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小琪 ◇
《诗经》中的物象繁博。目前对于诗经意象的研究,多集中于实物意象,对于抽象的天文星象关注较少。星象在先秦人民的生活中扮演重要角色。据统计,《诗经》中出现星象词汇的有14篇。天文星象本身具有客观性,但在演变之中,人们对星象的阐释逐步加入审美效果。先民用朴素的情感描绘星象的有关背景,在《诗经》中形成了独特的语言表达。
“中国传统星象有不晚于六千年的发展和演变历史”①伊世同:《星象考原》,《濮阳教育学院学报》2001年第3期。。几千年来,人们对于天体的向往和探索从未停止。在先秦时代,中国古人已经有朦胧的天体意识,形成了一套完整的天体系统,三垣、四象、二十八星宿是中国古人对于星象的总结分析。先秦人民为了分析天象,把天上的恒星几个一组,每个组合定一个名称,这样的恒星组合在西方称为星座,在中国称为星官。各个星官所包含的星数不等,在众多的星官中,有二十八个占有很重要的地位,这就是二十八星宿。二十八星宿按方位分为东西南北四宫,每宫七宿,将各宫按形状想象成一种动物,就形成了东青龙,南朱雀,西白虎,北玄武四象,以为是“天之四灵,以正四方”。关于二十八星宿的具体形成时间,我国学者曾经做过长时间的研究和争论,但据现代考古学和碳十四的综合分析,二十八星宿名称的完整记载,在战国时代曾侯乙墓漆箱中就已首次出现。其上的天文图画,记载了完整的二十八星宿名称,并绘有一龙一虎,与我国星象文化的青龙白虎正好相对应。这一漆箱的发现,证明了早在战国时期,我国就已有了相对完整的天文文化体系。
在先秦时代,人的认识能力是有限的,但在有限的认知背景下,却有对天文星象的无限向往,星象在先秦人们的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他们很早就开始认识到星象与日常生活的关联,几乎人人都能掌握一定的天文知识。《日知录》:“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①顾炎武:《日知录》,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283页。。与现代不同,星辰观测在先秦人民的生活中,具有重要地位。在原始农耕生活中,人们往往通过观测星辰,来安排日常的农事生活。除此之外,人们还把星象与吉凶的征兆相关联。所以在我国古代,很早就设置了专门的官员进行观星。《周礼·春官》:“保章氏掌天星,以志星辰日月之变动,以观天下之迁,辨其吉凶,以星土辨九州之地所封,封域皆有分星,以观妖祥”②李学勤:《周礼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70页。。在先秦,已经设有专门观星的官员,通过星辰的变动情况,进行占卜吉凶,并且按照星辰在天空的布阵,观察与地面相对应的分国的变动情况,来推测具体吉凶演变。君王将二十八星宿的判定推演,作为施政的重要参考。星象文化与王权神授的天命观相结合,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先秦人民对星象文化知识的熟练掌握。
《诗经》是星象记载最丰富的先秦著作之一,具体提及星象的就有14篇。《诗经》中出现的星象有参宿、心宿、昂星、营星(定星)、启明星(长庚星)、箕星、织女、牵牛、毕星、斗宿。其中启明星出现次数最多,分别在《郑风·女曰鸡鸣》《陈风·东门之杨》《小雅·大东》中各出现一次。除此之外,还有对星象进行总体描写的“云汉”,即银河,在《诗经》《大雅·云汉》《大雅·棫朴》两篇中各出现一次。星宿文化是人类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诗经》星象的具体描绘中,早在先秦时期,祖先们就通过观测星象来安排日常的农事生活了。
在《诗经》中,以星象定时间的情况极为常见。《陈风·东门之杨》“昏以为期,明星煌煌”“昏以为期,明星晢晢”③程俊英:《诗经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207页。(以下所引《诗经》,皆据此本。),在这首诗中,就以“明星”作为了一种时间点的标志。约会时间本是黄昏,但明星都已经升起,人却还没有到。星辰灿烂,带给人的却不是愉悦,而是一种焦灼。“明星”指启明星,这颗星星亮度极大,今称金星。夜晚可以轻易在天空中看到,在古代也一样可以观测到。所以诗中提及启明星,是表示明星升起,已经入夜。“明星”早晨出现在东方,古称“启明星”;黄昏时分在西方,古称“长庚星”。《小雅·大东》:“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毛传》:“日旦出谓明星为启明,日既入谓明星为长庚。”就指出这两颗星其实是一颗星星,都是指今天我们所说的金星。因长庚星的亮度大,能观测的时间久,所以在古代,人们常用这颗星作为时间的标志,又因其持久明亮,多将这颗星与君主相联系。颜师古:“言长庚星终始不改其光,神永以此明赐君也”④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027页。。在古人的理解中,也将这颗星划分为神明赐给君主的星辰。在《陈风·东门之杨》中,以启明星星象,作为时间的确定点,以此来点明诗歌的时间背景,使得整首诗歌虽没有明确提及时间,但通过提及这颗星辰,就能明确当时的时间以及现实情况。久候到夜晚还没等来约定的人,以一种含蓄的口吻诉说出等待的焦灼心情。
