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立中,赵 锋
1.安徽大学历史学院,安徽合肥,230039;2.亳州学院亳文化研究中心,安徽亳州,236800
《道德经》作为一部道家经典之作,其中蕴含着丰富的治国之道,为历代帝王所重视,为其作注者有之。其中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就极力推崇《道德经》,在他所著的《御注道德真经·序》中指出:“惟知斯经乃万物之至根,王者之上师,臣民之极宝,非金丹之术也。”[1]689故尽其智虑,意利后人,是特注耳。
目前,学术界对于朱元璋所著的《御注道德真经》关注并不多,主要有艾力农[2]论述了朱元璋注《道德经》的重大贡献;覃孟念[3]着重探讨了朱元璋注《道德经》的目的,是看重其治国之道的作用。除此之外,鲜有专论。就《御注道德真经》内容而言,作为开国之君王,探寻治国之要道,治国安邦之考量,实为必然。但朱元璋在《御注道德真经》中有相当多的篇幅,涉及对“君子”(《道德经》中的“君子”最初有上古“圣人”之意,如二十六章中“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王弼《道德真经注》中的“君子”为“圣人”,将锡昌《老子校沽》:“圣人”乃理想之主)相关问题的论述,其观点较为新颖,且自成体系,值得深入探讨。
我国自古就对“君子”推崇备至,历代文人更是把“君子”作为人格理想目标,孜孜以求。历代文献中关于“君子”的讨论,绵延不断,从而使得“君子”的文化内涵得以不断丰富。早期文献中关于“君子”的记载,大多就政治地位而言,如《左传·襄公九年》:“君子劳心,小人劳力,先王之制也。”[4]又如《国语· 鲁语上》:“若布德于民而均平其政事,君子务治而小人务力,动不违时,器不过用,财用不匮,莫不共祀。”[5]当时文献常把“君子”与“小人”对举,根据各自的政治地位,承担不同的社会任务,这里的“君子”多侧重于政治内涵。而在孔子眼中,“君子”的文化内涵则着重强调道德修养,政治地位的内涵成分逐渐弱化,如《论语·里仁上》:“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6]这里“君子”中的道德文化内涵成分显著增强。有些文献不仅强调“君子”要有德行,还强调“君子”要注重文化修养,如《礼记·曲礼上》:“博闻强识而让,敦善行而不怠,谓之君子。”[7]时至汉代,“君子”的文化内涵就格外强调道德修养,有些文献中就直接把“君子”与“道德”进行并举,如班固的《白虎通·号》:“或称君子者何?道德之称也。”[8]从前期文献记载来看,“君子”的文化内涵,经过一个不断演变、逐渐丰富的过程,由前期注重强调“君子”的政治地位,逐渐演变为侧重强调“君子”的道德品行和文化修养,从而成为历代文人所追求的理想道德人格。那么,作为帝王的朱元璋,他所称赞的“君子”不仅能够守持大道,行道济物,同时还应在持道行道中保持谦卑,从而构筑起较为完整的“君子”理论体系。本文将依据《御注道德真经》对朱元璋的君子观进行初步探讨,请教于方家。
“道”可谓是《道德经》的中心,是老子思想的核心内容,被赋予种种特性,同时还具有特定的作用,“老子所预设的‘道’,其实就是他在经验世界中所体悟的道理,而把这些体悟的道理,统统附托给所谓的‘道’。”[9]22对于老子的“道”的解释,自古就有不同的观点,例如韩非子认为:“道者,万物之所然也,万理之所稽也。理者,成物之文也;道者,万物之所以成也。”[10]河上公则认为,老子的“道”为“谓经术政教之道也。”[11]而成玄英所理解的“道”则与前者又不一样,“道以虚通为义,常以湛寂得名。所谓无极大道,是众生之正性也。”[12]而唐代无名氏所著的《道德真经次解》中又把“道”划分为不同的层次,“道之一字分为三等,上道字属无为无名之大道,中道字是有形可名之道,下道字谓常行应用之道。”[13]就《道德经》中所谈的“道”而言,由于出现在不同的章节脉络中,运用于不同的语言环境中,从而生发出多种意蕴,也给后人留下多元解读的空间,正如陈鼓应先生所言:“有些地方,‘道’是指形而上的实存者;有些地方,‘道’是指一种规律;有些地方,‘道’是指人生的一种准则、指标、或典范。因而,同是谈‘道’,而义涵却不尽同。义涵虽不同,却又可以贯通起来。”[9]23后人对《道德经》中的“道”有多种理解,是在情理之中,那么作为帝王的朱元璋,他心中的“君子”与这个深奥莫测的“道”之间,又有着怎样的联系?
