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人口较少民族语言危机与传承路径
——以赫哲族及那乃族、乌尔奇族语言变迁为例

2021-01-31 06:30李桉瑞桐
三门峡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民族语言乌尔赫哲族

◎李桉瑞桐

(兰州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兰州730000)

作为一个跨中国与俄罗斯联邦而居的民族,赫哲族(含那乃族、乌尔奇族)自形成以来,先是由于近代不平等条约的签订以及中俄国界的重新划分被分裂为中国赫哲族与俄国那乃族(含乌尔奇族)[1],至20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前苏联政府确定民族成分时,那乃族(含乌尔奇族)在1926年又被分割为那乃族与乌尔奇族。

在中国,人口较少民族是指人口30万以下的少数民族。据2010年统计,中国赫哲族人口共计5354人(2010年中国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位居我国少数民族人口末端,是仅次于珞巴族的人口最少的民族;前苏联也曾将境内人口少于5万人的民族共同体定义为小民族。而那乃族人口12160人(2002年统计),乌尔奇族人口约为4232人(2002年全俄人口普查数据),二者均属于俄罗斯境内的人口较少民族。可见,赫哲族与那乃族、乌尔奇族在本国境内均属于相对弱势的人口较少民族[2-3]。

自分裂后,中国赫哲族与俄罗斯那乃族、乌尔奇族各自被纳入其所在国发展轨道,开始各自的现代化历程。在现代化过程中,赫哲族与那乃族、乌尔奇族与本国人口较多、发展程度相对较高的民族,主要是汉族与俄罗斯族的交往交流交融日益加强,又受到推广族际通用语言政策的影响,民族语言的使用逐渐减少[4],面临消亡危机,其保护与传承迫在眉睫。

一、赫哲族及那乃族、乌尔奇族语言变迁

传统赫哲(含那乃族、乌尔奇族)语是一种黏着语,属于阿尔泰语系、通古斯—满语族、满语支,源于古女真语,是一种无文字表达形式的语言。在与其他民族的长期交往中,赫哲(含那乃族、乌尔奇族)语受汉语、满语、蒙古语、俄罗斯语等其他语言影响较大[5-6];20世纪30年代以前,赫哲(含那乃族、乌尔奇族)语是赫哲族与那乃族、乌尔奇族使用的主要语言。

此后,随着现代化进程的加快,民族语言逐渐向族际通用语言转变。语言变迁在赫哲族与那乃族、乌尔奇族中具体体现为本民族语言分别向汉语及俄语的转变。随着这一变迁不断深入,人口较少民族语言出现传承危机。

(一)中国赫哲族:由赫哲语到汉语

基于赫哲族人口稀少、居住分散的现实情况,在建国后的民族工作中,中国政府采用汉语音标与国际音标对赫哲语进行标注,并未创制赫哲文字,目前中国赫哲族的民族语言仍是一种无文字形式的语言。

20世纪60年代初,北大荒的开发使汉族人口大量涌入东北地区,赫哲族由此在其世居的土地上成为“人口较少民族”,其主要交往方式由族内交往转向族际交往,此时出生的赫哲人在语言使用方面以汉语为主,赫哲语为辅;20世纪80年代以后出生的赫哲人已基本不会使用赫哲语[4]。

如今,赫哲语使用的总体情况不容乐观:“目前60岁以上的赫哲人中有10%尚能使用赫哲语,能熟练使用的只占2%~3%,其他年龄段的赫哲人基本不会讲赫哲语”[7]。安俊先生也在《赫哲语简志》一书中指出:“赫哲人由于长期同汉族人民杂居,在社会生活中都已把汉语作为口头和书面交际工具,除特殊情况外,极少用本民族语言交际。”[8]

可见,赫哲语逐渐被汉语取代,面临能否延续的严峻问题。

(二)俄罗斯联邦那乃族、乌尔奇族:由斯拉夫化的本民族语言文字到俄语

20世纪初,前苏联政府倡导民族平等,肯定境内少数民族在语言文字上享有使用本民族语言文字的自由,基于这一政策,前苏联学者先后创制了那乃文字与乌尔奇文字。文字的创制为本民族语言的保留发挥了巨大作用,至今俄罗斯那乃区的那乃人仍能使用那乃文字。

