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天白
(扬州大学 新闻与传媒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0)
文化的交流和文明的碰撞,从来都是由“人”来完成的,尤其是那些具有跨文化探索能力的精英分子。13世纪意大利的马可·波罗、20世纪英国的李约瑟等来华使者、汉学家对中国文化的国际传播都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正是因为通过这种真实存在的人际文化体验,他们可以很自然地唤起外国人以 “他者”身份体验、接受和认同中国“软”的文化,发现鲜活而独特的兴趣点,形成镜像化表达,并在其特有的文化话语体系中讲述中国故事。这不仅保证了讲述人对中国文化的陌生感和神秘感,也同样能够克服我国多年来对外传播实践 “只缘身在此山中”而“不识庐山真面目”的审美疲劳。同时,纪录片的影视语言具有非常严肃而真实的人类影像学意义,它通过外国人所展现的国际化视觉语言,探索更有利于帮助中国建立国际文化认同、提升国际传播效力的路径。2019年由中央广播电视总台和英国广播公司(BBC)等联合制作的六集电视纪录片《中国的宝藏》正是这样一部纪录片,它通过“他者”视角,分别从祖先、汉字、丝绸之路、中国制造、科技和饮食几方面用轻松真诚的平实态度和丰富独特的衍生解读向中外观众展现了古老而现代的中国文明画卷。
这部中英合作纪录片的主持人/撰稿、总导演、执行导演、摄影指导以及后期制作、剪辑等都来自英国,他们对叙事文本的议程设置以及拍摄方式的选择呈现都承担着相对重要的作用,相对于叙事对象“中国的宝藏”来说,他们是名副其实的“他者”。最早提出“他者”概念的是柏拉图,他认为,自我和他者是互证差异的存在。萨特则从“他者”的凝视角度研究了自我与他者的关系,认为在主体建构自我的过程中,他者的“凝视”对个人自我形象的塑造起到非常重要的促进作用。[1](P8)纪录片可以有多种考察文化艺术的方式,而本片采用“他视角”叙事,邀请英国著名节目主持人兼艺术评论家阿拉斯泰尔·苏克(Alastair Sooke)作为叙事主体,以一个西方人的“他视角”直接介入,以行走探觅的采访形式,带入“他者”建构的思维。阿拉斯泰尔具有超高的学识涵养与艺术眼光,他专修过英语文学和古希腊古罗马史,参与制作过多部艺术和艺术史的纪录片,也经常作为艺术评论人为英国媒体进行艺术点评与报道。作为主持人加撰稿的他对于这部纪录片的文本脉络、拍摄风格以及影像的有效传播都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可以说,这里的“他视角”叙事是在中英两方的立场与视角发生碰撞与博弈之后而呈现出的一种协调性的跨文化影像文本,其跨文化叙事方式是形成观众亲历感和求知欲的感性吸引力,而随之产生的悬念感和学理性则成为启示观众的探究性文化品质。
在纪录片中,承担主要叙述角色的主持人,以第一人称内聚限知视角,充当亲历者与体验者,通过“触媒”或“代入”的方式,带领观众寻访每一件遗迹、文物与社会生活;同时,对叙述主体的身份所属国而言,他又是一个“他者”,带着对中国古老文明的尊重与向往去寻觅,去发现,去探究。从角色定位上来看,他不仅仅是简单意义上的串联线索或道具,而更像是一位游走于中西方的文化使者,他以其亲和平实的态度和平民化哲理引导观众走向更深层次的文化认知,最终获得对差异文化价值的认同与尊仰。
主持人平易亲切,幽默自然,无论是对话高端文物专家、艺术家、企业家,还是面对普通百姓,他总是一脸的诚恳谦和、率真好奇。这种态度是由内而外自然流露的举手投足与话语方式,没有丝毫优越感,也不会故弄玄虚。为了追随他一直以来为之着迷的书法,他专程来到荣宝斋向老师虚心学习。面对热爱的书法艺术,他急切而兴奋的心情溢于言表,下笔书写时的紧张笨拙、等待评价时的羞涩忐忑都让观众觉得真实而可爱。最后他直白质朴的个人感受又传达出深刻的文化理解:“我感觉肖先生已经将字本身的含义弱化了,更重要的是通过运笔,即兴挥洒和笔触的节奏,所达到的一种自我表达的目的。”