由于《道德经》中的“道”,具有极大的抽象性,难以认识和把握,故一般人难以守持。如解释“无象之象,是谓惚恍”(《道德经》十四章,以下仅标章节),“或又有象而无象,有形而无形,盖谓人心与道心,至幽至微,非君子难守,故惚恍也。”[1]693朱元璋之所以说这种至幽至微的“道”,只有“君子”可以守持,而其他人则难以拥有,其目的在于借助至幽至微之“道”,抬高其心目中“君子”的地位。又如解释“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十六章),“君子之学道也,体天地而行四时之常经,是故处心虚极,以守静笃。其心以观循环者,故法天地也。所以云万物并作,然后观复。”[1]694此处的“君子”已经突破了传统意义上道德品行和文化修养的界限,具有“体天地而行四时之常经”的能力,非一般意义上的“君子”所能及。
朱元璋认为玄妙幽深之“道”,非君子难守,而能始终坚守大道的“君子”,则会拥有非凡的“能力”,作为帝王的朱元璋,对“道”和“君子”的如此理解,其目的是显而易见的。如“老子之意,欲人守道,心当以为比,方成大人君子,莫不又有不信者,又再比云此数物,当骨嫩筋软之时,其持物也不能拏紧,固即紧也。”[1]708朱元璋认为《道德经》此章的目的,是在告诉世人,只有守持大道,才能成为“大人君子”,而此处的“大人君子”,又比他处的“君子”拥有更多的社会政治地位,在朱元璋的《御注道德真经》中,有多处“大人君子”之称,有时也用“王臣君子”之称,如解释“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四十章),“王臣君子持身守道,未尝时刻有忘。宁者,所以能成王臣君子者,为此道之用如是。世间万物既有生,即有灭,理道自然,天地之纲纪也。”[1]703朱元璋在治国方略上,借鉴了《道德经》的思想,如《御注道德真经·序》:“民不畏死,奈何以死而惧之?……如此者岂不应经之所云?朕乃罢极刑而囚役之,不逾年而朕心减恐。”[1]689认识到严刑峻法治理国家,不如推行教化,采取政宽刑轻的治国之道。
在《御注道德真经》中朱元璋对“君子”有多种称谓,从“君子”到“大人君子”,然后又到“王臣君子”,从而实现了“君子”与“王臣”的对等。在有些章节中,“君子”与“王臣”没有太大区别,甚至可以互称,最终完成了“君子”与“王臣”的转换。如“君子之持身行事,国王治国以陈纲纪,岂无知而无为?在动以时而举必善。以心言之,则世间美恶无不周知,在乎去其恶而存其善者。”[1]692此处,朱元璋已把“君子”行事与“国王”治国对举,并且他们都具有非凡的能力,对“世间美恶无不周知”。由此可知,作为一国之君的朱元璋,把“君子”视为秉天地之精气,神慧而不妄为,对世间美恶无所不知的真正用意,就是用“君子”隐喻“国王”,只有他们才拥有如此的神慧,才能够守持大“道”,否则将亡国失尊,“王臣失此,将无道而国亡。士君子失此,将倾覆尊贵也。”[1]703通过《御注道德真经》可知,朱元璋心中理想的君主,既要拥有超世之才,勤于政事,造福天下,又要清心寡欲,崇俭养德,从而达到国泰民安,天下大治。
从《御注道德真经》中可以看出,朱元璋认为“君子”不仅能够守持住这个玄妙莫测的“道”,而且还能够行“道”。如“静不动之貌,静中含凉之势,因此可以胜热。此云无他,大概喻君子守道行道,当审而果决勿躁,而勿豫也。”[1]704此言“君子”行道,在于审时度势,果敢决断,毫无迟疑。又如解释“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五十六章),“知者不言,谓君子能行道也,何哉?以其事物未至无可应者,虽知也不妄言。”[1]704其中的“知者不言”被朱元璋解释为“君子”能行道的表现,他的理由是事象还没有显现出来之前,虽然“君子”知道,但也不会轻易妄下结论,意在说明“君子”的行道之状。
