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微雅 文 浩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湖南长沙 410081)
《豆棚闲话》是清初圣水艾衲居士的一部拟话本白话小说集,书中描述的十二则故事都发生在一个固定的空间——豆棚,但是“豆棚”这一叙事空间在小说中却表现出不同的空间形态。因此,本文试图通过文本细读的方法结合相关空间叙事的理论,去详细梳理艾衲居士《豆棚闲话》中的物理空间、精神空间和社会空间这三种空间类型,以其探求空间叙事背后作者真正传达的主旨与内容。
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中将空间划分为三个层级,体现在具体的文学作品中便是物理空间、精神空间和社会空间。所谓物理空间,通常指的是叙述作品中出现的场所或地点,它是主体可以感知的空间形态,作为叙事作品的稳固性存在,是“故事人物身处其中,言语、生活、行动以及思想的场所。”[2]《豆棚闲话》中的物理空间具体指的就是“豆棚”这一固定性存在场所。
小说中的故事还未讲述,“豆棚”便已开工。作者艾衲居士首先在《弁言》中引用了徐菊潭的一首《豆棚吟》诗,“闲着西边一草堂,热天无地可乘凉”,[3](P1)开门见山地简略交代了“豆棚”成为乡民们纳凉消暑的不二之地。尔后又在开篇篇首详尽地介绍了一番江南风物:地土低洼、潮湿多雨、三伏炎天、酷日当空、行道之人汗流浃背的景象。众所周知,江南地区属于亚热带季风气候,夏季高温多雨,典型的是连绵多日的梅雨和酷暑难耐的伏旱天气,正是在这样特殊的地理气候环境下,“豆棚”这一空间才应运而生。江南乡村普通人家夏日乘凉不得去处,便早早寻得豆秧搭建豆棚。小说中搭建起来的“豆棚”,自然而然成为乡民们乘凉避暑的恰处,成为江南农村炎炎夏日最普遍而靓丽的一道风景。乡民们聚集在“豆棚”这一固定性场所中,说说笑笑、谈天说地,“有说朝报的,有说新闻的,有说故事的。”[3](P2)作为物理空间存在的“豆棚”,不同于富贵人家的亭台水榭,它既是民众乘凉避暑的纳凉场所,又成为乡民们肆无忌怠的闲聊场地。
“豆棚”这一聚集了各色人等的纳凉场所,显然成为一个故事场,它不仅为故事的讲述提供场所或背景,又成为各则故事发生的缘起和贯穿全书十二则故事的重要线索。就如郑振铎所言:“惟全书皆以在豆棚下的谈话为线索,一气贯穿下去。”[4]小说中的十二则故事均在豆棚这一场所下讲述,并且每一则故事都是以“豆棚”为引子,以豆棚或与豆相关的话题结束。纵观全书,存在一条明显的线索,就是在春夏秋冬这样一种自然时令之下,以种豆、豆荚、豆苗、豆藤、豆棚等的成长为线将十二则故事串联起来,这样全书便搭建起了一个“豆棚框架”。全书的十二则故事看起来毫无关联,但是在“豆棚”线索的勾连下,巧妙地将每篇故事连结起来,如豆棚缠绕般完整,不仅如此,故事与故事之间形成的一种强大的张力,不得不说在一定程度上也归结于小说中“豆棚框架”的这种连接作用。
在一切文学作品中,空间并不是以一种僵化的物理空间背景的形态存在,而是会投射出主体内心世界的生命状态,反映出个体精神世界的特质与广度。也即作者笔下创造的空间形式可以被分析、解释,是一种精神的建构,正如迈克·克朗所说的:“它也提供了观照世界的不同方式。”[5]纵观整部小说,可以检索出“豆棚”这一关键词的出现频率是31次,并且小说中有三处地方将“豆棚”比作讲学书院、心中净土、世外桃源。很明显,小说中的“豆棚”不仅作为物理意义上的空间形态存在,更有其丰富的象征意味,如同曹雪芹笔下的“大观园”,施耐庵的“水泊梁山”,沈从文的“边城”等等,都是作者精心结撰下主客观交融的理想空间,成为主体精神的诗意栖居之地。
