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苦与狂欢:网络修辞“打工人”现象探究

2021-01-31 20:17
视听 2021年12期
关键词:网民工人群体

张 月

近年来,网络空间作为当代人生活、展演的重要场域,不仅和个人的成长轨迹发生密切的交融,也在潜移默化中与社会转型发展之路勾连,产生更为深远的影响。网络修辞是建构在互联网技术之上的现代都市文化的重要产物之一,有学者将其定义为“人们在网络交际过程中,为了表达特定的意图或者达成交流目的,选用特殊词汇并将特有的意识形态融入语言中,这就是网络修辞”①。作为网络世界与现实社会相互建构的表征,网络修辞勾连线上虚拟世界与线下转型中国的社会情景,参与再造不同阶层的身份认同②。

2020年9月起,“打工人”一词不断被网民进行表情包、标语等多种形式的再创造,生产出“打工人都是人上人”等大量口号,最终掀起了一场讨论热潮。其实,“打工人”并不是一个新创词汇,1995年道子的文章《打工族与打工职业》就写道:“打工人去打工,往往是出于一种权宜之计”③。但在今天的新媒体场域中,这个词语的内涵和意义已然发生了变化,故笔者认为其是属于网络修辞范畴的。

本文聚焦三个问题:其一,“打工人”作为一种身份指称词,在社会变迁和新媒体介入后发生的语义变迁;其二,比对民众的集体宣泄行动从线下“诉苦”走向线上“狂欢”的时代历程;其三,描绘主流媒体、草根、中上阶层在新媒体场域中对“打工人”采取的不同话语策略,展现转型期中国不同阶层塑造自我意识形态的意识。

一、身份:打工人的前世今生

身份,指一个人在一定的社会体系中的社会位置④。“打工人”即是一种身份代称,它的基础含义是指社会中自身不掌握生产资料而受雇于人、替人工作的群体。一个个体通常同时拥有多种身份,但并不一定对每一种身份都持有同等的认同感。通过对“打工人”词组的历史发展和社会态度变化的梳理,可以体察到在修辞背后蕴藏着社会政治经济、社会阶层、权力结构、传播技术等诸多概念间千丝万缕的关系。

打工人即以打工为生的人,它的前身是“农民工”。在我国内地,自市场经济改革开始,大量农村劳动力受经济因素吸引背井离乡到更发达的城市谋生,以至于出现“民工潮”。在国家工业化进程中,这种劳动力迁徙几乎是一条必经之路,英国学者雷文斯坦指出,经济因素的支配是人口迁徙及农村人口流向城市的主要动机⑤。由于知识水平、社会经济地位等诸多客观条件的限制,他们中大多数人从事的是强度大、时间长、薪资低的体力劳动。同期,“打工”一词借方言推广从香港传入内地,并在广泛使用中与前文所述的体力类劳动挂钩。与同样意指从事工作的“上班”比较起来,“打工”明显指向着那些社会底层的工种。“打”字作为动词“做”的一种表现形式,反映出使用者迫于现实生活,不得不外出“打工”的复杂情感。

在这一时期,无论是媒介报道还是民间语言,都有诸多指称农民工等“打工”群体的词汇,如盲流(“盲目流动”的缩写)、民工、打工仔等,这些身份代词充满文化偏见和排斥意识,打工群体被置于消极被动和具有威胁性的负面框架中⑥。从称谓上可以窥见,打工群体在这时不管是社会评价,还是其自身的认同感都是较低的。

随着国家现代化、城镇化进程的稳步推进,打工的内涵与外延都产生了变化。例如,户籍制度改革缩小了城乡差距,“农民”身份在打工群体中淡化;教育事业发展,就业形势演变,新一代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大量涌入劳动力市场;知识经济到来后,人力资源由储备型向开发型转变,高级管理人员也向“打工”行列看齐,出现“打工贵族”⑦。如此,在经济发展的浪潮中,大量新兴工作岗位出现,打工的形式变得更加体面和规范,同时,职业等级观念也在被重构。

