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景春,皮宇航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祝融是中国古代神话人物,古代典籍记载甚多,有时为炎帝之裔,有时为黄帝之裔,又曾与共工氏发生战争。祝融为火神,却与水神共工发生冲突,带有某种必然性。祝融还是南方之神,南岳衡山最高峰就称祝融峰,民间还奉祝融为南岳大帝。有意思的是,唐玄宗敕封南海神为广利王,这个封号也落在了祝融名下。从火神到海神,变化不可谓不巨,但祝融神格的变化轨迹却有思想文化观念的脉络可寻。
祝融是火神的名号,也是火正的官职名。《史记·楚世家》载:“重黎为帝喾高辛居火正,甚有功,能光融天下,帝喾命曰祝融。”[1]2039重黎是火正的名字。帝喾(高辛氏)因重黎掌火有功而任命他为祝融。各书又以祝融为神名,对他的面貌描述颇有出入。《山海经·海外南经》云:“南方祝融,兽身人面,乘两龙。”[2]249《国语·郑语》云:“祝融亦能昭显天地之光明,以生柔嘉材者也。”[3]511上古祝融有类似太阳神的功能,能促进植物生长。对于祝融的世系,各书描述也不同,但都把他纳入炎、黄系统。不仅各书不同,就连《山海经》各部分的描述也不一致。袁珂曾做过梳理:
《山海经·海内经》:“炎帝之妻,赤水之子听訞,生炎居,炎居生节并,节并生戏器,戏器生祝融。”据上所叙,祝融乃炎帝之裔;然据《海内经》云:黄帝生昌意,昌意生韩流,韩流生颛顼。《大荒西经》云:“颛顼生老童,老童生祝融。”祝融又为黄帝之裔。黄、炎古本同族,故传为炎帝裔之祝融,又得为黄帝之裔。[4]297
袁珂对于祝融为炎帝之裔,忽而又为黄帝之裔,作出了自己的解释。他认为黄帝、炎帝本是同族,所以这些看似不同的描述,实则又并无不同。但这种解释其实并不能成立。中国古代神话此类差谬很多,多数是无法调和的。这些异说是民间文学变异性的体现,各说缤纷原本就是一种常态,神话也不例外。关键在于,祝融是火神这一基本形象是没有改变的。《太平御览》卷五二九引《汉书议》曰:“祠五祀,谓五行,金木水火土也。木正曰勾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后土,皆古贤能治成五行有功者也。”[5]44祝融既是火正,又是五行之神。同书同卷又引“郑玄曰:“灶神祝融,是老妇。”又引《五经异义》云:“灶者,老妇之祭……非老妇也。”[5]44《风俗通·祀典》引古《周礼》说祝融乃颛顼之子:“颛顼氏有子曰黎,为祝融,祀以为灶神。”[6]祝融的职官为火正。火正即掌火之官,也即火神。灶以火为主,灶神需由火神充当。所以,灶神、火神原本就是一神二职。
祝融在上古神话中还是一位善战的武神,天帝因而派遣他行诛杀之令。《山海经·海内经》云:“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2]536祝融作为火正,曾秉承帝命诛杀水神共工氏。《楚世家》载:“共工氏作乱,帝喾使重黎诛之,而不尽。帝乃以庚寅日诛重黎,而以其弟吴回为重黎后,复居火正,为祝融。”[1]2039重黎除恶不尽,帝喾诛之,又以其弟吴回为祝融。《淮南子·天文训》云:“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7]167颛顼、祝融即为父子,战共工氏也角色互换。唐司马贞《补三皇本纪》说共工与祝融而非颛顼争战。“当其(女娲氏)末年也,诸侯有共工氏,任智刑,以强霸而不王,以水承木。乃与祝融战,不胜而怒,乃头触不周山。”[1]4052此处说祝融击败共工氏,共工氏愤怒不已,一头撞向不周山,造成“天柱折,地维绝”的局面。共工氏有此神力,而败于祝融,可知祝融更具神威,可称其为古代神话中的战神。
由上述可知,火神祝融先后由重黎、吴回担任,也曾充任灶神,在古代神话中属炎帝或黄帝世系。他直接听命于天帝,也驰骋在征伐的战场上。这一神话形象是他后世神格演变的起点。
祝融是火神职官之称,也是火神的象征性名称。《史记·楚世家》裴骃集解引虞翻曰:“祝,大;融,明也。”[1]2040若依此说,则祝融即“大明”之谓,也是对火神形象的直观描述。关于祝融的神格特点,《左传》《国语》《吕氏春秋》等文献皆曾述及。《史记》之前的文献,祝融大多作为“火正”出现。《左传·昭公二十九年》云:
