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林娘子结局新论

2021-02-01 04:40李燕青贾丙香
绥化学院学报 2021年8期
关键词:喽啰教头娘子

李燕青 贾丙香

(1.运城学院中文系;2.运城学院图书馆 山西运城 044000)

虽然《水浒传》是一部以讲述北宋末年一群男人征战杀伐故事的小说,但是出于刻画男性人物和推动情节的需要,也涉及到一些女性人物形象的描写。林冲的妻子——林娘子就是其中的一位。综观有关《水浒传》中女性形象研究的论文可知,学者们对林娘子的评判几乎是一致的:林娘子有着动人的容貌和高雅的气质,有着坚强忠贞、威武不屈的美好品德。面对高衙内一次又一次的威逼利诱,她都毫不为所动,最终选择以死抗争。林娘子虽然美而有德,却没能逃脱自缢身死的悲剧结局,她是一个贞烈女子的典型代表。这种观点对以林冲故事为题材的影视剧的创作与改编都有重大影响。然而,当我们对小说再一次细细研读之后就会发现,林娘子的结局也许不是这样,甚至是大相径庭。

一、林冲两个心腹喽啰的汇报存在问题

在晁盖七人上了梁山火并王伦之后,林冲见晁盖“作事宽洪,疏财仗义,安顿各家老小在山”,突然想起了远在在京师存亡未保的林娘子,于是向晁盖提出了接她上山的请求,晁盖非常爽快地答应了:

林冲当下写了一封书,叫两个自身边心腹小喽啰下山去了。不过两个月,小喽啰还寨说道:“直至东京城内殿帅府前,寻到张教头家,闻说娘子被高太尉威逼亲事,自缢身死,已故半载。张教头亦为忧疑,半月之前,染患身故。止剩得女使锦儿,已招赘丈夫在家过活。访问邻里,亦是如此说。打听得真实,回来报与头领。”林冲见说,潸然泪下,自此杜绝了心中挂念。[1](P137)

这段文字,表面上看不出什么问题,但仔细推敲一下,就会发现林冲两个心腹喽啰的汇报疑点重重。首先我们要搞清楚的是,从梁山到林冲东京汴梁的家来回大约要用多长时间。在第十五回,小说交代:

杨志和谢都管、两个虞候监押着,一行共是十五人,离了梁府,出得北京城门,取大路投东京进发。此时正是五月半天气,虽是晴明得好,只是酷热难行……似此行了十四五日,那十四个人没一个不怨怅杨志。当日客店里辰牌时分慢慢地打火,吃了早饭行。正是六月初四日时节,天气未及晌午,一轮红日当天,没半点云彩,其日十分大热。[1](P107-108)

由上文可知,杨志一行押解生辰纲的出发时间是五月中旬,到达“黄泥岗”的时间是“六月初四日”,此时距蔡京的生日六月十五日还有十一天的时间。按照常理,由于是祝寿,杨志一行人至少会提前一天到达东京汴梁。由此我们可以推断,按杨志的赶路速度,从黄泥岗到达汴梁的时间应该是十天左右。由于十一个军健都是重担在肩且晓行夜宿,所以普通行人所用时间应该少于十天。也就是说,两个喽啰从梁山到汴梁再回到梁山所用时间应该大约是二十天左右,绝不会超过三十天,而他们却用了“不过两个月”,多出了一个多月。那么,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两个在干什么?这是第一个方面的问题。

第二个方面的问题是:关于林娘子的自缢身死。我们知道,小说写林冲与鲁智深相遇相识是在三月末,此后经过一系列曲折,当林冲在山神庙里听到陆谦三个人的对话时,已经是早冬时节(十一月左右),时间已经过去了至少六七个月,这时林娘子还活得好好的。杀了陆谦三人之后,林冲上了梁山,晁盖等人到来,杀掉王伦,已经是第二年的六月中旬了。两个喽啰往返梁山和汴梁用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也就是在第二年的八月末才回来汇报情况的。两个喽啰说“直至东京城内殿帅府前”,说明他两个在路上没有耽搁,这个时间大约是七月初,“寻到张教头家,闻说娘子被高太尉威逼亲事,自缢身死,已故半载”,逆推可知,林娘子的死亡时间大约是这一年的一月前后。按陆谦和两个喽啰的说法,自林冲刺配沧州之后,高太尉就没有停止过对林娘子的威逼。另外,据《宋刑统》,谋反属于“十恶”之首,犯人的妻子要受到以下处罚且不得减赎:“其妇人有官者,比徒四年,依官当之法,亦除名;无官者,依留住法,加杖、配役。”[2]一旦林冲杀人之罪和上梁山的谋反之罪被官府追究,林娘子就面临着杖刑和配役的惩罚,且不能减赎。对于一个柔弱妇人来讲,无异于宣判了她死刑。那么,为什么林娘子既没在高太尉的威逼之下自杀,也没因官府追究罪责自杀,却突然在林冲上梁山两三个月之后自杀了呢?

