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剑红 梁 力
以科幻类型片进行定位的《流浪地球》,不可避免地要采用好莱坞的叙事模式和符号体系进行构建;与此同时,为了突显中国文化的主体性,主创还需要在好莱坞构建的规范中进行本土化的改造。
电影的形式复杂多样,但跨文化传播的核心是对核心价值观与情感的认同。在好莱坞电影的传统里,常常提及的有民主、自由、人权、个人英雄主义的价值观,美国也常被塑造为自由、民主的化身。除此之外,好莱坞科幻片还注重情感表现与人性刻画。与好莱坞强调的个人英雄主义不同,《流浪地球》强调集体主义、故乡情结与家文化,如果说好莱坞以普世价值观的电影内核打开了全球电影市场,那么《流浪地球》则为了增加中国观众的共情,从而加大了海外传播的文化折扣。
《流浪地球》大胆突破了好莱坞科幻灾难片在故事设定、人物关系、情感内核等方面的固有模式,探索出了用中国方式讲好科幻故事的成功范例。其中的差异主要体现在以下这些方面。
大灾难来临之时,大多数美国科幻电影选择的避难方式是乘坐宇宙飞船逃离地球,而《流浪地球》中,人们却选择了带着地球一起逃生。这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海洋文明和农耕文明不同的思维方式。
西方文明长期以来就是典型的海洋文明。环海的地理环境适宜出海发展商业,也为扩张和殖民提供了便利条件,于是外出、探索等词汇被逐渐刻入西方的文化基因中。其生存方式也呈现出更多的外向性、扩张性和攻击性特点。体现在科幻灾难片中,其拯救文明的方式大多包含着一种“出走情结”,即通过逃离时间或空间层面上的灾难,在新世界中寻找新家园。人们对面目疮痍、饱经灾难折磨的旧家园的放弃和探索新家园的冒险旅程是好莱坞科幻灾难片的经典主题之一。
中华文明则是典型的农耕文明。河流为农耕提供了便利条件,中国古代,小农经济占主导地位,以家庭为单位精耕细作,家庭和土地是生活中的重要元素。因此,中国人对土地有着深厚的感情,强调家园和故土,以“天人合一”的态度面对自然。在电影《流浪地球》中,人们怀着“故土情结”,选择带着作为故土的地球一起“流浪”。
脚下的大地对于中国人而言,是构建自我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无法背弃、令人魂牵梦萦的家园。因此,东方农耕文明的生存方式呈现出更多的内向性、封闭性、防御性的特点,人们更多地在固定和熟悉的环境中,通过储备与再生产来获取生存资源。体现在科幻灾难片《流浪地区》中,拯救文明的方式包含着一种“故土情结”:当滋养着我们的大地面临灾难之时,中国人的选择是带着那残破不堪的旧世界共同忍受苦难,并通过共同的努力将其重建为一个新家园。其叙事中对家文化和乡土情结的表达使电影始终具有独特的中国根基。
好莱坞电影常常提及的民主、自由、人权、个人英雄主义的价值观,都在强调“个体”的独立意识。遇到危难时,往往也是某个英雄拯救全人类。与好莱坞的个人英雄主义不同,中国强调的是集体主义、故乡情结与家文化,影片中拯救地球的任务,均由集体合作完成,因为集体主义原则反对把个人利益凌驾在国家利益、集体利益之上,更不允许用个人利益否定国家利益和集体利益。如果说好莱坞以普世价值观的电影内核打开了全球电影市场,那么《流浪地球》则增加了中国观众的共情元素。
无论是中国本土还是好莱坞的科幻电影,面临灾难时总会有拯救人类的英雄人物出现。对英雄的崇尚也是不同民族共有的价值取向。但如果细细考察这些英雄的具体行为,便会发现不同民族实际上存在着很多差异。例如,在古典神话中,中国崇尚利他的英雄,其所作所为都是为民谋福、无私奉献,比如为治水灾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而好莱坞电影中的英雄则多为追求功名而行动,比如改编自《荷马史诗》的美国电影《特洛伊》里的赫克托尔,明知道自己打的是必输之战,“退”可以苟且而偷生,却仍然选择“进”来彰显个人大义。这反映了两个民族在精神上的核心差别,即中国文化看中集体英雄,而西方文化看重个人英雄;中国的牺牲精神更多的是为国家、团队而牺牲个人利益或生命,但西方的牺牲精神更多的是为挑战自己、证明自己而去冒险。
在影片脱俗的故事设定、奇特的想象和宏大的叙事下,观众能看到中国人独特的思维方式、世界观和行为逻辑。在价值取向上,有牺牲、忍让、顾全大局舍弃个人利益的无私,如同愚公移山一般数百代人接续奋斗的执着,有一往无前、向死而生的勇气。在情感元素上,有对家园故土的眷恋和珍视,有亲人之间相互扶持、羁绊的温情。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流浪地球》中独具中国特色的父子关系:电影中的父子关系从误会、疏离逐渐走向和解。这一过程中的父亲形象是缄默、隐忍的典型中国父亲形象,易于唤起中国观众的情感共鸣。
