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方回的几首论诗诗看其诗论中的熟与新

2021-01-29 13:36:04
社科纵横 2021年6期
关键词:论诗诗派活法

刘 飞

(安徽大学文学院 安徽 合肥230039)

论诗诗是宋元诗学批评的重要方式,亦属于广义诗话的范畴。宋元的诗论家中多有论诗诗之作,宋末元初的方回,论诗诗之作较为丰富,其《桐江续集》中收录有论诗诗60多首。方回的论诗诗所表达的诗学观点较为丰富,其中,所论诗歌创作中的“熟”与“新”亦较为突出,是其诗学理论批评体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本文试略做考察。

《桐江续集》卷二十八《思家五首》其四云:

弱冠吟诗六十年,自然熟处有肥仙。坡翁追和陶元亮,谷老深惭白乐天。苦李道傍人不采,蟠桃海上事空传。平心定气求中道,佳句无穷在眼前。

方回于诗后自注云:“诚斋晚爱肥仙诗自然,何曾巧饰事雕镌。回诗初学张文潜,晚参黄、陈。”此为方回晚年对自己诗学道路的回顾,自己早年学诗,师法张耒自然圆熟。张耒诗作多不事雕琢,自然有味,方回对张耒诗歌的点评也多特别指出这方面的特点。方回后期又参以黄庭坚、陈师道之诗学追求,就此诗来说,更表达了自己对宋代诗学的反思。首二句述早年诗学张耒的自然圆熟,三四句以苏轼和黄庭坚为代表,指出宋代诗歌创作的两种审美取向:一种是苏轼代表的随物赋形,任情挥洒的天才表现;一种是黄庭坚代表的不带俗气,求新出奇的艺术表现。方回分别以陶渊明、白居易为苏、黄二人的参照。宋代,陶渊明的诗歌及人格境界皆受高评,苏轼开创宋代和陶之风,表达对陶渊明的追慕之情。黄庭坚诗论中,相对于对陶渊明的频频称赏,对白居易的直接评语倒不是太多。黄庭坚在《跋自书乐天三游洞序》中称白居易“蔼然君子也”,表达出对白居易“未尝不想见其人”的仰慕,这是缘于黄庭坚被贬谪的人生遭遇需从白居易的精神世界中获得慰藉。黄庭坚作《谪居黔南十首》,主要摘集白居易诗句而成,也寄托了他意在学习白居易乐天知命、萧散闲适的人生态度。就白居易的诗歌来说,黄庭坚《跋书柳子厚诗》云:“欲知子厚如此学陶渊明,乃为能近之耳。如白乐天自云效陶渊明数十篇,终不能近也。”[1]文中对白居易的诗歌评价不高,之所以如此,盖是因为白诗浅俗。黄庭坚作为江西诗派的开派人,要求诗歌要具不俗之气,其诗论中多论及避免俗气的弊病,此多是从用语造句来说的。黄庭坚强调创作中要用意刻苦,但诗歌的审美效果,则是不烦绳削而自合,以此而论,他自然也不能把白居易作为学习的对象。五六句以苦李和蟠桃为喻,认为生新之路不被人认同,而自然高妙之境又难以企及。后两句是方回对自己乃至于宋代诗学之反思,认为诗歌创作要务求“中道”,做到两种风格的融合。从方回自述中可见,其诗歌创作是从自然圆熟开始的。注中提到杨万里晚年诗歌学习张耒,不事雕镌。《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六十《诚斋集》提要评杨万里诗歌之弊云:“沿江西诗派之末流,不免有颓唐粗俚之处。”杨万里晚年学习张耒,也是意在对自己诗歌创作进行调整。方回和杨万里二人,尽管诗学道路的起点各异,但晚年都有自己的反思,在诗学取向上,可谓是殊途同归。从方回的诗歌道路和当时的诗坛背景来看,方回此论更主要是从对江西诗派的反思出发的。

方回《读张功父南湖集并序》云:

