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丰
(南京大学 文学院,南京 210046)
恩格斯在致玛格丽特·哈克奈斯的信件中提出的“现实主义的最伟大胜利”理论一度成为社会主义文艺阵营的大旗。文中,恩格斯以巴尔扎克的创作中表现的、对政治立场相反的革命派的同情为例,提出现实主义作为一种创作方法,可以超越作者的政治立场与情感来表达现实。这一观点在后来马克思主义阵营的分化中得到了更为多样的阐释。虽然其中不乏来自时代政治的需要与学术生产式的强解,但解读的历史也足以证明其内涵的丰富。
卢卡奇将这种现象解读为巴尔扎克自身的诚实战胜了他自身政治立场的干扰,从而忠实于不受蒙蔽的观察与描写。阿尔都赛则将这种现象的成因从作家的品格转移到文艺自身的独立性,认为在作家感性体验的自主运动中必然产生对其理性认同的社会意识形态的反抗。与西方马克思主义阵营相反,前苏联与中国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普遍从政治立场与艺术的对立统一关系来解读这一现象。胡风、秦兆阳等认为巴尔扎克现象是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胜利,是“写实”的外在要求对内在倾向的克服。而以周扬为代表的官方理论家则强调立场的优先地位,认为巴尔扎克现象是世界观中所谓“进步成分”对“落后成分”的克服。即立场的“进步”部分确定了巴尔扎克创作的成就,而立场的“落后”部分则导致了他创作的局限性。当代国内对这一问题的讨论,大多局限于理论比附,如利用该理论评说现实主义经典作品,或对某个马克思理论家针对该理论的发挥进行分析等。
以往的研究往往先定了创作方法与世界观的对抗关系,以至于“现实主义”和“世界观”不是被作为认识的过程与产物来看待,仅成了抽象的概念。本文的目的有二:一是尽可能联系《致玛·哈克奈斯》以及相关文本,还原恩格斯讨论现实主义问题的语境,从而分析现实主义与世界观在恩格斯理论中的确切关系;二是将讨论中心从立场与方法转移到认识能力,从而发掘这一理论对现实主义的总结与开启现代文学的历史意义。
按照传统马克思主义的创作论,作家需要在进步世界观的指导下,才能够创作出“正确”认识与反应现实的作品。在部分批评家眼中,这种创作论中隐含的“世界观指导创作方法”逻辑,与恩格斯“现实主义最伟大胜利”的冲突难以回避。按照前者的逻辑,进步的立场决定了作家有无现实主义的品格,从而决定现实主义的生产与否;而按照后者,则现实主义作为一种创作方法,可以战胜作家的立场,即便这种立场是反动的。围绕这两个逻辑,一百多年来的批评家们划分楚河汉界,虽争论不休却始终原地踏步,有自说自话之嫌。
部分学者已经注意到这个问题,发出具有总结与转向性质的呼唤。汪正龙在《“现实主义的最伟大胜利”:一段问题史》中按东西方马克思主义阵营总结了各方的主张及其缺陷,并批评这些理论家受限于马、恩等人对现实主义的文学的偏好,从而束缚了本应不断更新的社会主义文学研究[1]。黄力之则从接受美学角度另辟蹊径,将该问题的论点从作家转移到读者,认为“现实主义的最伟大胜利”并非作家对自身世界观的遵从与反叛,而是读者在阐释作品时代入的各自世界观下对现实的理解[2]。
笔者则认为这一问题的讨论基础尚处于含混的状态。“世界观”本身是个庞大的概念,绝不仅仅是政治立场一言可以蔽之,而“现实主义”则是被历史完成的文学创作方法,脱离了创作主体的观点则无所谓方法可言。现实主义作家具有阐释历史、介入现实的意图,从而将现实主义作为自身的文学追求,完全脱离作者世界观的创作方法恐怕是很难想象的。有两点需要明确:第一,世界观绝不等于政治立场,二者存在相对的独立性乃至相左的可能;第二,现实主义作为一种理性时代的创作方法,要求作者去主动分析社会历史并选择典型,因此很难在逻辑上优先于世界观本身,即便这种世界观没有为作者所自觉。所以笔者认为恩格斯“现实主义的最伟大胜利”理论并未脱离经典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范畴,依然承认进步世界观的主导作用,并且提倡世界观的优先地位。
那么,该如何解释两者之间的所谓矛盾呢?或者说,该如何证明恩格斯对世界观的提倡呢?笔者认为,恩格斯提倡的世界观是作家对社会历史的认识能力,以及对历史的正确认识所必然导向的、先进的政治立场;同时,恩格斯笔下的现实主义是作为一个创作方法而言的,而不是作为与文学创作或文本相对应的“现实”而言的,更不是作为卡夫卡、毕加索等现代主义作品中无边的“现实性”而言的。