首先,在好莱坞建立起的科幻电影的美学标准与观影经验下,《流浪地球》创建了具有中国特色的视觉体系。基于历史原因,苏联文化也融入了中国人的视觉记忆中。影片中的运载车、行星发动机都结合了苏联的重工业风格,比如机械里外的使用痕迹与做旧质感、实景UI屏幕有序点亮的设计,迥异于好莱坞科幻中的简约、前卫与后现代风格,面对有一定程度审美疲劳的好莱坞风格,《流浪地球》在融入历史元素的同时,也建立了新的视觉体验。
其次,中国视觉元素的植入。片中多次出现了北京、上海的地标性建筑以及重庆火锅、舞狮等中国符号。在科幻类型电影中看到中国符号,也更容易激发中国观众的情感共鸣。此外,一些道具细节的设计灵感来源于中国传统文化,比如关键性发动机的核心样貌参考了古代地动仪的设计,太空空间站的样貌则参考了古代计时器日晷。
最后,片中的中国元素虽然都未能跟故事内核形成较为紧密的有机联系,但融入还较为自然,以此形成了科幻电影中的中国元素。
顾名思义,科幻片有科学与幻想之意,自然离不开科学技术的理论支持。好莱坞科幻片经常将物理学、天文学、医学作为影片的逻辑基础。《流浪地球》在根据原著的改编过程中,也最大程度地进行了科学设定,比如为了追求光线的逻辑真实,依据是地球在不断地朝木星移动,因此地球的两半分为永昼和永夜。根据解剖学设计了骨骼装甲,形成结构外露、粗犷实用的苏联重工业风格。
科幻片制造幻想与奇观的基础离不开完整的世界观。世界观指的是世界形态和秩序,从宏观到微观,建立起“冰山一角”下的冰山,这样才能让观众对影片中的人物和故事觉得可信,比如《黑客帝国》中的“母体”、《阿凡达》中的潘多拉世界。《流浪地球》在世界观的建立上是相当完善的,比如根据刘慈欣的原著铺垫的故事背景,有着昼夜半球、木星危机的自然环境,还有人类社会中详尽的政治、经济、行政等分工,除此之外,还有技术发展、特殊道具设定、自然现象等。作为世界的规则和逻辑,这样的世界观让西方观众也能走入这个中国故事。
好莱坞经典叙事下的通用认知模式。电影类型是通用的跨文化认知模式,因为类型片是好莱坞标准化生产的产物,并推及全球,因此《流浪地球》的叙事也适用于剧作家悉德·菲尔德的“三幕剧结构”,还有诸如“叛逆英雄”“成长故事”“长者形象”“主角演讲”等技巧。这至少是在全球观众的观影逻辑上编译的一套通用语言,既适用国内观众,也为海外传播打下基础。
东西方文化存在差异,但同时也存在着共同的追求和交流的可能。而《流浪地球》也做出了在商业电影制作中协调两种文化的宝贵尝试,主要体现在以下这些方面。
《流浪地球》塑造了中国电影“向前看”的时空观念。在以往大河文明观念的影响下,中国电影都习惯于“向后看”,重视引经据典、寻根问祖、以古鉴今,强调内敛;而西方电影文化则推崇冒险,重视创新,注重对未知领域的探索。《流浪地球》里既蕴含了“愚公移山”和“精卫填海”的传统文化精神内核,又体现了对未知宇宙空间的探索,突显人物创新和冒险的精神,同时展现了对未来世界的大胆幻想,实现了“向前看”的时空观念,是中国电影在时空意识上的一次突破。
“流浪地球”的逃生模式,固然如上文所述体现出农业文明强烈的故土情结,但也并不完全等同于传统中国农业社会中固守土地、封闭停滞的状态,毕竟“流浪”本身就体现着冒险开拓的精神。人们带着地球在宇宙中流浪,既具有农业文明的稳定持重,也具有海洋文明的强劲活力,实则是将大河文明与海洋文明进行了融合。通过电影的艺术表现,启示着人们两种文明都有各自广阔的生存空间,“内向”与“外向”都是一个文明健康发展所需的特质。文明的发展既需要摆脱对舒适环境的过度依赖,拥有开拓交流的勇气,也需要坚守自身,建立起坚固完善的自我保护机制。
与中华传统文化强调集体主义价值观不同,好莱坞强调个人英雄主义,并且“我”是先于“集体”的,好莱坞电影中的英雄人物在拯救世界之前,往往都要先“自我救赎”,自我与集体的价值和动机大多数时候也是重叠的。而电影《流浪地球》针对这一冲突,对观众的审美心理与观念做了模糊化处理。例如,刘培强牺牲自己的决定,既体现了父爱,同时也拯救了全人类,这样的情节设置实际上是将“集体主义”与“个人主义”进行模糊化处理,以中庸的形式呈现,既能完成电影剧作的类型化,也能引起中国观众审美心理的共鸣。
综上所述,明确文化差异,是中华文化确立自身文化认同和文化自信的必要前提;寻求共识,则是中华文化走向世界,应对跨文化冲突的必然要求。而做好创作策略上的求同存异,始终坚持中国特色的表达,合理协调文化价值的矛盾,也正是中国科幻电影蓬勃发展的核心生命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