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 啸
“三一律”作为戏剧的常用手法,强调情节与时间的整一性。布瓦洛曾在《诗的艺术》一书中对此进行了阐释:“我们要求艺术地布置剧情发展,要用一地、一天内完成的一个故事从开头到结尾维持着舞台充实。”布瓦洛的这一说法得到后来人们的一致认同,并被奉为现今关于“三一律”原则最权威的解释。“三一律”原则作为戏剧的一种表现手法或创作原则,随着工业科技与影视技术的发展,早已被运用到电影制作中。由于电影本身具有视听化、演出化的特点,所以这一原则更能嫁接得无斧凿之气。管虎导演的这部《金刚川》正是借鉴了“三一律”手法,故事架构在朝鲜境内的一条叫金刚川的河流之上,模式为修桥——炸桥,叙事紧凑,情节集中。在纪念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的背景下,这部电影做到了主流化和商业化的结合,展现出中国本土战争题材电影的创新与活力。
《金刚川》剧情事件发生在一天内(十二小时制),影片在开幕就打出了“1953年7月12日下午”这样极其具体的时间字幕,暗示读者时间对于电影情节发展的重要性。在故事末端,银幕上首尾呼应继续打出鲜红色(或是意味着志愿军的鲜血)字幕:“5时07分,部队战斗人员全员通过金刚川,准时抵达金城前线”。在这一天的时间内,我方工兵连代表着修桥一方,美军轰炸机代表着毁桥一方,跨越白天与黑夜的时间线中,双方仅修桥——炸桥的斗争就高达五次。不难发现,频繁的炸桥修桥安排在了一天之内进行,体现的是一种艺术化的表达,也就是“三一律”结构给故事带来的巨大张力以及由于制造连续多次的冲突使故事最后达到一种缓慢而渐进的情节高潮,让观众明白时间就是生命线。桥作为生命线的物化,关系着金城战役的胜利与否。在看到志愿军通过人桥的那一刻,观众会产生情感震撼。这是战争电影本身应该有的视觉与美感享受。
《金刚川》里的人物形象具有立体化与饱满化的特征。世界著名评论家W.T.泼拉斯对刻画人物性格颇有独到之见:“突出性格的惟一方法是,把人物投入到一定的关系中。仅仅是性格,等于没有性格,只是随意堆砌而已。”①《金刚川》这部电影在刻画人物性格时以桥为基点,使电影中的一切团体单位、人物都围着桥转。比如高连长,他接到的上级命令是配合工兵连保桥修桥。在他被延时炸弹引爆牺牲时,“不要管我,快修桥,快修桥”的临终遗言一下就把高连长恪尽职守、服从命令的人物形象展现出来。除此以外,电影里也塑造了刘浩这样具有成长属性的人物形象。关张之间深厚的战友情、对付敌人轰炸机的血性精神、为保桥而壮烈牺牲的义无反顾形象,甚至敌人视角下希尔化身西部牛仔体现复仇精神的人物形象都在影片中一一展现。这些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都是借助人们对桥的对抗与保护得到栩栩如生的展现。中国以往的战争片都惯于表现正面战场上的血与火,《金刚川》独辟蹊径,以一个边缘化战场护送战斗部队过桥的故事让观影者得知战乱时代下不同人物的形象与命运以及他们丰富而复杂的心理。影片中,老年小胡的旁白曾说:“其实,俺们一直在关注对岸炮位的战友,但战场上就是这样,你也不知道他们是谁,叫个啥。”和平年代来之不易,那些无名的英雄不应被后人遗忘。
复调原本指音乐中具有两条或以上的多声部音乐。随着现代主义的出现,不同艺术之间借鉴融合,巴赫金借用复调这一术语来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叙事,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有着众多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真正的复调”。这种复调叙事视角更具有客观色彩,打破了主人公作为线性故事中唯一的价值判断和意义追寻者,整部作品更像是单独的个体在对话,使一种平等的、复调的、各抒己见的文本世界得以呈现。
《金刚川》的叙事是以多视角、复调的方式呈现的。整部影片分为四幕,即士兵、对手、高炮班与桥。它们更像单独而又有联系的短篇小说,在不同的视角中演绎同一件故事。分角叙事的好处在于尽量使电影客观化,观众便于进入各种人物的内心,深入各方的立场表达。换个角度来说,若采用线性叙事则整部影片只有“士兵”部分的38分钟,无疑会削弱影片的表达力和感染力,在各部分重复出现的画面中其实就包含了陆、空、高炮和上帝等多视角叙事。还需要引起注意的是,影片中时有画外音传来历史的回响,分别展现了老年小胡和老年史密斯对昔年金刚川之战犹存恐惧的回忆和理性的思考。这样不但构建了多声部的复调叙事,还沟通了历史与未来,令观影者体验到抗美援朝战争的真实性与残酷性,使历史与现实的距离被拉近。