如果将现实主义单纯理解为十九世纪巴尔扎克式的创作方法,那么它的“伟大胜利”也必然在历史的淘洗中走向消亡;但如果像部分理论家那样,试图通过所谓“无边的现实主义”来满足这个胜利的永恒性,那么就陷入了毫无意义的自吹自擂——毕竟存在即现实。笔者认为此时应当注意到恩格斯在1888年写下《致玛·哈克奈斯》的语境,当时正是作为文学概念的“现实主义”达到顶峰并开始走下坡路的时间。相较于雨果式的浪漫主义以及“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一切左拉”[3]590的自然主义,彼时现实主义毫无疑问是一个已经近乎完成的“胜利”概念。但现实主义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很快在与现代主义的论战中丧失了主流地位,因此再试图去还原某个创作风潮的讨论流行已经是不可能了。所以与其纠结于《致玛·哈克奈斯》中巴尔扎克与现实主义的关系,不如去考虑巴尔扎克与其时“现实”的关系。
正如原文中最具代表性的那句话:
这样,巴尔扎克就不得不违反自己的阶级同情和政治偏见而行动;他看到了他心爱的贵族们灭亡的必然性,从而把他们描写成不配有更好命运的人[3]591。
许多批评家对这句话的解读是掐头去尾的。他们格外关注“巴尔扎克作品的描写违反了自己的阶级同情”这一文本事实,而在真正关键的原因处——“看到了他心爱的贵族们灭亡的必然性”——则含糊其辞,或有意无意地忽略,或将其抛给政治经济学、历史哲学等领域。可以说,在这个话题传统的“立场与方法”之争的语境中,缺乏了对于作家认识方面的考察,忽视了恩格斯做出的“他看到了他心爱的贵族们灭亡的必然性”的判断,以至于部分批评家将这种认识混同于世界观,然后将世界观混同于政治立场,最后进行粗暴的政治审判。为何巴尔扎克能够看到贵族灭亡的“必然性”?姑且不论恩格斯做出的判断是否正确,是否符合巴尔扎克的主观意志,这种被认识的“必然性”与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理论的关联是难以回避的,及其之于现实主义或更为广阔的创作,则更有巨大的意义待发掘。
笔者认为在恩格斯的原文本中,对作家认识社会历史的规律的能力的推崇,尤其是在历史唯物主义世界观指导下发展的认识能力的推崇,是恩格斯该文的主要目的。其证据正在恩格斯对《城市姑娘》的批评中:恩格斯认为哈克奈斯笔下的工人是消极的,不符合那个工人运动如火如荼的时代的现实。恩格斯在此处判断作者对那个时代环境的认识还不够典型。
典型环境本身是作者对时代的观察,经过认识加工后的产物,所以这里恰恰强调的是认识问题,而不是政治立场和创作方法的问题。正如恩格斯在评论斐迪南·拉萨尔的《济金根》时指出的,这部剧的缺陷在于对平民分子与农民分子没有给予应有的关注,把农民运动放到了次要的地位[3]438。这显然与政治立场没有必然的联系,而是在讨论作者对于时代中农民运动重要性的认识能力,及其所决定呈现出的典型环境。
换而言之,《济金根》与《城市姑娘》的问题在于作者虽然在立场上支持工人与农民,却没能认识到阶级斗争这一历史规律的实质,反而让自己的立场“败给”笔下所描写的时代;由此逆推,巴尔扎克作品的伟大正在与作者虽然在情感上支持贵族,但却能认识到阶级斗争推动的社会运动趋势,从而使笔下的现实战胜了自己的立场。可见,认识、情感、立场之间的矛盾,应当是世界观内部同一层面的矛盾。马生龙在分析卢卡奇现实主义理论时看到了这一点,却没能区分社会认识和政治立场,而将矛盾归因于世界观的“浅层与深层”,实际上走了周扬的老路[4]。
对于工人阶级的反抗与农民运动的重要性的认识,肯定不是卢卡奇“真诚”可以概括的,也不完全受政治立场控制——否则恩格斯就不用费那么大力气去和“真正的社会主义”以及他自己在文中提及的“倾向性小说”作斗争了。卢卡奇这个问题上语焉不详,他一方面将称赞巴尔扎克“作家主观的真诚”,然后又认为为了描绘真实,作家必须通过历史来产生“悲剧的幻想”[5]。这一逻辑明显会导致现实主义概念泛化,用来描述现代主义作品也完全合适。虽然从文学意义上来说不无其道理,但并不符合恩格斯那个时代的语境。作者如何去科学地认识社会,如何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认识人类历史的动力——阶级斗争,并且通过塑造典型的环境与人物来反映这种斗争及其方向,这才是恩格斯所看重的立场。
