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怡涵 刘家念
电影《刺杀小说家》于2021年春节档上映,作为一部由导演路阳执导的奇幻、冒险、动作类的电影,其电影工业化程度和技术美学、多媒介元素糅合以及双重时空叙事等共同构成了影片丰富的层次,顺应了互联网时代“想象力消费”和“影游融合”的趋势。影片试图表达的观点繁多,如战争、强权、父爱、理想和信念,篇幅却难以负荷,导致出现诸多情节硬伤。但电影无疑提升了当前国产影片的工业水准,其现实和虚拟交错的双重空间叙事,更昭示着国产电影空间叙事的多重可能。
如果说,时间主导着现实主义世界,空间范畴和空间化逻辑则主导着后现代社会①。要探究电影的空间叙事,既需要思考电影空间在叙事上的功能及表意,也需要研究导演如何利用空间来建构电影叙事②。本文从小说改编电影的空间叙事特征、奇幻世界的建构和现实世界的征用三个维度,解析《刺杀小说家》空间叙事的独特魅力与文化表征。
电影《刺杀小说家》改编自青年作家双雪涛短篇小说集《飞行家》(2017)中的一篇同名小说。原著小说以章节体进行叙事,第一节讲述现实世界,第二节讲述小说世界,如此循环,作者并未对两个世界是否互通做出具体交代。而在小说第九节处,两个世界最终合二为一,现实和虚幻瞬间交融于一体:现实就是虚幻,虚幻就是现实。与之相比,电影采用了连环嵌套的叙事结构,建构了两个调性一致但世界观独立的空间:一个是立足于现实世界的“两江市”,一个是完全虚拟的皇都云中城。两个世界之间具有相对清晰但难以打破的界限。
在所有的艺术形式中,电影是最有活力、最具包容性、最有效地处理纠缠不清的时空主题的途径③。细析电影《刺杀小说家》中小说世界和现实世界的双重空间构建脉络,其并非对双重空间进行单纯地组接,而是随着情节发展不断变迁着双重空间之逻辑关系。导演从现实世界中关宁寻女的故事展开,在叙事逻辑上,现实世界的交代先于小说世界。随后,两个世界的发展线索逐渐并驾齐驱,两个世界的平行发展亦变得独立和平等。最后,临近电影尾声处,叙事逻辑已然转变为小说世界优先于现实世界,小说世界里的故事推进最终决定了现实世界中的人物命运。小说世界的超现实能量传递到现实世界,奇幻世界与真实世界之间形成“镜像效应”④。“小说能改变现实吗?”这不仅是剧中关宁的追问,也是剧外观众的追问。
影片将故事角色带入了真实与想象的重合之境,并逐渐一一对位:李沐和赤发鬼、路空文和少年空文始终相互对位,而一开始“缺席”于小说世界的关宁也被难以预料地写入小说,并在结尾一跃成为小说世界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最终关宁接过了生命垂危的路空文未完成的小说事业,狗尾续貂地写完了小说的大结局:红甲战士被小橘子的笛声唤醒,带着冒蓝火的加特林登场,协助少年空文打败了赤发鬼——然而,这一情节却受到了不少观众的诟病。究其原因,在于互文的基本条件是两个世界的运行法则不能任意改变,其世界观和相互作用力应该平等。但影片结尾处“加特林”的出现却无疑打破了此前两个世界心照不宣的互文性,为了解决前文抛出的矛盾而破坏了故事基底和世界的既定运行法则。
除了影片故事层面的互文性,电影与真实生活的互文也值得探讨。《刺杀小说家》的英译名为A Writer's Odyssey(一个作者的奥德赛)。双雪涛和路阳都将自己作为一名创作者的焦虑和坚定投入作品并融入“小说家”路空文这个电影角色。“路空文”承担了两人对创作的理念和思考:创作之于创作者而言,不啻为一种终身使命与自我拯救。这是一种个人化的体验,却也是一种普世的无力感。影片把视点放在了更远的位置,即当人面对着虚无缥缈的“对手”时,好似堕入迷雾,唯有信念支撑才能负重前行。好在,电影中的小说创作虽然困难重重,但仍如期迎来了圆满结局。生命、自由、理想都得以延续,影片充溢着唐吉诃德般的理想主义,亦是献给所有坚守信念者的赞歌。