“他视角”平实谦和的态度是与观众平等对话的基础,易于建立跨文化间相互信任的话语体系。他始终与所遇见的无论什么身份、地位的人都能够平等对话,带着朋友式的交流、体怀式的关心。他的叙说平白直接,用简约化理解式的平易话语来解说深厚的文化意义和艺术精神。
态度是情感的表征,内在的情感和所持的哲学观、价值观都是外在态度的根本原因,共同的情感便是对生命、对价值的尊重。主持人对专家学者或是对普通人都能够不卑不亢平等对话,这是超越了等级观念的人文情感所使然,是一种内心的自由开放的平民化哲学所驱使的文化态度。
在探索一个古老国家的文脉起源时,试图与现实社会生活建立内在联系是他的一个重要着眼点。体察现实、关心日常生活、满怀同情心,在寻访的过程中把生活的质感表现得淋漓尽致,成为这部纪录片的一大特色。通过他的视野,我们可以在影像中看到很多当下中国人的人物画像,沿街的摊主小贩、提着鸟笼优游者、匆匆赶路的打工者等。镜头中也呈现出一系列真实的中国生活场景,如在上海虹桥火车站,候车室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各自奔忙;拿着一袋袋行李的夫妇闲散地等待着,打着哈欠;火车驶进车站时,乘客们不由地加快了速度奔跑起来。在故宫的游览和讲解中,他并不会刻意地回避游客,相反,镜头中会自然地出现很多普通人的身影,背着书包的小学生、举着旗子的导游、手捧相机的老外等等,处处呈现出场景中生活化、日常化的本来面目。这样的画面所呈现出的亲切感和新鲜感成为影像阅读的亮丽色彩,甚至“他”愿意用上一些类似“打哈欠”这样的穿帮镜头,让这种生活的质感变得触手可及。
在“他视角”叙事中,对生命和价值的尊重是其平民化哲学的体现,极易获得跨文化的普泛性认同。生命的价值不在于国界或阶级差异,而在于“花开即为美”的自我意识和自我欣赏。这样的生活场景是制作团队的选择,也是当今世界文明的趋势,是现代文化“影像赋权”的旨归。文化考察的根本目的是把握文化的历史渊源和生活精神,以风情、风貌和风物为代表的物质形象必须包含其精神品质的特征和背景。如何从表象中抽绎出精神品质,决定了他的文化考察任务是否真正完成。
依据黑格尔所说,主体对自身的确定总是与别人的意见相互作用,而容易得到重新的解释。文化的自我认知与他者认知有关,文化的自信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依赖于文化的他信。葛兆光认为文化与文明的差异在于个性与共性的分别,各自的文化经过历史和现实的选择可以成为世界文明的组成部分,跨文化的传播可以更好地促进这样的选择。[2](P480)改革开放以来,跨文化交流日益频繁,使得东西方文化的“共通性”越来越多。
在跨文化传播中,由“我”向外的认同,是最为直接的对国家、民族以及血脉情感的认同。在马塞尔·莫斯关于文明的讨论中,国家、民族与世界的联系早已在科技与交通异常迅捷的今天,成为互联互通不可分割的紧密整体。[3](P153)这种多元一体又一体多元的共处模式,造就了整个世界立体结构中多元主体流动交互的文化场域,既包含着对一体化、全球化的融合,又伴随着对差异性、民族性的理解包容。值得肯定的是,中国与世界的关系必然在多元主体相互接触、交流、融通和互惠的基础上,形成一种良性的、流动的、富有生命力的关系。[4](P36)这种“互惠性理解”不完全是正向的、正面的,也可以是负向的、负面的,但无论如何,只要有了“互”的流动,就能够形成相互定义的支持和诠释路径。因此,“他视角”赋予“我”以新的角度和意义,协同“我”确定新的宏观位置。[5](P14)从文化、艺术、习俗的多维度温和而理性地看待中西方的文化差异,试图理性地呈现一个更为完整、全面的中国国家文化形象,无疑从客观上加深了这种“中国走向世界、世界了解中国”的互惠性理解。
主持人参观大克鼎的时候问道:“中国的祖先在那个时代会被当成神一样祭拜吗?”这符合西方人的神思维特征。上海博物馆青铜器研究者解释说:“在中国,祖先不说成是神,但他拥有某种能力比如裨益他的子孙,类似像神,但我们不把他称为神。香气上升,祖先降落享用食物,这口鼎才会完全绽放光彩。”这样的对话很有一种结合西方宗教背景和神性思维之后相互理解与文化认同的意味。