生长勋门富贵中,秕糠将相以诗雄。端能活法参诚叟,更觉豪才类放翁。举似今人谁肯信,元来妙处不全工。镂金组绣同时客,合向南湖立下风[2]。

张镃(1153—?)字功父,号约斋,著有《南湖集》。《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〇《南湖集》提要评其诗云:“其诗学则颇为精深,赵与虤《娱书堂诗话》称其游意风雅,与诚斋、放翁唱和诗多佳句。载其《晚晴》绝句二首,《题六和寺》五言律诗一首。杨万里《诚斋诗话》谓其写物之工,绝似晚唐。又有《寄张功甫、姜尧章》诗云:‘尤萧范陆四诗翁,此后谁当第一功?新拜南湖为上将,更差白石作先锋。’其意直跻诸姜夔之右矣。其集久佚不传,杨士奇《文渊阁书目》虽载有《张约斋南湖集》一部五册,藏弆家亦皆未见。今检《永乐大典》各韵中收入镃诗尚多,详其格律,大都清新独造,于萧散之中时见隽永之趣。以视嘈杂者流,可谓翛然自远。”张镃不仅诗歌创作较获高评,其诗学观点亦颇具眼光。张镃著有《仕学规范》四十卷,后人从其论诗类中辑成《诗学规范》一卷。综观张镃诗论,其主要观点有:强调冲淡深粹出于自然,同时,认为相比于诗歌的雕琢,诗人的精神境界更关乎诗歌妙处。故其对陶渊明尤为推崇,其论陶渊明诗云:“陶渊明诗所不可及者,冲澹深粹出于自然,若曾用力学,然后知渊明诗非着力之所能成。”[3]7505“古人作诗正以风调高古为主,虽意远语踈,皆为佳作。后人有切近的当,气格凡下者,终使人可憎。”[3]7505“有道之士胸中过人,落笔便造妙处。彼浅陋之人,雕琢肝肺,不过仅能嘲风弄月而已。”[3]7506“篇章以含蓄天成为上,破碎雕锼为下。”[3]7507“诗语固忌用巧太过,然缘情体物,自有天然之妙,虽巧而不见刻削之痕。”[3]7509另其《携得秘监诗一编登舟因成二绝》其二云:“造化精神无尽期,跳腾踔厉即时追。目前言句知多少,罕有先生活法诗。”又其《次韵吕浩然四首》其二云:“作诗谁道有梯阶,当下由人肯放开。字字不为声病缚,知君得处自天来。”[4]上面所引,可见张镃之诗学在艺术形式之审美主张,而他所谓的自然天成之诗歌效果,亦不离活法工夫,在这方面与杨万里等人也多有相通之处。同时,也较能印证方回之评。

方回在该诗前面有一段长序,云:

诗至于老杜而集大成。陈子昂、沈佺期、宋之问律体而下之,丽之极莫如玉溪,以至西昆。工之极莫如唐季,以至九僧。三百五篇有丽者、有工者,初非有意于丽与工也。风赋比兴,情缘事起云耳。而丽之极、工之极非所以言诗也。谓如老杜七言律诗,“鱼吹细浪摇歌扇,燕蹴飞花落舞筵”“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林花著雨臙脂落,水荇牵风翠带长”“风含翠篠娟娟静,雨裛红蕖冉冉香”。学者能学此句,未足为雄。《扑枣》诗云:“不为困穷宁有此,祇缘恐惧转须亲。”《忆梅》诗云:“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春菜》诗云:“巫峡寒江那对眼,杜陵野老不胜悲。”《送僧》诗云:“念我能书数字至,将诗不必万人传。”此等诗不丽不工,瘦硬枯劲,一斡万钧。惟山谷、后山、简斋得此活法,又各以其数万卷之心胸气力,鼓舞跳荡。初学晚生,不深于诗,而骤读之则不见奥妙,不知隽永,乃独喜许丁卯体,作偶俪妩媚态。予平生不然之,而江湖友朋,未易以口舌争也。乾、淳以来,称尤、杨、范、陆,而萧千岩东夫、姜梅山邦杰、张南湖功父,亦相伯仲,梁溪之槁淡细润,诚斋之飞动驰掷,石湖之典雅标致,放翁之豪荡丰腴,各擅一长,千岩格高而意苦,梅山律熟而语新。南湖生于绍兴癸酉,循忠烈王之曾孙,近得其前集二十五卷三千余首。嘉定庚午自序,盖所谓得活法于诚斋者。生长于富贵之门,辇毂之下。而诗不尚丽,亦不务工。洪景卢谓功父深目而癯,予谓其诗亦犹其为人也。……其诗活法妙处,予未能尽举,当续书之,今且题八句以寄予心。