首先,“豆棚”是诗意的象征,小说中作者用不少笔墨去描绘美好的豆棚图景。比如第三则描写种豆人家观察豆蔓长势精心清理蚜虫的一番惬意,“却见豆藤骤长,枝叶蓬松,细细将苗头一一理直,都顺着绳子,听他向上而去,叶下有许多蚊虫,也一一搜剔干净。”[3](P22)又比如第六则中对豆花结豆荚的诗意描写,“是日也,天朗气清,凉风洊至。只见棚上豆花开遍,中间却有几枝,结成蓓蓓蕾蕾相似许多豆荚。”[3](P55)围绕“豆棚”这一物理存在空间,作者用一种慢镜头的方式对豆蔓疯长、豆花开花、豆花结荚进行了细致的描写,托物言志背后表现出的是主体内心对田园诗意生活的希冀与追求。这也正符合了小说开篇弁言中的两句小诗“晚风约有西南叟,剧对蝉声话夕阳”,为故事下文奠定了诗意的基调。
其次,“豆棚”是安闲的象征,小说中作者把众人在豆棚下的闲适、惬意的状态描写了出来。比如第十一则开头,作者借豆棚之下某个人的所思所言来表现身处豆棚这一物理空间之下人们的普遍心理状态。“此时初秋天气,雨水调匀,只看豆棚花盛就是丰熟之年。”[3](P115)“豆棚”在人们心里代表着风调雨顺、丰收与富足。“大家坐在棚下,心事都安闲自在的了。”[3](P115)“豆棚”代表着安乐、太平,身处豆棚世界的人们内心是惬意、喜悦的。又如第九则,众人说道:“我们坐在豆棚下,却象立在圈子外头,冷眼看那世情,不减桃源另一洞天也。”[3](P99)对比圈子外头,“豆棚世界”就是人们心中的理想世界,如同桃花源一般美好。
此外,“豆棚”是自由的象征,聚集在豆棚下的人们,无论地位、年龄、身份等,都可以随意谈天说地,任尓东西、不辨真假。比如第三则,有一人欲讲故事又害怕他人嫌弃,众人说道:“也不必拘,只要肚里有的便说。”[3](P22)人们在豆棚之下闲谈讲话,不必拘泥于俗世标准,只当趁着自己的一番好兴致,想说便说、想停即停,哪怕所讲的是虚妄之谈、鬼神之事,也无伤大雅。可见,在“豆棚”场域中,人们可以畅所欲言,可以尽情尽兴表达,并且所谈内容无好坏之分,也无虚实之别,闲聊者的表达不受任何束缚,这是一种自由的生活状态。
总之,小说中的豆棚世界,“远离清初上层政治的紧张、道德风俗的浇漓,而形成道德自足的理想世界。”[6]如此,豆棚空间存在本身亦体现了作者对桃源世界般隐逸生活情趣的追求,可以说这是失意文人们瞻望大千世界的立脚点,豆棚世界的重释或建构正好满足了主体从桃花源式生活的畅想中所获得的心理归属感。
传统意义上通常视空间为绝对静止的物理空间或纯粹的精神空间,列斐伏尔增加了“社会空间”的维度,将空间看作“是一种集社会、地域、政治和文化于一体的多维存在。”[7]在列斐伏尔看来,空间里弥漫着各种社会关系,所谓的社会空间,更多是映射现实社会生活的一面镜子,文学作品中的空间表征性建构,便具有社会文化层面的意义。小说中“豆棚”这一空间形态的存在,与其说是作者主观搭建起来的以供精神诗意栖居的桃花源,毋宁说是清朝定鼎之后整个社会满目疮痍的产物,而“豆棚”便成为人们观察纷纭复杂俗尘之世的视点或窗口。
“我们坐在豆棚下,却象立在圈子外头,冷眼看那世情,不减桃源另一洞天也。”[3](P99)“圈子外头”的豆棚之下的民众,冷眼看“圈子”内的景象,看到的是流寇猖獗、官匪一家、假僧假道、万民嗟怨的景象,而豆棚世界里众人的闲谈正是对豆棚以外这种黑暗现实的隐晦抨击与批判。比如第九则《渔阳道刘健儿试马》,揭露了官匪勾结、草菅人命、贪赃枉法的黑暗现实。盗贼们“只要投在营里,依傍着将官的声势,就没有人来稽查了,”[3](P93)赤裸裸地折射出了明清时期统治腐败、皇帝荒淫无道、官吏贪婪成性的现实,此官匪一家的弊政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人民遭殃。