历史证明,无论是拉萨尔还是哈克奈斯,都算不上有“坚定而正确”的政治立场的作家,甚至于最后走到了科学社会主义的对立面。反过来说,支持表现主义的布洛赫、布莱希特和阿多诺,与反对表现主义的卢卡奇,他们在支持社会主义、反法西斯主义的政治立场上是相同的。如果以“政治立场”作为现实主义的标杆,便无法理解布莱希特对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发展,必然导致对马克思主义文艺阵营的窄化。可见现实主义并不能代表政治立场,将现实主义的胜利说成是“政治立场”的胜利可谓毫无根据,不过是战时逻辑的暴力延展。
同时,认为“现实主义”作为追求写实的技法,能够超越作家的世界观的观点,也是不符合恩格斯理念的。但是这种观点在当下的文学理论研究中却被不加反思地认可。丁帆在《重树“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的现实主义大纛》中提出,恩格斯是首倡作家创作方法大于世界观的批评家,其理由便是恩格斯关于巴尔扎克的“现实主义最伟大胜利”的讨论。但其随后的阐发立刻陷入了逻辑的矛盾中,文中写道:
恩格斯应该是首倡作家的创作方法大于世界观的伟大批评家,换言之,就是他提倡作家站在人类良知和正义的立场上去克服自身的阶级立场,在作品中注入不带偏见“反立场”的价值观——一个对历史负责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所约定的正义价值观[6]。
试问,既然现实主义的伟大胜利是创作方法对世界观的胜利,是无立场的技术对作者观点的胜利,为何此处又要援引所谓的“人类良知和正义的立场”以及“价值观”来助力,却毫不讨论作为创作方法的现实主义本身呢?如果按照这种逻辑,那么我们仍然可以认为恩格斯是在倡导“价值观决定创作方法”,此处的“价值观”又和“世界观”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呢?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如果决定巴尔扎克创作的只是“良知和正义”,那么恩格斯提出他“他看到了他心爱的贵族们灭亡的必然性”便可以理解为巴尔扎克看到了贵族缺乏良知和正义,从而必然灭亡,虽然巴尔扎克本人可能确实仅仅怀有这种想法,但这一依靠抽象道德的观点显然是不符合历史唯物主义的。
可见,这种观点不过是卢卡奇提出的“作家主观的真诚”的变体,将原文中的“观点”置换成了相对模糊的道德。作者心里其实有意识到,脱离立场和观点——尤其是世界观和价值观——来讨论现实主义,是完全不可能的。笔者不否认恩格斯对人类良知和正义的追求,更不否认这种乌托邦冲动是现实主义的重要支撑,而是反对将其与世界观对立的逻辑。一旦创作者陷入这种逻辑,原本广阔的世界观概念就会变成狭隘的政治立场,而原本鲜活的现实主义创作法就会变成毫无理念和价值支撑的书写技术。
实质上,这种说法来自于对《致玛·哈克奈斯》的断章取义。被集中分析且过度阐释的语句有两处,分别是:
作者的见解越隐蔽,对艺术作品来说就越好。我所指的现实主义甚至可以不顾作者的见解而表露出来[3]590。
从此处开始,恩格斯举出了巴尔扎克的例子来讨论,并在末尾提出了:
这一切我认为是现实主义的最伟大胜利之一,是老巴尔扎克最重大的特点之一[3]591。
以往的论者分析第一句的内涵,总是强调其与后文巴尔扎克的关系,而忽视了恩格斯提出这个观点的语境。事实上,只要回到《致玛·哈克奈斯》的文本以及恩格斯其他作品所构成的语境中,就不难解读这话的准确内涵。
在提出这一观点的上一段,恩格斯批评了哈克奈斯没能关注到英国工人的反抗——虽然可能再现了真实的细节,但却没能对符合历史潮流的典型环境与人物做出选择。但很快话锋一转,说明自己并不是让哈克奈斯去直截了当地鼓吹自己的政治观点,从而提出现实主义可以“不顾作者见解而表露”。可见恩格斯在此处不过是对哈克奈斯的批评做了补充说明,以免自己的观点被误会为让作者去直白表露自己的倾向性。此处见解的隐蔽和现实主义都是在讨论构思与创作的方法,与世界观无涉,即中国所谓“曲笔”。冷静写实的笔法无疑是现实主义的审美追求,所以偏爱现实主义风格的恩格斯才认为这样写有利于作品的艺术性。这一点在《致敏考茨基》有着更为直观的表述,恩格斯说道:
我绝不反对倾向诗本身……可是我认为,倾向应当从场面和情节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而无须特别把它指点出来;同时我认为,作者不必把他所描写的社会冲突的历史的未来的解决办法硬塞给读者[3]579。