方回于序中表达出如下几方面的看法:其一,杜甫为唐诗之集大成,其诗风也是诗歌创作的高标。唐代后期以李商隐为代表,追求诗歌的工丽,其诗风影响到宋代,然这种工之极、丽之极的诗歌不如杜诗一斡万钧的瘦硬枯劲。当然,杜诗之瘦硬枯劲只是相对于昆体之工丽而表现出的特点,其实杜诗风格并不仅此一端。另外,方回特标举瘦硬枯劲,一方面是对西昆诗风进行针对性反拨,另一方面,也是表明江西诗派诗学上变化创新及具体审美旨趣的逻辑必然性。其二,宋代黄庭坚、陈师道能得杜诗瘦硬枯劲的诗学精髓。之所以如此,贵在能悟诗之活法。其三,南宋时期,特别是乾道、淳熙以来,诗歌风格各擅一长,也正是活法精神的体现。方回序意,强调要以活法的精神理念,把握好诗歌创作中意、格、熟、新等因素的关系,在审美风格上开拓创新,而不是仅固守一端。故该诗后跋语中又再次从活法角度对张镃诗基于肯定:

功父尽交一世名彦,诗集可考。然南渡以来,精于四六而显者,诗辄凝滞不足观。骈语横于胸中,无活法故也。然则绍圣词科,误天下士多矣。

又,方回于76岁时为恢大山所作的《恢大山西山小稿序》亦论及熟与新:

《西山小稿》诗三百八十八首,予删去题目不古及重复十五首,皆可刊行。……五七言律绝句则予所批出者,字字珠圆,句句律协,近世僧诗无此人也。他人之诗新则不熟,熟则不新。熟而不新则腐烂,新而不熟则生涩。惟公诗熟而新,新而熟,可百世不朽[5]。

恢大山为上竺兴福寺主持,其《西山小稿》今不存,方回涉及的诗文除《恢大山西山小稿序》外,《桐江续集》卷二十载有方回《次韵恢大山拟古三首》和《再用恢大山韵三首》共两题六首,皆为五言古体。两组诗分别又以遗荣、达生、矫俗和甘贫、惩忿、乐饮为题旨。从两组唱和诗的题旨来看,方回不仅对恢大山诗歌的艺术表现给予高评,对其生活旨趣亦表达欣赏与共鸣之情。

考察“熟”的含义,其基本义与食物烹煮有关,作为形声字,从火,从孰,“火”意为“烹饪”,“孰”意为“享用肉丸”。意为食物经烹煮达到了可食用的状态。由此进一步引申,分别又具有成熟、程度深、仔细、周详、暖和、熟悉、亲近、精美等方面的含义。作为文学批评范畴的熟,与上述诸义中成熟、周详、精美、熟悉等含义皆有不同程度的关联,或指文学创作技巧运用之纯熟,或指诗文写作句律之自然精洽,或指艺术风格之圆转流美。一些批评家往往也用熟表达对有关文学创作的批评性意见,认为作品熟滑无奇,缺乏创新,以至于流于庸俗。熟作为一个美学范畴,往往与圆字搭配,圆熟结合,构成一个审美判断,并体现于中国的人生哲学及文学艺术批评之中。人生哲学中的圆熟,涉及人与人、人与环境等关系的处理方式与行为效果。就文学批评来说,圆熟,当含有圆美自然之义,在诗歌批评中,指诗歌的声韵结构等契合诗歌的形式要求,从而给人一种回环流转、文气畅达之审美感受[6]。如谢朓“好诗圆转流美如弹丸”的论诗之喻即多被宋人所引用。宋元以来,圆熟为批评家常用之术语,批评家多以此表达对圆熟审美的好尚。宋代梅尧臣、张孝祥、吴儆、王十朋、葛郯、陈傅良、度正、刘克庄,元代刘壎、王恽、张之翰、王旭、唐元、汪克宽等皆有以圆熟论诗之语。如梅尧臣《依韵和晏相公》云:

微生守贱贫,文字出肝胆。一为清颍行,物象颇所览。泊舟寒潭阴,野兴入秋菼。因吟适情性,稍欲到平淡。苦辞未圆熟,刺口剧菱芡。方将挹溟海,器小已潋滟。广流不拒细,愧抱独慊慊。疲马去轩时,恋嘶刍秣减。兹继周南篇,短桡宁及舰。试知不自量,感涕屡挥掺[7]。

此诗为梅尧臣与晏殊在颍州唱和,以诗论诗之作,梅尧臣述及自己身处贫贱之境,但所为诗作皆出自胸臆,游历颍州,颇览物象,触物兴情,诗作渐至平淡之境,但仍苦于语辞如菱芡刺口,未能圆熟。梅尧臣诗歌较能平淡自然,故其尤以此追求语言之圆熟。宋末元初的方回在其《桐江集》《瀛奎律髓》等著述中,对梅尧臣诗作多有高评,特别指出梅诗所具有的圆熟风格。如《瀛奎律髓》卷十四“晨朝类”评梅尧臣《晓》诗云:“圣俞诗淡而有味。此亦信手拈来,自然圆熟。”

在此创附带提及的是,考察圆熟一语,亦见于历代书画批评,圆熟多指书画创作之笔法熟练,自然完美,特别是在书法创作中,意谓着对匠气的超越。如黄庭坚《山谷集》卷二十八“题跋”《跋翟公巽所藏石刻》云:“《乐毅论》旧石刻断轶其半者,字瘦劲,无俗气。后有人复刻此断石文,摹传失真多矣。完书者是国初翰林侍书王着写,用笔圆熟,亦不易得,如富贵人家子,非无福气,但病在韵耳。”黄庭坚认为王着所书写《乐毅论》整个作品缺乏韵致,不能与原石刻字瘦劲脱俗之气相比,但认为其笔法圆熟,亦是难得。黄庭坚书法亦具有圆熟的表现。金代赵秉文对山谷书法就有“涪翁圆熟”之评。赵秉文《滏水集》卷二十《题黄山书后》云:“予尝评黄山书,当在黄鲁直、苏才翁伯仲间,议者未必为然。今日李钦止来,与余论合。且云子美有宋初诗人气象,涪翁圆熟。若论气韵,当不相上下。”其他如宋代的张元干、赵蕃,元代的郝经、王恽,明代张宁、王世贞等,皆以圆熟为重要审美标准来评价有关书画作品。