新的传播技术不仅参与了社会经济建设,也促成了文化观念、生活方式和交往形式的改变。在过去,打工群体常常是被动地被放在台前一个不起眼的位置,被“命名”、被评价。但是随着互联网的普惠、移动手机成本的削减,网络媒体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赋权作用,使参与者有了自我表达的麦克风。新时代下的打工群体,尤其是互联网一代,有着强烈的自我言说欲望。借助新型传播工具,他们频频在公共舆论场里发出强音,其声势远甚于纸媒时代的范雨素们。

这一时间,涌现了大量由网民自主创造,重新定义、描绘打工群体生活的网络修辞。比如“社畜”,它是一个舶来语,本是日本底层上班族用于自嘲的贬义词,指在公司很顺从地工作,被公司当作牲畜一样压榨的员工。这显然是一种通过刻意夸张来宣泄情绪的修辞手法。延续这种思路,网民又给更加本土的词汇“打工人”赋予了新的意义,有人认为这又是一种进步,因为在它的指向中,人起码脱离了“畜”。中国网民对这些修辞的接受和广泛性使用在一定层面上体现了当前中下阶层的阶层压力和觉醒意识。

同时,与前文比对起来,我们可以明显感受到社会态度发生的变化,这与中国目前的社会心态脱离不了关系。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我国人民群众的生活条件的确有了很大改善,但与此同时,社会上贫富差距也愈加明显⑧,由此带来大部分公众对拥有大量社会生产资料和财富的少部分群体的不满情绪,即“群体相对剥夺感”。因此,在这种心理机制的作用下,网民群体(尽管他们因为职业、教育、家庭背景的不同也存在着明显的差距)能以较高的身份认同和群体归属感团聚在“打工人”这个身份标签下。

二、行动:从“诉苦”到“狂欢”

从“社畜”到“打工人”,网民不知疲倦般掀起一场又一场网络狂欢,究其根源,是出于人类本身就有态度表达和情绪宣泄的需要。因此,那些暗合中国社会真实情况,又能引起共鸣的话语易得到认可,借助互联网传播成为网络流行语。这是网民表达思想过程中必然出现的现象,透过流行语表面含义,可以发现其背后所揭示的某种集体情绪⑨。同样是集体进行情绪宣泄的行动,建国初期的“诉苦”运动和今日网络舆论场中习以为常的“狂欢”活动存在着某些联系。

诉苦,即向人诉说自己的苦处。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在遇到挫折磨难时,往往会向其他人倾诉,寻求他人的安慰、认可,以此得到情感支持。在半世纪以前,诉苦具有特定的政治内涵:“诉说自己被阶级敌人迫害、剥削的历史,因而激起别人的阶级仇恨,同时也坚定了自己的阶级立场,就叫做‘诉苦’”⑩。自1947年毛泽东批令全军广泛开展诉苦教育运动起至新中国成立后,在诸如土地改革运动、娼妓改造等多项改造工作里,皆能看到“诉苦”的身影。

本文只从“诉苦”作为一种当时社会背景下常规性的集体情绪宣泄的线下群聚活动的角度去剖析,可以看到:首先,诉苦能够成为一种普遍性政治行为并取得巨大成效,这是基于广大农民遭受剥削、压迫、生活艰难困苦的客观现实[11]。外部环境的压力和内在宣泄的需要结合,使诉苦话语引起共鸣成为可能,并在高频次的运动中,使参与者产生较强的“同一战线”的群体身份认同感,很难说这种意识的形成与之后“文革”时期家庭成分论、血统论等更强化的身份观念之间没有关系。其次,对于这场自上而下组织开展的活动中,从以底层人民为主体的参与者自己口中说的话是否能真正代表他们的本意,许多学者提出了质疑。在“诉苦”时,农民使用的阶级话语范式来源于国家的教导,表述的内容也限定在国家有意引导、规范的阶级框架之中,囿于农民自身的知识素质和整体的运动氛围,最终,诉苦不得不以简单和两极化的阶级语言标签去覆盖原本生活中更加复杂的价值判断[12]。第三,“诉苦”将基本情感基调建立在“苦”上,通过苦的叙事,唤醒民众的悲痛情感,从而在一片“叫苦连天”中最大限度激发民众对敌对阶级的愤恨不满情绪。一方面,当时的观念认为“哭”是苦难情绪被激发的最重要表现,能营造苦大仇深的氛围,激发群众的苦感和仇恨。有的地方提出了“不哭就不是真贫农”“消灭不哭的贫农”等口号[13]。另一方面,诉苦的参与者毫不吝啬向敌对阶级进行怒火宣泄,实现群体性的心理“翻身”。如“先前地主把我们压在泥巴里,今天我们要把地主踩到灰里去”[14],至此,“诉苦”的情感表达完成。