在朱元璋看来,“君子”行道除了审时度势、果断而为之外,还需要坚守其心、剔除所欲,心神不为外界所惑,才能更好地持身行道。如“终日行者,行道心也,不离辎重者,以此辎重比身也。其道理者,人心也。心乃神魂所栖之处,若神魂而妄虑妄为,使不守其心而纵其所欲,是为离辎重也。”[1]698又如“忠信君子之于世,道行天下,不谓人所骤夸美者,是为上。若使人称美者,即是自张声势。故美我者,我道不坚,即不美不信是也。”[1]715由此可知,朱元璋认为“君子”在行道中,会恩施天下,难免会博得世人的溢美之词,即使做了善事,也不要太在意世人的赞美之言,如果“君子”行道,是为了博得外界的赞誉之词,实为自张声势,反而说明自己持“道”不坚。
朱元璋认为“君子”不仅能够行道,而且还能够利益万物,把“行道”与“济物”结合起来。如解释“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一章),“贤人君子有志,则皆能利济万物,所以无名天地之始,即君子仁心畜之于衷,发而济万物,则有名矣,岂不万物之母云?”[1]698朱元璋把“无名”“有名”这些思辨性名词,解读为“君子”利济万物之事。又如“以先天地无极之气理言之,以比君子仁德之心未施之意,……不殆云时时省悟其道,不致有亡,既不亡,安得不利济万物?若以此道利济万物,岂不为母哉?”[1]697这里的“无极”“气理”等一些常用的哲学术语,也被朱元璋用来说明“君子”的仁德之心,从而对《道德经》中的某些语句进行符合己意的阐释。有些解释看似悖于常识,实为朱元璋有意而为之,其目的不外乎是用“君子”的仁政之德,暗合帝王仁德爱民之形象。
朱元璋认为大“道”能够利济万物,“君子”则把利济万物的“道”奉为珍宝,倍加珍惜,而对于那些不善之人,有时也可能会持“道”行事,但不会长久,只能是暂时的。他把“君子”能够长久持道济物的关键,归结为“君子”拥有善良之心。如“奥者幽深巨室,囊括万物之所,大道利济万物,君子以为至宝,恶人虽可暂得,不可常保。以其心不善也,即不善人之所保是也。”[1]710朱元璋这里所说的“善”,也不是普通世人所谓的“善”,而是“君子”所独有的内在品质。如“士庶能为善者,虽解人之奋争,终不能解人之余怨,所以不谓之善。能贷物以济人,匿约而不利,君子乎?善人乎?”[1]715可见,这里的“士庶”虽能为善,可以解人之争,不能解人之怨,故不能称之为善,真正之“善”,只有“君子”可为。之所以持这种观点,或许是朱元璋“君权神授”思想的自然流露。朱元璋在《御注道德真经》中所推崇的行道之法,主要是顺乎自然,无为而治,只有遵循事物的自然规律,顺应事物的自然进程,做到无为而治,才能收到较好效果,达到理想目的。
朱元璋认为“君子”不仅能够守持大道、行道济物,同时还应做到谦虚卑下。在行道之中,能够做到谦卑,是“君子”与一般世人的主要区别。如“上等君子,道布天下,人莫知其功,而有功矣。此太上也。中等之人道未行时,欲人矜其己能,是谓誉之。下等之人,以力服人,将不服焉,是谓侮之。”[1]694可见,朱元璋把世人分为三等,其中能道布天下而又谦虚卑下的“君子”,视为上等之人。又如“言君子之用事也,事成不欲使人扬其己能,故事遂。若扬能者,必巧其事,将不久必累成功矣。”[1]694从此处可知,朱元璋认为“君子”行事,虽然事就功成,但不想让人宣扬自己的成绩。又如“我尽作为,惟取自然而已。余食赘行,亦夸也。尔既自夸,人谁不笑,所以君子不取,为此也。”[1]697意在告诉世人,凡事不要自我炫耀,其中的自见、自是、自伐皆与“道”相悖,那些有道之士是不会做的。