以熟论诗,宋末元初的方回堪为典型。可以说,方回已把对圆熟的认识纳入其诗学理论建构之中,圆熟,也成为考察方回诗学批评乃至宋末元初诗学批评观念演进嬗变的关键概念。方回的诗歌评点,除其《桐江集》《桐江续集》诸文明确表达尚熟的观点之外,其所撰《瀛奎律髓》亦多以熟论诗。该书品评唐宋律诗三千余首,是方回晚年之作,较能集中体现方回的诗歌批评态度。综观方回的评点,直接以熟论诗之语就达数十处之多,具体来看,主要有句熟、律熟、风格之熟、用事之熟等几种情况。如卷十三“冬日类”评杜甫《十二月一日三首》:“气象大,语句熟。”卷二十“梅花类”评戴复古《梅》:“律熟句轻,颇亦自然。”卷十六“节序类”评张耒《寒食赠游客》:“平熟圆妥,视之似易。”卷二十一“雪类”评朱熹《次韵雪后书事》其二云:“第三句熟料,第四句却以生对熟,忆百寮贺雪而退,有新意。”方回上述几方面以熟论诗,对所评诸作多有称赏。但方回也注意到,如果一味拘泥于熟,难免陷于因循成法,显得“腐烂陈故”。方回《桐江集》卷三《跋遂初尤先生尚书诗》云:“近世乃有刻削以为新,……尘腐以为熟者,是不可与言诗也。”可以说,方回所谓的“腐烂陈故之熟”,并不能体现诗的高格,方回在《瀛奎律髓》中对这种熟多表达出不满之意。如《瀛奎律髓》卷十“春日类”评陆游《春近》云:“烂熟。”卷十一“夏日类”评陆游《幽居初夏雨霁》:“熟之又熟。”可以说,方回所批评的熟,实际上就是诗歌创作之俗。陶明濬《文艺丛考初编》“诗之矫俗”条论及诗之俗有四:即俗意,俗字,俗语,俗韵。以此而论,方回所批评的熟,当包括有上述几种“俗”的情况。

方回以熟论诗,其意既有对诗歌艺术表达的纯熟自然之审美欣赏,也有对腐烂陈故之熟的不满,但尽管如此,方回的诗学主张并不仅停留于此,还有更进一层的追求,即要求诗歌创作要有一定创新,故其诗论中亦多有尚“新”之论。除其《恢大山西山小稿序》明确表达熟与新的关系之外,又如《瀛奎律髓》卷二十四“送别类”评苏辙《送龚鼎臣谏议移守青州》云:“或问苏子瞻胜子由否?以予观之,子瞻浩博无涯,所谓‘诗涛汹退之’也。不若所谓‘诗骨耸东野’,则易学矣。子由诗淡静有味,不拘字面事料之俪,而锻意深,下句熟。老坡自谓不如子由,识者宜细咀之可也。”方回此评含有新与熟的关系之意。苏辙之诗不拘字面偶对,反映出其诗歌创作务求变化创新。然从立意和用语来说,其诗作又能做到意深和表达的自然熟练。

在方回《桐江续集》中,亦有几首诗表达出方回诗学尚新的倾向。如《桐江续集》卷五《次韵谢董君(敬义)读予诗稿》:“少年客洛走缁尘,自倚诗才敌万人。岳耸河奔争气势,霜严月朗借精神。镜中颜状惊非昔,笔底工夫苦不新。辜负桐江好山水,花开叶落十秋春。”此为方回自述诗学道路,以诗歌气象扩大,表达的朗劲为诗格追求,这也是其在诗中所谓的“新”。

《桐江续集》卷二十二《漫兴九首》其一:“吐纳谁能较故新,更须大药锻金银。有诗传世书传子,自是人间不死人。”又,《桐江续集》卷二十五《次韵君泽夜坐示子姪三首》云:“我与先生诗又新。儿曹供笔墨为言。”此反映出方回论诗及著文以“新”为尚,尚“新”也是推动自己诗歌创作的重要动力。

《桐江续集》卷二十三《题一家清雅集送植芸胡直内》:“累朝科第总名臣,四世能诗才二人。参透雄深兼雅健,锻成俊逸更清新。马班翁季羞前躅,王谢云仍踵后尘。颇恨昔叨桐瀬守,未能绣梓励儒绅。”此诗可见方回对诗歌风格多样化的主张,也是其力求变化创新诗学思想的体现,此亦可与方回《张功父南湖集序》中诸种诗歌风格的品评态度相印证。

可以说,方回作为江西诗派后期的诗论家,看重从新和熟的关系上反思诗歌创作问题,并以此为考察视角评价时人诗作。从熟与新二者关系的视角亦能考见方回诗学思想体系的建构情况。