而后,中国在经济、政治体制建设的不断探索中增强国力,社会机器运转越来越快,直至今天的“加速”社会。一方面,在消费主义、内卷等多重压力下,个体越来越难以体验个人价值带来的成就感;另一方面,由于代际资源积累、教育资源不平衡等因素,中下阶层向上爬升的阻力越来越大,改革开放后埋下的贫富不均问题已经开始向阶级固化演变,社会群体之间渐起摩擦。在焦虑和不满下,民众需要宣泄释压。

新型传播技术的出现给社会诸多方面带来了变革,也包括人们的交往和表达方式。借助互联网,人们可以脱离身体的在场,在网络空间中通过意识的在场共同行动,发出“一呼百应”的声音。在一次又一次的集体行动中,新媒体平台作为公共舆论主要场地产生的强大力量,有时甚至能倒逼政府作出回应。

同时,在现代都市文化、娱乐主义的浸染下,网民的表达取向也发生了改变,苦大仇深再也不是调动情绪的唯一利器。今天,网民更热衷于利用网络这个平台解构现存权威体系,他们几乎每天都在不断疯狂模因复制进行狂欢。狂欢化已经成为新兴一代的一种表现手段、话语体系、价值观念,甚至是生活方式[15]。“打工人”的风靡就是一场典型的现代狂欢展演,网民通过短视频、表情包等多种形式再创作,对“打工”进行戏谑与揶揄式的剪切、重组,消解其原本内涵,在看似热闹与幽默的调侃中宣泄不满。在这些表达中,网民甚至将过去的阶级性话语进行改写,如将红色宣传画做成表情包;口号,作为一种常规的动员工具,在“诉苦”时,它是“苦多就是功劳大”[16]。在“打工人”狂欢中,“打工人都是人上人”亦朗朗上口。但与过去的直接表意不同,网民真正想要传达的是“言外之意”,“每天起床的意义就是去拥抱工作”是表述者和接收者心照不宣的反语,在积极的表述下,传达的仍然是不满情绪。

通过以上梳理,可以看到,“诉苦”和“狂欢”作为两个典型的集体情绪宣泄行动形式,皆具有鲜明的时代性和强大的实际效用,它们直接与中国的社会环境、阶层构成、传播技术、社会文化、群体心理等诸多概念相互勾连。“诉苦”更具政治属性,表述者被上方组织起来,在仪式化的集体行动中,运用官方授意的阶级冲突框架进行呼喝;“狂欢”则是当下网生一代习惯的生存方式,它常常是表述者自发的,所触及的范围也更广,网民在虚拟空间中突破时空限制集合。具体到“打工人”事件中,同样使用了阶级性话语,但戏谑冲淡了严肃冷硬的冲突意味,网民的重点更在于情感宣泄和流行文化的身份认同,阶级性话语中原本的反抗意识被有意无意地消解掉了。

三、态度:新媒体场域中不同阶层的展演

在新媒体成为公共生活的重要场域后,所有阶层和利益群体都越来越重视通过新媒体建构有利于自身利益的意识形态[17]。意识形态更加多元化的同时不同意识形态之间的冲突和交锋也更为直接、激烈、多样和复杂了[18]。当“打工人”在新媒体平台上掀起热潮后,网民、中上阶层和主流媒体分别展现了不同的态度和话语策略。

作为主要使用者和接受者的网民对风潮响应得很快,迅速投入了模因的再造和扩散中,仅在微博上衍生的话题就多达十余个,“打工人梗为什么会爆火”“打工人表情包”等皆创下了不凡热度。必须指出的是,尽管网民化用了底层劳动人民的形象,戏称自己为“码农”“数据女工”“电视民工”等,但后者囿于媒介使用素养、社会经济地位等要素的制约,其实被排除在了游戏之外。接受过一定教育、有一定经济基础的网生一代作为言说的主力,从捍卫自身阶层利益出发组织语言,寻求同类的共鸣,最终将矛头指向上层。