为了说明“君子”谦虚卑下,有时朱元璋在注解《道德经》的某些章节时,会根据己意进行阐释。如解释“善行无辙迹,善言无瑕谪,善计不用筹策”(二十七章),“君子之道,行人不能知,以其无夸己之言。其又不自矜,既不自矜,何有妄言?妄言既无,安有瑕谪?吾心终日守之以理道,小人将欲窥侮之,其来既非理道,安得不为我所制?其为计乎筹乎?”[1]698其实《道德经》意在告诉世人,有道者善于行不言之教,善于行无为之政,但在朱元璋的解释中则为“君子”行事,不为人所知,又无自夸自矜之言,其心又终日守之以“道”,他人不能欲窥侮之,故计之不用筹策。又如解释“故善人不善人之师,不善人善人之资”(二十七章),“善教人者,不为人师,乃能使人为善。君子之所在,心善渊,身安乎?荡荡然与相处者,其有学乎?故不善人师,而人善也,所以无辙迹是也,汝知资乎?”[1]698有人认为《道德经》的意思是善者可以作为不善者的老师,不善者可作为善者的借资,而朱元璋则把“善人”解释为“善教人者”,且不好为人师,乃能使人为善,他心中的“君子”也正是这样,善良而又博学,谦卑行事,不留痕迹。其实道家对“善”有着独特的观点,如“天道无常,常与善人”(七十九章),老子认为行善之人,“天道”会自然嘉佑其福,否则将受罚遭祸;又如“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第四十九章),善与不善,均以“善”待之,即使不善者也能变善,目的是劝善除恶,为后世道家的善恶报应说以及慈善观念,奠定了思想基础。
在朱元璋的《御注道德真经》中,关于“君子”谦卑的论述内容较为丰富,如“故欲君子以心比之,则常有大德。大德既有,不可矜夸,复若小儿无知之貌。又非真无知之貌,不过使心不妄为耳。故小儿不能妄为曰婴儿。”[1]698可见,他认为即使拥有大德之心的“君子”,平日应像无知之貌的“小儿”一般,不能自我矜夸,其中对“婴儿”的解释,更是超出常理。又如“为仁人君子者,务尚谦卑为吉,所以又云王称孤寡不谷,此三字俗呼,皆微小无德之名,王臣乃称之,言其不自高也。小人夸己,可乎?”[1]700可见,朱元璋心中务尚谦卑的“君子”,与自称孤寡不谷的“君王”,两者可以等量齐观,都是不自矜夸之人,非一般“小人”可比。又如解释“人之所恶,惟孤寡不谷,而王公以为称”(四十二章),“君子之习道如是乎。更逾以上古国王所称孤寡不谷,此三字人人以为不贞之字,王者乃取名之,是谓谦也。”[1]704可见,“君子”之习道,如古代“君王”自谦孤寡不谷之称,实为谦卑之举。朱元璋在为《道德经》作注时一再强调“君子”务尚谦卑,其真正用意还是用“君子”之谦,暗合以孤寡自居的“君王”之谦。
综上可知,作为一国之君的朱元璋,在为《道德经》作注时,所论及的“君子”又展现出异于传统道德文化内涵的一面。如“君子所秉者,得天地至精之气,乃神慧而不妄为。使其动,则诸事有理焉。使其静,则灵神于心,人莫知其所为如何,故深妙难通。”[1]694在朱元璋看来,这里的“君子”,不同于世人所称的有道德修养之人,而是秉天地之精华而成,是神圣而智慧的化身,达到理事无碍的圣者高度,为常人所不及。又如“君子家身安矣,莫不因此而笃乎?不知是为诸事杜,勿博于小人,勿察于奸,知必知于君子,听必听于贤人,则家国安矣。”[1]715此处的“君子”,又成为治国安邦的能者。在朱元璋眼中,“君子”为上天所生,天命使然,非人力所及,在治国安天下的历史使命中,“君子”具有无可替代的作用。而这种承担天命的“君子”,又具有某些特殊的高贵品质,这无疑是“君权神授”的巧妙表达。总之,朱元璋在《御注道德真经》中,把老子学说与君主之德、治国之道联系起来,他认为顺乎自然、无为而治的道家思想,能够暗助王纲,故主张“君主”既有治国安邦之才,又要清心寡欲,通过遵循顺乎规律、自然无为的“治国”之道,勤于政事、为民造福,从而实现王道昭明、天下安和、国富民强的理想化社会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