进一步审视两个喽啰的汇报就会发现:无论是时间还是逻辑顺序,都有问题。对两个喽啰所说的话我们可以有两种理解:一种理解是在他们到达汴梁的半个月之前,张教头就已经死了,锦儿在这段时间里“招赘了丈夫在家过活”,他们在张教头家只见到了锦儿和她的丈夫,锦儿告诉了他们关于林娘子和张教头的情况。在这种情况下,他们需要“访问邻里”以求验证。如果已经“打听得真实”,就应该马上回梁山报告,二十天左右就能赶到,为什么却拖延了一个多月呢?另一种理解是当他们到达汴梁时,张教头还活着。那么首先,既然已经见到了张教头,林娘子自缢身死的事,应该是张教头亲口说的,为什么说是“闻说”的呢?为什么还需要“访问邻里”呢?其次,如果“张教头染患身故”的“半月之前”就是他两个返回梁山的时间,那么就是说,张教头一死,他们就返回了。为什么早不返回,晚不返回,偏偏在张教头死后,锦儿招赘之后就返回了呢?最后,既然林娘子一家被高衙内害得这么惨,邻居们对高衙内的做法竟然无一语的评论吗?既然是打听得真实,为什么没有关于高衙内的任何信息呢?要很好地回答上述问题,需要我们先对林冲夫妻关系的真实情况和林娘子与高衙内之间的感情纠葛作一个梳理。

二、林冲夫妻关系的真实情况

林冲作为一个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说得通俗点,其实就是一个普通的武术教练。因此,林冲必定要以训练教授枪棒武艺为第一要务,因而就会非常热衷此类事情。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在一个方面用得多,其他方面就会相应地减少。这一点在宋江、杨雄和卢俊义身上可以得到证实。宋江因为替阎婆惜买棺葬父,所以阎婆惜以身相许。但是,由于“宋江是个好汉,只爱学使枪棒,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紧”,而阎婆惜却是“水也似后生,况兼十八九岁,正在妙龄之际”,[1](P41)所以对宋江非常不满,于是被宋江的同事张文远乘虚而入,有了奸情。结果是宋江被迫杀死了阎婆惜,亡命江湖。而杨雄则是整天公务缠身,有时还要值夜班,与老婆潘巧云聚少离多,导致老婆出轨和尚裴如海。被石秀揭穿后,杨雄杀了潘巧云,投奔梁山。卢俊义亦因“平昔只顾打熬筋骨,不亲女色”,导致妻子贾氏与管家李固勾搭成奸,害得卢俊义差点没命。显而易见,如果一对夫妻没有时间相处,彼此缺乏思想情感的交流,长此以往,感情、婚姻往往就会出现问题,导致婚外恋、出轨,轻者反目成仇,重者家破人亡。

同样,林冲的职业特点决定了他会把绝大多数时间和精力用在枪棒训练上,就容易忽视林娘子的存在与感受,出现与宋江等人相类似的问题是迟早的事。我们从第六回就可以看出一些端倪。本来,林冲是陪着林娘子到东岳庙烧香还愿的,主要任务是保护其安全。一旦看到鲁智深的精彩武功展示,就留恋忘返,忍不住喝彩,迫不及待地喝酒、结拜,竟然连自己出行的主要任务都给忘了。让同样柔弱的锦儿陪着娘子去烧香,完全没考虑到一些潜在的威胁因素,这就给林娘子被高衙内调戏埋下了祸根。当林冲赶走高衙内一伙之后,鲁智深也风风火火地赶来相助。面对前来相助自己且素未谋面的鲁智深,林娘子既没有行相见之礼,也没有说一句感激的话,合理的解释就是林娘子很不喜欢甚至憎恨林冲把时间精力都放在舞枪弄棒上,因此对林冲的此类朋友也是深恶痛绝:林冲的职业和交友,已经严重地影响到了二者的夫妻感情。