运用复调叙事的《金刚川》,不但强化了敌我对抗美援朝战争认知的迥异,呈现出正义——邪恶、反侵略——侵略的立场,还引发了对战争的批判性思考。在班长刘浩眼里,过桥参战赢得胜利不仅是为了拿奖章,也是为了“稳定地过日子”。在张飞打出曳光弹,示意敌人“我们在这儿呢,上炮!”时,既是掩护士兵过桥杀身成仁、舍己为友(战友)的信号象征,也是代表着“捐躯国难,视死如归”精神的反映。反观对手那方,史密斯却两次发出了“我不想死在这儿,我们赶紧走吧”的慨叹。显而易见,西方重视个体生命的价值与中国强调舍己牺牲、家国情怀的观念在这里出现了矛盾性的对立。对战争的思考则来源于画外之音。当抗美援朝已成为历史,影片中老年小胡和老年史密斯都发出“还能闻见那股焦糊味儿”的感慨,留下了沉重的心灵创伤。导演想要表达的是,战争不但让大地成为火海,让山川万物变得破碎支离,还直接夺取人的宝贵生命。死去的人已去了地狱,可残活的人却永远活在地狱般的世界中。不管反侵略还是侵略,战争在本质上是没有赢家的,只能带来毁灭。
《金刚川》最令人震撼的是“人桥”那幕。结尾出现的人桥段落无疑是电影的高潮部分。影片化人桥为电影意象,传达的是丰富的象外之意。意象本是古典诗词美学的核心组成部分,对表达感情具有重要作用。它能超越语言言不尽意的限制,达到言外之意、镜外之象的效果。明代前七子王廷相曾对意象作用下过论断:“故示以意象,使人思而咀之,感而契之,邈哉深矣,此诗之大致也。”王虽是说诗,但艺术的审美具有相通之处,《金刚川》的成功离不开对“人桥”意象的塑造,“人桥”背后寓意的是丰富的美学精神。
“人桥”是人的主观精神与桥客观存在的融合为一,在影片中隐喻着“神迹”,是致胜于金城战役的法宝。桥是情节的线索,一切事件围绕桥展开。在桥被炸毁五次已不可能再修复的情况下,志愿军和工兵连的战士们用凡人血肉之躯硬是搭建了一座“人桥”,这是对工兵连连长宣告的“桥就是我们部队的生命线,我们就是要让美国人看一下,这座桥,是炸不烂的!”誓言的完成。在对手眼里,人桥则化成了美军士兵口中的震惊:“我知道你们不信神,但你们的确创造出了神迹。”人桥的背后以及神迹的出现,意义在于赞扬了人的意志、人的主观精神力量,只要发挥主观能动性,一切不可能都有可能。
“人桥”显示了崇高的美与悲壮牺牲的精神。康德曾在《判断力批判》中认为,“它经历着一个瞬间的生命力的阻滞,而立刻继之以生命力更加强烈的喷射,崇高的感觉产生了。”这种崇高感体现在个体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志愿军要修桥过桥,而美军要炸桥。炸桥是一种敌对力量对志愿军过桥的阻碍。所以延时炸弹再次把桥炸毁时,刘浩扛着枪走到桥头对天上的轰炸机一阵扫射,他心中受到一种阻碍的激荡,然后搬着圆木走上桥头。那一瞬间,他心里只有修桥的责任与不可退让的使命感。而关张之间的战友情不但意味着三国演义结拜兄弟的情谊再现,也是壮烈牺牲的完美阐释。在战友牺牲后,张飞那个断臂独腿、肩挂炮弹的画面,刹那间有一种悲壮的情感迸发。周围燃起的熊熊大火映照了张飞杀身成仁、为战友复仇的决心,点起大火暴露自己的那刻则是以生命为祭品、以敌人的鲜血为代价的悲壮美学的表达。
“人桥”还是孔子的杀身成仁、孟子的舍生取义以及精忠报国的爱国精神的象征。《金刚川》作为主旋律电影,必然要承担国家文化和国家意志的视听形象表现和媒体传播表达的任务。影片中,人桥是用战士们的脊梁和血肉搭建的,他们用血肉铸起了一座新的长城。无论是燃烧成炭的刘浩、炸成碎片的关排长,还是断臂残骸的老张,都指向为国捐躯和“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不朽精神。于是,人桥的隐喻具有了一种形而上的意味,是对抗美援朝志愿军无畏牺牲、舍己卫国精神的建构,达到了穿透历史、继承传统、映照现实、教育未来的四重意旨。
《金刚川》借鉴了多种文学手法,表明电影与文学互动和审美借鉴的勃勃生命力,同时又展示着自工业时代以来电影艺术的发展给人们带来视听盛宴的工业美学体验,更昭示出主流文化与商业市场、政治美学结合的可行性,具有丰富的现实意义和历史传承意义。近年来,《建军大业》《我和我的祖国》《我和我的家乡》《觉醒年代》等影视剧都受到广大观众的热烈反响和好评。究其原因不难发现,这些影片背后都承载着一种对历史的唤醒、民族记忆的认同、宝贵精神的传承,以及在全球化背景下昭示的国家立场与中华民族生生不息、自立自强意志的精神寓言。如何将历史与现实完美对接,需要电影界人士共同努力。
注释:
①[美]J.H.劳逊.戏剧与电影的剧作理论与技巧[M].绍牧君 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89:3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