2015年正在筹拍《绣春刀:修罗战场》的路阳,在读完《刺杀小说家》原著后,立刻表示要将之拍成电影。他在小说中看到了芸芸众生尤其是创作者面对生存困境时顽强不屈的生命力、面对不公命运时奋起反抗的精神、面对末路穷途时星星之火的希望,“信念战胜一切”的理想主义也契合路阳作品一贯的叙事内核。为了将三万字的短篇小说拓展为奇诡绚丽的银幕史诗,他邀请国内顶级的视效团队实现了标准化电影工业流程。影片使用了16个摄影棚、5万平米搭景,后期特效制作长达2年。作为全球极少入选“IMAX特制拍摄”项目的影片之一,电影诸多镜头以巨幅拍摄,成片有超过一小时的内容可在IMAX影院以特殊画幅呈现。截至目前,《刺杀小说家》是第一部全方位电脑特效制作的国产电影,从技术美学上说,可谓中国电影工业的又一座丰碑。
透过电影对奇幻世界的塑造与呈现,我们可以窥见科技时代电影视觉结构的变化。首先,作为小说改编电影,从朴实无华的文字中提炼并制作视效大片,大量的剧情内容需要跨越文本和媒介。据导演路阳阐述:“《刺杀小说家》中有一些漫画的意识,也有游戏镜头设计的意识,但它又不是独立于电影叙事之外的。”⑤其中,电影中最为昂贵的CG(通过计算机软件绘制的图形)角色赤发鬼,小说描写为:“那佛把一只手端在胸前,看眉眼,似乎是在哭着。怎么会有哭泣的佛像呢?”点出了其邪恶、诡秘的角色形象。在影像呈现上,路阳采用了中国特有的艺术表现形式——悬塑,将赤发鬼塑造为身高15米、拥有四只手臂、40万根头发和94.8万毛孔的巨型角色。
其次,互联网时代的“想象力消费”,主要表现为受众对于超现实、后假定性美学类、玄幻、科幻、魔幻类作品的消费能力和消费需求⑥。《刺杀小说家》中魔幻东方异世界的空间设定本就富有独特的吸引力,也顺应了“想象力消费”时代的审美需求。其原著故事情节精炼,对异世界空间建构着墨不多。出于商业性的考虑,影片对异世界的建构却颇具匠心。其中,皇都以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北魏作为空间基础,人物、建筑、风俗皆在此基础上加以想象,空间被塑造得光怪陆离、阴森沉郁,同时又独具诡异的美感。在烛龙坊攻打白翰坊这场戏中,声势浩大的万民游行、美轮美奂的孔雀车、锐利沧桑的藤编斗笠,以及周遭众多灰暗坚实的石刻、神秘莫测的佛龛、陈旧古朴的壁画等元素,处处体现着古老中国的东方文化。两方交战时,身躯由多个热气球组成的三条“烛龙”各自燃烧着熊熊烈火,自天边扭动飞来,宛如真龙降世,更给人极大的真实感和压迫感。影片以现代的电影视效技术支撑,呈现了中国式奇幻想象中的东方文化、宗教意蕴和哲学思想。影片融合了多种媒介特性,具有鲜明的传统武侠、神话色彩,塑造了与西方截然不同的东方魔幻大片。
《刺杀小说家》中现实世界的场景大多取景于重庆,当导演路阳第一次到重庆取景时,就深感这座城市的气质完全契合这部电影的调性。影片继承并发扬了重庆的“魔幻现实主义”特征,现实世界被建构为真实感极强的现代城市空间的同时,又独具东方赛博朋克气质。重庆波谲云诡的江水、阴云密布的天空、潮湿杂乱的街道等空间征用共同构成了光怪陆离的叙事基调。现实世界和小说世界等比例同构,重庆独特的异质空间和小说世界的异世界相互呼应,呈现出一致的奇幻气质。
米歇尔·福柯提出的“异托邦”的概念阐释了我们置身的一切现实空间,并且指出现代都市空间存在着差异化的异质空间。得益于独特的地理景观、城乡并置的特性、街道意象的立体等多种因素,重庆在影片中多被呈现为一个贴近真实生活却又别具风格的异托邦。其一方面以城市空间本身的戏剧性来结构电影,另一方面又用冷峻、写实的影像风格来解构城市的现实空间⑦。电影《刺杀小说家》不但继承糅合了既往重庆城市电影中的空间元素,如神秘、悬疑、犯罪等,还深入挖掘了重庆超乎现实的魔幻色彩,甚至重构了一个“赛博朋克”重庆。
在神秘的空间元素呈现上,“雾都”重庆每年平均有一百多天是雾天,雾气的笼罩使其具备其他城市难以复制的独特空间情绪属性。“雾”不但给空间赋予了天然的神秘气质,能够推动情节发展以及烘托人物情绪,还能够消解现实空间的真实性,完成从现实空间到超现实空间的跨越和缝合。电影中,当关宁坐轮渡抵达两江市并望向江上雾气时,茫茫浓雾中小说世界缓缓浮现,两个世界由此完成了双重空间的衔接和过渡。江水、雾气构成的独特水域环境不但契合了关宁和少年空文对两江市和云中城相似的陌生情绪,还带来了两座城市的视觉呼应与双重空间的影调一致。