其实,林冲与林娘子之间本来就既没有“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之感,也没有“山盟海誓、海枯石烂”之类的誓言,有的只是门当户对、缺乏感情交流、形同虚设的婚姻。林冲发配沧州临行之前对丈人张教头说的一番话,就是对此最好的说明:

泰山在上,年灾月厄,撞了高衙内,吃了一场屈官司。今日有句话说,上禀泰山:自蒙泰山错爱,将令爱嫁事小人,已至三载,不曾有半些儿差池。虽不曾生半个儿女,未曾面红耳赤,半点相争。今小人遭这场横事,配去沧州,生死存亡未保。娘子在家,小人心去不稳,诚恐高衙内威逼这头亲事。况兼青春年少,休为林冲误了前程。却是林冲自行主张,非他人逼迫;小人今日就高邻在此,明白立纸休书,任从改嫁,并无争执。如此林冲去的心稳,免得高衙内陷害。[1](P60)

首先,林冲说他和林娘子结婚三年,“虽不曾生半个儿女,未曾面红耳赤,半点相争”,表面看起来是夫妻和睦,相敬如宾,其实大有问题。结婚三年,没有儿女,别说是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思想观念浓厚的古代,即使是当今社会,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一个家庭的稳定。小说并没有讲林冲还有其他的弟兄,那么,有个能继承香火的后代,对于林冲来说意义更为重大。林冲虽然嘴上说“不曾有半些儿差池”,其实儿女问题却正可能是他耿耿于怀的最大差池。至于他和林娘子“未曾面红耳赤,半点相争”,一方面是由于林冲把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舞枪弄棒、打熬筋骨上,没有时间和林娘子“相争”,自然也就不会有“面红耳赤”的状况出现;另一方面则是由于古代科学不发达,人们往往把不孕不育的责任归在女人身上,所以林冲怨恨林娘子,从而疏远他、讨厌她是情理之中的事。而林娘子自己也会觉得有愧于林冲,自然就不会有勇气和胆量和林冲争辩是非曲直。结果就是林娘子与林冲之间的感情逐渐淡漠,同床异梦、形同陌路。

其次,林冲说的“娘子在家,小人心去不稳,诚恐高衙内威逼这头亲事。况兼青春年少,休为林冲误了前程”,其实是出于对林娘子的不信任。林冲知道,自己在家的时候,高衙内就对林娘子纠缠不休,由此可以想见自己离开以后,高衙内对林娘子的纠缠一定会更加疯狂和肆无忌惮,而生性柔懦、青春年少的林娘子和老迈年高的张教头一定会在高衙内的凌厉攻势下败下阵来,妥协投降,林娘子最终会投入高衙内的怀抱,所以他说“休为林冲误了前程”。林冲自愿放弃林娘子,并没有不愿割舍的意思,说明林冲并不是出于对林娘子自身安全和幸福的考虑,而是林娘子在他心中并不重要,毫无夫妻深情可言,所以很容易放手。至于后来派两个喽啰去接林娘子上山团聚,完全可能是出于一时的生理需要。得知林娘子已经自缢身死,林冲只不过是“潸然泪下,自此杜绝了心中挂念”。后来高俅攻打梁山泊,兵败被捉,林冲也只是“怒目而视”而已,并没有动手为林娘子报仇的意思。同样,在林娘子心中,林冲也并不是那么重要。林冲被高俅陷害入狱,林娘子没有为林冲做任何事,即使是担惊受怕也没有。只是当林冲刺配沧州要出发时,她才“号天哭地叫将来”,和锦儿来给林冲送衣服,林娘子的“号哭”其实就有问题。作者认为“但凡世上妇人哭有三样:有泪有声谓之哭,有泪无声谓之泣,无泪有声谓之号”,潘金莲哭武大郎就是“干号”[1](P187)。这种哭法看似惊天动地,声势很大,其实毫无真情,林娘子的“号哭”也应该属于此类。当林冲说要把她休了时,林娘子并没有“之死矢靡它”“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之类的誓言,反而质问林冲“我不曾有半些儿点污,如何把我休了”。显然,她更看重的是自身名节,而不是夫妻感情有多么深厚。这很容易让我们有“如果不是因为名节,我早就和你离婚了”之类的推测。另外,当林冲到达沧州牢营,无论是在天王堂还是草料场,都没有收到过林娘子片言只语的书信和换洗的衣物,也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她对林冲漠不关心。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林冲由于惧怕高俅的权势,所以始终不敢和高衙内发生正面冲突。在东岳庙内,林冲发现调戏林娘子的是高衙内,先自手软了。虽然怒气满怀,却只是眼睁睁看着高衙内一伙人扬长而去。当鲁智深赶来相助时,林冲解释说:“原来是本官高太尉的衙内,不认得荆妇,时间无礼。林冲本待要痛打那厮一顿,太尉面上须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林冲不合吃着他的请受,权且让他这一次。”[1](P54-55)林娘子被高衙内骗到陆谦家调戏,林冲赶去救她。在这种紧急情况下,林冲不是破门而入,而只是虚张声势,站在胡梯上大叫“大嫂开门”,其用意十分明显,就是要惊走高衙内。等到高衙内越窗逃走,见到林娘子,林冲才问她有没有被玷污,把林娘子的贞洁和人身安全放在了次要位置。林冲的这种心理,被富安揣摩得非常透彻:“衙内怕林冲是个好汉,不敢欺他:这个无伤。他见在帐下听使唤,大请大受,怎敢恶了太尉?”[1](P55)