《诗经》中的星象,同样也有指导空间方位的作用。《召南·小星》:“嘒彼小星,三五在东”“嘒彼小星,维参与昴”。在《诗经》的阐释中,有人将“三五”解释为“参昴”两星,也有人将其理解为星辰的泛指。但不管怎样,在《小星》篇中,明确指出了“参星”和“昴星”这两颗星。历代对于《小星》的创作意旨多有争议。姚际恒《诗经通论》云:“章俊卿以为‘小臣行役之作’,是也。”认为这是一首写小役疲于奔命的诗歌,现代许多学者也基本认同这一说法。小臣为了政事而日夜奔忙,身心疲惫,但还是得拖着疲惫的身体,在凌晨赶路,可能是因为困意,最初只看到天上的三五颗星星,经过仔细地辨认,才看出是“参星”与“昴星”。《史记·天官书》:“参为白虎”①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051页。。参星是中国古代星官之一,属于二十八宿的参宿,意为“三(颗星)”。昴星属于昴宿,是西宫白虎七宿的第四宿。这两颗星同属于西方白虎区,在天空中位于同一方位,在北半球夜空中可同时观测。阮元称:“及其清露溼衣,仰见参昴,城头落月,大如车轮,是天将曙矣。”就指出仰头可观测到参、昴这两颗星。而且这两星的出现时间接近破晓时分,所以在《召南·小星》这一篇,小吏夜间奔忙,看到这两颗星都属于西方天空的星辰,那在昏暗不明的夜间,小吏就可以通过这两颗星辰来辨认夜间方位,同时也让我们基本了解“天将曙”的时间现实。近代的陈延桀《诗序解》:“此诗写征行夜景,寥落可念,后代诗人莫不宗之矣。”首先这一说法也认同此诗是描写小役夜间奔忙的主旨,但同时又进一步指出此诗主人公的行动背景。在暗夜冷星的环境中,主人公还为公事而奔忙,悲苦寥落之情,在情与景的交融中,跃然于纸上,让人在千年以后,仍能产生心绪上的共鸣。
星辰在周人的生活中,具有指示时令季节的作用。《豳风·七月》:“七月流火”,描述了大火星西移的天文现象。《毛传》:“六月火星中,暑盛而往矣”。六月之后,大火星便逐渐西移,这时候天气渐渐地变凉,人们逐渐转为秋日的作息,大火星就有了指示人们农事生活安排的作用。《诗集传》:“火,大火,心星也。以六月之昏加于地之南方,至七月之昏则下而西流矣”②朱熹:《诗集传》,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17页。。朱熹指出“火”是指“大火”星,这颗星在六月黄昏位于天空正中,七月则西移。周人通过观测大火星的具体位置,从而确定季节时间,以便合理安排农耕生活。除了农事安排,先民们还通过观测星象来处理日常生活事务。《鄘风·定之方中》:“定之方中,作于楚宫”,是以星象安排日常建筑活动的典型事件。诗中说定星十月份位于天空正中的时候,楚丘动土筑新宫。《诗集传》:“定,北方之宿,营室星也。此星昏而正中,夏正十月也。於是时可以营制宫室,故谓之营室。”定星也称营星,按夏正的历法来看,十月份此星在黄昏时分天空正中,此时农事已经基本结束,天气也尚未进入寒冷的冬季,在这个时间兴建土木工程,可以说最为合适。在农耕社会,天气情况对于农业生产极为重要。《小雅·渐渐之石》:“月离于毕,俾滂沱矣”就记录了人们如何通过星象来预知天气状况,毕是指毕宿。此句是说,月亮靠近毕宿的时候,就将要下大雨了。毕宿在古籍的记载中,就是雨星的代表。孔安国注《尚书》曰:“箕星好风,毕星好雨”①李民,王健:《尚书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217页。。《晋书·天文志》:“月行入毕多雨”②房玄龄:《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17页。。都指出月亮靠近毕宿是下雨的征兆。甚至还有学者指出这可能属于气象民谣,月亮靠近毕宿,则即将有滂沱大雨。《小雅·渐渐之石》本是形容行军的艰难和紧张,又从星象推断将要有雨的天气。星象的提及,让人明确了将有的天气状况。以星象确定时令天气,以便合理安排生活,这是人们对于星象观测的最初目的,但星象在诗歌中的运用,又让人们在了解既定现实的基础上,进一步理解和丰富了诗歌的背景层次,使得全诗的意旨和情节得到充实与提升。