在悬疑的空间元素呈现上,当前众多国产电影都呈现了重庆蜿蜒曲折、高低不平、复杂混乱的街道景观,并借此呈现出“迷宫”般的空间意象,是上演悬疑故事的绝佳场所。街道作为城市公共空间的代表,承载了一代代城市人的日常生活,可以说是混乱、暧昧、欲望、游离、追逐的集合地。影片中关宁初次跟踪路空文时,两人一前一后、一高一低,人物关系和空间关系呈现出丰富的视觉性,重庆城市的复杂路线和立体构图也赋予了电影场面调度以充足的设计空间。
在犯罪的空间元素呈现上,重庆依山而建、依水而居的高楼区别于北上广等大都市横平竖直的排列,历史留存的市井街道夹杂其中,形成了城市和乡村、现代与传统、移植与本土并置的驳杂景象。重庆保留了一些“脏乱差”的老重庆元素,呈现出一座“未完成”的特色现代化都市,近年取景于重庆的国产电影中时兴的犯罪元素与江湖气质便得益于此。电影中,当关宁第一次下定决心杀路空文时,他穿过狭窄幽谧的老巷到达一片荒地,荒地上还坐落着一些废弃的危房,置于繁华都市中的空旷山野无疑是实施犯罪的绝佳场所。
此外,影片挖掘了重庆内在的魔幻主义气质,以视觉化的方式呈现了“赛博朋克”重庆。当路空文第一次拿到关宁的笔记时,灵感迸发之下陷入了玄妙处境。这段戏取景于重庆大剧院,路空文在画面中央静立不动,电影用慢镜头拍摄下他身后川流不息的人群,整个画面也被霓虹笼罩而光影斑驳、色彩艳丽,颇具魔幻气质。随后由现实世界自然过渡到小说世界,华彩空间的征用实现了现实地理和虚拟地理的对应,完成了从现实和虚幻空间的转换。再比如关宁真切意识到小说可以改变现实时,画面接连不断地快速闪过轻轨、火车、森林、瀑布和北极熊等经过数字化处理的重庆城市影像,再次赋予现实世界超现实的魔幻色彩。
近年来众多在重庆取景的电影展现了重庆空间的多种可能性,《刺杀小说家》在汲取过往经验的基础上综合各种空间元素,创造了独一无二的现实空间,既区别于完全虚拟的小说世界,又不失奇诡的魔幻色彩。影片对重庆空间创新性的征用指出了重庆影像空间生产的新可能,即这座差异化城市内在的魔幻、超现实、赛博朋克气质如何被影像空间所召唤并外现。
电影《刺杀小说家》无疑是导演路阳的又一次突破,虽然电影题材跳出了他已经取得成绩的现实主义和古装武侠,但仍继承了其偏阴郁、黑暗、悬疑的作者气质,延续了其一贯的创作主题:对现实生活的经验和体悟、对个人命运的关切和同情、对理想主义的坚持和歌颂。但目前看来,导演隐藏在“网络升级流爽文”背后的作者表达未必契合广大观众的审美取向,观众对超现实主义和虚拟现实的接受程度也还难以预估。《刺杀小说家》在春节档的票房一直被《唐人街探案3》和《你好,李焕英》两部电影力压也说明了这些现实问题。
总体而言,《刺杀小说家》的故事格局具有显而易见的野心,其不止要讲好一个故事,更致力于建构一个令人信服的超现实时空,用虚拟的影像世界带给观众真实的沉浸感。影片立足于现实生活的网络化思维、游戏化思维、工业化制作等创作方式,为中国电影制作的发展提供了新鲜思路。同时,《刺杀小说家》在一定程度上规避了影像中的重庆空间呈现的同质化危险,契合了想象力消费时代下新的空间建构趋势,即对超现实气质和视觉奇观的呼唤。
注释:
①[美]Michael J.Dear.后现代都市状况[M].李小科等译.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73.
②孟君.中国当代电影的空间叙事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国际有限公司,2018:4—76.
③罗岗,顾铮.视觉文化读本[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156.
④孙承健.电影《刺杀小说家》:超现实能量与奇幻故事世界的视觉建构 [N].中国艺术报,2021-03-03(006).
⑤路阳,孙承健.《刺杀小说家》:蕴藏于沉着、理性中的锐利之气——路阳访谈[J].电影艺术,2021(02):105-111.
⑥陈旭光.论互联网时代电影的“想象力消费”[J].当代电影,2020(01):126-132.
⑦杨尚鸿.试论当代重庆“电影城市”的“异托邦”呈现[J].当代电影,2013(01):191-1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