总之,林冲认为高太尉迫害自己是因为林娘子,为了避免以后再受到高衙内的陷害,影响到自己将来的前程,他必须和林娘子解除夫妻关系。“如此林冲去的心稳,免得高衙内陷害”一语说得非常明白。当他岳父不答应时,他就威胁说:“若不依允小人之时,林冲便挣扎得回来,誓不与娘子相聚。”当林娘子质问他“我不曾有半些儿点污,如何把我休了”时,他说:“恐怕日后两下相误,赚了你。”其实,他更怕的是林娘子耽误了自己的前程。

三、林娘子与高衙内之间的感情纠葛

高衙内与林娘子第一次相遇于东岳庙,便被她的美貌所迷,拦住出言调戏。林娘子的容貌,书中没有直接描写,只是从两个侧面描述:一个是高衙内虽然对女人“见多识广”,但对林娘子却一见倾心,说明林娘子的美貌一定有其独特之处。另一个是林冲被刺配沧州,临行前林娘子听说林冲要休了她,哭晕在地,这时有两句话描写:“花容倒卧,有如西苑芍药倚朱栏;檀口无言,一似南海观音来入定。”芍药具有牡丹雍容华贵的品质,只是颜色上没那么鲜艳明丽。而观音菩萨在广大民众心目中是美丽的化身,气质高雅、慈祥端庄。书中没有交代林娘子的具体年龄,据考证,宋代女子初婚的实际年龄一般在十八至二十岁之间[3],估计林娘子嫁给林冲时应该不会超过二十岁。因此,当时林娘子年龄应该在二十三、四岁,和高衙内相仿佛,正是如花似玉、风华正茂的年纪,而林冲却已是“三十四五年纪”。高衙内平时见惯了那些妖艳媚态的女子,猛地遇见气质非凡、貌美雅致的林娘子,顿生爱意,无法释怀,禁不住上前纠缠。

当锦儿找到林冲告知此事,林冲“急跳过墙缺,和锦儿径奔岳庙里来,抢到五岳楼看时”,已经过去了一段不短的时间。其间,应该已经发生过许多事情,林冲的所见所闻是:

数个人,拏着弹弓、吹筒、粘竿,都立在栏干边;胡梯上一个年小的后生,独自背立着,把林冲的娘子拦着道:“你且上楼去,和你说话。”林冲娘子红了脸道:“清平世界,是何道理,把良人调戏?”[1](P54)

这说明在林冲赶到之前,林娘子和高衙内之间并没有发生激烈的肢体冲突,她也没有企图摆脱高衙内无礼纠缠。所以,高衙内的几个从人并不需要对其进行围追堵截,只是“都立在栏干边”观望。而高衙内说话的语气也比较柔和,只是说“你且上楼去,和你说话”,丝毫没有调戏和威逼的口气。按说,林娘子被人调戏,应该是怒不可遏、气愤异常,应该既有义正词严的斥责,又有激烈的肢体反抗才符合常情。但是,林冲听到的林娘子斥责之言却是几乎没有一点震慑力量的“清平世界,是何道理,把良人调戏”,同时林娘子的话语也表明高衙内并没有对其动手动脚。