在论及中国瓷器的出口贸易时,主持人从自己记忆犹新的小时候用青花瓷碗吃饭的场景谈起:“上面点缀着精美的花卉图案,这是我对遥远东方最初的印象。中国最成功的外贸商品,是高超的手工艺术和市场营销实践的完美结合。”在瓷器的介绍上,选择了被西方人称为“最早的订制瓷”的葡萄牙王室纹章瓷盘,“无论欧洲工匠如何费尽心思地尝试,都无法完美复制中国原版青花瓷的典雅外观、光泽和坚硬质地”。主持人从“他者”的西方思维和文化记忆中追溯当时欧洲疯狂追捧青花瓷的热潮,同时唤起观众对“中国制造”的原始想象,通过客观看待中西方的文化差异与鸿沟,来满足观众对中国的认知需求。
由此可以清楚地发现,纪录片中“他视角”所体现的文化参照与互惠性理解是进行跨文化交流极为有效的途径和判断依据,当然这离不开最为重要的内在催化因素——“他视角”对中国文化的情感驱动与深刻理解。
俄国符号学家洛特曼曾提出文化符码说,语言符号变成文化符码的特征,在于它在长期使用过程中会引起人们对文化传统方面已经定型的联想。[6](P4)符号或符码是文化的一种基本特征,中国传统文化亦是由许多文化符号构成的语言系统。青铜器、玉器、漆器、刺绣、瓷器、长城、兵马俑、书法、国画、戏曲等等,不仅是一个个物质名词,也是一个个文化象征符号,其所指是在长期使用中逐渐丰富的。应该说,一个西方人面对这样经过约定俗成的文化符码时,必然会根据自己的感受和理解来接受。主持人一方面倾听中国专家学者的阐释,一方面也会根据自己的认知和理解作出表述,这是“他视角”的文化参照系、人文价值观和情感取向度与一个中国人的差别所致。
首先,“他视角”对异域文化符号的新奇感和探觅精神,可以为其文化行走制造一种悬念,有利于对陌生文化进行层层剥茧般的解读。比如,对中华民族来说,节日作为最重要的仪式符号在源远流长的中华文明历史长河中被赋予了更丰富的内涵和民族的集体记忆。在纪录片中,主持人作为家族成员参加了廖家宗祠的清明节祭祖仪式,“这比我期待中的更加热闹和令人激动”。他双手合十收下象征家族成员的围巾,将自己全身心投入到家族仪式中去,“我今天就是阿拉斯泰尔·廖”。观众跟随他对于祭祖活动的好奇和兴奋融入其中,一步步感受仪式符号在中国人内心从古到今未曾断裂的传统。放爆竹、祭灶、祭祖、扫墓、摆放鲜花和祭品、烧纸钱、家庭聚餐等等,都体现了中国人的乡土人情、敬重祖先等民族心理及对生命的珍视和对死亡的坦然。同时,婚礼作为另一种仪式符号,“十里红妆”的嫁娶婚俗,撒花生、红枣,穿红色传统服装,叩拜礼等等都是体现情感追求、孝敬仁德、姻亲关系和社会结构的象征符号,表达了婚姻双方的精神归属和意义追求。同时,现代中西结合式的现代婚礼仪式又象征着中西方文化逐渐交融互通的时代适应性。
其次,“他视角”对中西艺术的融会贯通与文化参照让中国文化符码产生出更具国际视野的意义解读。譬如,主持人评价中国的书法,早已超越于汉字的物象本身,是一种抽象且转瞬即逝的无形形式,是书写者心境的自我表达。书法带给人们的情感抒发和艺术升华才是书法的更深层意义。而中国绘画的核心灵魂就是笔墨,用墨的浓淡干湿来表现画的层次感和内心情感,体现出书法的趣味和文学的色彩。因此,在中国,书画本身的意义已经不再重要,它们的装饰性渐趋写意性,形式美渐趋内在美,从而融入中国人的审美情趣和文化基因中去。主持人从唐三彩骆驼载乐俑和懿德太子墓壁画 《阙楼仪仗图》中的弓,读懂了唐代精英阶层对西域文明的浓厚兴趣和唐朝人协作开放的精神品质等。
最后,“他视角”的平民化哲学更倾向于挖掘出共性生活符号的历史渊源与现实意义之间的活性勾连。比如,他选取“饮食”这个充满共性而日常的文化符号,探讨粮食与艺术之间的关系。从世界上最早的防洪系统遗址中发现了至少20万公斤能满足一个2万人口的城市一个月的粮食供给的被碳化的稻米。这些稻米的发现说明良渚掌握了非常复杂先进的灌溉技术,拥有足够的粮食,使得良渚精英们有时间醉心于艺术,从而建立了社会文明。食物已经不仅仅是食物本身,而是推动中国文明发展的重要动力。美食在凝聚中国家庭方面也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谷物在中国古代被称为“社稷”,折射出中国历史的延续性。食物在现今仍是中国社会的黏合剂,人们通过家庭聚会、婚姻宴席等联系在一起。主持人对文化解读的生活化和细节化,让文物不再冰冷,而使其保有始终蓬勃的贯穿古今的活性文化基因。