值得注意的是,那乃族、乌尔奇族语言文字都是借用斯拉夫语字母的文字形式,以东北亚民族语言为内容,以欧洲俄罗斯语字母为载体的语言文字,具有鲜明的国家烙印与政府意识[4]。

20世纪70年代以后,由于强调共性的民族政策,前苏联政府强制推行俄语;与此同时,那乃族、乌尔奇族与其他民族交往日益密切,族际语言越发重要,俄语由此迅速普及,成为那乃族、乌尔奇族居住区的正式语言;而民族语言仅在家庭内部或从事传统经济活动时使用。据统计,1897年,99.9%的那乃人把本族语言作为自己的语言;1989年只有44.1%的那乃人把本族语言作为自己的语言;1999年,那乃族青年对俄语的掌握程度均好于母语,儿童多数不会讲母语。据1979年统计数据,在2400名乌尔奇人中有60%的人把乌尔奇语作为自己的语言,1989年则只有30.8%[4]。

统计数据表明,那乃族、乌尔奇族民族语言逐渐失去实际使用功能,俄语日益取代民族语言成为其交际语言[9],其民族语言面临消亡风险。

(三)赫哲族及那乃族、乌尔奇族语言变迁共同趋势与人口较少民族语言危机

综上所述,中国赫哲族与俄罗斯那乃族、乌尔奇族语言变迁均遵循着由主要使用本民族语言,到本民族语言与族际通用语言双语并用,再到主要使用族际通用语言的趋势。

这一语言变迁过程的实质是族际通用语言逐渐取代民族语言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人口较少民族语言的传承危机日益凸显,集中体现为使用规模的萎缩与使用群体的老龄化。

然而,共同语言作为民族基本特征之一,是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与民族认同的重要因素。民族语言的衰落导致民族认同的减弱。人口较少民族语言被人口较多民族语言同化的过程不仅是民族文化的汉化,也是人口较少民族被人口较多民族同化的过程。

也就是说,人口较少民族语言的危机也是人口较少民族文化乃至人口较少民族消亡的危机。

二、人口较少民族语言危机产生原因

中国赫哲族赫哲语的消亡危机固然与其没有本民族文字作为载体有一定关系,然而,即便像俄罗斯那乃族、乌尔奇族民族语言那乃语与乌尔奇语有自己的文字,也同样面临消亡危机。也就是说,人口较少民族语言危机的产生除其语言载体形式的表象外,更有深层原因。

以赫哲族与那乃族、乌尔奇族迄今为止的语言变迁为例,其民族语言危机的产生是社会历史发展与语言自身性质共同作用的结果。

(一)社会历史因素:现代化

就中国赫哲族而言,1931年日本侵华,东三省沦陷,世居于此的赫哲族在日本帝国主义残酷的殖民统治下遭到近乎灭族的打击,生产停滞、生活艰难,直至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赫哲族的处境才逐渐改善,正式开始现代化发展[10];1858中俄《瑷珲条约》与1860中俄《北京条约》的签订迫使中国与俄国重新划分边界。俄罗斯境内的那乃族、乌尔奇族被迫归入沙俄统治,沙俄对其进行强制同化与掠夺,此时仍处于原始社会阶段的那乃族(含乌尔奇族)社会文化发展受到严重摧残与阻滞,直至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胜利,那乃族(含乌尔奇族)才得以向现代化发展[11-12]。

历史原因使赫哲族与那乃族、乌尔奇族的发展相对缓慢,一度停滞,在本国境内发展程度相对较低。因此,无论是中国赫哲族现代化进程中的汉化,还是俄罗斯那乃族、乌尔奇族现代化进程中的俄罗斯化,都是在政府扶持下,人口较少民族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他们是在自身社会经济发展并无现代化要求,世界观尚处于蒙昧状态下被迫现代化的[4]。

在本国发展程度相对较高的人口较多民族现代化的历程前,他们生产力较低,自身发展较缓、力量较为薄弱,为了生存和发展只能做出改变以适应现代社会。在这一过程中,他们向发展程度相对较高的汉族与俄罗斯族学习,逐渐被同化,失去部分民族特征,民族语言的衰落就是一种强烈体现[4]。