如果恩格斯真是想表达创作方法大于世界观,那又如何解释此处对于倾向性、甚至政治倾向的肯定呢?所以“现实主义可以不顾作者见解”是从“表露出来”这个创作层面而言的,指的是作家不应当在作品中指点观念,阐述历史条文与具体的未来方案,而绝不是说现实主义就可以天马行空,完全脱离作者的认识能力甚至世界观了。部分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在这个问题上过度阐释,因此才会出现将卡夫卡作为现实主义的“无边”的概念泛化。
至于最后的“现实主义的最伟大胜利”一说,就更不是什么现实主义作为创作方法对作者世界观的胜利。只要回到原文语境中,就会发现胜利的“这一切”指代的是巴尔扎克整体,是他背叛自己的政治立场的选择,是他对历史潮流的准确认识。这种现实主义,战胜了以往鼓吹倾向性和观点泛滥的浪漫与感伤;同时战胜了只表达真实的细节,而不顾环境与人物在历史潮流中结合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一切左拉”的自然主义。所以笔者认为,恩格斯笔下的现实主义最伟大胜利是历史层面的胜利,是现实主义对浪漫主义与自然主义的胜利。将其解释为现实主义战胜的作者政治观点的表达勉强可以,但解释为现实主义战胜了作者的世界观则不妥,否则巴尔扎克书写的就不再是“真诚”,而是巨大的“违心”了。
恩格斯“现实主义的最伟大胜利”观点并不是要否定世界观,而是强调作者认识能力对自身政治选择的超越,恰恰肯定了世界观的重要性。那么,恩格斯是怎么看待世界观与创作之间的关系呢?笔者认为,恩格斯事实上认同传统马克思主义和传统现实主义的创作理念,强调世界观对创作的决定性作用。但这个世界观绝不是泛泛的,而明确指向历史唯物主义的世界观,即肯定客观现实的优先性同时把握其中的历史运动规律,是实然(再现真实的细节)和应然(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的对立统一。在恩格斯理想的现实主义创作中,作家应当能够透过社会现象,把握历史规律(阶级斗争的规律),反映人类社会的进步历程与方向(共产主义的方向),并通过冷静客观的笔法表现出来。他希望作家有意识地克服自己的落后的政治立场,而不是无意识地去“写实”或输出观念。可见,恩格斯话语中的“现实主义”已经是他自身世界观的代名词了,又怎么可能去鼓吹创作法战胜世界观呢?
将“现实主义的最伟大胜利”理论解读为世界观与现实主义的对立,实际上是时代政治环境下的话语策略。统治的一方和异见的一方不约而同地将世界观与政治立场混同,其目的在于将文艺的问题转化为政治斗争的问题,来宣传各自的政治立场。在东方,这导致了批评者对“世界观”的肆意解读与政治审判,妨害了创作者基本的表达空间;在西方,这导致了“现实主义”的无原则泛化,甚至将卡夫卡阐释为现实主义者。笔者认为这一切既不符合恩格斯的意图,也无助于文学在社会主义的语境下的发展,妄诞之矛盾可以休矣。
无产阶级的基本立场,是恩格斯文艺批评的出发点。在《诗歌和散文中的德国社会主义》一文中,恩格斯旗帜鲜明地反对用文学词句代替科学认识,用所谓的“爱”而不是生产来实现社会解放的观点[7]。可见,恩格斯是主张世界观指导且应被应用于批评文艺创作的。百年来东西方马克思主义阵营出于各自的立场,对“现实主义的最伟大胜利”理论作出了过度甚至扭曲的阐释,但基本都将其解读为作者世界观与创作方法的对立。这实际上是妄诞的矛盾,因为恩格斯所指的胜利是现实主义相较于浪漫主义与自然主义的胜利,所说的作者应该隐藏见解,是对文本表达层面而非世界观层面而言。
但这并不是说“现实主义的最伟大胜利”理论就是现实主义的老生常谈,实际上它包含着针对现实主义的发展与否定性力量。因为对认识能力的肯定必然为后来的现代主义提供创作的合法性,即多元化与向内转的认识方式的现实可能。在现实主义渐成明日黄花的当下,现代至后现代文艺的发展脉络或可以作为一把钥匙,来让我们借由“人体解剖到猴体解剖”的路径,去考察现实主义的历史意义。解读恩格斯理论,必须坚持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立场,将概念还原为特定时代的言说,在此基础上考掘针对当下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