与资本关系紧密的中上阶层没有在狂欢中缺席。如宝马汽车在微博发布:“我已经加满油了,你呢,打工人?”内地多个演艺圈明星借“打工人”包装营销。毫无疑问,这种挪用并没有得到舆论认可,反而招致网民的强烈反感,并在富二代曹译文自称“打工人”炫富翻车事件中达到极致。拥有优越社会地位、经济实力的中上阶层,实际上正是“打工人”话语中暗指向的“老板”,其对“打工人”的主动收编是运用话语策略去遮蔽上下层权力关系,避免直面锋芒,但见效微弱[19]。

作为官方意志代表的传统主流媒体态度更为审慎。在以下媒体微信公众号上检索“打工人”关键词,在9月—12月的内容产出中,新媒体,如澎湃有14篇以“打工人”为标题或内容主题,新京报和界面新闻则各有9篇;而传统主流媒体,如人民网、人民日报的报道文章数量均为0,人民时评阅读有1篇,央视网、新华网各有2篇。对这些文章进行内容分析后发现,主流媒体多通过对“努力”“劳动者光荣”等正面元素的强调,将“打工人”纳入一贯的正向价值观中。从数据上的鲜明对比和引导风向可以体察到,传统主流媒体在淡化“打工人”及其潜藏的阶级属性。作为党的喉舌,传统主流媒体的出发点总是为整个国家的长久稳定发展服务的,尽可能避免加深不同层级间的撕裂和冲突。

网民、中上阶层、传统主流媒体各方皆从自己阶层出发,试图在新媒介场域中占得更多的话语权。从这一角度看,网络空间中围绕不同符号展开的每一次喧闹,都是社会阶层之间的权力博弈的表征[20]。

综上所述,新媒体为人们提供了新的活动空间和生存方式,但它并不是一个世外桃源,现实社会中的权力博弈和不平衡结构在这里依然有迹可循。传播技术的发展为人们带来自我表达和社会交往的新形式,但归根结底,它如何被使用、呈现如何效果都受制于具有生存本能的人类。只要这种本能一直存在,当它与暗流汹涌的思想浪潮、阶层冲突等不稳定的社会背景相遇时,就会造成无法忽视甚至不可控的影响。

注释:

①田密.“微”时代中网络新修辞的冷思考[J].广西教育学院学报,2018(03):71-74.

②曹晋,徐婧.网络新修辞与转型中国的性别秩序重塑及阶层关系重构——以“局吊丝”为例[J].当代传播,2015(05):26-31.

③道子.打工族与打工职业[J].人才开发,1995(07):18-20.

④陈国强.简明文化人类学词典[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0.

⑤周振,王生升.中国农民工商品化的政治经济学分析[J].教学与研究,2017(11):38-44.

⑥黄典林.从“盲流”到“新工人阶级”——近三十年《人民日报》新闻话语对农民工群体的意识形态重构[J].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13(09):42-48.

⑦赵凌峰.“打工文学”与“底层文学”之比较[J].才智,2008(03):178-179.

⑧张书维,王二平,周洁.跨情境下集群行为的动因机制[J].心理学报,2012(04):524-545.

⑨韩玉花.网络流行语的社会镜像[J].新闻爱好者,2010(06):60.

⑩李里峰.土改中的诉苦:一种民众动员技术的微观分析[J].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版),2007(05):97-109.

[11][12][13][14]吴毅,陈颀.“说话”的可能性——对土改“诉苦”的再反思[J].社会学研究,2012(06):146-171+244-245.

[15]杨勇.网络流行语衍生、传播的理据和方向[J].学术界,2016(02):99-108+327.

[16]唐县县委.两个村诉苦、比苦、比光景的初步经验(1947年12月)[Z].河北省档案馆藏,档号520-1-274-2。

[17]刘瑞生.新媒体传播转型视阈下的意识形态建构[J].苏州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06):163-167.

[18]吴曼迪.从网络论坛透析新媒体在公共领域建构中的作用[J].赤峰学院学报,2013(02):196-197.

[19][20]曹晋,徐婧,黄傲寒.新媒体、新修辞与转型中国的性别政治、阶级关系:以“绿茶婊”为例[J].新闻大学,2015(02):5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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