赫哲族与那乃族、乌尔奇族被纳入现代生活后与其他民族交往日益密切,族际通用语言的地位愈发重要,本民族语言面临消亡危机,这一过程是赫哲族、那乃族、乌尔奇族等人口较少、发展程度相对较低的民族与本国人口较多、发展程度相对较高的民族交往与自然融合的过程。

可见,人口较少民族语言危机的产生与其社会历史发展及现代化进程密切相关。

(二)语言自身因素:历史性与现实性

除社会历史因素外,人口较少民族语言危机的产生同样受到语言自身性质的影响。

首先,就语言本身的产生与发展而言,语言是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具有一定的社会历史性,即语言必然会随着社会历史发展而变迁。历史上,以渔猎为生的赫哲族(含那乃族、乌尔奇族)长期聚居在黑龙江、松花江、乌苏里江沿岸及其交汇的三江流域周边地区,少有大规模的迁徙与族际交往[13],较为封闭的环境使其语言得以较好地保存与传承。随着现代化进程的加速,族际交往日益密切,民族语言赖以传承的社会历史条件发生变化,其原有的自给自足的渔猎经济发展模式向现代化转变,这就意味着原本少有与外界交流的语言环境被与外界交流频繁的新环境取代,因此,普及推广族际通用语言文字成为现代化社会历史条件的需求。族际通用语言逐渐取代民族语言成为日常交际的主要语言,人口较少民族语言由此不断衰落,逐渐仅在民族成员家庭内部使用,使用规模不断缩小。

其次,语言的产生是基于人们交流的需要,也就是说,语言是交往、交流的中介、手段与工具,为现实需要服务,具有现实性。在长期使用某种语言的过程中,人们往往会对某种语言文字产生深厚情感与依赖心理,从而忽略甚至遗忘语言文字作为一种工具的本质。然而,人们选择某种语言作为交际工具,是基于现实需要,而非对其产生情感依赖。情感依赖是在人们基于现实选择并使用某种语言的过程中产生的。与其说语言文字是一种文化符号与载体具有情感性,不如说其作为一种交流工具具有现实性。例如,在不断深化的族际交往中,赫哲族与那乃族、乌尔奇族成员对本民族语言与族际通用语言的观念均发生了转变,即民族成员学习族际通用语言的热情远高于学习本民族语言的热情。在前苏联政府强制推行俄语的同时,那乃族、乌尔奇族儿童的家长也普遍希望自己的孩子在俄罗斯人的班级学习,对其子女不会讲本民族语言不以为然;同时在族际交往过程中,汉族或俄罗斯族成员往往缺乏学习赫哲语或那乃语、乌尔奇语的热情。这种导致人口较少民族语言危机的双向现象归根结底是族际交往现实需要的体现。在族际交往中,通用语言往往是使用人数较多的语言,即人口较多民族语言,因此,人口较多民族与人口较少民族均缺乏学习使用人口较少民族语言的观念。语言的现实性促使人口较少民族成员语言观念转变,从而使得其语言使用群体老龄化严重,难以为继。

综上所述,人口较少民族语言的危机主要包括使用规模缩小与使用群体老龄化两个方面,而危机产生的原因正是由于客观社会历史条件与民族成员主观心态的共同作用。

三、人口较少民族语言保护与传承路径:改善语言环境

语言作为文化的载体与重要组成部分,是宝贵的文化财富。各具特色的民族语言是在长期历史积淀中形成的,承载着各具特色的民族文化,其保护与传承具有必要性与重要性。

中国是一个统一的多民族国家,民族平等是中国处理民族关系的基本原则之一,平等包括各民族使用语言文字的平等。[14]因此,民族语言的保护与传承是落实民族平等原则、保障少数民族平等权利的必然要求;此外,民族语言作为民族文化的载体与表现形式,集中展现着民族文化的丰富内涵,民族语言的不同形态折射着不同民族的发展历史、生活环境、生计与思维方式等民族特色,因此,民族语言的保护与传承是对文化多样性的延续与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然而,目前人口较少民族语言危机日趋严重,其使用环境面临现实需要匮乏与公众认知漠视的困境,不断恶化,迫切需要合理有效的措施进行改善,从而实现人口较少民族语言的保护与传承。

