京陵王公会射堂皇太子见命作此诗》中大加歌颂,其中特别强调了王浑对南方人士采取的政策的英明:“南海既宾,爰戢干戈。桃林释驾,天马婆娑。象齿南金,来格皇家。绝音协徽,宇宙告和。”(其四)[6]29
稍后陆云能进入洛阳充当太子舍人,应当就出于王浑、周浚的推荐、栽培。可惜史料丧失,其间他是怎么离开秣陵到洛阳的,又如何“以公府掾为太子舍人”,现在都难以详悉。按一般情理推测,这“公府掾”的“公府”很可能就是王浑的“京陵公”公府,但今已难知其详。所可确知者,太康三年年底之前陆云已在洛阳,任太子舍人,并且写过这么一首《征东大将军京陵王公会射堂皇太子见命作此诗》。陆云进入西晋官场要比乃兄陆机早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