现代考古学证明,中国大概在一万年前就产生了农业,最开始的天文学,主要还是服务于农业生活。从商周起,我国进入农耕社会,人们对于农事十分的重视。《尚书·尧典》中:“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记载在上古时期,尧就命羲和四子守卫四方,按照星辰的运行规律安排民众的农事生活,以便顺天尊时,符合万物规律。星辰的观测与农耕生活的安排息息相关。先秦时代,人们以星象为物候来判断季节、指示时间,以此来安排起居行止。《诗经》中有关观测星象以安排农事生活的具体记载,显示了先民对于星象观测的重视程度,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了周人的星象文化背景。
《诗经》中的星象,首先是作为客观物象的自然本体,构成周人生活的自然背景。但除了作为现实生活的功利对象,为先秦人民的生活给予指导,日月星辰也在发展中走向审美意象。部分星辰在具体的篇章中,被赋予人格化的特征,体现了一定的审美文化意蕴。《小雅·大东》是《诗经》中星象物语出现最多的一首诗,这首诗描写了西周中晚期各部落受统治者残酷剥削的情形,此诗中也体现了明显的星象人格化特征。
“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银河闪耀着灿烂的光亮,三足鼎立的织女星,整日七次运转。姚际恒《诗经通论》:“维天有汉,监亦有光。此二句不必有意,盖是时方中夜,仰天感叹,适见天河灿然有光,即所见以抒写”③姚际恒:《诗经通论》,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224页。。这两句诗歌是诗人仰天所视,有感而发。织女星是由三星组成的星官,呈现出一种三足鼎立的形式,在卯时至酉时,每个时辰移动一次,所以诗中说“终日七襄”。这里描写的是一种观测到的星象状况。诗人在满天星辰中观测到织女星,并以织女星的物理特点,为自己诗歌的主旨进行服务,逐渐引出自己的诗歌主题。诗歌接着写:“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有捄天毕,载施之行”,织女星和牵牛星,整日的运转奔忙,但既不能像人间的织女那样织出漂亮的衣服,也不能像牛车一样,能够运载物品,为民众服务。东天的启明,西天的长庚,还是像在路上张网的毕星,都只是徒劳无功。星象的不停运转,却无法为小民们解决任何的困苦。诗人由星象联系到现实的人间,以星象的特点展开想象,发出了深重的忧愤之叹,指出星象和人间那些碌碌无为的官员是如此的相似。
关于《小雅·大东》的主旨,本文认同这是一首描写各部族受统治者残酷剥削,进而心生不满,产生怨怼后自然而发的一首诗。所以在这首诗中,星象的描写明显承载着诗人的情绪,进行了艺术化的加工。作者明着写星象,实则暗讽,星象可以算作是那些尸位素餐的统治者的化身,对星象的讽刺与怨恨,就是诗人对统治阶级的不满与怨怼。诗歌接着写:“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维南有箕,载翕其舌。维北有斗,西柄之揭。”箕星与斗星一样,徒有形状,却没有任何的现实功用,远远地挂在天上,虽然显眼明亮,却不能为百姓办一点实事。作者在这里已经明显赋予了星象人格化的特点,在星象的描写中掺杂对现实人间的反省。诗歌中对于星象的描写层层深入,这里的星象已不仅是诗歌的自然背景,而是在一种人格化的处理中,承载着先民的怨刺情绪。诗歌中的星象描写,从单纯的物理性质的记录,上升到了诗歌背景意蕴的解释与诗人内心情感的承载。星象的运用,在丰富诗歌背景的基础上,还体现了先民的情感宣泄与诉求。
王先谦的《诗三家义集疏》:“下四句与上四句虽同言箕斗,自分两义。上刺虚位,下刺敛民也”①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734页。。箕星和斗星在天空中发光运转,却只是徒有其名,对小民备受压制的生活毫无帮助,甚至人们还会反受其害。这正如西周统治者,非但不能拯救百姓,反而横征暴敛,陷人民于水火。诗歌用奇特的比喻和驰骋的想象,深化了主题,也反映出先秦人民在诗歌创作时的一种最初的审美感知。《小雅·大东》中的星象,将现实世界和幻想世界进行了结合,从人间到星空,再从星空到人间,星象在人们心中留下情感起伏,甚至含有比喻以及人格化的倾向。这种对星象超出现实功利性的关注,体现出了对星象描写从具象走向抽象的审美艺术效果。《诗经》虽属于现实主义诗歌,但诗歌的创作体现着先民最真实的情感抒发。星象本身是客观事物,但以星象入诗,在诗歌的创作过程中,已经承载着诗歌的艺术审美加工与情感效果,星象的描写。正是《诗经》抒情性艺术格调的真实反映。
星象文化在我国文化中占有重要地位。《诗经》中包含着我国古代星象的重要记载,反映了先民们观象授时,安排日常生活的星象文化背景。天文星象作为一种客观物象,在先民的生活中起到了重要的指导作用。《诗经》作为一部诗歌总集,其中的星象记载,反映了先民们的情感需要,在某些篇目中,起到了对诗歌审美内蕴的支持效果。《诗经》星象文化的解读,由此含有文学与文化多重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