当富安向高衙内献计引林娘子出来见面时,高衙内说:“自见了许多好女娘,不知怎的只爱他,心中着迷,郁郁不乐。”这说明,他曾经玩弄过许多女子,都没有动过真情,而对林娘子却是真心实意的,只是不知怎么讨得她的欢心。富安给他出主意说:“妇人家水性,见衙内这般风流人物,再著些甜话儿调和他,不由他不肯。[1](P55)后来,林娘子被骗到陆谦家,锦儿慌忙去找林冲报信,下楼时听到林娘子叫的“杀人”,其实颇有深意。仅就《水浒传》而言,“杀人”一词最基本的意思是“结束人的生命”。显然,高衙内对林娘子喜欢还来不及,怎么舍得使林娘子感觉到生命受到威胁而喊出“杀人”二字呢?我们先来看下面两个例子:

那汉道:“小人祖上留下。因为家道消乏,没奈何,将出来卖了。”林冲道:“你祖上是谁?”那汉道:“若说时,辱没杀人!”[1](P58)

时杨志催促一行人在山中僻路里行,看看日色当午,那石头上热了,脚疼走不得。众军汉道:“这般天气热,兀的不晒杀人!”[1](P108)

显然,这两处的“杀人”都不是结束人的生命,而是用在动词后面表示程度深,可以解释为“辱没死人”“晒死人”。林娘子喊的“杀人”,正是这种用法。按照当时的情况,应该是高衙内正在实施富安的建议,说了一些“甜话儿”来“调和”林娘子。林娘子被他调动了真情,感到羞涩难当,所以喊“羞杀人”。只不过由于锦儿慌慌张张下楼,没有听全,误听成了“杀人”,以为林娘子的生命受到了威胁。当林冲赶到时,听到林娘子依然是“清平世界,如何把我良人妻子关在这里”这样无关痛痒的呵斥。而高衙内说“娘子,可怜见救俺!便是铁石人,也告得回转”。对此,金圣叹评论说:“锦儿来,林冲去,已非一刻,故衙内口中下此言,见相求已非一语也,妙绝妙绝。”[4]两个人已经纠缠了很久,而高衙内仍然没有对林娘子进行实质性的人身侵犯,这足以表明高衙内对林娘子的深爱与尊重,不然应该早就得手了。而高衙内的表现,也使林娘子开始对她产生了好感,并且开始担心他的安危。当林冲拿了刀想要找陆谦报仇时,林娘子就说“我又不曾被他骗了”,劝林冲“不要胡做”,表面上是在为陆谦开脱,其实是出于对高衙内的回护。

关于如何讨女人的欢心,王婆曾经对西门庆说过一番见解独到的话:“但凡捱光的,两个字最难,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得。第一件,潘安的貌;第二件,驴儿大的行货;第三件,要似邓通有钱;第四件,小就要棉里针忍耐;第五件,要闲工夫:——这五件,唤作‘潘、驴、邓、小、闲’。”[1](P175)与西门庆相比,高衙内具有更多的优势,尤其是“邓、小、闲”三件。“似邓通有钱”:高太尉不仅有钱,而且有势。仅梁中书为其祝寿,每年就要献上十万贯的“生辰纲”,何况还有其他人的平时进奉;“棉里针忍耐”:高衙内在陆谦家对林娘子的苦苦哀求,已经做得很到位,显示了足够的耐心;“闲工夫”:高衙内有的是时间。他虽然是高太尉的义子,却没有当官的欲望,只是整日和一班闲汉胡混。所以,高衙内让林娘子回心转意是迟早的事。

然而,林娘子毕竟不是潘金莲、潘巧云那样被情欲掩盖了理智的女子,她有着强烈的名节观念,是一个典型的有着浓厚的封建道德礼教思想的良家妇女,“从一而终”的观念在她心里根深蒂固。虽然林冲已经写了休书给她,但是,只要林冲活着,她就不会改嫁。也就是说,要她改嫁的关键条件就是林冲死掉:

一个应道:“端的亏管营、差拨两位用心!回到京师,禀过太尉,都保你二位做大官。这番张教头没的推故。”那人道:“林冲今番直吃我们对付了,高衙内这病必然好了。”又一个道:“张教头那厮,三回五次托人情去说:‘你的女婿没了。’张教头越不肯应承。因此衙内病患看看重了。太尉特使俺两个央浼二位干这件事,不想而今完备了。”[1](P75)