熟,是中国文化中的一个重要范畴,由生物的成熟等义而延展至生命哲学及文学艺术的批评理论。在方回的诗论中,熟是其诗学主张展开的一个重要基点。熟,意谓诗歌的流美圆转,自然纯熟,是在不背离基本的规范要求的基础上达到艺术表达上的“工”。从这个意义上说,方回对熟的艺术呈现给予充分肯定。方回所谓的新,实质上就是要诗歌力求创新出奇,一定程度上是指诗歌的“不工”,当然这种“不工”是建立在“工”的基础上,是巧后之拙,换言之,是指不离规矩但又不死守规矩,即所谓活法,如其所谓律法上的拗句、情景表达方式上的变体等。方回主张瘦硬枯劲的诗风也正是此意。瘦,就人的生理特征来说,意谓体内脂肪少,不丰满,与胖、肥相对。就诗歌来说,瘦,意指不尚藻采。然仅有瘦还不行,还必须劲。劲,意味着有力度之美。就诗歌来说,不仅用语精准有力,还包括有意打破艺术规范或形式的圆整,如同干枯挺立的植物,以别样的姿态给人以新奇的视听审美体验。方回《瀛奎律髓》中,对陈师道多加推崇,在对陈师道诗的评点中亦特别指出其瘦劲之风。如《瀛奎律髓》卷十六“节序类”评陈师道诗《次韵李节推九日登山》云:“陈后山二首,诗律瘦劲,一字不轻易下,非深于诗者不知。”在方回看来,要做到瘦硬枯劲,就要求在熟的基础上力求变化创新。当然,方回所论诗歌的新,还有高格的要求。诗以格高为第一,是方回对诗歌更高层次的要求,这是他作诗评诗的高标。方回之重格,来自江西诗派的诗学传统。江西诗派之重格,有反拨宋代诗学之弊的背景。方回乃至江西诗派所谓的格,除了有诗歌艺术表达上“由至工而入于不工”等方面的要求外,当还有诗之意蕴及作家人格境界层面的内涵。

方回早年学张耒,后学江西,特别是以黄庭坚、陈师道为取法对象。诗歌创作表现出熟与新两种风格的统一。诗歌的熟与新,是方回诗学批评中的两个重要维度,在方回看来,熟与新贵在辩证完美的统一,二者须互相兼济,偏于一端,皆非诗歌正途。至于“刻削以为新”“尘腐以为熟”的做法则更不可取。江西诗派诗人王直方在其《王直方诗话》也曾指出:“然圆熟多失之于平易,老硬多失之于干枯。不失于二者之间,可与古之作者并驱矣。”因此,方回又特别强调诗歌的活法,其活法之论,当与胡宿、黄庭坚、吕本中等人的活法论一脉相通,换言之,诸人活法之论,皆可从熟与新的视角作出解读。

方回论熟与新的辩证关系,既是其后期诗学思想的变化情况的反映,也寄寓了他救赎江西诗派末流之弊的目的。总体来说,方回诗论不出江西诗派,其诗论的表达既体现出对江西诗派诗学思想的继承,又包含了对江西诗派刻意于拗峭生新的极端做法的反拨。江西诗派自黄庭坚开创之初,就倡导诗歌的活法理念。黄庭坚在其诗论中尽管多重视句法、声律等锤炼出新,但诗歌之理想审美效果,则是“不烦绳削而自合”的境界,故其对陶渊明尤为推崇。因此他对一味好作奇语提出批评,其《与王观复书》云:“好作奇语,自是文章病。但当以理为主,理得而辞顺,文章自然出群拔萃。”但恰恰是后来江西末流,一味关注艺术形式特别是句律上的出新出奇,偏离了江西诗派的初衷。所以,方回的“熟”“新”之论,当具有补救江西诗学之深意,也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宋代诗学的历史演进中从肯定到否定,再到否定之否定的发展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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