故有五行之官,是谓五官,实列受氏姓,封为上公,祀为贵神。社稷五祀,是尊是奉。木正曰句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后土。[8]
作为火正,祝融为五行之官,不仅有上公之位,还被当作贵神来祭祀。《国语·郑语》亦云:“夫黎为高辛氏火正,以淳耀敦大,天明地德,光照四海,故命之曰‘祝融’,其功大矣。”[3]510这里“黎”即重黎。他在担任“火正”后,因其特殊功德而获得祝融的称号。
汉代文献延伸上古重黎为火正而称祝融的传统,但更加突出祝融的火神特性。祝融越来越多地被当作一个神名而不是一个官职或称号来对待了。《淮南子·时则训》云:“南方之极,自北户孙之外,贯颛顼之国,南至委火炎风之野,赤帝祝融之所司者,万二千里。”[7]433此处“赤帝”,袁珂注作“炎帝”[4]297。东汉高诱注:“祝融,颛顼之孙,老童之子吴回也。一名黎,高辛氏火正,号为祝融,死为火神也。”[7]433高诱此注所据文献为《国语·郑语》,与应劭《风俗通》所据古《周礼》说法不同,“死为火神”更是他自己的理解。神话中的火正原本就是掌火之官,也是火神,无需死后再赴任火神之职。晋郭璞注《海外南经》中祝融曰“火神也”[2]249,也是把祝融与火神等同起来。从高诱、郭璞的注释可以看出,东汉魏晋时期人们已将祝融与火神画上等号,祝融不再是一个天帝或帝喾特赐的称号,而是火神专属的名字了。
同时还应看到,在五行观念影响下,作为火神的祝融不仅会被称作赤帝、炎帝,还开始主掌南方之地,成为南方之神。
火神祝融转变为南方神,阴阳五行思想起到了关键作用。
阴阳五行思想是中国古代用以解释宇宙的由来和结构的基本理论。阴和阳原本指物体对太阳的向背关系,向日为阳,背日为阴。“西周末年,周太史伯阳父首先把‘阴阳’看作是性质对立的两种‘气’。”[9]其后,阴阳二气被用以解释天文地理、国家政事、人体病患等事物及其变化。阴阳理论还跟易学的卦象结合起来。《易传·系辞》云:“乾,阳物也;坤,阴物也。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以体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10]阴阳与卦象的结合,扩大了阴阳说的运用范围。《管子·四时》云:“阴阳者天地之大理也,四时者阴阳之大经也。”[11]215战国末年邹衍把阴阳说与五行说融合起来,他也因善谈阴阳闻名于世,被称作“阴阳家”。五行,即水、火、木、金、土等五种元素。《尚书·洪范》曰:“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12]战国时期,随着人们对五行的理论化、神秘化阐释的加深,出现了“五”的观念,一切事物都被纳入“五”的范畴,音有五声,色有五种,体有五脏,祭有五牲,地有五方,五方有五帝,连天干、地支都分列在五行之中。随后还出现了“五行相胜”“五行相生”的理论模型。庞朴在《五行思想三题》一文中指出:“五行思想的很大一个特色,是普遍性……整个先秦时期,几乎很少有哪个思想家不谈五行。所差别的,只是分量的多寡和方面的不同而已。”[13]五行说以五种元素的相生相胜来解释宇宙内部事物的属性与结构,而阴阳说则将万物归类为阴、阳两大类,用其对立统一的特点来解释宇宙生成。两种学说各自独立发展,后逐渐合流。到西汉,阴阳说与五行说已经完全融合,形成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理论框架。