(一)物质层面:现实需要

有生命力的语言是被使用的语言。因此,化解人口较少民族语言危机的关键是延续、发挥其实际使用功能,从而实现有效保护与活态传承,而非仅做机械僵化的保留与记录。换言之,保护人口较少民族语言需要在现实中扩大其使用群体,尤其是青少年群体,从而促进其在当下活态传承,而非仅仅利用文字形式与技术手段将其收录保留。

从根本上讲,即扩大人口较少民族语言使用的现实需要。例如,提供更多需要掌握民族语言与族际通用语言人才的工作岗位,通过扩大对双语型人才的需求刺激本民族内部及其他民族青少年群体对人口较少民族语言的学习,从而最大限度地改善人口较少民族语言使用规模萎缩、使用群体老龄化的危机;国家、社会与公民个人层面对培养双语型人才的支持与鼓励在人口较少民族语言的保护与传承中不可或缺。

前苏联政府曾尝试开设民族语言课程,进行双语教学,然而,那乃族、乌尔奇族对学习本民族语言的态度普遍较为冷漠。[4]双语教学收效甚微的根本原因就在于:这一保护措施与现实需要并未实现对接,掌握本民族语言无法满足人口较少民族成员在族际交往中的需要。

可见,对人口较少民族语言的有效保护与活态传承的关键在于提高其使用的现实需要,实现学有所用、学以致用。

(二)精神文化层面:心理认知

在提高人口较少民族语言使用的现实需要的客观物质基础上,营造良好的语言使用环境离不开人们对人口较少民族语言的正确认知。

从赫哲族与那乃族、乌尔奇族的民族语言逐渐被汉语、俄罗斯语取代的过程来看,人口较少民族语言危机的出现与本民族成员对其民族语言的漠视以及人口较多民族成员对人口较少民族语言的忽视密不可分。在由此产生的族际语言完全取代民族语言的情况下,人口较少民族语言的使用环境极端恶劣。

一方面,很多人口较少民族成员在族际交往中存在自卑心理,不愿对其他民族成员使用本民族语言;另一方面,人口较多民族成员的潜在优越心理使其对本民族语言外的其他民族语言,尤其是人口较少民族语言并未多加关注,这种双向的心理认知无疑进一步缩小了人口较少民族语言的使用规模与频率,从而加剧了其衰落消亡的危机。

因此,无论是人口较少民族自身还是其他民族都需要以平等的心态对待人口较少民族语言。各民族语言文字的平等是民族平等的重要内容。语言平等不仅是族际交往过程中人口较少民族成员有使用其民族语言的权利,更重要的是,民族语言应同族际通用语言一样,不仅限于本民族成员的学习、掌握与使用。这也有利于人口较少民族语言的保护与传承。

就现实情况而言,由于人口较少,语言使用群体基数小,扩大人口较少民族语言的使用群体不能仅局限于其民族内部,语言危机的化解需要本民族及其他民族成员的共同参与;就语言性质而言,语言作为文化的组成部分,其使用本身就是文化交流的过程,正如文化是人类共同的财富,文化交流没有界限一样,民族语言的使用不必因民族身份而局限于本民族内部,其他民族成员的参与将为人口较少民族语言的保护与传承注入活力。

这就需要提高公众对人口较少民族语言的关注与学习兴趣。在作为交际工具具有现实性的同时,语言作为一种文化同样具有趣味性。丰富多元的民族文化具有独特魅力,人口较少民族语言亦可以通过宣传其文化属性以激发公众学习兴趣,调动公众的使用积极性,从而扩大其使用群体,营造良好的语言使用环境。例如,以民族语言为载体呈现的民族文学、民族音乐等艺术形式在吸引公众的同时,也调动了受众学习、了解该民族语言的兴趣与积极性。此外,良好语言环境的营造离不开政府政策的支持与语言工作者的研究、呼吁。基于民族语言有效保护与活态传承的需要,各级政府应提高对民族语言乃至民族文化的重视,采取例如民族语言教学授课、增加双语型人才就业岗位等多种政策,积极号召广大人民群众了解、学习、掌握、使用民族语言;语言工作者的研究亦当面向社会,面向公众,在保护、传承民族语言的过程中,语言工作者对民族语言基本知识的阐释与宣传至关重要。

综上所述,只有将物质层面的现实需要与精神层面的心理认知相结合,才能创造良好的语言使用环境,从而缓解人口较少民族的语言危机,实现对人口较少民族语言的有效保护与活态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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