小说第十一则《党都司死枭生首》中表达了人民对这不堪世道的怨愤与无奈,“老天爷,你年纪大,耳又聋来眼又花。你看不见人,听不见话,杀人放火的享着荣华,吃素看经的活活饿杀。”[3](P117)就连一向远离俗世、以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的寺庙僧人亦做着奸淫掳掠等勾当。《大和尚假意超升》一篇讲述了普明寺的僧人“变种败类”、“骗人章本”的罪行。有些僧人谋害暂住寺庙的来往过客,将其钱财占为己有,“先把蒙汗药与他吃了,后将网子除下,绑缚了,晒在日中”[3](P60);有的僧人将良家妇女“藏于重墙复壁、深房曲室之中,”[3](P60)供其淫乐。明清拟话本小说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对社会现实的深刻反映,其中表现了作者对黑暗现实的批判,这正是作者人文精神的体现,艾衲居士的《豆棚闲话》也概莫能外。
小说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两个世界:豆棚以外的黑暗现实和豆棚之下理想的“杜康埕”。现实世界的图景正如上所说,是一派“孽海冤山”“空花阳焰”的景象。《空青石蔚子开盲》篇中,迟先、孔明两位盲人在蔚蓝大仙帮助下顺利开盲,但心愿达成后却放声大哭起来,因为开盲后看到的现实世界不忍直视,犹如根根芒刺在眼,“反不如闭着眼的时节,到也得个清闲自在。”[3](P86)而杜康埕是作者在第八则中描绘的理想世界:“风俗甚醇,相与之人俱欣欣揖让,和和蔼蔼……衣服不须布帛,饮食不须五谷。”[3](P86)小说以虚幻的描写讽刺现实社会之可憎,如此理想的世界只能出现在杜康埕里的醉乡中,而清醒后的世道却是如此不堪入目,正如鸳湖紫髯狂客所说:“凡天下事到无可如何处,惟醉可以销之。”[3](P87)由此可以感觉出作者内心的苦痛与愤怒。不难理解,作为生活于明清易代之际的艾衲居士,经历了天崩地裂的大劫难,志士仁人蒿目时艰,把对民族命运和民生疾苦的关注寄予在小说之中,希冀以寓教于乐的方式实现一代文人“开世人聋瞽耳目”的社会责任。小说中作者用语言大厦搭建起一个理想的“豆棚世界”,自然成为一面揭示黑暗现实社会的反射镜,“叙事述怀未尝不与时事有关,笔底纸上散发着时代的风烟,浸渍着苍生的血泪。”[8]但是面对现实社会的肮脏仁人志士却无可奈何,只能逃离到自己构筑的“豆棚世界”“杜康酒缸”的理想国中聊慰平生。“豆棚”这一虚拟空间的存在本身,更多揭示出的是作者对残酷现实社会的一种抨击与讽刺,理想和现实的极大反差背后表现了易代文人内心深处对悲惨现实的无奈和凄凉。小说最后一则,随着外界人士陈斋长的侵入,“豆棚世界”的乌托邦迅速掉进黑暗现实的深渊,由此彻底打翻了作者的桃源之梦。
总体上,空间作为小说的一部分与时间不可分割,它不仅为故事叙事的发生提供场景或背景,而且“利用空间来谋划小说的布局,甚至利用空间来推动整个叙事的发展”[9]。艾衲居士笔下所建构的“豆棚”,除了是乡民们乘凉避暑的纳凉场所外,还是承载作者美好生活理想的象征空间与披露黑暗现实社会的反射镜。多个空间的建构向我们展现了明清易代之际社会乱离、人心浇薄的现实,造就了一部以闲话方式表达对现实深切观照与反思的经典作品。它隐蔽地传达出作者对社会现实等方面的评判,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和思想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