祝融为火神,是火的化身。按照阴阳说,他对应于阳;按照五行说,他对应于南方、赤色、夏季、离卦,五帝的炎帝,天干的丙丁,地支的午未。正因如此,战国文献中就开始把祝融与南方联系起来。《管子·五行》明确将祝融对应于南方:“昔者黄帝得蚩尤而明于天道,得大常而察于地利,得奢龙而辩于东方,得祝融而辩于南方,得大封而辩于西方,得后土而辩于北方。”[11]227《楚辞·远游》有“祝融戒而还衡”之句,王逸注:“南神止我,令北征也。”[14]祝融不仅为南神,还跟衡山联系起来,似乎他的神宫就在南岳衡山。《淮南子·天文训》云:“南方火也,其帝炎帝,其佐朱明,执衡而治夏。其神为荧惑,其兽朱鸟,其音徵,其日丙丁。”[7]186文中“朱明”,高诱注曰:“旧说云:祝融。”这里按照阴阳五行思想把朱明(祝融)说成南方炎帝的佐神。《史记·楚世家》进一步把祝融说成南方楚国的远祖。《隋书·崔仲方列传》亦云:“楚,祝融之后也,为火正。”[15]1448
祝融还被描述成栖居、安葬于南岳衡山的神祇,又被视作南岳神。《仙传拾遗》有薛玄真云:“祝融栖神于衡阜。”[16]271南宋罗泌《路史》又云:“祝诵氏,一曰祝和,是为祝融氏……其治百年,葬衡山之阳,是以谓祝融峰也。”[17]于是,祝融在神话中的战神形象,又衍生出新的信仰。国有重大战事,朝廷遣使开启南岳神殿,向南岳借阴兵,希冀以此获得战争的胜利。北宋庆历年间,郴、衡、桂阳之间“蛮獠为恶,侵掠吾民,时杀官军”,朝廷遣使与地方官谋议,躬祷南岳,表达“愿赐阴助”之意。此后湘潭县吏民看到大军旌旗满山,涉江飘飞于水上,人们纷纷以冥钱酹酒祭祀。不久官兵连破獠洞,大获全胜,而各地传言此战有“岳兵”相助之功[18]。宋神宗熙宁九年发兵讨伐交趾时,也曾遣使祭告南岳,期望得到南岳神的护佑[19]。南宋沈作喆《寓简》卷八载:
又传,旧宫庙台门屹立中天,气象雄杰。其西掖门常以两铁础,重各千钧,搘门不得妄启。遇国家出大兵,有所征讨,则遣中使祭告,用武士百人移铁础,视出兵之数,凡兵出几万则启门若干尺寸,法甚严,不得少差。大约不过尺余,事毕又遣使告谢,武士举铁础塞门如故。从有庙来如此,皆莫知其所谓也。自庙焚之后,础亦莫知所在,此制亦废矣。[20]
沈作喆描述了朝廷遣使借岳兵仪式的大致情况,最后又感叹南岳庙火灾之后,岳庙西掖门铁础不知所在,朝廷到南岳借阴兵的惯制废弛。其实,废弛是暂时的。南宋自嘉定年以后,与北方的金、元政权多次爆发战争,朝廷又开始重视南岳借兵仪式。《癸辛杂识》云:“衡岳庙之四门,皆有侍郎神,惟北门主兵,最灵验。”南宋有征战之事,仍会派遣官员前往祭祀,开北门“以尺寸计兵数”。咸淳年间军情紧急,朝廷降旨南岳以借阴兵,“臬使遂全门大启之,兵出既多,旋以捷告。”[21]前后借兵有开西门、北门之不同,但借阴兵仪式并没有发生大的变化,仍以开门尺寸表示借兵万千之数。“全门大启”借兵最多,朝廷胜算大增,咸淳年间就出现“旋以捷告”的结果。
向南岳借阴兵仪式是在祝融善战神话的基础上衍生出来的。五岳之中,惟南岳有此制度。
随着南海航线的开通和繁忙,南海沟通中外经济文化的功能突显。隋朝开始建南海神庙。开皇十四年(594)隋文帝下诏:“东海于会稽县界,南海于南海镇南,并近海立祠。”[15]140今珠江虎门口以下的扶胥镇上有一座南海神庙,据传是隋朝开皇年间修建的古庙。当然,衡山主峰上是祝融神宫,南海神庙是其离宫。
唐代开始加封五岳、四渎、四海之神,因而不仅加封了南岳神,还加封了南海神。《旧唐书·玄宗本纪下》载,天宝五载(746)春正月,加封“南岳为司天王”[22]219。后来又加封南海神为广利王。《旧唐书·礼仪志四》载:“十载正月,四海并封为王……义王府长史张九章祭南海广利王。”[22]934朝廷加封的司天王、广利王都不具名讳,但民间把二者都视作祝融。韩愈撰《南神广利王庙碑》云:“海于天地间,为物最巨,自三代圣王,莫不祀事。考于传记,而南海神次最贵,在北东西三神、河伯之上,号为祝融。”[23]至此,祝融除火神、南方神之外,又兼有了南海神之职。
古代神话中的火神祝融,竟然具备了海神(水神)的神格。相互矛盾的神格合聚于一身,这是需要解释清楚的事情。清人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说:“司火而兼司水,盖天地之道。火之本在水,水足于中,而后火生于外。火非水无以为命,水非火无以为性。水与火分而不分,故祝融兼为水帝也。”[24]他用五行观念给予的解释,并不能令人满意。如果按照“水与火分而不分”的说法,那么所有的火神都可以兼做水神,水神也可以兼做火神,然而事实上我国这种神格兼备的情况仅此一例。此说不通。民俗学家叶春生也对祝融神格的转变做过解释。他说:“在以上有关祝融身世、形象、姓名之来历的记载中,他分明是个火神,但已有两点隐约地透露了他与‘水’有关。一是他乘坐的是两龙,龙是行云作雨之神兽,故与水有关。二是作为南方之神,南海溟溟,其神沐日浴月,这是很自然地联想,又与水有关。”[25]叶春生依据《山海经》《庄子》对祝融和南溟的描写推断祝融成为海神的原因,也很牵强。其实,祝融神格转变为海神的关键,在于“海”原本并非指海洋,而指方位。