这说明,在林冲刺配沧州以后,高衙内确实一直没有停止过对林娘子的纠缠,而林娘子和张教头“不肯应承”的推辞就是只要林冲还活着,就不会答应。所以,陆谦、富安要在草料场烧死林冲,让“张教头没的推故”。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正是林娘子提出的这个条件,直接导致了陆谦、富安从汴梁赶到沧州实施火烧草料场的行动。虽然林冲没被烧死,但他杀了陆谦等三人,已经是犯了死罪。加之后来上了梁山,更是十恶不赦之罪。但是林娘子一家却没有受到任何牵连,一直平安无事。这只能说明,林娘子已经答应和高衙内在一起,高太尉对其进行了有效的庇护。

到这里,本文开头提出的所有问题就都有了答案:两个喽啰说了谎。真实的情况是林娘子并没有自缢身死,而是改嫁给了高衙内,并且已经搬走。锦儿和众邻居也已经被收买,这个时间就是林冲上了梁山后的两三个月。两个喽啰一到汴梁,就被高太尉收买了,又留他们在城里吃喝玩乐了一个多月,临行前又交代好见了林冲要说的话。既然林娘子和张教头已死,只剩一个锦儿,且已有归宿,林冲也就没有什么挂念了。

四、对林娘子结局设置的进一步探讨

既然林娘子是改嫁高衙内这样一个结局,为什么作者却要借两个喽啰之口传达给我们她自缢身死这一虚假信息呢?这和作者的叙事策略有关:

第一,林娘子这个人物的设置其实是出于故事情节的需要。小说要引出林冲与高太尉之间的矛盾,就要有一个事由,那就是林娘子。高太尉是一个位高权重的大臣,而林冲却只不过是众多禁军教头中的普通一员,二者无论是在工作中还是生活中,都不会有什么交集。由于林娘子的迷人的美貌和高雅气质,招致了高衙内的纠缠,这就把林冲和高太尉联系了起来,为后文一系列故事情节的展开打下了基础。第二,在一定程度上展现“女人祸水”的思想。中国传统妇女观认为女人在家庭中主要承担着“相夫教子”的任务,而小说中的好几个英雄人物都是因为女人给他们惹了祸才上了梁山。如武松是为兄报仇杀了潘金莲,宋江、杨雄、卢俊义是因为奸情杀了阎婆惜、潘巧云和贾氏,而林冲遭到高俅的陷害则是因为林娘子的美貌。第三,为了更好地塑造林冲这个人物形象。本来作者设置林娘子与林冲的故事的初衷是要展示夫妻二人深厚的感情,展现林冲英勇豪迈的英雄气概。但在具体的叙事中却逐渐偏离了这个中心。随着故事情节的的发展,作者的叙述让我们看到的却是夫妻二人关系冷漠,形同路人,恩爱全无。而林冲只爱舞枪弄棒,喝酒交友的行事风格却被凸现出来,典型的一介武夫,可谓事与愿违。

从主观上讲,作者是想把林娘子当做正面的贞洁女性形象来描写的,需要大加赞美颂扬,但在具体叙述中,林娘子却成了一个“惹祸精”、面临着要选择改嫁的“失节”妇女。由于受到宋代理学“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思想的影响,在作者的意识观念里,这样的林娘子是不应该有好下场的,这就造成了作者道德评价选择上的矛盾。所以,作者最终采取的是模棱两可的“模糊叙事法”,对林娘子既不赞美歌颂,也不揭露抨击,而是在叙述中含糊其辞,给出了林娘子“自缢身死”的结局,把真相隐藏其中,只隐隐约约留下一些蛛丝马迹,让读者自己去仔细品味辨析。嘉靖年间的李开先看到了小说作者在林娘子身上所持有的矛盾态度,于是在他的传奇《宝剑记》中不仅改变了原来的故事情节,还把林娘子塑造成了一个才貌双全、坚贞不屈、敢于斗争的女子,经过千辛万苦,终于和林冲团聚,还被朝廷封为“洛阳郡夫人”,改变了她自缢身死的悲剧结局。林娘子的形象不再模糊不清,而是容貌品质,各擅其美;夫妻团聚,皆大欢喜。[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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