因此,纪录片“他视角”对文化符码的解读还给我们一种方法论上的启示,即不同的思想方法、感知方法和迁移方法可以让我们重新认识事物,并能够把自己融入其中,在探究中收获感性的愉悦和理性的深刻。
纪录片作为一种媒介成为“人的延伸”[7](P35),演绎了某种“影像史学”,不仅从实体空间的层面拓宽了个体的认知,也从时间层面反映了文化价值整体转型的历史轨迹。[8](P10)
影像或文字的叙事本质上都是一种时间上的线性叙事,将中国的古代与现代甚至未来的发展串联起来,观众才更容易理解为什么悠久的历史会对今天的中国和未来的中国产生深远的影响。譬如,大克鼎的铸造深刻印证了中国文化中生者与亡者的牵绊。为了考量当代中国的人们对先祖的尊崇是否存在,主持人开始了从古代文物向现代生活的考察转向。每年清明,数以百计的廖家成员都会来到湖南省宝盖镇的廖家宗祠祭祀祖先,鼎就在祭坛的正前方。通过博物馆里和现代家庭祭祖中相同功能的鼎,发现这种从古到今未曾断裂的传统;同时,通过800年来第一代女性名字载入族谱这样的时代调整与适应,发现了传统习俗能够保持历久弥新的生命力的原因。在讨论书法这样古老的艺术形式是如何在21世纪延续它的生命力时,亚洲极富创造力的字体设计师行行珂,用数字化的物象动感和特性重新诠释了“水”“尘”这些中国传统汉字的现代可能性。
“他视角”从历史向现代的延伸叙述,将具有关键特殊意义的文物或遗迹作为中国古代史学记忆的表征,再从全球化背景下的现代叙事中实现时间的延伸,在中国历史的诉说与全球观众的接受之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平衡,为纪录片拓展出时代延展性的现实及未来语境。
线性叙事的宏观描述并不妨碍在时间性的意义流中进行适度地阻隔来完成空间的迁移,从而让线性的叙事起伏跳跃变化,“文似看山不喜平”“形散神不散”“形断意不断”。依据这样的需要,文章或影像制品便呈现出多种结构方式。一般来说叙事结构大致分为三类:中心线串联结构、板块式结构以及绘圆式结构。该片的结构方式在综合运用这些结构方式中呈现出线性叙事的空间化特征,可谓之自由的多维观照。
《中国的宝藏》每一集都以主持人为叙述红线进行有机的贯串。比如,《家族与祖先》第一部分中从每年春节5亿中国人返乡大迁徙的场景,到为纪念祖父而专门打造的标志性青铜鼎,再到一年一度廖家的清明节祭祖活动,串联起一个事实,即无论是在古代还是现代,中国人对先祖的尊崇不会改变,这种从古到今未曾断裂的祭祖传统超越了中国人的世俗日常琐事。在第二部分,从浙江省博物馆奢华的宁波万工轿谈到中国古代嫁女儿时十里红妆的家族意义,再到杭州古老茶园里一对现代夫妻充满传统元素的现代式婚礼,这从婚姻的层面对中国人的家族观念和祈盼祖先的庇佑进行了串联。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之间有着祭祖和婚姻两个不同层面的并列关系,它们看似疏离的材料背后却串联起同一个主题——中国人对家庭生活的爱以及对传统和祖先的尊崇。同时,每个板块围绕一个叙事中心点会延伸出其他的故事,这种结构又与“绘圆式结构”相契合。
由此可以看出,其线性叙事的空间迁移主要表现为:第一,地理空间的交错与拓展,把多个不同的地理空间根据意义叙述之间的内在逻辑链接起来,一种跨越时空的交错让叙述产生起伏变化的生动性和新鲜感;第二,随着地理空间的变化所带来的主持人心理空间的变化,其新奇的心理自然反应有利于他沉浸在特定的情境中体验和解读意义;第三,互动空间的创设,让主持人与有关专家学者以及现实生活场景中的人进行交流,使“他视角”在一定程度上把握完整的信息,并在接受与理解的同时获得个人化的意义阐释。
因此,《中国的宝藏》中“他视角”所持的文化参照系统为中国文化的深度解读和影像史学的现代延伸提供了有效沟通的重要依据和方法,而其所本着的善良真诚的平民化哲学也是实现这种深度交流的催化剂和情感驱动力。同时,“他视角”不仅证明了中国文化是如何擅长包容和借鉴他人经验的,也促进了不同物理空间与文明之间的合作与交流。该片从博大精深的文化艺术中汲取力量,促进了文化与创意产业的交流互鉴,其携手共进的合作模式和开放自由的思维方法能够创作出更多优秀作品,进一步促进国际人文合作,增进文化间的理解和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