成书不晚于西汉的《太公金匮》一书,第一次出现祝融是南海之神的说法。该书说武王伐纣以后,海内升平,风调雨顺,一个大雪之日,“五丈夫乘马车,从两骑,止王门外。”尚父遣人查明他们的身份,向武王禀报:
师尚父曰:“客可见矣。五车两骑,四海之神,与河伯、风伯、雨师耳。南海之神曰祝融,东海之神曰勾芒,北海之神曰颛顼,西海之神曰蓐收,河伯、风伯、雨师,请使谒者。各以其名召之。”武王乃于殿上,谒者于殿下门内,引祝融进。五神皆惊,相视而叹。祝融等皆拜。武王曰:“天阴乃远来,何以教之?”皆曰:“天伐殷立周,谨来授命。”顾敕风伯、雨师,各使奉其职也。[16]2312
这则故事宣扬武王伐殷立周符合天意,南海神祝融等前来朝拜,表示愿受命奉职。其中南海神位于七神之首,地位最尊。此时祝融虽是四海神之一,但并不具备海神神格,因为这里的“海”,并不是海洋,而是指方位。
祝融后来兼具海神神格,实与“海”的双重含义的转变有关。早期人们对于“海”的理解,既以指海洋,也指方位。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云:“海,天池也,以纳百川者。从水每声。”[26]这里“海”是一个纳百川、聚众水的地方,即海洋。上古之人认为天圆地方,方形的大地,划为九州,九州之外为“四海”。还有大九州之说,“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1]2848古人认为九州四周仍被海洋包围。这里“海”指的是陆地尽头、终极边缘。人们对于“海”的理解是想像性的,所以东汉刘熙《释名》云:“海,晦也,主承秽浊,其水黑如晦也。”[27]晋张华《博物志》也说:“海,之言昏晦无所睹也。”[28]这都是在说海的景象昏晦。人们笼统地认为大地四周之外有“四海”。但“四海”是观念的产物,并非真实存在物,在中国版图的周围找得到东海、南海,却无法找到西海、北海。实际上,“四海”常用以指四方极远之地。《尔雅·释地》云:“九夷、八狄、七戎、六蛮,谓之四海。”[29]将华夏四周的夷狄戎蛮划到“四海”去,已经是方位概念,而与海洋无关了。
《太公金匮》中的“四海之神”前来朝拜周武王的情节,显然并非实指的、地理上存在的东南西北四海之神,而是四方神。他们一起来拜,表明周武王上感神明、下得民心。在“四海”指四方之地的语境下,南海所指为南方。祝融既是南方神,称作南海神,是顺理成章的。但就“南海神”这个语词的能指来说,显然还有南海海神的意思。实际上,随着海上航路的重要性日益突出,人们对“南海”的认识也更多。特别是隋唐以后,经南海到南洋、西洋的中国商人增多,南亚、西亚商人也经南洋来到广州、泉州等地。南海明确以实体存在。隋朝建南海神庙,唐玄宗诏封南海神为广利王,都是在这一背景下发生的。韩愈《南海神庙碑》提到南海神“号为祝融”,把南方神与南海神等同起来。这当然不是他个人的想法,而是民众的信仰原本如此。
至宋代海外贸易繁盛,“祭祀南海神的活动亦空前频繁,而且祭祀与加封、赐赠活动相互交织,可谓盛况空前。”[30]两宋时期,南海海神被加封三次,朝廷对南海的重视、对南海神的尊崇也达到了新的高度。
从以上考察可以看到,中国上古神话中的火正祝融,也被当作火神,在阴阳五行思想作用下转变为南方神,又在以四方为“四海”的地理观念作用下被称作南海神。随着海上丝绸之路开通和繁忙,南海更加重要,南海神被坐实且受到更多加封和祭祀,祝融遂承担起南海神(水神)的职能。火神祝融经过一系列转变,竟集火神、水神于一身。这是中国古代神话和神灵信仰的奇观。这类奇观还有很多,值得我们认真关注和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